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第 15 節 原味汽水

大學宿舍夜聊的時候,阮喻曾被問起的初

當時沒有回答。

所有人睡著以后,埋進被子,翻出手機相冊里第一張照片。

一張翻蓋手機拍下的照片。

面目模糊的年走在昏暗天下的校道,看不清神作,但前亮晶晶的校徽卻一清二楚,落日余暉落在在他微弓的背脊上,燦爛滿目。

十八歲時懵懂的,憑什麼到了二十三歲還作數。

所有的一切都逃不過時間的洪流,喜歡也是。

認為那份喜歡已經不新鮮了。

但這份認知在一個平靜普通的加班夜被打破。

高中同學告訴:江原要結婚了。

外頭在下雨,竟然也有些應景。

并沒有像偶像劇里演的那樣沖下樓淋雨,只是起關上被雨點打得啪啦響的窗戶,然后回復:嗯。現在知道了。

看,平靜接也并不是一件難事。

十五六歲的小孩當然可以蒙著腦袋撒謊生病然后大哭一場,但年人早已經明白緒只能泄憤,絕不能當飯吃。

阮喻把手機扔進包里,桌面上的件一腦也全掃進去,電腦屏幕上還顯示著未完的工作任務,但只是彎下腰暴力拔掉電腦的電源。

走出門的時候倒是不忘關上辦公室的燈。

看,還是維持著理智的。

不過的理智全部結束在回家的出租車里。

阮喻發起好友申請,敲敲打打很久,刪了又刪,終于把驗證信息打好。

「聽說你要結婚了?」

手指一松,申請已經發送功。

真是卑劣啊。

發完信息,阮喻破罐子破摔,把手機扔去一旁。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呢?就算得到答案,難道一切就能有所改變嗎?難道命運就能讓他們重新軌嗎?

漫長又漫長的時足夠模糊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可當再去的時候,才發現就算是過期了,即便散發著腐臭味,也依舊爛泥一樣停滯在原地。

面上冰涼一片,阮喻上臉頰,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真丟人啊。說好了當個麻木不仁的年人,卻總是沖魯莽,義無反顧地打擾了別人,還要自作多地發矯

「你聽著江原,如果未來有一天我們鬧掰了,我會刪掉你的號碼,刪掉我們所有的信息,你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會再聯系你,我也不會再想起你。我不會讓自己難看,要不然我會很討厭自己。我說到做到,你等著瞧。」

當初不是這樣夸下海口的嗎,這麼多年也一直維持得很好。

那些躲藏的,只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會出來作祟,否則絕不會外溢半分。

一直都做得很好。

外面雨嘩啦嘩啦地下,車上的電臺調到頻道,深夜致電的生在向主持人分

出租車司機聽得十分認真。

阮喻把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盯著那顆圓潤的頭出神,問了他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師傅,什麼是呢?」

紅燈亮起,車子也緩緩停下。

司機師傅回答:「姑娘,吐車上兩百。」

阮喻:「哦。」

已經有好幾天沒回出租屋了,屋子里冷冷清清,廚房的流理臺上都落了層薄薄的灰。

電磁爐無端壞了,燒水壺也不知道丟哪了,實在太累,就著保溫杯里剩下的涼水,把方便面面餅一口一口啃完了。

服的時候,那顆大白兔糖從口袋里掉出來,阮喻撿起來,撕開外包裝,外面還有一層糯米紙裹著糖。

高中時幾乎每天都會吃一顆大白兔糖,糖太甜不喜歡,但外面那層糯米紙覺得很好吃,以至于每次都是吃了糯米紙剩下糖。

江原老是說浪費,每次都說下回不給帶了,但每回上晚自習,還是會在書堆上放一顆,堅持了兩年多。

江原是高中時候的同桌,阮喻現在每每想到他,最先想起的就是他趿拉著拖鞋的聲音。

江原不住校,但學校的宿舍他也報了,只做午睡和沖澡用。

他總在傍晚臨近七點的時候,趿拉著拖鞋踩著鈴聲進教室——晚自習沒有規定要穿校服,他就穿著一灰 T 恤和黑子,一頭松清香的頭發搭在額前。

班主任坐在講臺上,看著他「啪嗒啪嗒」從他面前走過去,連說都懶得說。

江原像個大爺一樣,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了個懶腰,徑自從桌面上的了兩張汗,阮喻把他的手打掉,輕輕瞪了他一眼,「一張就好了。」

「小氣不死你。」他從子口袋掏出糖扔在書堆上,「明天不給你帶了。」

班主任在上面咳了一聲,江原頭發比了個「OK」的手勢,終于出今天的卷子。

算起來,他也是阮喻的青梅竹馬。

小時候兩家住得很近,他們一起長大。

七歲那年江原一家搬走了,一直到上了高中,他們才又回到巷子。只不過這回只有江原和他爸爸兩個人。

江原的爸爸賺了大錢,但人到中年念舊,覺得還是原來的老房子住著舒坦。江原和都在鎮上高中的實驗班里,按江原爸爸的話說,互相也有個照應。

保溫杯的水不多,嚨里仿佛還堵著沒嚼碎的面餅,有些噎得慌。阮喻從包的底部掏出手機,上充電線。

好友請求已經通過了。

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只四仰八叉的貓,腦袋對著鏡頭睡得正香。

阮喻記得他之前的 QQ 頭像是個酷酷的漫人,用了好幾年一直沒換。現在他的喜好也變了,果然談了河的男人,心里也了許多。

江原: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阮喻:聽說你要結婚了。

阮喻:恭喜,新婚快樂啊。

幾乎是發過去的同時,江原也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江原:是阮喻本人嗎?

消息錯著發到彼此這里,沒過多久。

江原:你聽誰說的,我連朋友都沒有,上哪結婚。

阮喻鼻子酸酸的,點開陳安安的聊天框。

阮喻:安安,你從哪里知道的江原要結婚了?

陳安安:啊?孟耀說的啊。

孟耀是高中同桌,也是阮喻的后桌,現在準備和陳安安結婚了。

陳安安:他說江原的朋友圈發了求婚視頻啊。

這一條消息后的下一秒鐘,江原的消息也進來了。

江原: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最近幫我一個朋友準備求婚來著。

阮喻:嗯,是我搞錯了。

阮喻:你睡吧,打擾你了。

江原:我這邊還是早上呢。

江原:這麼晚還不睡。你就為了這件事找的我?

手指懸在屏幕上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候的電話進來了,阮喻連忙接通:「喂。

。」

聲音刻意低,像是怕吵著別人,「阮喻啊,有沒有吵醒你啊?」

「沒有,我剛打算上床。這麼晚打來有什麼事嗎?」

「沒事沒事。我剛剛做了個噩夢,夢見你坐在垃圾桶旁邊哭,說是找不著回去的路了。擔心你,想著給你打個電話。晚飯吃了嗎?」

「吃了。」阮喻手指纏著充電線,「晚上吃了蓋澆飯,好大一碗我都吃不完。」

「吃不完也得吃啊,不吃飽哪有力氣。不在你邊,你要照顧好自己,別老像小孩子一樣。」

阮喻應了一聲,「我知道了。護工阿姨呢?」

說今天家里有事,我就讓早點從醫院回去了。」說到這里,突然急匆匆低聲音,「不說了不說了,小劉護士來查了。我先掛了啊,你照顧好自己。」

阮喻笑了一下,「好。晚安。」

界面回到江原的聊天框,打了十幾分鐘電話,江原也沒有再發消息過來。

阮喻覺得自己有些自作多了,五年多過去了,或許他連長什麼樣都記不清楚了。

把手機一擱,鉆進被窩里。

睡覺吧,沒有什麼是睡一覺不能解決的。

樓上的音樂著天花板傳來,阮喻在震耳的音樂里,很快就沉沉睡過去。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頭頂舊電風扇吱呀吱呀作響的老教室。

七點多的清晨,月亮淺淺在云后亮著微,窗外的微風涌進來,一只麻雀站在枝條上,和對視一眼,歪著腦袋嘰嘰喳喳起來。

語文老師在教室巡視一圈,又背著手回辦公室,教室里是嘈雜的背誦聲。

阮喻從窗臺上看過去,還能看到匆匆忙忙踩著自行車飛馳進來的學生,書包裝著一磚頭的書還能輕快地飛起來。

江原趁著老師不在,從桌肚里掏出豆漿嗦了幾口,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從面前的書立出必修一課本,捅了捅胳膊肘,「昨天宇哥說今天要哪篇課文啊?」

阮喻的視線從窗外收回,「什麼時候說的?!」

江原一聽這麼說,幸災樂禍地笑起來,「你也沒背啊,那我放心多了。」

阮喻懶得理他,回頭問陳安安。

把課本翻到《再別康橋》,江原跟著翻過去,也安靜下來開始背誦。

阮喻背著背著,漸漸察覺到一條開始往這邊靠過來,不得不側著

一開始還能無視,但后來越來越過分。阮喻扭頭看他,江原上半還直立著,一雙大剌剌叉著,校的布料蹭著的校服外套。

收起來,到我了。」阮喻瞪他。

江原這才察覺到,把支棱的并攏起來,「不好意思啊太長了放不下。瞪我干嗎?不是故意的啊我。」

阮喻不想跟他吵,「再過來就踩你鞋了。」

江原連忙躲開,「好兇。」

阮喻:「沒給你底下畫三八線算不錯了。別再過來了啊,耽誤我背書,待會兒張宇我我背不出來你替我抄?」

張宇就是他們語文老師,年紀不大,老背著手走路,跟老大爺一樣,班上的男生都他宇哥。

說完這句話,椅子突然被陳安安踢了一下。

張宇端著茶杯走到他倆跟前,笑得和善,「你們倆,下課來我辦公室單獨背。」

宇走后,江原埋在桌面,肩膀一聳一聳的,憋笑憋得耳朵都紅了。

阮喻氣不過,小小踹了一腳他的凳子,「有什麼好笑的。

重新翻開練習冊,將課本在練習冊下面,開始在心里默背。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

……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然后呢?

