這幾日下了初冬的第一場雨，整個長安城都是顯得漉漉的。

李心玉出不了門，便特意去書房查閱了一番典籍，在本朝史修纂的《帝紀》中找到了一星半點關于青虹劍的記載。

“睿宗廣元三年，兵馬大將軍裴胡安戰功顯赫，屢退匈奴強敵，帝擢其為蕭國公，賜古劍青虹，以彰其忠義驍勇……及其睿宗崩殂，帝繼位，平七年，婉后于獵場遇刺亡，帝大怒，遷責裴氏，抄其家，滅其族，青虹劍不知所蹤。”

李心玉將最后半塊糕點塞中，合上書卷，長嘆一聲。

這青虹劍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是當著裴漠的面兒出現了。可見命運弄人，這不是時時刻刻提醒裴漠，李家于他有滅門之仇麼？

李心玉神復雜地看著案幾上的那柄烏鞘長劍，猶疑了片刻，終是一把拿起它，手挽綾羅走到庭院中，喚道:“小裴漠，過來。”

裴漠本來就沒有走遠，抱臂倚在廊柱下，著瓦楞上淅淅瀝瀝滴落的雨水出神。今日白靈奉命外出，他得盡職盡責地護著襄公主。

聽到李心玉傳喚，他未曾多想，拍了拍襟，抬步朝走去。

李心玉抓起青虹劍遞到他面前，竭力裝作風輕云淡的樣子:“我對兵不興趣，將它贏回來也只是為了好玩罷了。不過，你要是喜歡這把劍的話，就拿去吧。”

“給我？”裴漠眼中站直了子，出幾分訝然來。他的視線落在李心玉手中的青虹劍上，霎時，有關裴家榮譽和男兒志氣的回憶如水般向他涌來。

“漠兒，我的孩子。待你將來年，在沙場立下首功，為父便將此劍傳與你！劍在，信念就在，裴家軍魂永世不倒！”

十二歲那年父親的話，猶如還在耳側回響，那麼清晰，又那麼遙遠，一字一句宛如刀絞，他忘不了父親臨死前睜著赤紅的眼，仰天悲憤道:“蒼天無眼，昏君當道！”

而這個昏君的兒，卻又睜著單純無辜的眼睛，將這柄劍遞到了自己的手里。

那一瞬，裴漠是猶疑的。

李心玉明明知道自己有著一個危險的姓氏，難道就不怕他會拿著這把劍殺了嗎？

還是說，是在試探他的底細？

裴漠結了，眼底風云疊涌現，最終又歸結于平靜。良久，他又重復了一遍:“公主要將它，給我？”

李心玉腹誹:廢話！我厚著臉皮向忠義伯夫人求來此劍，不是為了歸原主，難道還是為了拿來砍蘿卜吃嗎？

“此劍是裴家的，你也姓裴，我看它跟你有幾分緣分。你若不要，我就送給白靈了！”說著，故意轉要走，眼睛卻不斷瞄裴漠的反應。

“別。”

裴漠下意識手扳住了李心玉的肩，另一只手從側越過，以一個半圈住的親姿勢，拿走了手中的青虹劍。

李心玉背對著他，忍不住翹起角，那一刻似抱非抱的溫暖。

兩人料相，一即分。裴漠將青虹劍拔出一寸，鋒利輕薄的劍刃上倒映出他凌厲的眼眸。角不自覺彎出一個淺淺的弧度，輕聲道:“這把青虹劍，是公主為我贏回來的。”

用的是十分篤定的語氣。

李心玉有種被看穿一切的心虛，又犟道:“你倒是想得，天還沒黑就開始做夢了。” 知越是反駁，便越是泄自己的沒底。

裴漠那由賀知秋制造出來的不快之瞬間消散，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淡墨的眼睛锃亮锃亮的，一向沉穩的聲線染了一不易察覺的雀躍，說道:“公主能將這把名劍賜予我，我很開心，就當是公主送的信了。”

‘信’二字令李心玉特別不自在，手去搶裴漠手中的劍，“再廢話就還我！”

裴漠卻仗著自己個子高，將劍高高舉起，使得李心玉跳起來也夠不著。

李心玉長了手也夠不著，寬大的袖口向小臂，出一截白的小臂。裴漠的視線落在如玉的皓腕上，眸深了深，只覺得襄長公主也就是個沒長大的姑娘，并沒有傳聞中那麼可憎。

本就生的，是張及其討喜的臉，笑起來更是明。

裴漠喜歡的笑，干凈，明麗，仿佛可以清一切憂愁。

不知為何，裴漠對放下了不心防，想也不想，竟直言問道:“你待我，不像是待一個低賤的奴隸，我能覺到你是在乎我的。”

“誰在乎你了？本宮二十六個……”

“知道了，二十六個男寵，公主說了多次了？”一提起這些男寵，裴漠剛撥云散霧的心又蒙上了一層云。他略帶酸意地問:“加上太史令賀大人，該有二十七個了罷？公主何時將他們并排牽出來溜溜？”

