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第 135 章

番外篇

鄭霜銀一貫守禮,只留在原地打招呼,鄧唯禮卻沖滕玉意招手:“阿玉,來,有要事相商。”

滕玉意心里的,對藺承佑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同們說說話。”

藺承佑瞟了瞟對面,妻子素來與這幾位同窗好,這一面指不定聊到什麼時候,轉念一想,正好手頭有樁案子的嫌疑人就住在西市,便笑說:“我去旁忙點別的事,對面那家東風樓的酒水不錯,你若打算跟們長聊,不妨到樓里坐著慢慢說。”

說著示意寬奴進酒樓幫滕玉意做安排,自己朝另一頭去了。

這廂滕玉意同幾位同窗進樓,寬奴為了方便幾個人邊飲茶邊說話,特地挑了二樓靠窗的雅間。

“你買這麼多漁做什麼?”鄧唯禮摘下帷帽,出里頭的裝扮,花梳滿髻,明眸皓齒。

“此去濮和江南,途中不了走水路,怕船上無聊,打算捕些魚烤著吃。”滕玉意親自給兩人斟茶。

鄧唯禮笑道:“你一貫會吃,別把渭水里的魚都給吃了。”

滕玉意乜斜:“那也得你鄧唯禮同行才,單憑我們幾個是吃不的。”

鄭霜銀拉住兩人:“打住,每回一見面就拌,別忘了還有正經事要說呢。“

說著對滕玉意說:“阿玉,你猜我和唯禮剛才見誰了。”

滕玉意手中茶杯停在邊:“誰?”

“彭大娘和彭二娘。”

滕玉意一愣神,自打彭震公然謀反,已許久沒見過這對姐妹了。

前不久彭震及其黨羽伏誅,彭家眷按律本因充掖庭為奴,圣人和皇后一念之仁,下旨將彭家的幾個眷發放了,但畢竟是罪臣家屬,即便不必為奴為婢,日子想必也極不好過。

“彭夫人貧病加,前不久病逝了,彭花月和彭錦繡為了維持生計,現如今在西市一家繡坊替人洗裳。”鄭霜銀說,“我與們雖然不算多好,但當初一同在書院念書時,也算是日夜相伴,說到底,彭大娘和彭二娘本并不壞,我看們蓬頭垢面活活瘦了一大圈,心里十分不忍,便贈了們一些銀錢,姐妹倆起先不肯接,后來大約知道我是誠心幫們,到底還是接了,可就在這時候,唯禮過來找我”

說到這,鄭霜銀和鄧唯禮互一眼。

滕玉意認真聽著,鄭霜銀矜傲,人前總是淡淡的,但只要與鄭霜銀相久了,就會知道為人有多仗義。

“唯禮一來,彭二娘突然就變了臉,急急忙忙拉著姐姐離開,連那些銀錢也不肯收了。”

鄧唯禮苦笑:“走時還惡狠狠瞪我一眼,活像與我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記得那時在書院念書,我雖與們不算好,卻也不曾得罪過彭二娘,好端端的,實在不明白為何惱我。”

滕玉意“噫”了一聲,聽來是有些奇怪,鄧唯禮的祖父鄧侍中在清除彭震余孽時出了大力,彭二娘莫不是因為這個遷怒鄧唯禮?但照這樣說,鄭仆出的力不比鄧侍中

可惜因為早知道彭震會造反一直有意疏遠彭氏姐妹,對姐妹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莫過于當初無意中發現彭二娘慕淳安郡王,別的倒不大清楚。

“彭家當初也曾盛極一時,彭二娘自小炊金饌玉,家逢遽變之后,心難免變得古怪些。”滕玉意試著猜測,“許是一時景傷,未必是惱了唯禮。”

鄭霜銀和鄧唯禮疑地想著什麼,顯然覺得這個解釋不足以打消心中疑慮。

“彭二娘瞪唯禮的樣子不大對勁。”鄭霜銀說,“那種惱恨,像是唯禮搶過的什麼寶貝似的。”

滕玉意覷著鄧唯禮:“你搶過彭二娘的東西?”

“我可不稀罕搶旁人的東西。”鄧唯禮聳聳肩,“罷了,也許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彭二娘變了,所作所為不能再以常度之。”

鄭霜銀說:“此地魚龍混雜,姐妹倆年輕無依,早晚被人禍害,總歸同窗一場,我和唯禮既然撞上了,就想幫們找個妥當的安之所,但我阿爺當初差點就卷彭家一案,若由我出面安置們,難免惹人猜疑。”

滕玉意嗯了聲,鄭仆那位養在外頭的別宅婦舒麗娘,就是彭震拐彎抹角讓人送的,“”字頭上一把刀,為此鄭仆險些先后被彭震和淳安郡王轄制,淳安郡王發宮變之后,鄭仆不知費了多工夫才打消朝廷對自己的疑慮。

大約是想起了這段往事,鄭霜銀出淡淡的嫌惡之,礙于那是自己的阿爺,只得佯作無事喝茶閑談。

“看彭二娘這架勢,也不大像肯接唯禮的好意,至于別的同窗彭家造反一案牽連甚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想來想去,我和唯禮只好去找你了。清元王是圣人的親侄兒,去歲淮西叛又是清元王和滕將軍合力平定的,若由你們出面,總不會惹來嫌隙,偏巧在西市上了你們。”

滕玉意想了想,原就打算盤下彩樓做香鋪,倒也不愁沒地方安置彭氏姐妹,但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為免日后給阿爺和藺承佑惹麻煩,起碼要和藺承佑先稟明圣人和皇后,待帝后同意之后再行安排。

因此并不滿口答應,只笑說:“我先問問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藺承佑了。

這話意流,鄭霜銀和鄧唯禮臉同時一紅,兩人尚未有心上人,對之事一知半解,然而單聽這句話,就可知何謂“兩繾綣”了。

兩人不住含笑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原就是一眾同窗里相貌最出眾的那個,這一親,宛如名花照水,愈發明秀可人。

滕玉意被們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故意轉頭看向窗外說:“咦,樓前那幾個錦公子是誰?我瞧他們在門前候了老半天了。”

鄭霜銀矜傲地瞧了瞧:“多半是沖著唯禮來的。太子與庭蘭一訂親,唯禮也就不再是太子妃人選之一了,消息傳出,長安和不知多郎君想求娶唯禮,什麼衛安侯世子、博陵崔氏長房大公子……提親的人都快把他們鄧府的門檻踏破了,每回唯禮出門,后頭不了跟著幾個尾,弄得我們都不大愿意跟出門了。”

滕玉意毫不意外,鄧唯禮出纓世族,琴棋書畫樣樣通,難得又笑,無論走到何總能惹人注目。

鄧唯禮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朝窗下投去嫌棄的一瞥:“一個都瞧不上。不是太乏味,就是相貌平平。”

鄭霜銀低頭一笑:“聽聽,堂堂鄧家公子,竟公然談論男子長相。”

滕玉意轉茶盞:“唯禮,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我都是有丘壑之人,怎能以貌取人?”

鄧唯禮噗嗤一笑,抬手指了指滕玉意,又指了指鄭霜銀:“你們合伙兌我,難道你們就不以貌取人了?”

滕玉意笑問:“你長這麼大,就沒遇到過一個瞧得順眼的男子?”

鄧唯禮聞言仿佛有些失神,支頤想了片刻,搖頭嘆氣說:“反正現在沒有瞧得上的。”

那就是“過去”曾經有瞧得上的了。滕玉意好奇心起,待要細問,這時候鄧唯禮和鄭霜銀又說起興辦詩社的事。

鄧唯禮興沖沖問滕玉意:“你來不來?鄭二是詩社社長,你阿姐是副社長,此外還有三十來名同窗,一同幫忙打理庶務。這些日子你不在長安,我們和你阿姐先行辦。”

滕玉意最喜玩樂,自是百般愿意:“真要興辦此社,何必拘泥于作詩和清談?”

鄭霜銀笑:“你待如何?”