彩虹似的夢后面是什麼?

阮喻在夢里背了一晚上《再別康橋》,背了下句忘上句,急得滿頭大汗,然后就被鬧鈴吵醒了。

從被窩里出手按掉鬧鈴。才七點鐘。

手機剛一開機,就被大量的信息轟炸。組長連發好幾條問要進度。

這就是任的報應啊。

重新閉上眼睛,醒來前夢里的那種焦慮卻一直縈繞在心頭,幾乎不過氣。

盡管已經高考完很多年了,做夢夢到考試仍舊會很焦慮。

那種題目怎麼也做不出來,看鐘表還剩五分鐘卷子還剩一片空白的恐怖場景,仍舊會令心跳加速。

的高中生涯很簡單也很復雜。

講著段子的老師,飛狗跳的同學,做不完的練習冊,改不完的錯題,不管如何努力也不能提升的瓶頸。

很清楚,從來就不是像江原那樣天賦異稟的學霸——或許有幾分聰明,比起旁人在學習上也很過得去,但當周圍人都是一群天賦型選手時,那種力不從心的覺又常常讓崩潰。

時至今日,仍記得高中時候讀到的《山月記》里一段話——

「我深怕自己本非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

在瓶頸中彷徨無助,又在無希中尋找出路。

十歲那年,媽媽出軌,和爸爸離婚后拖著行李箱走了。

阮喻那時候剛剛放學回家,書包都沒來得及放下就抱著,哭著喊著不讓走。

爸爸上來拉抱得越,到后來爸爸惱架子開始打,媽媽立馬掙開的手。

一直到今天,阮喻都忘不了的眼神。

仿佛不是上掉下來的一塊,不是的親生兒,而是一個沉重的累贅。一個會耽誤奔向好新生活的負擔。

從那以后,阮喻就沒有什麼別的愿了。

發誓,一定會上很好很好的大學,要出人頭地,要功名就,總有一天重新會站在媽媽面前,讓以往的決定而后悔。

彼時的怨恨被時間漸漸沖淡,慢慢治愈,但對年時候的阮喻來說,那就是一切。

盡管很不想承認,但確實有時候很自卑,那種挫敗骨髓,烙印在心頭,或許會伴隨著一生。

這也是當初造和江原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

窗外飄來蔥油餅的香氣,阮喻請了個病假,干脆什麼都不再管,百無聊賴地刷了會微博,看了看朋友圈的微商推廣。

在一堆推廣里,一條黑漆漆的視頻一閃而過。阮喻拖回去,發現那是江原發的視頻。

在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煙火映亮燭火圈中相擁的一男一,男生材高大,背對鏡頭,小,抱著人,周圍滿是歡呼聲。

單看那個背影,確實很容易錯認江原。

阮喻記得江原好像在剛進高中的時候,高就已經竄到一米八五了,尤其一雙大長格外矚目。

阮喻上一回見他還是七歲,那會兒眼睛圓圓的,但長開了之后,他竟然變了瑞眼,在眼尾的地方雙眼皮又深又闊,顯得眼睛十分深邃,以至于當初阮喻一度懷疑他去韓國做了整容。

他就像活在每個記憶里的那種意氣風發的年,令人神往癡

但在他邊待久了,又會覺得他不過是千千萬萬年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大男孩。

會在騎自行車的時候跟著一幫男生回頭看校花而一頭撞在電線桿上,會因為連進了兩個三分球而滿場狂奔歡呼,會以貧為由企圖翹掉廣播而被班主任罰五十個俯臥撐。

他的眼睛永遠是亮晶晶的,臉上永遠朝氣蓬

阮喻記得高三的時候,每次下課鈴響,老師一走,全班就會齊刷刷趴在桌子上睡覺。唯獨江原很會趴,不管他睡多晚,起多早,他好像永遠力充沛。

唯有幾次,是因為他在旁邊太鬧騰,被阮喻按著腦袋趴下去的。

他掙扎著還要說話,阮喻一掌呼在他眼睛上,說了一句:「別吵。」

江原就真的安靜下來了,當時實在太困了,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

直到上課鈴響,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蓋在江原眼睛上,他們的臉朝向對方,中間放著兩本紅藍的試題調研。

直到察覺到手掌下面一直的睫才如夢初醒,急匆匆把手拿開。

江原從桌子上慢吞吞爬起來,背微微駝著,看著面前的習題冊發呆,腦袋側邊翹起一

短暫的周末過后,阮喻又投了新一的忙碌。

阮喻在本科的時候拒絕了保送,直接校招進了一家互聯網大廠。

工作力大,工作強度大,熬夜通宵加班是常有的事,但薪酬待遇也高,福利也還不錯。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還是有一天早上微信收到一條江原的生日快樂的祝福,才恍然想起自己的生日到了。

阮喻坐在床上抓了把頭發,回過去。

阮喻:謝謝。

上面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幾周前那條「這麼晚還不睡。你就為了這件事找的我?」,時間過去久的了,沒回就沒回,已經看開了。

江原的消息進來。

江原:你想要什麼禮

阮喻:不用了吧。

阮喻:我最近幾年都不過生日了。

聊天中斷,阮喻等了幾分鐘,還沒等到他的回復,抬頭看了眼鐘表,才意識到時間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

匆匆忙忙套上服,刷牙洗臉,從冰箱里叼了個面包就飛奔下樓,狠狠心又打了出租,在出租車上三下兩下啃完一塊面包后,又畫了個淡妝。

打開手機才發現,江原在十分鐘前就給發了條消息。

江原:我送禮是心意,你要不要是你的意愿。

阮喻一邊打字,一邊催促司機師傅:「師傅麻煩稍微快點,謝謝。」

阮喻:隨便吧。你想送什麼送什麼。

發過去以后,又覺得語氣會不會有點惡劣,等苦苦琢磨要再發點什麼緩和一下氣氛時,出租車停下了。

師傅:「到了小姑娘。」

阮喻付了錢,一路飛奔上樓,趕慢趕總算是沒遲到。

結果剛去接了杯熱水,屁還沒坐熱,同事又通知要開會了。

這個會開得太久,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覺到肚子一直在腸轆轆的。

打開件點了份外賣,發現陳安安和孟耀也給發了生日祝福,一一道謝。

一條消息進來。

江原:你生氣啦?

阮喻一頭霧水。

阮喻:沒有啊。

江原:哦。

那個孤零零的「哦」躺在短短的白對話框里,顯得尤為委屈,好像一個包著的小男孩。阮喻忍不住又發了一條過去。

阮喻:我真的沒有生氣啊,一大早太忙了,忘記回你,不好意思啦。

想了想,把「不好意思啦」刪掉,在有限的表包里翻翻找找,最后發了個小孩鼓臉蛋的過去。

阮喻換算了一下他那里的時間,都快十二點了。

阮喻:這麼晚了還不睡嗎?

聊天框上方一行「對方正在輸」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阮喻等了好幾分鐘,以為他要發什麼一大串過來,結果最后只等來一句。

江原:我睡不著。

正好這時阮喻的外賣到了,下樓去取,回來時聊天已經又擱淺了十分鐘。

阮喻:那你吃點什麼好了。

江原:你午飯吃了嗎?

阮喻:剛在吃。

塞了一口排,江原發了個[可憐]的表過來。

江原:我能看看嗎?

江原:我好

阮喻看著眼前東缺一口西一塊的雙拼飯,把烤排夾到一邊,米飯拉到另一邊,然后拍了張照片過去。

江原:這是什麼?[疑問]

阮喻:烤排雙拼飯。

江原:你今天生日就吃這個?

阮喻:我平常也吃這個。

江原不說話了,阮喻放下手機,又塞了兩口飯。

確實一直吃這種外賣。

太咸,排太干,大米飯早就涼了,但在吃食上面,一直很將就,能墊飽肚子就行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江原那句「你今天生日就吃這個?」起了作用,現在看著眼前這盤雙拼飯,有些難以下咽。

突然到一種特別的疲憊,剛剛強塞下去的烤散發著沖鼻的齁味,讓有些反胃。

工位周圍零零散散幾個同事在敲鍵盤,習以為常的噠噠聲充斥著的耳,讓沒由來一煩躁。

有些后悔,今天或許不該和江原說那麼多。

如果江原沒有和說那些話,那現在只會像往常一樣,把一盤雙拼飯塞進胃里,短暫地閉目十五分鐘,繼續投到未完的工作。

生日又怎麼樣,工作照樣要完,飯還得吃,日子總得照過。

重新舀了一勺米飯,電話突然進來了。

是外賣。

阮喻有點疑,下樓問了騎手,但又確實是自己的號碼。

不過這份外賣和之前的那份有天壤之別——外賣盒不是簡陋的塑料盒,而是那種不銹鋼的飯盒,里面兩菜兩,還有一湯,仍有熱氣。

手機屏幕亮起來。

江原:外賣收到了嗎?

