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瑨不在正殿，不在花園，亦不在水榭，李心玉一襲湘刺繡掛銀葉子的宮裳，晃著手上的銀香囊，一邊大搖大擺地闖到了書房。繞過幾株湘妃竹，果然過半開的西窗見到了太子的影。

李瑨披著件杏黃的外袍，伏在窗邊的書案上，用一本立起的《孟子》擋住臉，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

李心玉趴在窗欞，李瑨仍未察覺。一旁的小太監要提醒，李心玉卻是豎起一食指按在上，示意他噤聲。

“太子哥哥！”

李心玉突然出聲，李瑨被唬了一跳，下意識將書案上的東西隨手一蓋，拿起那本《孟子》裝模作樣地念起經來:“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李心玉‘噗噗噗’笑個沒停，說:“皇兄，你書拿反了。”

“心兒，怎麼是你？”李瑨這才渾渾噩噩地回過神來，長舒一口氣，將《孟子》隨手一丟，趴在案幾上道，“嚇死哥哥了。”

“你在做什麼呢？”李心玉長了脖子要去看李瑨藏著掖著的東西，李瑨卻是死活擋著捂著，多半是什麼不務正業的東西。

李心玉了然一笑， “讀個書也這般不認真，當心王太傅又要責備你了。”

李瑨將手里的東西往書案下一塞，又揮手趕走了立侍的小太監，與自家妹妹隔著窗戶一個屋里一個屋外的談話。他問:“你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這次又想干什麼？”

李心玉笑得眼睛彎彎，手攀著窗欞，將下擱在手背上，一雙玲瓏眼對著李瑨眨啊眨的，說，“皇兄，過幾日就是初一了，帶我去界仙都玩玩唄。”

上輩子，李心玉最大的心愿就是去界仙都開開眼界，可惜由于各種差錯，這個愿到死都沒能實現。

“行啊。”李瑨沒多想，一口答應了，“只是，到時候要想辦法瞞住太傅和言們的耳目，否則又要被他們彈劾訓誡，煩的我只想殺人。”

沒想到太子就這麼答應了，李心玉頗為驚喜，追著他問個不停:“皇兄答應了？聽說界仙都的金籠子里關著許多金雀兒，個個都是極艷麗的人兒，是真的麼？”

“不僅有金籠子，還有銀籠子和木籠子，關著的都是品階價不一的人兒，男的的都有。只要你夠本事，什麼銷魂的人兒都能挑到。”

“那斗場呢？里面的打奴厲害嗎？他們決斗時會死人嗎？”

“厲害，會死，至死方休。”李瑨短短幾個字，就將斗場的腥與殘酷揭無余。

聞言，李心玉的笑淡了淡，歪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怎麼，怕你那小打奴會被人捶死？”李瑨哼了聲，翻了個白眼道，“舍不得他就不要去了，就他那個徒有其表的小白臉，絕對撐不過第一場。”

李心玉回想起前世的修羅場，忍不住替裴漠辯解道:“他很厲害的，你不要小瞧他。”

“哦？是麼？”李瑨道，“到時候若他被打死了，你可不要哭鼻子。”

李心玉幽怨地看著李瑨，心想這個人怎麼這麼烏？

“哎，心兒！”李瑨怕生氣，追出去討好道，“哥哥不過是擔心你會為那個低賤的奴隸傷心罷了。我養了七個打奴，個個都是百里挑一，可比試幾場下來，如今死得只剩三個了……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

李心玉瞪了他一眼，說:“你回去讀書吧，我去父皇的養生殿走一趟。”

“父皇？他不是沉迷于求仙問藥麼，這都好些時日沒上朝了，你去找他做什麼？”

李心玉并不作答。想起前世李常年因何而死，心中便悶疼不已。重生后的這些日子思索了許久，已經失去了母親，不想那麼早再失去了父親，更何況，皇兄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還不能承擔起守護江山的重任。

李瑨匆匆披追上去道，“等等，我同你一起去。”

養生殿一如既往的冷清，冷清得不像是一個帝王的居所。

庭院中的青道朝兄妹倆作揖行禮，李心玉卻并不理會他們，徑直推開了大殿的雕花朱門。

殿空，門窗虛掩，熱浪滾滾，一濃烈的藥香混合著難聞的硝石味兒撲面而來。大殿兩旁，一排排燃著上百支垂淚的蠟燭，而正中央則擺著一只巨大的丹爐，底下柴薪高架，燃著熊熊烈焰。

帝王披散著頭發，穿著朱紅的中，罩著一件寬大的白袍子，虔誠地跪在團之上。亮如白晝的火中，他的背影如此消瘦又滄桑。

李心玉眼眶有些發酸。知道，母親的死，一直是父親心中永遠無法解開的結。

掌管煉丹的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道士，見有人進來，便端著拂塵低聲提醒李常年:“陛下，太子殿下和襄公主來了。”

李常年這才抬起頭來，回首見到了自己的一雙兒，淡淡點頭道:“過來坐。”