“騎馬、舞劍、蹴鞠……樣樣都有意思,最好定期比個輸贏,不為一較高低,只為強健魄。”

鄭霜銀和鄧唯禮不也來了興致,商量一番,鄭霜銀說:“那就這麼說定了,等阿玉從濮回來,我們再正式開社。詩社第一回的主旨,就由阿玉分此去濮途中的所見所聞。”

三人說說笑笑,簡直有說不完的話,滕玉意說到興頭上,順勢邀同窗們明日到王府討論細節,不知不覺天已黑,鄭霜銀和鄧唯禮便告辭離去。

幾人下樓分手,臨去前,鄭霜銀將彭氏姐妹現今的住告訴了滕玉意。

滕玉意上車一看,藺承佑還未回。

寬奴忙對滕玉意說:“世子剛盯上一個嫌犯,可能還要一些工夫再回,娘子若是乏累了,小人就先送娘子回府。”

滕玉意笑說:“我在車上等他吧。”

又吩咐寬奴:“端福在街角的貨肆等我,幫我把他找來。”

不一會端福來了,滕玉意將那間繡坊的住所告訴端福:“你去盯一盯彭氏姐妹,無論們說什麼做什麼,回來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已經打定主意幫一幫彭氏姐妹了,只不過還沒想好把們安置在何

聽鄭霜銀和鄧唯禮的描述,姐妹倆心似乎變了不,倘或不清底細就直接將們安置在自己的香料鋪,只會引火燒。除此之外,滕玉意記得很清楚,一直到彭家出事前彭二娘都與鄧唯禮相甚諧,突然恨上鄧唯禮,必定是后頭又發生過什麼事。

端福這一走,寬奴帶著人在車前候著,又等了半個時辰,端福就回來了,巧的是,端福剛要稟告剛才的見聞,藺承佑也回了。

藺承佑上了車,奇道:“你讓端福干什麼去了?”

滕玉意低聲說:“待會再告訴你。”

說完吩咐端福:“可以說了。”

端福就把自己的所見所聞都說了。

彭大娘和彭二娘現住在明珠繡坊的后院柴房,那間柴房窄小骯臟,一共了四個人,端福貓到屋檐上時,恰好同屋的另外兩個人去井邊淘服了。

彭大娘看左右無人,便在屋里低聲數落妹妹:“我們姐妹都淪落到這般境地了,你還只顧著使子,鄭霜銀贈銀時半點輕賤之意都無,一看就是誠心要幫我們,我剛才瞧了,那麼多錢夠我們賃一間陋宅了,你好好地發什麼瘋,若不是你非拉著阿姐走,怎會鬧得一緡錢都未拿,阿姐真要被你氣死了!”

彭二娘啜泣:“收下又如何?我們還不是缺食,頂多賃些日子,末了還是會被人趕出來。”

“總強似像狗彘一般同這些卑賤之輩一間屋子。”

“莫要說旁人卑賤,阿姐還不明白嗎,你我也早就是卑賤之軀了,這樣的苦日子往后過都過不完,何必心比天高。”

彭大娘聲說:“原來你心里也有數。既如此,你憑什麼不讓阿姐收下那些銀錢?!”

彭二娘不肯開腔。

“是不是因為鄧唯禮?”彭大娘問。

“是。”彭二娘聲音尖厲幾分,“誰都可以,唯獨不愿意承!”

彭大娘似乎氣得不輕:“就因為淳安郡王對……你真是糊涂到家了,這一切不過是你自己的猜疑,那人深不可測,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歡”

彭二娘話語里帶了哭腔:“他就是!他就是!那時候我心里眼里都是他,他的一舉一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鄧唯禮又不曾虧欠過你,那會兒在書院時,待你我不夠好嗎?再說他那樣的臣賊子不知害過多人,值得你惦記到現在?當初他都不曾正眼瞧過你,你看看你現在又是什麼樣子。”

彭二娘氣急敗壞:“他是臣賊子,阿爺不也是嗎?王敗寇。說到底,他不過是事敗了,假如當初他或是阿爺了事”

彭大娘慌忙捂住妹妹的:“你瘋了,連這樣的話也敢說!淳安郡王已經死了,不,罪臣藺敏已經伏誅了,你為了當初的一點癡念,難道連命都不要了?”ωωw.ЪǐqǐυGéxSW.cōΜ

彭二娘低聲痛哭,這時外頭有繡娘過來呵斥姐妹倆:“你們把料子剪好,原來在這兒躲懶呢!”

進屋時連打帶罵,將姐妹倆攆走了。

藺承佑一聽到淳安郡王四個字,笑容便不見了,無聲看著端福,聽他往下說。

端福卻木訥道:“大約就是這些了。”

滕玉意驚詫得半晌沒出聲,彭二娘那話什麼意思?莫非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記恨上了鄧唯禮?但這……怎麼會。

震驚地看一眼藺承佑,吩咐端福退下,一回,把自己決定收留彭氏姐妹的想法對藺承佑說了。

藺承佑過了許久才恢復常:“幫們一把也行,但前提是們不會起什麼壞心,聽這意思,心倒也不壞,先不急,再讓端福盯幾日。”

滕玉意點點頭。

說完這話,藺承佑擰著眉不知在想什麼,滕玉意默默注視著他,淳安郡王在興慶宮自縊后,藺承佑幾乎一句沒談論過此事,但在料理淳安郡王的后事時,藺承佑短短幾日就瘦了不,在那之后,只要有人提到淳安郡王的死,藺承佑都會迅速沉默下來,這回也不例外。

藺承佑出了一回神,回頭看妻子著自己,心里一,攬過的肩膀在額頭上親了親:“天不早了,還得收拾行裝,回吧。”

路上,滕玉意靠著藺承佑的肩膀默默思量,忽道:“我想問你一件事。”

“說吧。”

“記得那一回淳安郡王為了襄助武綺選上太子妃,曾令人設計你和鄧唯禮。”

藺承佑神稍淡,嗯了一聲。

“當晚是浴佛節,你和鄧唯禮同時被人引到青龍寺門前的拱橋上,路過的人無不以為你們在幽會,這誤會一旦傳得沸沸揚揚,鄧唯禮自然很難再選上太子妃。除此之外,那一晚淳安郡王還仿冒你的字跡給鄧唯禮寫了一封信,隨信還附上了一對殊異非凡的映月珠環。”

說到這滕玉意瞄了瞄藺承佑:“因那首飾盒上寫著摘星樓三個字,連我都一度誤以為送禮之人是你,事后才知道這一切是圈套,但如今想來,想鄧唯禮產生誤會,單單一封信也就夠了,何必再送上那樣名貴的首飾,而且那首飾只是偽稱出自摘星樓,實則是從旁買來的,淳安郡王行事再謹慎,只要大理寺順藤瓜查下去,保不準會查出真正的來源。”

這也是那樁案子里最讓滕玉意想不明白的一環,淳安郡王心細如發,何必多此一舉。

藺承佑沒吭聲,這些破綻也曾讓他費解,不大像皇叔的手筆,反倒像彭震那等武夫所為。

況且細一想,盡管此舉會讓人誤會鄧唯禮與他有私,但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時他一門心思全在滕玉意上,此事或許會讓鄧唯禮喪失參選太子妃的資格,卻不會讓他藺承佑和鄧唯禮真正產生什麼攀扯,以他的子,甚至會極其反鄧唯禮。

“再一個,鄧唯禮自小喜歡收集匠人做的木偶,偏巧當晚把鄧唯禮引到巷子里去的是一個賣木偶的小販,但鄧唯禮從未公開說過自己的癖好,就連書院里的同窗也沒幾個知曉,當晚淳安郡王能做出那般巧妙的安排,分明仔細打聽過鄧唯禮的喜好……”

車廂突然安靜下來。

假如說彭二娘的那番話只是埋下了懷疑的種子,經過這番分析,疑團已然在心里越滾越大。

兩人繼而想到前世的那個夢境。前世太子妃名單上的三人,最后一個都沒嫁給太子。

從那些宮人的議論來看,大多數人以為太子之所以不肯娶鄧唯禮,是因為的神態與滕玉意有些相似。

但倘若有人不想讓鄧唯禮嫁給太子,存心在其中設置種種障礙呢。

藺承佑面變幻莫測,滕玉意問:“那封信是不是仍收在大理寺?”

藺承佑唔了一聲。

滕玉意背靠他的膛,撿起他腰間的金魚袋把玩:“……你還記得信上都寫了什麼?”