阮喻:你點的?

江原發了個[呲牙]的表

阮喻:你怎麼會知道我公司在哪啊?

江原:很簡單啊,你朋友圈里有。

江原:不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讓人知道的好,現在網上不安全,信息別泄給別人了。

阮喻回了個「哦」,真的找到那條朋友圈刪掉了,刪完了才清醒過來——這麼聽話干嗎?

江原:你把外賣拍給我看看。

阮喻照做。

江原:還行吧,將就著吃。

阮喻又一次為自己莫名其妙的聽話到困想了想,覺得應該是江原給下蠱了,就把手機倒扣上不再理了。

晚上好不容易能早點回家,阮喻路過一家蛋糕店時駐足片刻,還是推門進去買了個小蛋糕。

剛進玄關,就打電話來了。

「乖孫,生日快樂啊!」

阮喻莞爾,「謝謝。」

說了一會話,就開始打哈欠了,阮喻連忙推說還有朋友要給慶祝生日呢,就掛斷電話了。

出租屋一下又安靜下來,阮喻在柜子里找了只打火機,把蛋糕包裝盒拆開,上花花綠綠的蠟燭。

昏暗的燭火飄飄搖搖地晃,在墻上映出小小的剪影。

阮喻莫名想起高二那年,有一回晚自習停電了,大家燒著蠟燭讀書。

其實沒多人讀得進去,尤其班主任一走,班里面就更加吵鬧了。

阮喻將蠟燭半傾,火焰燒出了蠟油,蠟油又滴落在桌面上,這時候趕忙把蠟燭底部按上蠟油的位置,蠟燭就立住了。

江原轉過和孟耀說得正起勁,忽然飛速轉過頭,阮喻這就知道班主任進來了。

連忙收回神游的思緒,投眼前的卷子。

江原一只手支著腦袋,臉是半朝著這邊的,眼睛盯著桌上的練習冊,神認真。

班主任兩只眼睛跟鉤子一樣惡狠狠盯著他,江原埋著頭躲開他的目,但演技實在太爛了。

班主任走到講臺邊上,茶杯往講臺上重重一放,「整個樓層就屬你們最吵!我在辦公室都能聽見你們的聲音!沿路走過來三班四班哪個像你們這樣?!還實驗班——我都替你們愧!停電了不能學習了?我一進來就看到好幾個同學在講話……」

他說到這里被阮喻的一聲尖打斷,方才本就要投過來的目極快地掃過來。

阮喻:「江原!你頭發著了!」

江原剛要跳起來,班主任已經一個箭步沖過來,一杯涼了的茶水澆在他頭上。

火滅了。

「——噗。」

江原吐出一片碎茶葉。

他的劉海直直一縷搭在眉間,阮喻噴笑出聲,在他轉頭之前,出張面巾紙替他掉臉上的茶水。

班主任澆完了水,拎著空茶杯極其淡定地踱步回到講臺上,「瞎看什麼呢!明天小測,誰要不及格,我也請他喝茶。」

阮喻回憶到這里,笑出了聲,因為記得當初江原被燒了一簇后,好幾天都戴一頂黑的鴨舌帽來上課。

各科老師都從底下爭先恐后七八舌替他解釋的同學那里了解到了事的來龍去脈。英語老師甚至他掀開帽子讓看看,江原抵死不從,結果讓英語老師不經意路過的時候稍稍掀了一下,他就跳起來按住帽子了。

蛋糕上面放了幾顆草莓,不是特別甜,阮喻吃了一顆就不再吃了。

這時候才想起忘記拍照了。

的朋友圈半年不更新,上一次更新還是因為工作推文,阮喻發了張蛋糕的照片上去,底下立馬好多人紛紛評論生日快樂。

阮喻一一道謝。

回到最后一條祝福,發現是江原,鬼使神差就點進去了。

江原剛好這時候也給發來一條消息。

江原:阮喻生日快樂啊[蛋糕]。

阮喻:干嗎跟我說三次。

江原:不一樣啊,這次是零點。

阮喻一看時間,還真是,不多不剛剛好就是零點。

江原:蛋糕好吃嗎?

阮喻:也就那樣。你沒吃過嗎?

江原:沒有。

江原:出國以后我就再沒過過生日,也沒吃過蛋糕了。

阮喻愣住。

因為想起和江原最后一次和和氣氣的見面,就是在江原的生日會上。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只請了幾個好朋友。生日會后他留下,跟說有幾句很重要的話要對說。

阮喻其實很喜歡他那雙永遠熠熠生輝的眼睛,好像神明在里面點燈一樣。

只見過那雙漂亮的眼睛里面的芒熄滅過一次。

就在那次生日會上。

那一次后,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阮喻回過神,看見聊天框上撤回了最近的兩條消息。

江原發了一個貓貓在地上翻了個跟頭的表包。

江原:早點休息哈。

阮喻為他這時候還在為飾的舉到微微酸到一負罪。

阮喻:你也是。

點進江原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和的截然不同,大多是上課、打牌、潛水、外出工作,看看音樂劇,打打籃球,可以看出他的學習工作生活都極其富。而且他一天能發兩三條,把朋友圈是玩了微博,評論區熱鬧非常。

一條一條往下翻,翻到一條有關魔方的態。

他曬出一張七階魔方的照片,四周昏暗,一只手擱在桌上出了鏡。

一片火燒云,夕的余暉從窗外投進來,映得他食指上那枚銀白戒指格外暗沉。

上一次見他玩魔方還是高二。

那時候學校總是一陣一陣地流行各種東西,實驗班也不例外。

江原對魔方很興趣,事實證明他也很有天賦。

阮喻不懂,但見他一階一階地加,復原的時間越來越短,也知道他玩得越來越溜。

隔壁班好多孩子都跑過來找他請教,搞得阮喻有時候課間從廁所回來位置都會被人占著,沒地方坐,只能支在陳安安桌上和聊天。

魔方的熱度持續了很久,但后來某一天發現江原好久沒過魔方了,阮喻還很奇怪。江原當時在抄的筆記,聽到的問題,眉骨一揚,「你還不知道我,三分鐘熱度。覺不是很好玩就不想玩了,魔方都轉手賣別人了,還小賺了一筆。」

后來班里又流行折紙,不過那次換阮喻熱衷了。

江原看了兩天,勉勉強強學會了折星星。

他第一次疊的那只,棱不是棱,角不是角,那還是阮喻頭一回見他有不擅長的東西,自然狠狠嘲笑了他一番。

江原撇撇,就把那只星星夾進書本里了。

是哪本來著?

阮喻突突直跳的太,想不起來了。

看了眼時間,快一點了。

潦草收拾了一下小桌子,檢查完郵箱,就準備上床睡覺了。

臨睡前刷朋友圈,又刷出一條江原的態。

是接他上一條態「煩惱,中午該吃啥。」——曬出一杯珍珠茶和一塊三明治,配了個苦的表包。

底下孟耀評論了一句:又長痘啦?

阮喻笑出聲,江原還像從前一樣,把生活活了連續劇。

他以前其實很茶的,因為一喝就要長痘。但一長痘就要屁顛屁顛跑小賣部買茶。

茶喝多了非常膩,他一般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去了,但下次喝不著茶照樣眼地饞。

至于為什麼長痘了還要喝茶,江原的解釋是:「都長痘了,不喝白不喝。」

阮喻十分無語,「那你喝了豈不是更嚴重。」

江原嘬了一口珍珠,瞪大眼睛,「那難不讓我一輩子不喝?」

阮喻:「你沒長痘再喝啊。」

江原抓狂道:「喝了我肯定長痘啊。」

阮喻不想再跟他爭這麼無聊的問題了,敷衍地點點頭,由他去,不再搭理。

十二月底,陳安安給發了請柬。

他們打算在老家辦婚禮,阮喻對照了時間安排,剛好一月中旬有假,但這樣的話,可能過年就回不去了。

斟酌了一下,還是決定去陳安安的婚禮。

春節哪一年都能過,陳安安的婚禮只有一次。

陳安安知道的抉擇后,很麻地發了個親親過來。

阮喻:這麼份子錢給我打個對折好了。

陳安安:[愉快]沒門。

阮喻:婚紗買好了嗎?

陳安安:還在試呢。你都不知道我最近忙什麼樣。每回期末考試我都要掉一大把頭發。

陳安安家里是做生意的,有點錢又不想折騰自己,大學就去讀了師范,現在在們原來的高中教書。

阮喻:學生考試你這麼焦慮干嗎。

陳安安:曾經我也以為看著學生張備考會很爽,但真的當老師以后我才發現,老師力也很大。

陳安安:我班里那些學生反倒是一點不著急,吃好玩好睡好,比我還容煥發。

阮喻:不拿學習當回事?

陳安安:那倒不是。現在小孩心理素質好吧,我記得我當年考試的時候,晚上失眠早上反胃,一進考場就想跑廁所。

陳安安:長江后浪推前浪啊。

阮喻還沒想好回什麼,陳安安又發來一條。

陳安安:我剛剛問了孟耀,他說他從來就沒張過,怪不得能走保送。奇了怪了,學霸都這副臭德行嗎?

