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之中，炊煙裊裊，鳴狗吠，十里稻花飄香。

潺潺的溪水旁，李毓秀一淡青的裳，姿出塵，正牽著一匹棗紅大馬在溪邊飲水。

初夏的微風拂過，草叢深忽的傳來了窸窣的聲響，似有什麼東西靠近。李毓秀警覺，猛地轉過一張漉漉的臉來，沉靜的目鎖住聲響傳來的方向，手中的劍已出鞘半寸。

又是一陣窸窣的聲響，草叢被撥開，一名年輕的黑男子抱著個小孩，從草叢深闊步走來。

男子約莫二十來歲，量纖細高挑，容貌有著不輸于人的艷麗，正是星羅。

李毓秀松了一口氣，著他懷中那個穿著開、掛著鼻涕泡，臉上還有兩坨質樸的紅暈的小孩，問道:“你又將誰家的孩子抱過來了？”

“方才換米的時候路過村莊，看見這小孩一個人在村口玩耍，就將他帶過來給你看看。”星羅毫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何不妥，還興致地問道，“阿秀，你不是說想要兒孫滿堂麼？雖然我不能讓你生孩子，但只要你想，多孩子我都能給你弄來。”

李毓秀微微蹙眉，“這樣不好，快將這孩子還回去，否則他父母該著急了。”

聞言，星羅癟了癟，打量一眼懷里懵懵懂懂的孩子，“丑是丑了點。”

“這與丑無關，將他送回去。”

“還是說，阿秀你不喜歡男孩？若是要孩也可以的，方才我還看見村里有個三歲大的，生得可水靈啦！”

“不可以，星羅。”李毓秀聲音依舊清淡，但面沉穩了不，帶著幾分告誡道，“不是我們的東西，就不可以去搶。”

“好罷。”星羅有些失落，抱著男孩又返回村口的方向，還不忘叮囑道，“那阿秀，你在原地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毓秀著星羅的背影，輕嘆一聲。

這是他們相識的第十個年頭，亦是他們逃亡的第四年。

四年的心驚膽戰，杯弓蛇影，那樁驚長安的案隨著武安侯郭忠的死而漸漸塵封，至今已人再提起，可這并不代表的罪孽便得到了消除。

都說天道回，報應不爽，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落恢恢法網。唯一知道的是，即便是下地獄，星羅也會跟著一起。

的手終于染上了鮮，墮落和星羅一樣的罪人，可從未后悔過。

夜，星羅和李毓秀投宿在鎮上一間簡單的客棧中。

借著昏黃的油燈，李毓秀一顆一顆數著錢袋中的銅板，眉頭蹙起，平淡道:“明日要去找活干了。”

李毓秀是個出高貴的郡主，一不會紅，二不會織布，星羅除了殺人外更是什麼也不會，流浪江湖的這些年，兩人一度捉襟見肘。好在偶爾給縣們捉一捉手高強的犯人，或是給富貴人家押送貨，勉強尚能度日。

如今月余沒有干活，錢已經不多了。

“也好，好久沒活筋骨了，手得很。”

星羅在燈下盤坐著，用棉布凈臂上纏繞的劍，抬眼笑道，“方才在鎮口的告示欄上看見了榜，重金懸賞一名高手帶隊剿匪，明早我出去一趟，揭榜上山。”

李毓秀道:“我同你一起。”

星羅卻是搖頭，“不必了，阿秀，你上次的傷還未好呢。”

李毓秀堅持道，“山匪那麼多，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此事明天再議，睡覺吧。”說著，星羅屈指一彈，油燈熄滅，四周陷了一片漆黑的靜謐。

李毓秀不再堅持，了外袍上床，只是懷中還抱著長劍，這是四年逃亡養的習慣，以便隨時面對危機。

片刻，月從窗戶灑，在地上、案幾上鋪了薄薄的一層霜。

星羅并未回自己的房間，仍站在黑暗中，一雙眼睛閃著亮，良久才小聲地問道:“阿秀，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李毓秀睜開眼。

見不語，星羅又著急道:“我知道你了傷，我不你，就睡在你旁邊保護你。”

他哪里還有殺人時的狠厲，像是一只綿綿的貓，小心翼翼地乞求:“阿秀？”

李毓秀并未多想，子朝里挪了挪，依舊是沒有波瀾的簡短語句:“上來。”

星羅像是得到了巨大的恩惠，歡呼一聲，三下五除二去外袍，爬上了李毓秀的床。

沒過片刻，他略微興的聲音再次響起:“阿秀，我可以抱著你睡嗎？”