藺承佑漫不經心想了想:“不過是些纏綿的語句,那會兒我一心要查出幕后之人是誰,也就沒仔細看,過了這麼久,早就記不清了。”

滕玉意心里嘆氣,淳安郡王的事在藺承佑心上凝結了一道疤,沖著前世的遭遇和嚴司直的死,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釋懷。

或許是這個緣故,每回提到淳安郡王,藺承佑總是有意無意回避。

不忍心追問,只是不住心里的好奇。

那封信雖是仿造藺承佑的筆跡,容卻是淳安郡王親筆寫的。

也許,答案就在信上。

次日滕玉意醒來側邊的藺承佑早已不見人影了。

“大郎去大理寺接案子去了,走時奴婢們別吵著娘子。”幾位老嬤嬤過來說。

滕玉意出了一回神,徑自起床梳妝。妝扮妥帖,又去上房請安。

瞿沁瑤正要去青云觀幫清虛子打醮,看到滕玉意,拉著叮囑了好些話,阿芝和阿雙自告勇留在家幫嫂嫂收拾行李,沁瑤這才滿意地離去了。

滕玉意攜弟妹回東院,半路遇到春絨:“娘子快回吧,來了好些書院的同窗。”

如此一來,二弟阿雙倒不便跟著了,他微微一笑,立在原地對滕玉意說:“嫂嫂,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府里,嫂嫂有什麼要辦的急事,只管吩咐二弟。”

又囑咐阿芝:“好好幫嫂嫂收拾行李,莫要淘氣。”

說這話時,阿雙在太下瀟瀟而立,既不似藺承佑神采飛揚,也不像王端穩清冷,倒有點舅父瞿子譽的儒雅品格,滕玉意看他年老,不由忍笑點頭:“嫂嫂有事定會找你相幫。”

說話間攜阿芝回到東院,庭前笑語晏晏,約莫來了三十多位同窗。

滕玉意拉著阿芝上前打招呼,孩們紛紛含笑欠:“阿玉。阿芝郡主。”

上茶點的間隙,杜庭蘭悄聲問滕玉意:“明日就要啟程了,行李收拾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不過昨日去西市又添了些東西,今日還得重新裝裹一下。”

杜庭蘭不放心:“回頭我親自幫你收拾,阿娘怕你吃不慣路上的吃食,特地準備了好些吃的讓我帶來。”

滕玉意眼睛一亮:“姨母都做了什麼?”

杜庭蘭笑著妹妹的額頭:“饞。”

那廂阿芝高興地問道:“鄧娘子、鄭娘子,你們也要開詩社麼?”

這話一起頭,亭子里益發熱鬧。喝了一盞茶,滕玉意邀同窗們在園中游樂,不知誰說到江湖奇人,有位同窗話說:“說到這個,我記得唯禮幾年前在遇到過江湖奇人。”

鄧唯禮接話:“沒錯,我因貪玩帶著護衛們跑出去,不幸在外頭遇到一幫武功高強的匪徒,那人正好帶著隨從路過,三下兩下就將那幫賊人盡數趕走了,可惜當時天太晚,我沒瞧見他的相貌。”

阿芝好奇追問:“連那人的形也沒瞧見麼?”

鄧唯禮笑容微微一滯,隨即搖搖頭,過片刻,孩們四散開去。賞花的賞花,捕蝶的捕蝶,那繽紛綺錯的窈窕影,為秀麗花園更添幾分春

滕玉意與杜庭蘭等人在花園一隅商量詩社的事,無意間一瞥,鄧唯禮正獨自坐在池邊喂魚,明明是一副慵懶隨的姿態,卻比一旁的牡丹還惹眼。

滕玉意心中一,撇下阿姐和鄭霜銀,走到池邊挨著鄧唯禮坐下。

鄧唯禮睨:“是不是瞧過彭氏姐妹了,你打算如何安置們?要是你這邊不方便,我就去求求我祖父。”

滕玉意托腮著池中游來游去的錦鯉,沒接茬。

鄧唯禮湊近端詳滕玉意,狐疑道:“今日你怎麼怪怪的,莫不是知道彭二娘為何惱我了?”

滕玉意冷不丁說:“唯禮,你是不是曾誤以為當初救你的那位江湖奇人就是太子?”

鄧唯禮兩手一晃,差點沒丟掉魚竿,雖未答言,但驚詫的表已經說明了一切。

滕玉意揚眉:“你先別惱。我知道你外表懶散,心里卻極有主見,倘若不是對太子印象不錯,絕不可能任由令祖父送你參選太子妃。”

鄧唯禮飛快一瞥那邊的杜庭蘭,放下手里的魚竿,低嗓門說:“你猜歸猜,可千萬別讓庭蘭誤會我,再說我早就知道救我那人不是太子了。”

“何時知道的?”

“幾年前就知道了。”鄧唯禮倒不怕滕玉意誤會,但唯恐杜庭蘭心里擰著疙瘩,干脆把話敞開了說,“不然你當我為何總躲在?就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弄錯了。無奈太子妃的名單非同兒戲,我總不好再央祖父撤掉。那件事都過去五六年了,當時天已黑,救我的那人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話,但他邊扈從甚眾,個個稱他公子,從隨從的口音來聽,分明是長安人,我看那排場,心知多半是白龍魚服的宗室子弟,其中兩名護衛非男非,嗓門又尖又細,后來我進大明宮拜見,才知宮里的太監大多都是這嗓腔,你想想,假如那人不是皇子,怎能讓宮里的太監做自己扈從,但那時二皇子才十歲,所以只能是太子。我讓祖父打聽,果不其然,太子那一陣的確來過,這誤會也就結下了。也就是幾年后,我才知弄錯了。”

滕玉意訝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記得那人一招就把匪首擊倒了,可見他武功有多出眾。可頭幾年有一回我在宮里看太子與武士比武,武功似乎遠不及那人,不單是太子,長安城就沒幾個人有那樣高的武功。”

說著又看了看滕玉意,坦白地說:“當初我也曾懷疑過是王世子,但我打聽過,王世子同王爺和王妃去洪州游歷,那一陣并不在京。”

滕玉意眸:“你就沒懷疑過是淳安郡王?”

鄧唯禮一震:“是誰都不可能是淳安郡王。世人都知道淳安郡王學富五車,唯獨不會武功。”

說完這話,鄧唯禮似乎想起那場宮變,表閃過一猶疑。

滕玉意心道不妙,忙笑道:“瞧我,差點就忘記這個了,不過我聽世子說,淳安郡王倒是會武功,只不過武功還不如絕圣棄智罷了。”

鄧唯禮先很驚訝,聽到最后一句話又松了口氣。

滕玉意著鄧唯禮,鄧唯禮自小無憂無慮,格更是明豁達,有些話,不便再問下去了。

只是想起去年浴佛節的那個夜晚,心里始終橫亙著一個疑團。

鄧唯禮自小見識不凡,怎會擅自收下一對來歷不明的映月珠環?莫不是那封信上說過什麼打鄧唯禮的詞句?

滕玉意忍不住順著這個思路往下猜,例如,在信上細數自己見過鄧唯禮的那些場景,或提起鄧唯禮做過的某些事。

這些話,足以讓鄧唯禮深信是慕自己的人寫的,但當時鄧唯禮已是太子妃人選之一,除了太子,長安城沒人敢打的主意,所以鄧唯禮才會誤以為那就是太子向

然而事后證明,那不過是一場謀。

不,或許這場謀背后,還藏著一抹不為人知的愫。

可惜再問下去,只會給自己的好朋友徒增煩惱。

罷了,有些事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忽又想起昨晚與藺承佑的那番對話,他今日到了大理寺不知會不會找尋那封信。

藺承佑接完手頭的案子,兀自坐在辦事閣出神。

四下里明明很寂靜,他耳邊卻縈繞著在衢時聽到的幾個世家子弟的對話。

“你想求娶鄧侍中的孫?”

“有何不可?”

“門第倒是相差不遠,不過你別忘了,那位鄧娘子當初差一點就為太子妃,一般的人品和門第,別指鄧侍中瞧得上。”

“這老頭未免太驕狂。別忘了當今太子妃也只是國子監杜博士的兒,鄧侍中還能蓋過太子?”

“一個是太子自愿求娶,一個是鄧家和衛國公府自行挑婿,兩者豈能相提并論?再說杜家如今再不濟,也是關隴百年族,而鄧侍中這一塊,當初可是連淳安郡王都瞧不上。”

“噓,勸你慎言。現在哪還有什麼淳安郡王,只有罪臣藺敏。對了,這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這件事過去好幾年了,那會兒我阿娘常在宮里走,皇后和王妃憐藺敏自無母,等他滿了十八歲就做主為他挑選好親事,也不知怎麼回事,頭一個問的就是鄧侍中的孫,沒想到被鄧侍中一口回絕了,回絕也就回絕吧,據說這位宰相口氣還相當生,過后鄧侍中似是生恐皇后和王妃不死心,居然連夜把孫送回了衛國公府,弄得皇后和王妃好生下不來臺。”

另一個浪兒笑道:“……其實也怪不得鄧侍中,藺敏那世……不清不楚的,換我也不會把寶貝孫嫁給一個生子。只要鄧侍中還活著,別說藺敏事敗,即便他仍是那個淳安郡王,也娶不鄧娘子。”

正想著,外頭傳來同僚們的說笑聲,一下打斷藺承佑的思緒。

同事們進屋笑道:“藺評事,自打你親,已許久沒跟同僚們一塊兒喝酒了,大伙商量著,趁你還未去濮,今晚大伙痛痛快快喝回酒,王司直說了,這回他來做東。”

藺承佑心里只惦記著滕玉意,笑道:“還有這等好事?只是今晚還得回去打點行裝,再晚就來不及了,前輩的好意某心領了,這頓酒先記著,王前輩,等晚輩回來再補上如何?”

