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第 17 節 燕姬

「好。」

我答應了。

次日,我稍作梳洗,正進宮去見子瓊。

前院,門口,鴻睿上卿椅上,渾乏力,似乎要陷進椅子里去。地面上多了一道淺淺的車轍,泥土的腥氣夾著雨后的清

新一同撲面而來。

他本是半合眼眸,在瞧見我的影時,眼里忽然亮了半分。

他扯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開口道:「你要和離。」

肯定句。

他的聲音綿綿的,像飄在空中的柳絮。

「嗯。」我點點頭。

先前,我并未與他商談過。同一個屋檐下,朝夕與共,這麼多時日,他猜到我的心思,也不算意外。

「我明白,我護不住你,這院子也困不住你。另謀高就也好,只是……」他垂下眼眸,嘆了口氣,「王上未必會放你走。」

齊國公鴻宇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可我從未聽他喚過一句王兄,無論明面還是私下。

我仍是點頭。

我們之間的流很

當初的賜婚,他不抗拒,也不欣喜,只平平淡淡地接收。他對我,既不親近,也不疏離,倒像是供了尊佛在家里。

一次王上設宴,他多喝了幾杯,含糊不清地講了些話,斷斷續續的,全是關于他的娘親。

被母國送往齊國聯姻的士族貴

之一。

命運不得自主,隨波逐流,終生未回故土。

比我也沒好到哪里去。

聽完,我心里只有茫然,一片大雪茫茫,空落落的。

寒涼的夜下,他看起來很無助,單薄的軀打著,手背上青筋凸起。

沒有眼淚,卻在用全哭泣。

他需要的應當不是溫香玉的懷抱。

思慮片刻,我從背后笨拙地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背,一言不發。

模仿記憶力阿娘哄我的作。

「你要去見子瓊夫人?」鴻睿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嗯。」

一問一答,我與他向來如此。

相敬如賓。

「……好。」他應下了,聲音像是嘆息。

語畢,他雙手按著子,費勁兒地想把自己推走。我連忙小跑過去繞到他后,雙手剛一放上把手,他卻制止我。

「不必了。燕姬,不必了。」他連說兩聲不必,平緩決絕,像是與我劃清界限。

于是我松手了,直到他艱難離去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才離去。

堂皇富麗的大殿里,一位華服人屏退左右。掀開珠簾,親昵地拉著我的手座。

這便是子瓊。

「阿鶯!」

想輕聲呼喊我的名字,尾音依然帶上了不住的激。熱切與慨已從心底浸染至聲音里。

阿鶯,算是我的本名。

我的音婉轉,善歌舞,王上、覃國公、齊國公,還有無數人,都說我這名字起的極好。

「阿鶯……鶯,流轉于不同枝頭安家,確實配你。」齊國公第一次見我時,借著醉意開口譏諷。

我只笑著,不答話。

說來奇怪,那些達貴人總將我們比作珠玉鳥雀。

子瓊是玉,我是鳥,漂亮是漂亮,總歸不算人。

當初覃國為自保,用了最原始最簡單的法子:搜羅培養了一批貴媵妾送往各地。

可士族里哪有那麼多才貌兼備又適齡待嫁的子?便是有,家里人又有幾個愿意奔波兒遠嫁?

彼時衛國、莊國覆滅,時局。那些朝不保夕,甚至流離失所的人家里,若是有年歲尚又生的水靈的姑娘,便被覃國公帶了去。

我是,子瓊也是。

本應死于、疾病,甚至同類相殘的我們,在這一方院子里被地重獲新生。

總計二十一人。

們大多甘愿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在與夫子的調教下變為「士族貴」應有的模樣,作為維系各方勢力表面和平的禮,被派遣至異國他鄉。