“我不喜歡被人抱著。”李毓秀閉著眼說道。

星羅的眼睛黯了黯，隨即又道:“那，你抱著我也可以。”

李毓秀拿他沒轍，干脆閉目假寐。

星羅仍在喋喋不休，“你知道嗎，阿秀，我很早就喜歡你了。那時的你對我而言就像是天上的月亮，那麼清秀麗，又那麼遙遠。我常常在想，牽著你的手是什麼覺？抱著你的子是什麼覺？親吻你……又是什麼覺？”

黑暗中，李毓秀輕輕吐納，角泛起一個并不明顯的弧度，笑意轉瞬即逝。

出一只手，輕輕擁住星羅，平靜道:“睡覺，乖。”

李毓秀很冷淡，也很遲鈍，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覺，但知道，星羅對而言是獨一無二的。

十三歲那年的中秋之夜，界仙都徹夜燈火齊明，那是李毓秀第一次去朝樓觀賞金雀，中途喝醉了酒，醒來時已是半夜，匆匆忙忙地往驛站趕。

就在那時，在界仙都門口的角落里，撿著了一是的星羅。

那時的星羅不星羅，他還沒有名字。

他穿著一凌的、紅的裳，面上敷著細膩的白，上點著丹朱，細長的眼尾染了一抹艷麗的桃紅，烏發如云，雜糅了這個年紀最青的麗和屬于風塵的艷麗。

李毓秀以為他是個遭人凌、辱的，心下一，便將昏迷的星羅撿回了家，治好了他的大部分傷，唯有下那最嚴重的傷，他死都不讓人，誰他便發了瘋似的要殺那人。

大夫說:“這孩子被強行去勢了，心里的傷痕要大過，所以才諱疾忌醫。”

聽了這番話，李毓秀才覺察出不對勁。

那‘姑娘’依舊裹著那污的紅裳，睜著一雙怨毒的眼打量著，牙齒咯咯發抖，神戒備。李毓秀的視線落在他平坦的膛上，頓時明白過來了。

原來撿回來的并不是個‘姑娘’，而是個過于好看的年。

而現在，這個可憐的‘年’失去了男人應該有的東西，也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年了。

“你不用怕，我是來幫你的。”李毓秀朝他走了兩步，說道，“你流了很多，再不救治，就沒命了。”

“讓我……死……”年聲音暗啞，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每個字都帶著徹骨的仇恨。

“死，是天底下最簡單的事。你的死，除了白白便宜了那些傷害過你的仇人們以外，沒有任何意義。”

說著，李毓秀解下腰間的佩劍，丟到那年面前，平靜地說:“現在我們要給你治傷了，若你接不了，可以選擇用此劍自裁，亦或者，殺了救治你的恩人。”

就這樣，毫無芥地握住了年的手，示意大夫清理傷口。

清理上藥的時候，鉆心的疼痛讓年生不如死。他攥著李毓秀的手，力度大到幾乎要將的指骨碎，幾度想要揮劍自盡，皆被李毓秀攔下。

“別怕，忍忍就好了。”李毓秀下意識抱住了年的子。

的懷抱很，很暖。

那時正值深夜，天地暗淡無，年卻覺得，仿佛有一束強沖破黑暗的桎梏，照亮了他的生命。

李毓秀給了他一個很璀璨的名字，做星羅。

“你為什麼救我呢？我一無所有，已經不能和你歡了。”傷好后，星羅睜著眼，滿臉的疑。

所有人都在貪他的子，他以為，李毓秀也不例外。

然而，李毓秀只是面無表地收回劍，屈指在他腦門一彈，說，“以后不要將這些詞掛在邊，會被哥哥罰的。”

“哦。”星羅捂著額頭，又問，“可是，究竟是為什麼要救我呢？他們都罵我是太監，是殘廢……”

“我不覺得你是殘廢，星羅。在界仙都見到你的時候，你雖然滿是，可我總覺得你的眼睛，”李毓秀指了指他的眉目，繼而道，“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是會發的。”

星羅一怔，繼而狂喜，漲紅了臉道:“真的嗎？”

李毓秀鄭重點頭，“我向來是個冷的人，生老病死都激不起我半點波瀾，唯有那夜遇見你，我卻心生惻。或許，這就是緣分罷。”