同僚們拉不住,只得說說笑笑送藺承佑出來。

到了廊下又說了一晌話,藺承佑笑著向同僚們一拱手,先行告辭了。

路過拐角的宗案室,形又頓住了。

案宗室的門閉著,那些案呈就鎖在里頭,因是謀反大案,大理寺只有張寺卿和負責此案的員掌管鑰匙,而藺承佑恰好就是那位員。

在門前滯了一會,藺承佑鬼使神差地啟門進去。

眼簾的,是三面頂天而立的書架,這地方藺承佑太悉了,閉著眼睛都能找出相關的案呈,很快找到那樁案子的卷宗,繼而在一堆證中找出那封信。

與信放在一的,還有一個漆匣。

藺承佑猶豫一瞬,慢慢打開那個塵封已久的匣子。

眼前倏地一亮,那對映月珠環綻放出如月般皎潔的芒。

藺承佑諦視著匣,順手取下匣旁那封信。里頭的字跡,與他的一模一樣。

當初他只潦草地掃了一遍,畢竟那只是一場謀,信上這些字句,自然只是虛假意。

而今卻不同,心里那個巨大的疑團,讓他開始重新審讀信上的容。

讀著讀著,藺承佑心里像刮起了風,言辭可以造假,意可以夸大,但信上那幾段詳實的描述,是斷乎摻不了假的。只有將收信人極放在心上,才會留意到那樣細小的瞬間。

可惜藏得太深,得太實,那些驕傲又矛盾的青愫,全掩藏在虛虛實實的字里行間。

漸漸地,藺承佑口莫名升騰起一種悶脹

這讓他有種不上氣來的覺。

他遲滯地將信放回原

佇立良久,又輕輕關上那個神異彩的首飾匣。

作異常珍重,甚至未拂匣蓋上的輕塵。

這一整天,滕玉意都在與人商量詩社的事,傍晚送走一眾同窗后,又忙著指揮春絨幾個打點行裝,這時嬤嬤過來請示:“娘子,世子可說了要回來用晚膳?”

滕玉意尚未答言,就聽有人接話說:“不必了,我和娘子今晚要出門一趟。”

滕玉意回眸,就看到藺承佑穿過前庭走來。

滕玉意笑生雙靨,回頭急急忙忙吩咐碧螺幾個:“我和世子要出府了,把我準備的那些東西拿來,還有,那些裳等我們回來再收拾。”

說著下臺階迎過去。

藺承佑上下打量妻子,笑道:“不用換裳了?”

“早就換好了。”

昨晚夫妻倆就商量好了傍晚要出門。

藺承佑牽著妻子朝外走:“那走吧。”

一上車,滕玉意掩口打了個呵欠,困意上來,干脆背靠著藺承佑的膛打盹。

藺承佑一愣,垂眸著妻子:“今日沒午睡麼?”

滕玉意閉著眼睛嗯了一聲:“中午忙著跟我阿姐們商量事,也就沒顧得上午歇。”

藺承佑一笑,低頭在發頂親了親:“行了,靠著我睡一覺吧,到地方了我再你。”

順手扯過一旁矮榻上的披風替妻子掩上。

滕玉意瞇了一會,忽覺藺承佑異常安靜,抬眸打量,神倒與平日沒什麼不同,但那種緒上的細微變化,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這讓想起那封信,默了默,看藺承佑仍在出神,并不打算追問,只重新閉上眼睛打盹。

幾乎一闔上眼皮就睡著了,忽聽有人在耳邊低聲喚:“阿玉。”

滕玉意眼睛。

藺承佑妻子的耳朵:“醒了嗎?”

滕玉意閉著眼睛點頭,藺承佑替松開暖呼呼的披風:“那就下車吧,到地方了。”

兩人相攜下車,沿著巷口往里走,很快到了一間陋宅前。

藺承佑抬手敲門。

不一會,就聽門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大門應聲而開。

“世子,娘子。”開門的是嚴家的一位老嬤嬤。

接著,就看到一位裝扮樸素的年輕婦人迎出來,正是嚴司直的孀白氏。

嚴夫人臂彎里抱著個白胖的嬰兒,看到二人,掩不住滿臉驚喜。

“嫂嫂。”藺承佑和滕玉意笑著打招呼。

嚴夫人忙不迭引他們往走:“快、快請。”

說話間到了前庭,滕玉意四下里打量,宅子拾掇得井井有條,主仆幾個也都飾整潔。踏進中堂,就聽里頭人問:“三娘,誰來了?”

嚴夫人忙說:“娘,是世子和娘子。”

話音剛落,就有位年邁婦人急匆匆從里側繞出來,滿頭白發,形瘦削,但那溫和的目和清肅的廓,一就知是嚴司直的母親。

藺承佑和滕玉意恭敬上前稽首:“晚輩見過老夫人。”

嚴老夫人手忙腳,剛架住這邊,又攔不住那邊,只好扭頭對白氏說:“三娘,你在此招待貴客,娘去端茶點。”

“兒去吧。”白氏回要將懷里的嬰兒遞給邊的老嬤嬤。

“嫂嫂別忙,我抱一抱侄子。”滕玉意小心翼翼接過嬰兒。

說話時一低頭,恰對上嬰兒干干凈凈的眼睛,孩子似是剛睡醒,胳膊和十分有勁,口里無聲吐著亮的泡泡。

滕玉意好奇跟嬰兒對視。

藺承佑并不敢這麼小的團,就著妻子的懷抱端詳一會,突然發現嬰兒注意到了自己,他不自笑,開口逗弄道:“認得我麼?我佑叔叔。”

滕玉意噗嗤一笑:“他才多大,我聽說小兒得半歲才能認人。”

藺承佑不以為然:“他一看到我就笑,準保已經認得我了。”

滕玉意定睛看,嬰兒果然把視線挪到藺承佑臉上去了,不單如此,還咧著藺承佑無聲地笑。

“呀,還真認得你。”

白氏帶著嬤嬤過來奉茶點,聽他們夫妻一本正經討論,忍不住笑說:“已經認人了,喚人倒還早得很。”

嚴老夫人紅著眼睛嘆:“勞世子和娘子常來照料,孩子長得很結實,倘或萬春泉下有知,不知該多激。”

藺承佑笑了笑:“本想著探一二,若是惹老夫人傷心,反倒是我們的過錯了。”

嚴老夫人抹了把眼淚,坐到一旁慈藹發問:“天不早了,可用過晚膳了?”

滕玉意跟藺承佑對視一眼,坦然接話:“回老夫人的話,還沒來得及用晚膳,正想在府上叨擾一頓。”

嚴老夫人和白氏大喜過:“何來叨擾?莫嫌飯菜鄙才好。”

不一會飯菜上桌,果然樣樣爽口,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滕玉意趁老夫人拉著藺承佑說話,出門寬奴把早前準備好的包袱送進屋。

里頭裝滿了米粟、各類山珍、石決明和魚膾。滕玉意說:“吃過這一頓,橫豎還有下一頓,這些吃食就放在嫂嫂吧,往后我和世子再來蹭飯時,也不算空手上門。”

這樣一說,白氏和嚴老夫人怎好再回絕這份心意。

又逗了一會襁褓中的小兒,眼看時辰不早,滕玉意便和藺承佑告辭出來,嚴老夫人和白氏抱著孩子送出門,藺承佑道:“這幾月晚輩和阿玉不在長安,從明日起,王府會流派人在臨旁照料,老夫人和嫂嫂有什麼要幫忙之,只管吩咐他們。”

白氏將懷中的孩子遞給后的嬤嬤,正向滕玉意和藺承佑行了一禮:“嫂嫂豈能不知你們的一片心,孩子尚小,日子還長,便是為著大郎,我和阿娘也絕不會胡逞強。你們放心走吧,若有什麼為難之,自會找你們相幫。”

說完這話,又將自己親手做的一囊蝴蝶遞給滕玉意:“嫂嫂自己做的,比西市賣的強,路途迢迢,你拿到路上做干糧。”

滕玉意暗暗嘆氣,這婦人不卑不,當真可敬可慎重接過:“嫂嫂留步。老夫人留步。”

兩人走到巷口,回頭去,白氏和老夫人仍立在原地用目相送。

回到府里,藺承佑拉著滕玉意屋里屋外轉了一圈,眼看行禮都拾掇好了,便讓寬奴帶人從外頭送來一只小小的箱籠。

滕玉意暗覺那箱籠著古怪,彎腰打開箱蓋,被藺承佑攔住了:“急什麼,到船上再打開瞧。”

“難道里頭藏著大活人?”