李心玉走過去，跪坐在另一個團上，仔細端詳了李常年許久，忽的發現這個才不之年的男人已盡顯老態。

李瑨負手，圍繞著煉丹爐走了一圈，又拿起案幾上的瓶瓶罐罐挨個嗅了嗅，問道:“父皇，吃了這些東西真的能仙嗎？”

老士小心翼翼地跟在太子后，一臉著急道:“殿下，輕些，輕些。”

李常年咳了一聲，眼底一圈烏青，啞聲道:“瑨兒，放下。”

李瑨了肩膀，老老實實地放下丹藥瓶，袍跪在李常年對面，給他行了個禮。

“父皇，您多日不朝堂，連兒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見到你了。”李心玉側了側子，將腦袋輕輕擱在父親的肩頭，說，“您子還好麼？”

李常年抬起一張干燥溫暖的手，了李心玉的發頂，嘆道:“就那樣罷。”

“求仙問藥之事本是虛無，羽化登仙，也不過是世人逃避苦難的一個借口罷了。”李心玉拉住李常年的手，直起與他對視，認真道，“父皇，與其在乎死后魂歸何，我更希你好好的活著。”

李常年一怔，目落到側冒著硝煙的巨大丹爐上，半晌才緩緩道:“心兒，自從你母后被害，朕……便再也不知道什麼是‘好好的活著’，要怎樣才能好好的活著。婉兒是個好人，朕不愿深埋地底，堅信一定是去了一個麗的仙境，朕求仙問藥，也只是想去見一眼。”

人死后無法仙，只有無盡的黑暗，沒有人比李心玉更清楚這一點。

或許，母親也和一樣了另一個回，但，終究無法再與此生的父皇相遇了……

李心玉眼睛紅了紅。一旁的李瑨見了，有些手忙腳的舉起自己的袖子，一邊替李心玉拭淚一邊安道:“好好的，怎麼哭了？”

李常年心生不忍，暗啞道:“心兒，即便朕不在了，你還有瑨兒。”

“您若隨母后而去，我兄妹倆的天就塌了，憂外患，群雄并起，天下再無寧日。”李心玉攥著父親的手，艷麗多的眼睛在火中閃，像極了當年容傾天下的婉皇后。說，“父親是父親，哥哥是哥哥，誰也無法替代誰。”

吧嗒——

一滴冰涼的淚垂落，滴在李心玉的手背上。

怔了怔，抬起頭一看，李常年早已是滿臉淚漬。

“下個月初十，是你們母后的忌日。第四年了，朕又獨自茍活了一年……”說著，李常年低咳了一聲，撐著膝蓋緩慢而艱難地起，哽聲道，“心兒，若不是為了你們兄妹，朕連一日……也撐不下去。”

李心玉著父親蹣跚離去的背影，張了張，滿腹心事涌到邊，終是化作一聲長嘆，心中泛起一陣綿的疼痛。

不知道，眼睜睜看著父親去死和哀求他痛苦的活著相比，哪個更為殘忍。

旁，李瑨嘆了一聲，手扶起李心玉，“心兒，好端端的為何要提起父皇的傷心事？”

李心玉了潤的眼睛，說:“若是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這世間所有的明槍暗箭都會對準皇兄，皇兄你，并沒有做好應對的準備……”

“心兒說笑了，哥哥是未來的天子，天下至尊，誰敢對付我？”李瑨不以為意，滿面輕松道，“你放心，天塌下來也有哥哥替你頂著。”

李心玉搖了搖頭，不再同他糾結這個問題。

走到一旁，手拿起案幾上的兩個瓷瓶，打開一看，是丹砂和水銀。

皆是劇毒之，卻被士們奉為煉丹至寶。

“公主，此乃圣，不得，不得。”

老士慌忙制止，李瑨斥道:“老東西，有什麼東西是公主不得的？”

李心玉晃了晃瓶子，問老士:“這丹藥真能使人擺束縛，羽化登仙？”

老士道:“心誠則靈。”

李心玉嗤笑一聲，漂亮的玲瓏眼往老士上淡淡一掃，說:“從今往后，我會給你一張祛毒的藥方，你按照那藥方子里頭的藥劑煉丹，這水銀和丹砂，不許再給父皇食用。”

老士巍巍下跪:“公主，萬萬不可！換丹藥方子，既是對神明的蔑視，又是欺君大罪，貧道一心向道，萬不敢做出如此欺君罔上之事！”

李心玉不怕大大惡之人，唯獨怕這種自作聰明的迂腐頑固。眼神清澈，角的笑卻泛著涼意，直視著老士說:“你猜，這羽化登仙的丹藥，能不能讓你起死回生？那虔誠供奉的神明，能否讓你多活兩日？”

裴漠在后院練劍，直到正午時分，才聽見前庭傳來了宮婢們的歡呼:“公主殿下回來啦！”

他挽了個瀟灑的劍花，回劍鞘，走到月門下時，剛巧看見宮婢們簇擁著李心玉走過。

好像有些不開心。誰欺負了？不是去東宮了麼？

想到此，裴漠眉皺了皺，修長的手指握劍鞘，心想:李瑨沒有照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