阮喻失笑,想起每回考試前都要對著江原拜一拜,這是襲承的封建老思想了,雖然知道不太靠譜,但多賺個心安。

雙手合十,虔誠拜拜的時候,江原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靠在椅背上轉筆。

離考試還剩半小時了,大多數同學都在爭分奪秒,不得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多看一個知識點,爭取搶那麼兩三分。

但江原不,他更喜歡用這幾分鐘放空自己的大腦,保證考場上最佳的狀態。

阮喻覺得他的做法其實也不無道理,但還是臨時抱佛腳地翻開自己的錯題本。

只是一介凡夫俗子,達不到江原的這種境界。

但江原往往不能放空太久,因為是半吊子選手,平時對知識點吃得不徹,臨上戰場了才發現自己的,半是張半是安。這時候找不著老師,自己琢磨又太浪費時間,只能求助江原。

有時候和江原就腦袋著腦袋,對著筆記上一團烏漆麻黑的鬼畫符發愣。

阮喻小心翼翼抬頭看他,「我寫的這是什麼,你認得出來嗎?」

江原毫不掩飾地沖翻了個巨白無比的白眼,「你自己寫的都認不出來,我哪認得出。別管這個了,看別的吧。」

阮喻著急地拉住他后撤的胳膊,「可我覺這個知識點很重要啊,考到了怎麼辦。」

江原把一腦袋,然后又深沉地嘆了口氣,「大概哪個地方的知識點?」

得到答案后,他從桌肚里翻出一本巨厚的筆記本,翻翻找找,然后對阮喻招招手,條理清晰地講解起來。

他的腦子就好比計算機的系統,龐雜而井井有條,他會時常去整理那些舊的,然后再汲取新的,井然有序地放進去。

主總會對千萬分之一的幸運兒有所偏

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陳安安婚禮的前三天,就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帶著一七八糟的煙味、泡面味,先去醫院給報了平安,然后回家放了行李,洗了個澡,又跑回醫院。

一見到就拉著的手直嚷:「怎麼又瘦了,一年變一個樣,越變越瘦。」

阮喻確實是瘦了很多,的工作強度太大,本沒有力照顧好

「哪有,我減呢。」阮喻拉過小凳子,給削蘋果,「你在醫院里有沒有乖乖想我?」

皺眉,一副嫌棄得不行的模樣說:「我想你干嗎?我在這吃好睡好,還有老頭老太太陪我嘮嗑,哪有空去想你。」

阮喻切了塊蘋果喂進里,「沒想我也行,反正我也不想你。」

們安靜下來,病房里只剩下咔嚓咔嚓的切塊聲。

突然輕聲道:「他們有去找你沒有啊。」

阮喻手上的刀頓了一下,搖搖頭,「沒有,我沒讓他們知道我住哪。」

想到了什麼,抬頭看著,「他們來找你了?」

搖頭,「沒有沒有。」又吃了一口蘋果,「阮兒,你跟說實話,還多錢沒還呢?」

「沒多……我進的這家公司工資高,錢已經還了一部分了,這個心干嗎,養好自己的才是第一位。」

病房又沉默半晌,「談朋友沒有啊?」

阮喻搖頭,「沒呢,沒看見合適的。」腔的酸死命下去,「我自己還一麻煩呢,哪敢去折騰別人。」

話題一下子變得沉重,阮喻轉給自己拿了個橘子,指甲陷的皮里,濺出的水把的指甲染了淺黃

,沒事的。我不談也過得很好。」

有些低落,「你一個人扛了這麼多年,心疼。

就盼著你邊能有個人,你要累了好歹有個肩膀讓你靠會兒。你以前老不吃早飯,這也不吃那也不吃,不在你邊,都沒個人提醒你吃飯。」

阮喻背對著,眼淚極快地從眼角落,洇在深灰的領子,連忙用尚帶著橘子的手指,沾上點黃的痕跡。

「我自己一個人也能照顧好自己的。」,沖笑了笑,的指尖,「真的。」

四點多的時候從醫院離開,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走著走著就溜達到了高中的校門口。

校門口一個大爺坐那打盹,竟然還是當年那個保安大叔,他還認得阮喻,打了個招呼就放進去了。

此時離下課還有一會,幾棟教學樓相隔不遠,老師清亮的聲音通過擴音在樓層間回

阮喻依著記憶,找到高二三班,陳安安就在里面,看見影在后門晃了一下,還稍稍停頓,沖打了個手勢,又繼續講課。

教室里的學生看見的手勢都回過頭來看,陳安安無奈地笑了,繼續剛剛的容。

阮喻倚在門框上,坐在后門邊上的一個高個子男生突然拉開他旁邊的椅子,示意坐下。

阮喻盡量悄聲地坐下,小聲問他:「這個位置沒人嗎?」

那個男孩子也靠過來,低音量,「有。逃課看演唱會去了。」

阮喻有些驚訝,「快期末考試了還逃課?」

男孩子用一種「你不懂」的眼神看,「人逃課照樣考年級前十。」

阮喻點點頭,表示了解。

男孩子遞過來一包拆開的奧利奧,只剩一半了,「來點?」

阮喻失笑,指指講臺上的陳安安,「不怕我找你們陳老師告狀?」

男孩子也笑了笑,「陳老師又不罵人。」

阮喻不再說什麼,拿了一片輕輕啃起來。

看著講臺上聲音清亮的陳安安,的眼神很安靜,在黑板、電腦和底下學生之間游離,學生對上的視線,又低頭在書上記錄筆記。

靠墻的第三排一對男同學正在地對視微笑;第二列第二排的孩子一邊聽課,時不時又對著書前面立著的鏡子抿笑笑,手指撥弄劉海;們這一列的第一排的男孩子手支著下,腦袋一點一點的。

阮喻在這種和諧的氛圍里,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

有誰能想到,當年脾氣火就說臟話罵人的陳安安,在幾年后會安安靜靜地站在講臺上,對每一個來問問題的學生給予最大的耐心。

以前高中的時候總在幻想,他們那時候在同一間小小的教室里,分著彼此冗長又寡淡的青春。

三年真是漫長啊,長到有足夠的時間來幻想,等到高考結束他們各奔東西,那時候他們又會變什麼模樣。

后來三年變兩年,兩年變一年,然后,高中就結束了。

錄取通知書將他們分散在天涯海角,有的人北上,有的人南下,有的人越東西半球,他們以為再見很容易,到頭來卻發現有些人,一旦再見就真的再也不見了。

廣播響起下課鈴聲,邊男孩子開始收拾桌上的書,厚厚的詞典挪開被收進桌肚,阮喻看見一張的便簽,上面是字跡清雋的一行字。

「所有糟糕的事都會慢慢過去的。」

后面還有一個笑臉。

阮喻站起,對那個站起來比還高半個頭的男孩子笑了笑,「謝謝你的餅干,很好吃。」

陳安安拿著教一起走出教室,「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你不是說過嗎,高二三班,周四下午最后一節課是你從音樂老師那搶來的。」

陳安安歪頭思考,「我有說過嗎?忘了。」

阮喻和走出學校,一路上不住有學生沖點頭喊陳老師,陳安安都一一笑著回應過去。

校門口的公站牌下著一堆穿著深藍校服的男孩孩,不遠一家小籠包又新鮮出爐,學生蜂擁上去,他們高聲討論作業,討論考試,討論新唱片,生活中的蒜皮,零狗碎都能講得津津有味。

總有人正當年,不懼歲月磨蹉。

阮喻吸了口新鮮空氣,笑道:「覺自己都老了。」

陳安安拍了下的手臂,「胡說八道,才二十來歲就老了?我還比你大一個月呢,心氣我是不是?」

阮喻搖搖頭莞爾,沒有再解釋什麼。

陳安安:「你這次回來待幾天?」

阮喻:「你婚禮結束第二天我就走了。」

陳安安:「怎麼就待這麼幾天啊!你都不想留下來陪陪你?回回這樣,我爸都沒你這麼忙,我看你真是,」恨鐵不鋼地點點的腦袋,「財迷心竅了!你說你年紀輕輕,游戲不玩,旅游不去,整天待辦公室里敲鍵盤,就那麼錢啊?」

阮喻唉唉直躲,理了理被弄的劉海,「鈔票誰不。公司用得到我是好事,至還有錢可掙。」

的病已經穩定很多了,你攢錢攢這麼拼命干嗎。歇會兒吧阮喻。我說真的,你看你都瘦什麼樣了!」

阮喻又是那套說辭:「減呢,瘦了說明有效。」

「還減?」

陳安安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氣得瞪眼,「你這樣的大還要減,那我豈不是要絕食了?」

阮喻哭笑不得。

阮喻再見到孟耀是在婚禮上。他瘦了一點,面部廓更加深邃,整個人也更加

陳安安看到一臉興地飛撲過來,孟耀走過來,不冷不淡地打了個招呼。

場面有些尷尬,陳安安連忙支使他去招待賓客。阮喻看著他冷淡的背影,有些困,「我有哪里得罪他了嗎?」

陳安安一臉糾結,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恰巧陳安安媽媽走過來看見了阮喻,十分熱地抓著近況,才讓陳安安得以解