藺承佑笑道:“想什麼呢,我怕你路上悶,幫你搜羅了一些好玩的件,這會兒就瞧過了,路上還能覺得新鮮麼?”

滕玉意想了想,笑著點點頭,打發走寬奴,藺承佑瞟一眼夜:“明日還要早起,回屋睡覺吧。”

說罷牽著滕玉意的手回臥房。婢們臉一紅,忙不迭退出去幫忙準備湯和巾櫛。

滕玉意盥浴了上床,不一會藺承佑也從凈房出來了,床帷一掀,鼻端飄來一縷似竹非竹的清冽氣息。

滕玉意趕忙閉上眼睛裝睡,下一瞬覺額頭上的,藺承佑似乎撐在上方打量:“阿玉?”

滕玉意耳熱心跳,親這半月,兩人每晚都不了親熱,換作往常,藺承佑看故意不睜眼,要麼在耳邊呵,要麼埋頭在頸間吮咬,橫豎會逗得笑個不停。

想到此,滕玉意忍住心里的笑,繼續閉眼裝睡。

可這次藺承佑只在上方靜靜端詳一會,又翻躺了回去。

滕玉意一訝,他不會真以為自己睡著了吧?

睜開眼一轉頭,簾幔外燈影搖曳,幽幽照亮藺承佑的廓。他定定著帳頂,儼然在出神。

滕玉意想起白日那封信,一下怔住了。

兩人似乎心有靈犀,滕玉意明明沒說話,藺承佑卻仿佛聽到了妻子心里的嘆息,回過神,轉臉看了看妻子,側把滕玉意摟到自己懷中,然而一句話也未說。

良久,藺承佑開腔:“阿玉,明早我想去一個地方。”

他的表著幾分迷惘。

滕玉意挨在他前,只嗯了一聲。

“你就不問我要去什麼地方?”

“我知道。我同你一起去。”

藺承佑的心猛地痛,不知是為自己走錯路的叔父難過,還是為妻子的這顆琉璃心

他摟滕玉意,想開腔,卻酸得不知說些什麼,滕玉意用力回抱,帳里慢慢流淌著一看不見的暖流,到深,兩人甚至不必多說一個字,也早已知曉對方的心意。

次日拂曉,晨霧繚繞。

春明門外,一座剛修葺好的墳塋前,突然多了一道頎長的影。

那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玉冠年,一素服來到墳前。

墓碑上只有簡簡單單的一行字。

“藺敏,字思弘,歿于隆元十九年,年二十有二。”

年輕輕墓碑,徑自在一旁坐下,稍頃,提起備好的酒壺斟滿酒,舉起酒盞,以酒酹地。

清亮如銀,泥土卻暗黑潤。

一滴滴灑落泥土中,瞬間消弭于無形。

這期間,墳前連草木都紋

年木然了會被酒浸的泥土,抬眸對墓碑低聲說了句什麼。

依舊一片寂靜。

又坐片刻,那郎君放下酒壺,起珍重地拂了拂墓碑上的灰塵,終于起離去。

墳塋的不遠,道路旁的垂柳下,靜靜立著一位小娘子,戴帷帽,著素,手中牽著一匹神駿的小紅馬,小紅馬旁另有一匹白馬。

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位郎君,錦年剛走到近前,便將白馬的韁繩遞給他,二人并無多余的言語和舉,卻是親無間。

年翻上馬,孩也一抖韁繩,兩人并轡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晨霧中。

待那馬蹄聲消失,霧中慢慢走來兩位老人,一僧,一道,皆袂翩然。

老人后,跟著兩個小道士和幾位大和尚。

“師公。”絕圣和棄智驚訝道,“那是師兄和嫂嫂。”

清虛子著那漸行漸遠的一紅一白,捋須:“看見了。別大呼小怪的。”

絕圣棄智困地撓撓頭,師兄至今對嚴司直的枉死耿耿于懷,照理說嫂嫂也深恨郡王,且不說嫂嫂前世的遭遇是真是幻,今生可是又因為郡王殿下的陷阱“死”過一回。前后被同一人謀害兩回,嫂嫂得知真相后怎能不恨。

聽說過去嫂嫂出門隨攜帶毒藥和暗,就是怕再被淳安郡王手下的“黑氅人”下手暗害。想想嫂嫂過去的境,當真可憐。

可今早,他們不但看到師兄過來祭拜叔父,還看到了一旁守候的嫂嫂。

清虛子白眉一揚,朗聲說:“人活一世,得起當恨得起,恨得起,當也放得下。你們師兄頑劣歸頑劣,心底卻是明豁達,能怨,自然也有釋然的一天。阿玉就更難得了,肯放下這份恨意,除了仁善,也因為深你師兄。所謂心若琉璃,不外如是。”

緣覺方丈注目著那對年俠消失的方向,藹然道:“一念惡,滅萬劫善因,一念善,即生大智慧注。這一年多來,兩個孩子顯然長進了許多。”

清虛子面,忽聽絕圣和棄智似懂非懂地說:“師兄和嫂嫂肯如此,大約是因為淳安郡王本也是個可憐人罷。”

清虛子嘆道:“糊涂。敏郎有可憐之,卻也不可憐,這世上人人都有苦,也不見得個個去行惡。明明有無數條路可走,偏偏為了自己的野心害人害己,說到底,那些無辜害者可不欠他藺敏什麼。”

隨即一甩拂塵:“不啰嗦了,今日老禿驢還要啟程去濮,趕開始吧。”

墳前頓時忙活起來。絕圣棄智都知道,這場法事是王夫婦和圣人費了極大心力布置的。頭七做過一場,今日是第二場,而接下來的第三場,因為緣覺方丈不在,將由他的大弟子明心和見主持。大寺的高僧佛力不可小覷,三場法事下來,淳安郡王生前所犯的罪孽多能減輕些。

小輩們忙碌的同時,清虛子和緣覺兀自在一旁端坐。

“也不知這兩個孩子因何事釋懷了。”清虛子眺遠方,口中唏噓,“這兩日他們可對你說過什麼事?”

緣覺專注地轉手中的佛珠,聞言連眉都沒

清虛子欽嘆:“佑兒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心里老在盤算如何幫藺敏減輕生前的罪孽,嚴司直的家人如今孤苦無依,佑兒雖說時時上門照料,卻絕不忍心開口替藺敏求得嚴司直一家的原諒,阿玉肯釋懷,倒是一樁意外的造化……歷經兩世苦厄,仍能行純善,這樣的好孩子也是佑兒有福。敏郎也算有造化,明明是被他害過的人,卻能以善念幫他渡化。

緣覺睜開眼睛,微微笑道:“惡壤中結出善果,兩者皆有造化。偈云:前念著境即煩惱,后念離境即菩提。兩個孩子只不過是不再自尋煩惱罷了。”

說著慈悲地向藺敏的墓碑:“人贈一枝蓮,萬境自如如注。希此子……下輩子莫再心懷執念了。”

一聲嘆息未了,墳前佛號響起,宛如微微聳的海浪,輕輕吹起碑前那青青如碧的野草,風聲蕭蕭,凌空而起,伴隨著那越來越洪亮的梵音,那清風愈行漸遠,再也未回過頭。

晨霧散去,長安上空又見麗日晴天。

灞橋上,垂柳旁,聚滿了前來送行的車馬。

藺承佑和滕玉意回王府換過裳,這會兒雙雙立在橋上。

藺承佑穿常服,背金弓。滕玉意為了方便趕路,特地換了一男子胡裝,那團紅像一簇躍進春日畫卷里的火,不只染紅了藺承佑的心頭,也在場的每個人一見就心境開闊。

杜家人一早就來了。

“好玉兒,船上在甲板上玩耍。”

“大郎,這是姨母新做的點心,拿著路上吃。”

藺承佑和滕玉意應了這個又接那個,簡直應接不暇:“姨母,這也太多了,天氣見熱了,阿玉一個人再吃也吃不過來,我們收下這兩盒,剩下的您留著給紹棠和阿姐吃。”