這也正常。

子瓊與我不太一樣。

是衛國人,背著家族覆滅的仇。火海、鮮、刀鋒的寒,已深深烙進了的眼底。

我是這個的唯一共有者。

彼時,為了保持纖瘦的型,往往不許我們吃晚飯。日暮時分,我與子瓊便靠在后院的樹上。

抬眼是天高云闊,遠眺是教習、守門侍衛,與不過的矮墻院子。

培養結束,我被送往天子側,逃掉了,又逃不掉。而被如愿送去了齊國,幾經波瀾,終于熬出頭了國公夫人。

一晃,已是十三年。

簡單寒暄后,我講明來意。

「你要走?可……」有些為難,「你若是留下,即便是不做上卿夫人,我也能護著你。」

又是這句話,護著我。

「如何護我,國公帷帳?」我反問道。

齊國公看我的目,我不會不明白。熾熱,又遮掩,嘲弄,又欣賞,故作矜持,帶著打量、探尋,與上位者的傲慢。

自從被覃國公的人帶去培養,我

見多了這種凝視的目

「我明白你不愿,可是阿鶯,平安富貴已是極為難得。」

所言不假。

「如果我不要平安富貴呢?」

一滯,目沉了幾分。松開我的手,起來回踱步,半晌才下定決心開口。

「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你跟著那個人走,阿鶯,我助你。」

4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終歸是有幾分道理的。

我夢見了七年前我出嫁時的日子。

窗外是越來越近的禮樂聲,每一個音都清晰地落盡我耳中。我端坐在屋里,背得格外直,急促的心跳聲和呼吸聲與窗外的樂聲和鳴。

阿娘推著我進了轎子,卻又在要放下車簾的那瞬,急促有力地拽了我一把。

我反握住那雙手。

一雙干燥、糙、布滿皺紋的手。

放開了,輕輕拍打我的手背,如往常一樣。恍惚間我希這一刻可以無限漫長,沒有盡頭。

約聽見了的哽咽聲。

這是我第二個阿娘。

遇見時,我剛剛逃出生天,迫,筋疲力盡,狼狽不堪。耗盡力昏厥的前一分,我仿佛又回到了不斷奔跑的時刻。

深夜,云遮月,趁著凜冬紛飛的大雪,我跑了。

子瓊替我打掩護,引走了許多侍衛。大雪覆蓋了我的足跡,讓他們無從探尋我逃跑的方向。

可我同樣也不知道該去何方。

刺骨的寒風刮著我的臉,融化的雪浸了我的鞋衫。

我想起了故土的海風,一無垠的大海與撲面的咸腥味。好像,我了一支不系的孤舟,在海面飄零,隨波逐流。

只是沖著一個模糊的方向麻木地跑著。

跑著。

不知時間。

我好像歇了片刻,也好像沒有。

寒意麻痹了我的意識,不知疲倦。

恍惚間,我好像聽見了馬蹄飛馳的聲音。

我沒有騎馬,也不會。院子里的與夫子不會教我這些。

他們甚至不肯教我讀寫。

可惜啊,任我再怎麼努力,也跑不過馬匹。

那一瞬間,我想過放棄。

我的雙好像消失了,視線也開始模糊,疲倦水般襲來,吞沒一切。

漫天的藍海,我的故土。

穿破虛幻的海浪,一道冷的目刺痛了我。

悉的眼神,時時刻刻盯著我,從未消失,像潛伏于暗捕獵的野

極有耐心。

我猛地清醒過來。

一道凌厲的冷風從我臉側猛然掠過,比風雪還要凜然。隨后,利的聲音后不遠傳來。

然后是驚呼聲與拔劍聲。

一切發生的太快,仿佛是我產生的幻覺。我來不及回頭看一眼,第二支箭、第三支……

凜風刮過,我后的追兵紛紛倒地。

蔽月的云也仿佛被這利箭刺穿,微弱的月灑下,被枝椏切不規則的形狀。前方,遠,一道模糊的影沐浴著銀輝,手里的彎弓格外奪目。

我的意識在回憶里的長河里肆意流淌。

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阿爹口中呢喃的一句詩。

青云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天狼。

5

「你什麼?」我問他。

那人融在夜里,正離去,聽見我發問,開口道:「鴻暉。」

「鴻暉?」

齊國公名鴻宇,他的弟弟鴻睿。這個名字,無論如何都無法不我多想。

見我面,他略一點頭,竟肯定了我的猜測,又掐頭去尾的補充道:「我是暗衛。」

暗衛,見不得的人,卻鴻暉。

不過,也難怪他能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在暗盯著我。

我雖不明白他們兄弟之間出了什麼岔子,但他們肯定不會像普通人家兄弟之間那般兄友弟恭。

和離的那一天,新的婚書正好下達。

「你真的想好了?」子瓊皺著眉問我,「你本不了解他,幾乎對他一無所知。若是你此刻反悔……」

「放心吧。」我拍拍的手背,「也不算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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