阮喻在和陳媽媽打完招呼后,坐進了高中同學那桌,桌上都是悉又陌生的面孔,有的發福了,有的滄桑了許多,幾乎全班都來了,只有一個人沒來。

阮喻坐在角落靜靜地聽他們寒暄,時不時抿一口酒。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阮喻看著臺上擁吻的男,笑著鼓起掌。

婚宴一直到十點多才結束,阮喻陪著陳安安把賓客送走。后來陳安安拉著看婚紗,阮喻就跟著進房間了。

們聊了一會兒,孟耀推門進來。看見阮喻也在這,他還愣了一下。

阮喻識趣地站起來,打算給他們小兩口留點獨的空間。

經過孟耀邊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

「你都不問問江原嗎?」

阮喻轉過,笑了一下,「我該問什麼。」

陳安安上來拽了一下孟耀的手臂。

孟耀看著阮喻,面稍稍緩和下來,「江原出國五年了,一次都沒回來過……」他說到這里嚨有點干,「他還在等你。

「五年了,如果你們能在一起,五年前早該在一起了。江原他是個腦子軸的,他想不明白……說真的阮喻,我也想不明白。」

他是阮喻和江原的共同好友,他看得出來,當年他們分明是相互喜歡的,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到最后他們會是這樣的結局。

「江原一直走不出來。我承認我是偏向了他,」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他接不了這樣的結局,我作為他的朋友,不忍心看他這樣一直毫無希地等待下去。」

阮喻輕聲問他:「你也接不了這樣的結局?」

孟耀看著,點點頭。

阮喻突然笑了一下,手背擋住眼睛,再放下來時眼眶紅了一片,「你是不是覺得,如果當初我能再勇敢一點,如果當初我沒有那麼任,結局就會不一樣?」

孟耀張了張,但發現自己說不出什麼話。

「你不覺得很殘忍嗎孟耀。站在岸上卻溺水的人大口呼吸,這對我來說不殘忍嗎。」漸漸帶出一點哭音,「如果能改變結局,誰想要這爛得要命的故事走向啊?你以為我不想?我比任何人都想要一個完的結局。」

「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本就沒有這樣的能力!」

眼淚模糊了的視線,又很快掉下去,看著孟耀漸漸錯愕的神,心底積多年的委屈像氣球一樣越吹越大,終于承不住力砰的一聲徹底炸開。

「他要去更高更遠的地方了,我不行。你以為我不想保研,你以為我不想放松,你以為我獨來獨往過得很自在?所有的一切都要我一個人來扛,我不管做什麼決定,都得瞻前顧后,我是不可能拋下一切不管不顧的,你懂不懂?」

陳安安走上來站在邊,抓住的手臂。轉過臉,逐漸恢復平靜,「我不是不喜歡江原。是風險太大,我沒有辦法下注。」頓了頓,「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阮喻干凈眼淚,對陳安安點點頭,「抱歉,不是故意給你的婚禮添堵。」

阮喻走在冷風中,老家的冬天氣很重,穿了三件服,仍被凍得輕微發抖。

事實上,沒人看得出之前剛剛發一場爭吵。

從房間出來以后,如常地和陳安安的父母打過招呼,然后離開。

這麼多年,早已習慣偽裝,假裝輕松,假裝堅韌,假裝自己在生活,騙過了所有人,差一點也騙過自己。

阮喻解鎖手機,陳安安打了三通電話,孟耀發了兩條微信過來。

孟耀:對不起。

孟耀:有什麼困難,你和我們說。

阮喻強忍淚意,手機放進口袋里,馬丁靴踩到一片枯黃的樹葉發出「咔嚓」聲響。

阮喻回了那間老房子。

門已經有些生銹了,按下門口的開關,燈沒有亮。這才想起來,電費已經很久沒繳過了。

房子不大,到都是生活的痕跡。

廚房墻面著舊報紙,報紙上被熏得一片漆黑;冰箱面上著花鳥鴨的磁片,已經很暗淡了;客廳的桌上放著一盆假花,土塊上還放了幾顆五彩斑斕的鵝卵石。

仿佛看見媽媽在廚房里忙忙碌碌,油煙機轟隆作響,爸爸戴著眼鏡在翻日歷,坐在臺的躺椅里輕輕地晃。

扎著小辮的小孩背著印著白雪公主的書包從腳邊跑過去,兩只腳一蹬,涼鞋飛去角落。

媽媽從廚房探出頭,罵丟東西,爸爸從沙發上站起來替把鞋和書包收拾好,子探出躺椅看著笑。

可是只是一眨眼,那些場景又突然消失不見了。

面前只有空,落著灰塵的房子。

那些破敗的舊無一不在提醒著:媽媽已經離開十四年了,爸爸跑路跑了五年,把醫院住了家,在外漂泊打拼也已經很久了。

這個家早已經支離破碎,面目全非。

阮喻走進自己的房間,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書桌上擺放著高考前從學校搬回來的書冊,六七堆高高一摞的練習冊,市面上有的基本都做過了。

拿起最上面那本理選修的王后雄,扉頁還寫著江原的名字,但往下翻,里面都是的字跡。

這里絕大多數的練習冊都是江原的。

他一個禮拜要去書店兩三次,每次有新的書進來,他都會買回去做——但不是全做,只挑他興趣的題,有時候整整一本只有三四道題是他想做的,這些書荒廢著荒廢著,就到了阮喻的手里,里面大多數題也都是由的。

阮喻又拿起另一本,手沒拿穩,書陡然砸在桌面上,一顆被扁的星星掉出來。

盡管已經被得看不出原來模樣,阮喻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江原給折的那只。

星星的折紙是素淡的淺藍,上面還有黃的小花點綴——這是江原在一疊花花綠綠的折紙里勉為其難挑出來的。

星星折紙已經散架了,背面出墨痕。

阮喻將折紙輕輕拆開,展一張長條,上面赫然是江原的筆跡。

上面寫著,「第一次折可能不會好看,要是你喜歡的話,以后再折一只更漂亮的給你。

后面畫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白熊。

阮喻被小白熊臉上稽的傻樂逗笑,笑著笑著,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他總是在向承諾,而從來沒有發現。或者說,即使發現了,也沒有給出心底最真誠的回應。

其實當初選擇離開的理由很俗套,比電視劇上的狗好不到哪去。

阮喻記得那是高三下學期,有一回放學回家,在巷子口剛好見低著頭走出去的爸爸。

他們的關系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達到了冰點,媽媽離開了沒幾年,爸爸就把家當旅館,有時候兩個月拿回來一筆生活費,然后又跑去賭博了。

阮喻一直到現在也很難弄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另一個模樣的,不過那時候的毫不關心,只當作沒看見就從他邊走過去。

爸爸突然,阮喻聽見他說:「阮兒,爸爸對不起你。」

這樣的話已經聽過幾十遍了,他第一次跪在面前扇自己子,喊著再也不賭的時候阮喻還會容,但賭博只有零次和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上演了無數次,也漸漸麻木。

阮喻跟沒聽到一樣,面無表地走了。

后來連著好幾天沒看見爸爸回來,也沒有多想,直到催債的人上門來找人,才知道爸爸已經跑路了。

知道后昏迷不醒,送進醫院才知道心臟出了大問題。躺在病床上等著做手,阮喻打電話和親戚借錢,又被告知爸爸此前早已經跟他們借了許多。

江源那時候和他的父親遠在國,為他的留學事宜做準備。

阮喻還來不及和江原聯系上,他的母親突然找上門了。江原的母親是個控制非常強的人,瞞著當時遠在國外的江原父子,自己找上了

阮喻那時候渾上下窮得只剩下尊嚴了,但是為了生活,為了把自己的尊嚴親自碾得碎。

了江原母親給的三十萬,條件是不會再與江原有聯絡。

的手功之后,才來得及把欠江原母親的那張借條還上。離開前,對江原母親深深鞠了一躬。

的手功,但也離不開醫院了。

那段日子里,一邊照顧,一邊備戰高考,現在想想,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記不太清自己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江原最后不出所料,拿到了他從小到大所夢想的名校的 offer。

江原從國回來的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他辦了場生日會,既是慶祝生日,又是接風洗塵,但阮喻一見到他,看著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做了什麼打算。

江原在那場生日會表現得異常束手束腳,阮喻好幾次覺到他的視線不經意放在上,又假裝輕松地挪開。

生日會后,他把到了大門前的巷子口。

阮喻現在還記得那晚上巷子口的蚊蟲格外多,昏黃的路燈下,麻麻的飛蛾瘋了一樣撞向明亮熾熱的燈泡。

江原的臉在路燈下忽明忽暗,但他發紅的耳看得一清二楚。

撞向明亮的飛蛾墜落在水泥板,仍舊掙扎著要爬起來。

阮喻其實是很惡心那些蛾類的生的,但那時候腦袋只有一個悲哀的想法,連飛蛾撲火的勇氣都沒有啊。

阮喻記得當對江原搖頭的時候,江原眼底的一下子就熄滅了。

他問為什麼。

阮喻那時候冷靜到可怕,仿佛置事外,離得一干二凈。

「江原,我等不起的。」

「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一去,四年五年,還是六年,才能回來?」

江原急得上來的胳膊,他這點習慣總是改不掉。「現在的通訊很發達,等以后上大學了,我們面對面聊天,本不是問題的……」

他還沒說完就被阮喻打斷了,「江原。」

阮喻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你在國會有自己的生活,你會適應那里的節奏。我生活在黑夜時,你正在白晝。我眠的時候,你才剛剛開始新的一天。我們總是無法在同一個頻率,甚至未來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什麼困難,你所能做的也只是隔著電話給我一聲安。」