杜夫人努:“這不是給玉兒的,是給你的。姨母知道你不吃甜,專門為你做了些清淡的咸口,發面頗費工夫,今早才做。”

藺承佑便笑著收下。滕玉意在姨母和表姐邊膩來膩去,藺承佑早習慣了妻子這副憨態,在旁目不轉睛瞧著。正熱鬧著,那頭車轔轔,卻是書院一眾同窗趕來為滕玉意送行。

第一個下車的就是鄧唯禮。

滕玉意和藺承佑早上從城外回來,心中有如放下一塊大石,此時再看到鄧唯禮,再無五味雜陳之

滕玉意忙迎過去,孩們先給長輩們行禮,這才圍住滕玉意敘話。

鄧唯禮遞給滕玉意一本樂譜:“喏,上回你說想要白氏父子的上云月集,此譜失傳已久,我托人打聽了許久才尋來,怕你路上無聊,特地趕在你出發前送來。”

滕玉意大喜過:“多謝多謝。”

鄭霜銀和柳四娘也雙雙遞上兩本尚書和論語:“院長我們別荒廢學業,你帶著這些書在路上看。”

滕玉意心領神會,悄悄掀開封皮一窺,哪是什麼正經書,分明是兩本坊間傳奇簿子,里頭記載了各類雜聞趣事,用來解悶再好不過。

咳嗽一聲:“不敢有負院長教誨,路上定時時溫習。”

同窗們忍笑互丟眼,又聽車馬喧騰,原來是清虛子道長和緣覺方丈帶領麾下弟子來了,后頭還跟著五個騎著黑驢的白胖老道士。

五道嘻嘻哈哈在驢子上說:“清虛子你自管放心,此去濮,世子和阿玉的安危就包在我們上了。”

這邊清虛子一下車,就自發將視線落到藺承佑和滕玉意上,表像是欣,又著幾分唏噓。

“太子和阿麒今日要在麟德殿主持禮,趕不過來送你們。你爺娘手里還有一場重要法事要辦,不得已委托師公轉告你們幾乎話:濮當地的員寄信過來,說那只妖怪不但變幻無窮,且頗通水,到那之后,切不可輕敵。”

藺承佑拉過滕玉意磕頭:“請爺娘放心。”

清虛子又道:“圣人和皇后也有話要代:此番南下,一為給當年南一戰時冤死的百姓超度祈福;二為替濮百姓斬妖除魔。你們倆一個自小習道,一個初道門,但論心聰悟,卻是不相上下。這一路相扶相攜,為民除害不容退卻。記住了?莫要辜負長輩和百姓對你們的期。”

滕玉意中激,藺承佑面也嚴肅了幾分,兩人齊齊磕了個頭,正應了。

藺承佑又道:“徒孫和阿玉不在長安的這些日子,您老好好保重子。”

清虛子一抖袍袖,彎腰把兩人攙扶起來:“有你們這些小輩在,師公一時半會還舍不得走。對了,玉兒那對影玉蟲翅練得如何了?”

滕玉意照實說:“還算聽話,就是打斗時容易分神。”

清虛子說:“它們能知主人的一思一念,易分神,是因你真氣修煉得還不到家,莫要心急,以你的悟,只要假以時日,這對蟲子的法力不在佑兒那張金弓之下。”

滕玉意對此本就充滿信心,聞言只笑盈盈看藺承佑一眼,見他笑著注目自己,便朗聲說:“多謝師公教誨。”

這當口,灞橋后方的小徑上又來了一隊人馬,領頭那人威武若天神,正是滕紹,與往日不同,他騎馬快歸快,姿卻有些歪斜,細一看,袍下了一條

“阿爺。”滕玉意心中一酸,滕紹由著婿扶自己下馬,心中甚。“好孩子。”

說話間又上前給清虛子和緣覺方丈叉手作揖。

“滕將軍。”

這一來,所有人都到齊了,高高興興說了一晌話,滕玉意和藺承佑在親友們的簇擁下分別上車上馬。

灞橋上人影錯,垂柳下依依相送,滕玉意注目橋上的親友們,心窩暖洋洋的,直到視野中那些小黑點消失不見,才不舍放下窗帷,聽得車旁藺承佑和阿爺說起江南風俗,不覺微笑。

一路出城往東,到得東渭橋下,一行人舍馬上船,共有五艘船,較大那艘足能容納上百人注。上船后,因著急趕到濮捉妖,稍稍安置一番,就正式行舟向南。

藺承佑和滕玉意最是閑不住,一上船就商量捕魚吃。

寬奴取出早已備好的漁,藺承佑把背上金弓摘下來遞給滕玉意,趁滕玉意在房中用紅泥爐子生火的間隙,自己先行到船舷捕魚。

撈了一回,倒也他撈著兩條,只是遲遲不見滕玉意從艙里出來,丟下漁網進艙一看,就看到滕玉意把胳膊擱在窗棱上,正默默著河面發呆。

這樣子哪像要出來捕魚,藺承佑隨手關上門,坐到妻子邊順著的視線向外看:“瞧什麼?”

滕玉意放下胳膊,回依偎著藺承佑的頸窩,默了默道:“剛才我給阿爺送東西,聽到阿爺跟緣覺方丈詢問阿娘后之事,阿爺說自己與阿娘緣分太淺,問方丈有沒有法子讓他與阿娘重續緣分。我聽了心里難過…………這一年來阿爺總是郁郁寡歡,想開解阿爺,卻又不知怎樣做。”

說著眼圈一紅:“其實我心里也很怕,過去我每晚都會抱著布偶細細回想阿娘的樣子,即便如此記憶還是越來越淡了,我怕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忘記阿娘長什麼樣……”

不知不覺,眼淚流了滿面。藺承佑默然幫滕玉意眼淚,誰知眼淚越越多,不好起去拿巾櫛,干脆讓靠在自己的口,才一會工夫,的淚水就打了他的前襟。

想想過去,滕玉意無論遇到何事都往自己心里,而今在他面前卻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往后的喜怒哀樂,時刻都有人為分擔。這樣一想,他心痛歸心痛,卻也釋然不

滕玉意似乎也意識到這點,過厚厚的淚殼看藺承佑一眼,再次把頭埋到他頸肩,藺承佑的心一團,等哭夠了,低聲說:“你不是想知道那個箱籠里藏著什麼嗎?”

滕玉意原以為藺承佑會想法子開釋自己,沒料到提起這茬,沒搭腔。

“要不現在打開瞧瞧?”

滕玉意勉強有了點反應,噙著淚花點點頭。

滕玉意因近日學了些淺的道,老早就看出這箱籠不大對勁,藺承佑拉走到箱籠前,蹲下打開箱蓋,里頭果有煞氣溢出,定睛一看,里頭是一大堆陳舊的宗卷。

眼淚凝在眼眶:“這是什麼?”

“濮歷年來的無頭公案。”藺承佑隨手取出一份遞給滕玉意,“早前聽說濮鬧妖異,我便覺得此事不對勁。那會兒我忙著親趕不過去,便讓濮縣衙的一位法曹整理出了舊案案呈快馬加鞭送到長安。”

滕玉意好奇打開第一封案卷,上寫著“黃安巷柳小坡滅門疑案。”

案子發生在三年前,害人名柳小坡,是當地一位巨賈,事發當晚,一家老小八十余口悉數被滅口。此案至今未破。

第二份案卷,上寫著“谷倉府兵案。”

這案子發生于五年前。兩位害人都是負責看守谷倉的府兵,事發那日被人殺死在谷倉前。詭異的是,谷倉里顆粒未丟,兩名害人膛里的心臟卻不翼而飛。

除了頂上這兩宗,底下還有二十多樁稀奇古怪的懸案。

“瞧出問題了麼?”藺承佑著滕玉意。

滕玉意蹙了蹙眉:“這些案宗面上或多或都有些怨煞之氣,看著像附著厲鬼,可打開宗卷瞧里頭,卻又毫無異常。”

藺承佑點點頭:“外頭有煞氣,說明這批案宗曾與冤氣極重的案宗接過,里頭干凈,說明這煞氣并非來自這批案宗里的害者。”

“你是說”

“冤魂分明是另一份案宗的害者。有人怕我們瞧出不對勁,提前把那份真正有問題的案宗藏起來了。送到長安來的,不過是些混淆視線的案呈。”

滕玉意一下來了興趣:“能經手這些舊案的只能是濮州府的人,膽敢私藏案宗,職絕不會低。”

藺承佑一哂:“你想想,妖異等往往凝集怨煞二氣而生,濮近年來并無瘟疫災禍,怎會無緣無故鬧出那樣的大妖?依我看,或是當地有大冤案,或是貪豪紳長期魚鄉里,而且并非一朝一夕,而是長年累月釀的,當地這幫狗不敢往朝廷報,無非是怕牽扯出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滕玉意越聽眼睛越亮:“所以我們趕到濮之后先不急著捉妖,而是先順著這條線弄明白那妖怪的來歷,正如當初應對尸邪前,得先弄明白它是前朝亡國公主。降服耐重前,得先知道它因何魔。”

說著掌笑道:“既然對方自作聰明,我們不如就從當地府衙開始。”

藺承佑邊聽邊笑著點頭,他的阿玉從來不用他多費舌。

“你再看看這個是什麼?”他一指箱籠深

滕玉意低頭一,從底下取出一個小匣子,匣子輕飄飄的,手卻冰寒刺骨,外頭還著藺承佑親自畫的符箓。

“這里頭裝著的……”滕玉意掂了掂盒子,“莫不是鬼?”