“裴漠，你真是越發放肆了，誰讓你這麼跟本宮說話的？”李心玉不太喜歡他這般咄咄人的樣子，總覺得像是了韁繩的野馬，難以掌控。倚在廊柱下，手去摳上面的雕花，哼道，“本宮有多個男寵，與你何干？”

“自然有關系。”裴漠想了想，有些為難地說，“算上太史令大人，我就該排在二十八號，若是再添兩個，我跌出了前三十，豈不是一個月從頭到尾都服侍不了公主了？”

“你……”李心玉目瞪口呆地看著裴漠，半晌，聲問，“你吃錯藥了？你是裴漠嗎？”

裴漠恍若不聞，將臉側向一邊，理直氣壯地說:“我比賀知秋先來，我要排在他前面。”

李心玉緩緩收斂了嬉笑的神，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沉默了許久，仿佛陷了回憶的漩渦，半晌才一字一句道:“這不是前面后面的問題。裴漠，本宮告訴你，你是本宮的打奴，不是男寵。”

裴漠垂下眼看，睫了，問:“有區別麼？”

李心玉凝著裴漠，眸閃，眼中滿是與年齡不符的通，“我從未把你當男寵對待。別人都可以是，你不可以！”

冬雨蕭瑟，孤鴻聲遠，屋檐上的雨水地落在青石臺階上，發出滴答的聲響。

來清歡殿這些時日，李心玉一直都是笑的，這是裴漠第一次看見如此疾言厲。那一瞬，裴漠已然忘記了自己接近李心玉的初衷是什麼了，他只知道自己此刻滿腔的不甘和失落。

裴漠甚至來不及細想自己究竟在不甘些什麼。

靜默片刻，他率先開口，問道:“為什麼我不可以？”

為什麼？

這個答案，李心玉已經用命來償還了。不想裴漠再走前世的老路，只想他安安分分的，做自己邊最忠實的一條狗，一條永遠都不會反咬主人的狗。或許有一天，待他消弭仇恨，會放他遠走高飛……

“是我的樣貌不如他們，還是如你哥哥所言，我奴隸的份配不上你？”沒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裴漠又問了一遍，神認真，如同一個迷的孩子在請求先生的解答。

李心玉不想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太深邃迷人，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溺死在其中。

說::“你是打奴，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拿起你手中的劍，為我披荊斬棘，如此而已。”

“我不明白，為何你對我好，卻又不讓我親近你……”

“不明白就不明白，有時候活得糊涂點反而是件好事。”李心玉不怒反笑，乜眼看著裴漠，嗤笑道:“也幸虧你遇見的主子是我，若是換了別人，你敢這麼說話，早死了八百回了！”

裴漠拇指挲著劍柄，沉聲道:“我知道公主本不壞，才敢說實話。”

這句話很耳，李心玉睫了，垂下眼來。

前世，亦是在清歡殿，年輕的裴漠站在金的銀杏樹下，用一雙發紅的眼睛著，自嘲般笑道:“傳聞不可盡信，我知道你本不壞。可你實在是太多了，多到頭便是無，你對別人的好，都會為我膛的利刃……”

前世，裴漠對百般不屑與冷淡，李心玉卻偏要撥他，最終又負了他；今生，李心玉只想清清白白地做裴漠的恩人，讓他放棄復仇，可裴漠卻像是甩不掉的膏藥般黏上來了。

命運的齒不知道在何出了偏差，漸行漸遠。可若裴漠知道，當日在碧落宮，就是親口下的殺令，他還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嗎？

想到前世種種，李心玉問道:“裴漠，你就這麼想獲得我的認可和青睞？天底下心積慮想接近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有的為財，有的為權，有的為……你呢？你是為了什麼？”

李心玉的眼中映著滿堂冬。金杏翻飛，裴漠在瞳仁里看到了怔愣的自己。

裴漠扭過頭，手背無意識的著鼻尖。片刻，他緩緩彎腰將青虹劍頓在地上，單膝下跪，抬首認真道:“帶我斗場吧，我會向你證明，你對我的好都是值得的。”

潤的涼風徐徐而過，他烏黑的長發自肩頭垂落，更襯得面容英俊漂亮。

來清歡殿這些時日，他的皮養白了不，形也越發矯健，有著比初見時更為心的驚艷。

李心玉的視線落在他脖子的奴隸印記上，目閃了閃，轉移話題道:“本宮書房里有本《帝紀》，你去給我拿過來。”

裴漠雖然疑，但還是依言起，進了書房，很順利地找到了書架上的這本書。

他走了過去，可當手指及到書架第二排左側的《帝紀》時，裴漠卻猛地頓住了。

回頭一看，李心玉果然倚在門口，朝他了然一笑:“我書房書卷眾多雜，你倒是對此悉得很，一眼就找到此書了。”

裴漠鎮定的收回手，定定的著李心玉。

他知道自己敗了，李心玉是在詐他。

裴漠不知道自己哪里了馬腳。他向來是個謹慎的人，每次來潛書房后都會細心地將書卷復原，李心玉是如何看出來的？

會殺了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