「總有一天我們會厭倦,我們可能會爭吵,然后冷戰,幾天甚至幾個月地不聯系,到最后誰也不會再去主找誰。與其最后鬧得不和而散,不如趁現在給彼此留點好的記憶。」吸了口氣,「你去追逐你的理想,我留在這里過我的生活。這樣不是也很好嗎?」

江原看著,眼眶已經紅了,「你真是這麼想的?」

阮喻點點頭,「其實你比我聰明多了。江原,熱總會被那些零狗碎消耗殆盡的,你愿意為了我做一個理想主義者,其實我很開心,但是我并不想讓這一份好到最后變得面目全非。」

「謝謝你。」阮喻還是沒忍住,眼中水閃現,輕聲道,「生日快樂,祝你學業有。」

走出巷口,江原的聲音抑著,「你之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阮喻沒有再回頭,極力間的哽咽,「你知道的,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人。之前你能帶給我學業上的幫助,我為什麼要拒絕?現在你要走了,我很惋惜,但也只能和你說再見。」

「很抱歉,但我也要為自己的前途考慮。我不像你,家境優渥,食富足,一只腳踏進世界名校……其實到頭來,我們終究會是兩路人的。」

那天之后,江原遠赴國,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也換了一張手機卡,沒有再和他有過聯系。

后來阮喻也做過很多次夢,夢里沒有負債,不必為了錢奔波勞碌,依照的本心和江原在一起,他們有過爭吵,但都是一些無關要的事。

遇到過的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擔心期末會不會掛科,然后又很快拋擲腦后。

阮喻醒來時發現自己滿臉的淚痕。

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是被拋棄的那個。如果上天想對開玩笑,那麼歷史很可能會重演。

的預判沒有錯,第二次被自己的父親拋棄,以那樣殘忍的方式讓的心智了不止二十歲。

從十歲那年就知道,靠別人是靠不住的。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這一點,在十九歲那年,認識得更加深刻。

不是不喜歡江原,而是上背負了太多枷鎖,怕江原總有一天厭倦了的自卑和負擔,厭倦了相隔萬里的異國,也會像的父親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畢竟連親生父親都能割舍,這個世界上早已經沒有什麼不可能了。

所以先選擇放棄,先揮刀斬斷一切念想。

先認了輸。微信的語音請求突然響起,阮喻這才發現手里攥著的那張星星折紙早已被淚水浸,上面的字跡也糊了一團。

手機屏幕上亮著兩個字——江原。

語音一接通,江原有些的氣息通過揚聲傳到耳畔。

他聽起來有些急迫,「剛剛打你電話怎麼打不通?」

阮喻此時腦袋像是塞了團棉花一樣,混混沌沌轉不過來彎。

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手機靜音了。」

江原:「孟耀他剛剛都跟我說了……」

他還沒說完,就被阮喻打斷,「江原。」

江原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嚨,好半晌才悶聲回了一句:「嗯……我在。」

阮喻其實也沒想好該跟他說些什麼,但江原那句「我在」一下將拉回了高中時代。

的腦海一瞬間閃過許多畫面:月經期肚子疼,他買來暖水袋,裝熱水又不小心燙了右手,半個月里練左撇子;運會八百米賽跑他沖過終點線,人群蜂擁上前圍住他,他第一時間回頭尋找的位置……

那些回憶就像是蒸籠里的熱氣,在揭蓋的那一刻爭先恐后地涌出來。

阮喻雙手捂住臉,不能自持地噎著,「……對不起江原……對不起我騙了你。」

我沒有那麼自私,我憧憬過和你在一起。

那時候我想過我們可能不能長久,但我仍舊想和你試一試。

我一直以來都很清醒,但我也想過為了你理想主義一次。

我做好了規劃,我的規劃里一直都有你。

然而上天對開了一個玩笑,讓在頃刻間連下注的勇氣都沒有。

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他說,但此時仿佛一個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只知道哭,耳邊什麼話也聽不進去,里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阮喻最后哭累了,睡了過去。

一覺睡到了天亮,醒來時渾骨頭咔咔地響,全上下都麻了。

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沒了電自關機了,找出充電上,等待開機的空當拉開窗簾。

從云間罅隙傾瀉而下,溫地落在臉上,像是出了手一樣,輕輕地的傷痕。

和江原的語音通話持續了六個小時。在通話斷開十分鐘后,江原給發了一條消息。

江原:要是醒了,記得吃早飯。

阮喻洗漱完簡單地煮了碗面,剛打算開,想了想還是拍了一張照片給江原發過去。

江原的回復立馬過來。

江原:嗓子疼不疼?

阮喻:有一點,喝點水就好了。

江原:今天的火車回去?

阮喻看了看時間,鈍鈍的腦袋終于開始緩慢運轉——今天還得回去來著。

阮喻發了個小孩乖乖點頭的表包。

訂了早上七點的票,時間剩下不多,還得收拾行李,拖延不得。

加快吃面的速度,不到兩分鐘就迅速消滅完大半碗。

江原的微信突然又進來:慢點吃,火車站只要半小時的車程,收拾行李還來得及。

阮喻下意識抬頭天花板,開始懷疑江原是不是在家里裝了監控又卷了一筷子面,放進里慢慢咀嚼。

的家鄉聿城是個小城市,火車站這個點還太早,十分冷清。

阮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鄰座是個上放著大書包正在睡覺的孩子,阮喻放行李的聲響吵醒了孩子眼睛打開書包,掏出一本厚厚的筆記。

一邊翻看,一邊在筆記上不懂的地方打問號。

阮喻側過臉看翻來翻去,隨后輕聲問:「這些問題沒搞懂是嗎?」

孩子轉過臉,點點頭。

阮喻朝出手,「姐姐幫你看看?」

談的過程中,阮喻才知道是自己一個人在聿城讀高三,兩三個月才能回家一趟。績并不拔尖,夢想是考個一本。

小姑娘有些靦腆,聽阮喻給講題,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敢問,阮喻看眼神游離了好幾回,又回到上面的步驟,盡量講得更加詳細。

火車駛進一條隧道,冷一下消失,車廂陷黑暗。

阮喻講著講著,肩頭突然一沉,小姑娘的腦袋無意識跌落靠過來,睡疲倦。

的眼下一片青黑,即使在睡夢中也皺著眉頭。

阮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上。

阮喻其實的,因為高三下學期,也是這麼走過來的。

書不離手,從床上搖搖晃晃爬起來都在腦子里默背古詩,在萬籟靜無聲中時在筆下無聲地流淌消逝。

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樣,家里、學校、醫院三點一線地跑,有時候連著一個禮拜一天只能睡三個小時,就算在夢里也在做題。