“不是鬼,是花妖。此妖花言巧語最善人心,當初為著修行吃了不活人的心肝,被抓后一直鎮在青云觀。”藺承佑壞笑道,“它被師公取走妖丹后法力已大不如前,不過嘛,迷人心的本領卻毫不減。往日我常拿它來訓練我那條銀蟲,這回就把它給你了。把這花妖釋出來訓練你那對影玉蟲翅,不出半月就會大有長進,到濮捉妖時,它們就能大展手了。”

滕玉意心里高興極了,面上卻狐疑:“這妖怪莫不是你從師公那兒出來的?”

“知道還不犒勞犒勞我?”

滕玉意勾住藺承佑的脖頸兒一陣狂親,藺承佑哪經得住這個,眼看艙門關得嚴實,干脆就勢摟著妻子的腰往后一倒,一個翻住滕玉意,便要狠狠反親幾口。

滕玉意眼中漾,笑著扭頭躲,面前豁然一亮,兩只玉蝴蝶竟從香囊里竄了出來。

原來它們早聞到箱籠里的妖氣煞氣,只擔心小主人應對不來,急之下也就忘了訓誡。

藺承佑自是沒好氣:“讓你們出來了嗎?滾回去。”

兩只玉蟲翅自顧自繞著滕玉意飛來飛去,顯然把藺承佑的話當作耳旁風,滕玉意咕唧一笑,捧著藺承佑的臉親了幾口,伏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

“真的?”

“當然。”

藺承佑耳一燙,這才懶洋洋翻起來。

這會兒滕玉意已被濮奇案徹底勾起了興趣,想了想,若要幫阿娘攢功德,首先要多多扶正黜邪,而不論是除妖還是對付惡人,都需一本事,近日的輕功和劍法突飛猛進,差的只是道,于是舉起盒子訓導兩只靈蟲:“瞧見了吧?這里頭裝著道行很高的妖怪,打敗它算你們有本事,但如果半個月后還是沒長進,日后就沒有脯吃了。”

訓完這話就要把匣子里的妖怪釋出,藺承佑卻說:“等一等。”

拉著滕玉意走到窗前桌邊,從懷中取出隨帶著的一囊朱砂,以水溶化后,用筆尖蘸了朱砂遞給滕玉意。

“這兼修筆。道家中人再怎麼行善除惡,修的也不過是自之福,想要替旁人修行,就得專門在隨上寫下旁人的名字,這次到濮之后除了應對那只妖怪,還有那麼多樁無頭公案要查,我們夫妻聯手一樁樁查下來,可以積下不善緣,你提前在這對靈蟲上寫下二老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就能把功德攢到岳丈和岳母上了。”

滕玉意萬沒想到藺承佑東拉西扯繞了一大圈,最后竟是為了解開的心結,臉上淚痕未干,眼圈一下又紅了,他一陣,哽聲說好,抹了把淚接過筆,提筆在其中一只蝶翼上寫下爺娘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阿娘對的疼,此生無法償還,阿爺這些年的不易,怪知道得太遲,只要能幫爺娘修一修來生的福,無論什麼法子都愿意嘗試。

兩只靈蟲也不飛了,而是留在原地乖乖讓主人擺弄自己的蝶翼。

做完這一切,滕玉意釋然不,藺承佑在旁瞧著,不由也松了口氣,剛要把筆收回來,滕玉意卻徑自走到另一只影玉蟲翅面前,提筆寫下另幾行字。

第一行是他的生辰八字。

第二行卻是“藺承佑長命百歲。”

藺承佑怔在原地,這行字他在某個浴佛節的晚上也寫過,那時候滕玉意負惡咒妖魔纏,而他顧慮重重無法對表明心跡,怕活不過十六歲,只好把意全寫在祈福燈里。

此事滕玉意并不知,兩人心意相通后自不必再提,沒想到滕玉意有一日也會用相同的方式為他祈福。

滕玉意心滿意足放下筆,回頭看藺承佑仍在發愣,笑瞇瞇負手走到他面前:“想什麼呢?”

藺承佑忽然低頭吻住,這個吻與往日不同,又清甜又寧謐,有如月下的清溪,緩緩流過兩人心田。窗外斜照水,窗是一軸綺麗的畫卷,一對金玉般的人兒相依相偎,不知不覺與金融為一

過不一會,外頭有人敲門:“師兄,嫂嫂,寬奴捕上來一條大魚,個頭足有我和棄智那麼高,大伙正商量放生呢,快出來瞧瞧。”

藺承佑頓了頓,絕圣棄智頭一回坐船,自是興不已,上船后一個勁地甲板上跑來跑去,跑累了就趴在船舷上聚會神看那奔流不止的河水。

玩到現在,終于想起師兄和嫂嫂了。

除了絕圣和棄智,甲板上還有五道等人的說笑聲,藺承佑再不愿也只得松開滕玉意:“要出去瞧瞧嗎?”

還未到歇寢時分,老膩在艙似乎不大好,滕玉意只好點點頭。

向外走時,滕玉意瞥見桌上放著的金弓,剛走到門口,忽又說:“你先出去,我再換件服。”

藺承佑這時已經拉開了門,不便再退回來:“我在外頭等你。”

滕玉意走到桌前拿起金弓端詳,弓緣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果然用朱砂寫著兩行字。

朱砂的,宛如心尖上的

滕玉意呼吸微滯,那字明明寫在法上,卻像篆刻在的心房上,懵立一陣,放下金弓,提筆重新沾了點朱砂,而后,把自己腕子上的玄音鈴撥弄一圈,選了一個最合適的位置,小心翼翼在上頭加了兩行字。

待字跡干秀面一低,微笑著在那三個字上親了一口,這才擱下筆,開門出艙。

接下來這半月,滕玉意和藺承佑過得舒暢無比,或是在一捕蝦練武,就是釋出花妖訓練影玉蟲翅,整日形影不離,

有時候什麼也不做,只立在甲板上靜靜眺遠方,但見汪洋廣闊,與天相接。黃昏時分,又有晚霞夕嵐,相映絢爛。

晚上,月,兩人便對坐飲酒下棋。

不想吃干糧的時候,滕玉意就用紅泥爐子烤些鮮蘑和魚蝦,配上橙齏和桃花醋,依次送到父親滕紹和五道等人房中,因味道爽口,倒也獲得了一片贊譽。

一到晚上,絕圣和棄智必然會賴在師兄房里幫著畫符聽故事,五道也不了跑到他們船艙里討酒吃。

每當酒足飯飽,五道就會拉著各人坐在甲板上談天說地,說到熱鬧,淮南道的幾個老將和緣覺座下的弟子也會接過話頭,一路走下來,滕玉意倒也聽了不民間奇聞。

越往南走,岸上越是蔚然綺繡。

半月后,終于抵達濮

這日傍晚,藺承佑尋到房中,看妻子正對窗理妝,便用筆蘸了點胭脂,自告勇幫畫妝靨。

畫了許久不見好,滕玉意心下起疑,子不敢,只得轉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往上看,可惜什麼也瞧不見。

“還要多久?”滕玉意嘟噥,“都畫了半個時辰了,這哪是要給我畫桃花妝,是要給我畫一幅牡丹群宴吧?”