最后一句，幾乎了低不可聞的喟嘆。

“郡主，我不會發，是你的芒照亮了我。”星羅出一個艷麗的笑，如此說道。

那一瞬，李毓秀心弦一，被他過于艷麗的笑容照得睜不開眼。

“星羅，你以后想干什麼？”

“跟著郡主，死也要報答郡主。”

“除此之外呢？你總要有一技之長罷。”

“服侍人算不算一技之長？雖然我不能人道了，但有很多技還是可以用得上的，保證郡主你……”

“詞艷語。”

“哦，你不喜歡這樣？那，我可以跟著你習武麼？”

聞言，李毓秀回劍鞘，問道:“為何要習武？”

“強大起來，殺了我的仇人。” 星羅趴在雕欄上，笑瞇瞇地說，“再殺了你的仇人，保護你。”

“我沒有仇人。”李毓秀執劍走過去，了他的黑發，說，“哥哥說你骨不錯，是可造之材。這樣吧，你隨我出門一趟，我給你介紹一個高手，看看你適合練什麼兵。”

星羅立刻豎起耳朵，“高手是誰？”

李毓秀淡淡一笑，“姓裴，你見了便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天還未亮，客棧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大雨。

李毓秀緩緩起，扭頭一看，睡在旁邊的星羅已不見了影。下意識了側，被褥冰涼，劍也不見了，星羅顯然是離開出門去了。

這麼大的雨天，他竟是一個人上山剿匪去了？

李毓秀擰眉，黑下床，燃了油燈，屋亮堂起來。

李毓秀穿好外袍，拿起長劍，正要出門去尋星羅，卻忽的聽見門外腳步靠近，接著，悉的敲門聲響起。

“誰？”下意識拔劍，低聲音問道。

“阿秀，是我。”

“星羅？”

說話間，已快步向前，拉開了客房的門栓。

一抹黑影飛速閃進，星羅拉下蒙面的黑布巾，渾淋淋的，水混合著雨水淌下，很快在地上匯合一條蜿蜒的小溪。

“你傷了？”

“沒有，不是我的。”

李毓秀并不信，忙拉開他的手，卻出了他懷中一個鼓囊囊的黑布包。

“這是什麼？”疑，手了那布包。

溫熱，并且會，是個活。

“我撿來的，你看。”星羅臉上出欣喜的笑容，獻寶似的，小心翼翼地打開懷中的黑布包。

一陣嬰兒的啼哭傳來，李毓秀愕然。

黑布包里的，竟是一個不足半歲的嬰兒。

星羅一路將這個黑布包護在懷里，保護得很好，只被雨水浸了一個小角，里頭的嬰兒毫發無損。

星羅慌忙而笨拙地哄著小嬰兒，里喃喃道:“不哭不哭。”

李毓秀回神，猛地關上門，問道:“你又將誰家的孩子來了？”

“不是來的，是撿的。”見李毓秀擰眉，他委屈道，“真是撿來的。的爹娘已經被山匪殺了，我上山的時候，看到山匪們將的襁褓丟在尸首堆里，便悄悄撿了回來。”

“真的？”

“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李毓秀輕輕吐了口氣，看著懷里小小的嬰，“那，山匪呢？”

“留了幾個活口，其他的都殺了。”說著，星羅悄悄打開布包，笑道，“這是個小姑娘呢？阿秀，你喜歡孩嗎？”

星羅毫不掩飾自己的開心，好像自己真的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似的。

也好，既然這孩子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那便養著罷。

李毓秀笑了，點點頭，“喜歡。”

星羅大喜，又小心翼翼道:“不是我生的，你也喜歡嗎？”

“喜歡的。”李毓秀手抱過啼哭的孩子，溫地拍了拍的襁褓，對星羅道，“怕是了。你向客棧借用一下廚房，熬些湯水給這孩子。”

“好！”星羅立刻去準備了。

等喂好孩子，已是黎明時分。

星羅依舊很，眼也不眨地盯著睡的嬰兒，自語般問道:“阿秀，給孩子取個什麼名字才好？”

“隨便。”

“怎麼能隨便呢，我沒有姓氏，就讓跟你姓罷。李……李什麼好？”

“如月。”

“什麼？”

“李如月。”李毓秀又重復了一遍，看著星羅微微一笑道，“我們家已有星辰，唯缺一明月。”

“我們家……”

星羅怔了怔，喃喃重復著‘我們家’這三字，忽的，他茅塞頓開，猛地跳起來狂喜道:“阿秀！你說你跟我是一家人了？我們是一家人了！”

李毓秀收斂了笑容，調開視線，平靜道，“早就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