繃得太,以至于最后一場考試極其順利地寫到作文的時候,還覺得有些不真實,像做夢一樣。

作文題目仍舊是以李華的份寫一封信,題目中規中矩,也押中了。

那一刻就給一種原來高考也不過如此的覺。

又輕松,又落寞。

輕松的得心應手。

落寞此刻的不正比。

為了四張卷子,準備了三年,用掉上百上千支筆芯,熬過無數個夜深人靜,一摞一摞的練習冊堆積如山。現在,的青春要被這四張卷子輕易了結了。

阮喻在筆寫下開頭問候語的時候突然意識到,為李華寫了三年信,從今往后再也不用寫了。

作文寫得很順利,寫完之后時間仍舊充裕。其實英語一直是的強項,但阮喻不敢懈怠,從閱讀理解開始檢查。

記得高一上期末考那回是全年段打順序坐,考英語的時候后面坐了一個染著綠的非主流。

開考前他問英語好不好,阮喻以為他是要個答案,連忙擺手說不是很好。

考到一半的時候,后座突然扔來一張小紙條,阮喻嚇得半死,打開小紙條發現是選擇題的答案——應該是男生自己做的,有十來個空他都標注著不會做,讓別抄。

然后阮喻和非主流就被監考老師拎走了,監考老師是個古板的歷史老師,怎麼也不肯聽的解釋,非要通報全校,廣播批評過一遍了,的班主任才急匆匆跑來教務撈走。

放學之后非主流還跑來們班給送了盒巧克力,紅著臉跟說對不起。

阮喻怎麼也沒想到,之前有人打架全校通報,還跟江原說你可千萬別打架啊,轉頭江原還沒來得及上廣播呢,先出了這個大糗。

青春時候的每一件小事總是被自己無限放大,現在想來令人啼笑皆非,但當時看來恨不得鉆進地里才好。

境遇不同,心境也不同,人總歸在跌跌撞撞中長大。

那個孩子在中途下火車,拎起行李箱跟阮喻說再見。

阮喻遞給一塊巧克力,淡笑著說:「祝你考上理想院校。」

孩子愣了愣,眼睛彎了新月,說姐姐我一定會的,沒有人相信我能考一本,我不服輸,我一定考個一本給他們看看。

的脊背被書包得有些駝,劉海泛著油,但眼睛里的芒從鼻梁上架著的大大的黑框眼鏡折出來,亮得驚人。

從小窗傾瀉下來,流淌在蓋著毯子的上,早晨真的開始了。

阮喻才回了老家幾天,手頭上的事馬上又積了一堆。

來不及給多愁善的時間,立馬又投繁雜的工作中。

除夕夜前一個禮拜,所有人都在為最后的工作收尾,阮喻連著加了七八天班,周五這天好不容易下了一個早班。

走出大樓,馬路對面擁著從補習班蜂擁而出的小朋友,大街兩邊的櫥窗了年味很濃的大紅窗花,是新氣象。

阮喻站在斑馬線的紅綠燈下面等綠燈,低著頭著腳尖發呆,額上突然一涼,接著街上躁起來。

站在旁邊四五歲的小孩尖起來:「媽媽!下雪了!你快看!下雪了呀!」

阮喻出羽絨服里面捂得暖烘烘的手,接了一片雪花。

風漸漸大起來。小雪越下越大,頃刻間落起大片的雪花,天地白茫茫一片,刺骨的凜風越刮越大,卷著雪花升上高空。

看著手上的雪花慢慢融化,擺突然被扯了扯,阮喻低頭看下去。

那個小孩睜著圓亮的眼睛,胖胖的手指頭指著馬路對面,氣地說:「姐姐,那個哥哥一直在看你耶。

阮喻抬頭。

漫天席卷的雪花中,一個形高大修長,穿著一灰質的羊呢子大的年輕男人站在幾米開外,寬肩長,手邊還拉著一只巨大的行李箱,風塵仆仆的模樣。

他臉上還戴著黑口罩,只出一雙眼睛,但阮喻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靜靜站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著,不知道看了多久。

綠燈亮起。

兩邊的車輛緩緩停住,人流涌,站在人群中仍舊高出一截的年輕男人拉著行李箱大步走過斑馬線,最后停在面前。

江原笑起來,眼睛彎彎,連額發下勾起的眉梢都在笑一樣,鮮活得想讓人落淚。

他摘下口罩,俯下很輕地抱了抱,淺聲道:「我回來了。」

說是抱,也不過是上半輕輕靠過來,左手在后背,連都沒就很快地收回去了。

一別多年,他的眉眼幾乎都沒怎麼變樣,只是面龐廓更加分明,五也深邃了許多,但一笑起來那年氣撲面而來。

他的語氣太過自然,仿佛只是同多年未見的老友寒暄。

阮喻才從那個帶有淡淡香味的禮節擁抱回過神,稍稍鎮定了下來。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還靜靜躺在兩天前聊天記錄里的人突然就站在前,跟做夢一樣。

阮喻莫名有些焦慮。

周遭仍舊鬧哄哄,他們二人之間的氣氛卻稍有凝滯。江原將轉過來,陪站在紅綠燈旁等下一趟。

阮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眼睛瞥到他手邊的行李箱,「你剛下飛機?」

的聲音不大,再加上周圍車流喧囂,江原并沒有聽清,問道:「什麼?」

「我說,你剛下飛機過來的?」指了指行李箱。

江原笑了一下,「對。下午三點下的飛機,本來要去酒店,剛巧上你了。」

「哪家酒店?」

江原眼皮稍向上抬了抬,又很快落下來,折出一道皺褶,「……萬洲酒店。」

「可萬洲酒店和這里隔了幾十公里。」

江原恍然,「那難不是我走錯了?」,他點進手機里的件,「我才剛回國,這些國的導航件還不太會用。」

他說完轉過臉來看,「晚飯吃過了嗎?」

綠燈重新亮起,阮喻搖搖頭,「走吧,你回國,我請你一頓替你接風洗塵。」

后有子骨碌碌滾的聲音,江原跟上來,出笑容,「你說真的。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上說著不客氣,但他最終還是只選了間火鍋店。

「不是要宰我一頓?」阮喻倒比他還要在意他的行李箱,「火鍋味大,行李箱可能要沾上味。」

江原擺擺手表示沒事,繼而眼神在店流連,「在國外很吃火鍋,我想這一口想很久了。」

現在正是飯點,阮喻選的這家火鍋店味道很是正宗,生意很好,店里吵吵鬧鬧,人來人往,很有熱鬧的氣氛,也正好沖散他們之間那種不尷不尬的氛圍。

一個小男孩橫沖直撞跑過來,差點往阮喻上撞去,江原包住他的額頭,減緩了那沖力,但小男孩還是不可避免地撞了上來。

分明的骨節被那力道上,的牛仔布料勾勒出部的廓,微陷下去。

江原拉過阮喻的手腕,把牽到稍后的地方。小男孩的母親跑上來抱住他,連連對他們道歉。

「沒事,以后小心點就好了。」

牽在手腕上的那只手還沒放開,掌心在手背上了幾秒就松開了,阮喻皺了皺眉。

那對母子道了歉之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江原轉過后,正見阮喻蹙著眉抬頭看他。

「江原,你是不是病了?」

江原有些莫名,「沒有啊。」

「你的溫有點高。」

阮喻拿手背他的額頭,又比對了一下自己的。

江原撥了撥自己額前被弄的碎發,「可能是進火鍋店比較熱。」

阮喻照顧的時間長,自己也快半個醫生了,抿著搖搖頭,「不是。」

找服務員要了溫度計,拿紙巾,遞給江原,「夾在腋下。」

江原一大只坐在沙發上,兩條長攏著行李箱收進來,看著來來往往的食客,有些不大愿,「不用了吧。」

阮喻不說話,就看著他。大概過了三秒,江原乖乖把溫計放進服里。

「夾一點。」

江原撓了撓臉頰,有些燒紅。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三十八度一。

阮喻果斷拉他出火鍋店。

火鍋沒吃,最后兩個人倒跑診所里了。

醫院離得太遠,江原也不想太折騰,阮喻只能給他找了間小診所。

好在只是著涼,吊瓶水就好了。

江原坐在褪了的小長椅里,撓了撓眉骨,「不好意思啊,飯沒吃,還讓你陪我跑一趟。」

阮喻搖搖頭,打開外賣件,「要吃什麼?吃點清淡的可以嗎。粥喝嗎?」

診所里昏黃的燈打在的側臉,纖長濃的睫在眼下上投出一道淡淡的影,整個人恬靜又

江原看著,點點頭,「嗯。」

「八寶粥還是瘦粥?」

「瘦。」

阮喻下了單,拿完藥出門給他買了瓶溫水,監督他喝完。

外賣很快就到了,阮喻跑出去拿,回來的時候看見診所里又來了個小朋友,在小長椅上滾來滾去,哭嚷著不肯打針,一把鼻涕一把淚。

阮喻手拎外賣小心翼翼地繞開他,在江原邊坐下。

出去拿外賣的時候,江原還無聊地拿手摳坐墊翹起的皮,這會兒來了熱鬧,他微側過饒有興致地看那個小孩撒潑打滾,眼底有些幸災樂禍。

小孩還是被按著打了一針,他媽媽去給他拿藥,小孩就仰靠在椅背上噎,一泡眼淚在眼睛里打轉,憋得臉都紅了,一副生無可的可憐模樣。

江原本來就是安靜不下來的主,看了一會,咧了咧嘲笑道:「這麼大人了,還怕打針呢?」

小孩瞟他一眼,扁扁,「我才五歲。」

「五歲不小了,我五歲的時候不小心燙了手臂。」他煞有介事地湊過去,手背上的針頭,阮喻把他扯回來。他挪回去,又轉頭繼續說,「別說哭了,號都沒號一聲。」

小孩忘了剛才的委屈,傻愣愣道:「你不疼嗎哥哥?」

「疼啊。但是男子漢大丈夫,疼點算什麼。」他出口袋里一顆糖,「吃糖嗎兄弟?」

小孩哪有不吃糖的,他著接過來,一口氣拆了外面的包裝把糖塞進里,臉頰立馬鼓鼓囊囊一塊。

「怕你媽發現啊?」

小孩點點頭,「我媽是母老虎。」

江原一聽,樂了,「誰教你的?」

「我爸說的,他老挨我媽揍。」

說話間,小孩的媽媽回來了,小孩立馬把里的糖果往舌底下,低聲說:「母老虎來了,不說了。」

江原樂不可支,回頭看阮喻,「這小孩,多逗。」

阮喻也被他逗笑,但也不忘提醒江原,「你當心點,別待會兒回了。」

好吧。

江原鼻子,安靜下來。

阮喻把蓋子打開,粥盒捧在手里,遞給江原勺子,「趁熱吃。

江原有些過意不去,「你放我上就好了,你也還沒吃呢。」

「放上等會灑了不是更麻煩,吃吧,我還不。」

從上飛機到現在,他也只吃過一頓飛機餐,肚子早就得不行了,何況阮喻還在等著,江原盡量加快進食的速度。

小孩安靜了一會,聞著粥的香味探過頭來,「哥哥你吃什麼呀?」

阮喻替他回答:「喝粥呢。」

「好香啊。」

他還想探過子,他媽媽立馬把他抱住,「那是哥哥姐姐的東西,你要想吃什麼跟我說,我又不虧待了你。」

小孩立馬打蛇隨上,「那我要吃炸!」

他媽媽瞪大眼睛,「生病還想吃炸?竹條炒你吃不吃?!」

江原里那口粥咽下去,轉過頭看著阮喻,「我也想吃炸。」

阮喻低頭給他拿湯,把空的粥盒拿走,「炸以后吃,先喝這個。」

他本就是隨口說說,見狀聳了聳肩把湯喝完。

阮喻吃完自己的晚飯,已經是八點了。

一瓶水還剩一點,一旁的小孩靠在媽媽懷里睡著了。阮喻加班熬了幾天,早已困倦得不行,只是強忍著困意。

沒忍住打了個哈欠,江原立馬道:「困了?」

阮喻拿手捂了捂,眨眨眼睛,「還好。」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會自己去酒店就行了。」他說到這,很是不好意思,「本來回國想跟你吃頓飯來著,結果讓你跑上跑下了。」