“有點耐心行不行。”藺承佑扣住妻子的下,“別啊,馬上就大功告了。”

他每一筆都落得異常認真,筆尖落在額心上涼的,滕玉意姑且又將疑了下去,等得無聊了,眼珠子滴溜溜轉,恰好瞟見桌上的鎖魂豸,這銀蟲先前喝多了酒,這會兒正鼓著肚皮呼哧呼哧睡覺,每一聲細小的呼嚕響起,它的尾就會隨之微微一卷,滕玉意一看不打,才發現鎖魂豸尾尖上似乎寫著一行字。

待要細看,藺承佑突然松開的下頜。

“好了。”

滕玉意撈起擺起奔到床前,取出枕下的菱花鏡一照,竟是一朵絢麗無比的玫瑰,花冠和花枝都有模有樣,只是花型略大。

“噫,還不錯。”難怪畫了這麼久。

藺承佑丟下畫筆:“也不瞧瞧是誰畫的。”

滕玉意滋滋地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看著看著,忽然覺得不大對勁,那花瓣未免也太闊了,花枝的位置也不大對勁,仔細分辨,花心里竟藏著一頭小豬。

小豬通紅,約莫半個指甲蓋大小,臥在玫瑰下,憨憨地似在打盹,線條雖簡陋,但寥寥幾筆盡顯神韻。

“藺承佑。”滕玉意蛾眉倒豎,房里哪還有藺承佑的影子。

只聽外頭傳來藺承佑的笑聲。

滕玉意扔下菱花鏡就追出去找他算賬。

剛追到甲板上,五道咋咋唬唬找過來:“可瞧見天了?先前清虛子說這妖不可小覷我們還不信,看這架勢還真是非同小可。到底什麼來頭?你們可有點頭緒了?”

滕玉意抬頭看,頭頂黑云滾滾,一眨眼就天黑了,岸邊白霧驟起,風里腥穢無比,這景象分明詭譎異常,一之下,早把前頭那樁事拋諸腦后了。

藺承佑出玩味的表:“看樣子不等我們去尋它,它已經迫不及待跟我們會面了,不急,昨晚我和阿玉想了個法子,絕圣棄智,去把緣覺方丈和滕將軍請來。”

眾人很快到了房里,滕玉意在大伙面前展開昨晚畫好的一張陣型圖。

“那怪不但千變萬化,還深諳水,我和世子翻遍妖典,也沒看到此種怪,沒弄清它底細前,不宜貿然手”

說話間掃了眼角落里的那對濮舊案,自打進,岸上百姓大多裳襤褸。

“不過既然它找過來了,我們也有對策。絕圣、棄智,你們”

絕圣棄智膛:“是。”

藺承佑只在一旁笑聽著,滕玉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通,諸人自是心悅誠服。

眼看船只離岸越來越近,眾人本該做好準備下船,卻又分頭回房。

只聽岸邊傳來簫韶之樂,白霧中影影綽綽,不過須臾工夫,竟駛來好些畫舫。

領頭那艘船燈如晝,甲板上花影錯,最前頭站著兩位頭大耳的員,后頭則是一群珠翠環繞的歌姬。

兩位員臉上油的,老遠就叉手作揖:“聽聞清元王殿下遠道而來,下吳仁、劉鵲德特來拜謁。”

卻聽船上靜悄悄的。

二人疑地互一眼,不敢怠慢半分,依舊帶領歌姬們上船。

剛在甲板上站穩,冷不丁看到一位緋年獨自坐在席上。

下,年風神俊秀,卻是笑容滿面。

兩位員一眼就認出年腰間的金魚袋,嚇得一凜,忙整理冠上前行禮。

“下吳仁、劉鵲德,見過殿下。”

藺承佑笑著拱手:“吳刺史?劉將軍?二位不必多禮。”

兩位員看他和,不由大松了口氣,忙又問:“不知滕將軍和緣覺方丈在何?”

“尚在房中歇息,勞二位在此等候片刻。”

吳仁和劉鵲德額上的汗,含笑對后的歌姬們說:“殿下遠道而來,想必早已乏累了,你們還不趕快上前伺候。”

“慢。”藺承佑道。

歌姬們笑容一滯。

吳仁訕訕:“殿下,這可是鄙州縣最出挑的一批歌姬,頭一回出來伺候人,難免”

“沒別的意思。”藺承佑說,“我嫌們臭罷了。”

歌姬們掩袖吃吃輕笑:“殿下莫不是說笑,妾們才剛盥浴過。”

藺承佑笑容不減:“剛聞過香的,自然聞不慣臭的。”

歌姬們只當藺承佑說笑,仍要上前,不提防腳下冒出一團火,走在最前頭的歌姬險些被火苗燒到角,嚇得連忙止步。

藺承佑冷笑:“真是不知好歹。”

吳仁和劉鵲德揮退歌姬,待要親自上前,卻聽藺承佑又說:“且慢,二位可是最臭的那兩個。”

吳劉二人抬起袖子聞了聞,赧然說:“下為了迎接殿下一行,來前特地焚香沐浴過。”

藺承佑不不慢出腰間的銀鏈,笑道:“焚香沐浴又如何?橫豎洗不掉一腥穢氣。”

那兩人愣了愣,藺承佑眼中厲閃過,手中銀蛇已如流星般朝他們襲來。

劉鵲德嚇得直往后退,吳仁右腳一跺,四周風暴起,不知何釋出一團黑霧,四面八方包卷而來,歌姬們個個變得殊形詭狀,兩手彎似鐵鉤,直朝藺承佑撲去。

整場變故中,只有劉鵲德瑟瑟發抖不知所措。

藺承佑銀鏈所,立即激起一陣陣焦臭味,但那魅影層出不窮,很快將他團團圍在中間。可他依舊不躲不閃,分明在等待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半空中響起子清脆的話聲:“瞧明白了嗎?咬它!”

話音未落,凌空撲下兩只大,不叼吳仁也不叼歌姬,而是徑直沖向躲在一旁的劉鵲德,劉鵲德始料未及,一下被叼住了。

說來奇怪,劉鵲德一被咬住,吳仁和歌姬們就化作黑煙四竄而去。

劉鵲德原本是一副膽怯的臉,這下變得戾非凡,忍痛仰頭,卻看到船艙上坐著個小娘子。

將小娘子的臉龐照得纖毫畢現,只見笑意盈盈,宛若神仙中人,方才那兩只神的大蝴蝶就是從背后冒出來的。

“你又是何人?”劉鵲德的嗓門突然變得很奇怪,暗夜中聽來,恍如毒蛇嘶嘶吐信。

滕玉意一抬下:“長安雙邪沒聽說過麼?遇到我和他,你算是死期到了。”

劉鵲德冷笑連連,轉頭縱河水中,兩只蝴蝶展開雙翅,立即追上。

“它們法力不夠,未必追得上。”藺承佑回頭,“來。”

滕玉意笑著往下一躍,正好撲到藺承佑懷里。

“師兄,嫂嫂!”絕圣和棄智從另一頭跳出來。

“今晚來的只是那妖怪底下的一個小怪,追上去看看老巢在何。”

“好。”絕圣棄智興地揮劍追出。

這當口,五道和緣覺方丈駕著另一艘船疾馳而來,一下就攔在了那怪面前。

滕玉意和藺承佑松了口氣。

滕玉意伏在藺承佑背上,聽得耳邊風聲呼呼,心里說不出的興,忽道:“你是不是又在鎖魂豸上寫東西了?”

“什麼?”

“我都瞧見了。”

藺承佑面不改:“長命百歲唄。”

“不對,除了這個,還有一行字。”

藺承佑拉長聲調:“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長命百歲。”

滕玉意甜笑一聲。

藺承佑反問:“你是不是也在玄音鈴里寫了什麼?”

“你瞧見了?”

藺承佑低聲:“昨晚在床上你摟我的時候瞧見的。”

滕玉意臉一紅。

“你先別說。我知道,也是長命百歲,對不對?”

“不對。你再猜。”

“那就是”藺承佑一笑,“這世上最好的郎君長命百歲。”

滕玉意伏在他肩上搖頭:“還是不對,再想想別的。”

忽聽岸上絕圣棄智大道:“別它跑了。哎喲,師兄,嫂嫂,快來幫忙。”

藺承佑一路疾掠而去,口里卻不閑著:“那就是白頭到老?”

“再猜再猜。”

藺承佑低頭看見水上二人的影子,是那樣的如膠似漆難分難舍,心中忽一:“莫不是長命百歲,一生相隨?”

“……”

“猜對了?”

滕玉意啵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好在四周迷霧繚繞,倒也不擔心被旁人瞧見。

“長命百歲,一生相隨。”藺承佑只覺心弦震,反復低聲誦念了好幾遍,“說好了,下輩子也是如此。”

滕玉意重重點頭:“有雙生雙伴結作證。”

藺承佑回頭啄一口。

又聽岸上五道嚷:“長安雙邪,你們也太不地道了,都捉住了還不面,快來收尾吧。”

兩人相視一笑,朗聲說:“來了。”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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