阮喻搖搖頭,指著腳邊的空外賣盒,「也算是一起吃了頓飯。我陪你吊完這瓶水吧,也沒多久。」

說好陪著他,但倦意涌上來誰也擋不住,阮喻還是沒能扛住,睡了過去。

醒來時,發現自己靠在江原的肩頭,他也腦袋支著墻壁睡著了,上的灰質呢大下來蓋在上。

,江原就醒來了。

阮喻看向鐘表,已經九點半了,「好了怎麼也沒醒我?」

江原把大重新穿在上,「看你睡得正香。」

兩人走出診所,阮喻站在街邊替他攔了輛出租,「萬洲酒店是嗎?」

江原才點了點頭,就被塞進出租車里,他坐穩了就把腦袋過來這邊放在車窗上,「那你怎麼回去?」

「我自己打車很快的。」把他的腦袋按回去,「把車窗關上,外面風大,回酒店記得把藥吃了,一天三次。」

江原乖乖點頭,街燈的線折在他眼眸里溫順得不像話,阮喻一瞬間母泛濫,拿手背又他的額頭。

「還是有些熱,回去記得多喝水。」

車緩緩駛離,江原還回頭著站在路邊那個清瘦的影,一直到車駛遠了,什麼也看不清了才把頭轉回來。

駕駛座的司機大叔從后視鏡看他一眼,滿是促狹,「朋友?」

一條消息進來。

阮喻:吃藥記得別空腹。

江原一邊打字一邊回復司機,「不是。」

「那是追著你?」司機把著手上的方向盤,「小姑娘會照顧人,長得也水靈,你可得把握住,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江原想起阮喻方才手背上來的作,左邊幾抹碎發被風吹起來拂過臉頰,遮住躲閃的眼神。

他止不住地笑起來。

司機師傅看他笑這幅傻樣,遞過來一個奇怪的眼神,「姑娘表白啦?這麼樂呵。」

江原一面搖頭一面抿住笑意,轉頭去看街邊的夜景,沒有再解釋什麼。

阮喻大包小包地從超市出來,離了暖氣,冷風迎面刮來,沒幾秒鐘,的手就凍得通紅。

今天除夕,下班下得早,回家路上想著晚上自己做頓火鍋,就拐彎進了超市。

從超市出來就開始后悔了——本來想著除夕怎麼著也穿得面點,早上出門特地穿了套新買的豆綠小西裝,還搭了雙高跟鞋。

結果下臺階的時候腳不小心扭了一下,阮喻疼得冷汗一下冒出來,彎著腰緩過了那陣疼勁,才撐著膝蓋直起來。

高跟鞋是不能再穿了。

阮喻的手上掛滿了超市購袋,兩指頭拎著高跟鞋,舉步維艱地沿著街邊走,試圖打到一輛出租。

肚子里已經一窩火了,在這冰天雪地里愣是累出一頭細汗。

正這時,一陣疾風從耳邊刮過,阮喻還沒反應過來,挎包的細鏈子已經卷著的手臂飛出去,被那陣大力帶著踉蹌幾步。

腳踝鉆心的疼,手臂被勒到的地方火辣辣的,阮喻眼前一陣白,但包里存余的零零碎碎的東西讓一瞬間清醒過來。

剛剛騎著托從邊飛馳而過的男人或許手疏,被的反作用力一帶,從托上摔下來,急匆匆又把托扶起來,,準備逃離現場。

一切發生得太快。

等阮喻反應過來,右手拎著的那只高跟鞋已經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的拋線,準確無誤地砸在小賊頭上。

小賊摔下來。

阮喻心頭窩著的那團火一瞬間炸開,踉踉蹌蹌走過,來不及等路人攙扶一把,已經一只腳踩上了男人的頭,俯把自己的包搶回來。

阮喻:「。」

出口臟爽是爽了,阮喻坐在警局里被告知搶包的人被砸了個腦震,而需要找人保釋出去時,恨不能再罵一聲。

好好一個節,過得十分窩囊,脾氣再好的老實人都想罵人了,何況阮喻原本就算不得脾氣好。只是這些年磨出了張面,但年時候的脾氣遠算不上好,沒有耐心,缺乏安全,常常自閉,有時候自己照著鏡子都討厭鏡子里那個人。

鐘表指針指向八點整,春晚準時播出。

阮喻在度過了漫長的廣告的前奏后,艱難地按下了通訊錄一個剛剛存進去沒多久的號碼。

今年的春晚一如既往地無聊,阮喻看了一會,播到第二個節目的時候,沒撐住睡了過去。

江原走過來,輕晃的肩膀的時候,是有一點意識的,眼皮掙扎了幾下,從細里看著江原模糊的背影跟著警察走進去,不合時宜地想起高中的某一個冬日。

他穿著件群青的衛,在一眾臃腫的羽絨服里瘦,尤其突出。

著兜靠在欄桿上曬太,和邊的男孩子說笑,笑得眉眼彎彎。

那時候從旁邊經過,看了他一眼,江原無意轉過臉,沖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還臭了下劉海。

回座位的時候江原把頭靠過來,賊兮兮地問:「剛看我干嗎,暗我是不是。」

阮喻分明已被那個笑容沖擊到,卻還是翻了個白眼,「看你牙齒上卡了片菜葉。」

江原立馬抿,把后桌陳安安桌上的小鏡子順過來,躲到課桌下看,「真的假的。」

仔細檢查了一遍后,他鉆出來,掐著的后脖前后搖晃。

「阮喻你活膩歪了是不是!」

江原站在前,一雙又長又直,阮喻犯著渾一頭就往他上撞,江原連忙手扶住,蹲下來。

阮喻懨懨地抬眼。

江原:「腳踝還疼嗎?」

「疼啊。」的聲音有些啞,低著頭,怎麼都提不起神,「疼也得忍著。」

江原轉了個背向,直接把往背上放。

阮喻的臉在他肩上一靠,走間輕搖慢晃讓更加昏昏睡,以至于沒能聽清江原的話。

反應了兩三秒,才從鼻子里憋出一個代表疑的哼哼聲。

「我說疼就說出來,不必忍著。」

江原把放進副駕駛,給系上安全帶,要關車門時擺被一只手拉住。

阮喻看上去十分疲憊,眉心結了個小疙瘩,仿佛十分不耐,又好像只是單純地抱怨:「可是這樣很麻煩。」

江原一只手扶著車頂,俯過來,溫聲道:「麻煩什麼?」

這時候又不說了,撒開擺把手袖里,江原幫把羽絨服拉到肩上,繞了一圈坐上駕駛座。

阮喻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沿途風,萬家團圓,街上走的都是對,紅滿面。

「會很麻煩別人啊……別人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如果喊了疼,一次兩次還有人愿意噓寒問暖,多了的話旁人就會嫌棄事多,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求助,這樣也沒有被放棄一說了。」

阮喻崴了腳的時候沒哭,被搶了包沒哭,孤零零坐在局子里沒哭,卻在醫生替理傷口時哭得崩潰。

醫生見哭得這麼厲害,還以為自己下手重得不得了,作僵在那里。

江原坐在邊,替遮掩,「太怕疼了,醫生麻煩輕一點。」

重新回到車上時,阮喻眼睛都哭浮腫了,但腦子好歹是清醒了些。

江原從車里屜抓了四五顆大白兔糖,放在阮喻上,「了就吃這個墊點肚子。

阮喻袖里的手,剝了顆糖。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道:「我只想吃糯米紙。」

江原點頭,「好。」

阮喻把糖紙團一團,在手里面碾來碾去,繼續得寸進尺,「我還想吃炸。」

「崴了腳能吃炸嗎?」

同樣沒這方面常識的阮喻上網搜了這個問題,晃著手機頁面稍顯得意,「百度說能。」

「行。」江原打開手機導航,繞了一圈真給買了只炸回來。

「吃吧。」阮喻的羽絨服掉下來,他干脆給鋪在膝蓋上,又從后座拿了自己的外套墊在上,免得炸味道熏著了羽絨服。

阮喻戴上手套,撕了只下來,黃澄澄的油流下來,爛,外皮香脆。

一大口咬下來,又喝了一口可樂。

「好吃嗎?」江原看著路況,手把著方向盤利落一打。

阮喻點頭。

吃完一整只,路上有點堵,阮喻打開車上的電臺。電臺好像是個音樂頻道,此刻正放著范瑋琪那首《最初的夢想》。

這首歌上一回聽,記得清清楚楚,是高考考完英語從考場出來時廣播在放。

周遭鬧哄哄的,穿著藍白校服的學生勾肩搭背,一個一個從邊走過。

站在走廊里,耳邊是那句悉的歌詞。

如果驕傲沒被現實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會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遠方

……

悠揚的歌聲傳遍偌大的校園,阮喻在這喧囂中到一不真切。

拿著文袋深一腳淺一腳走出校門,與其他人背對而行。

車在一棟破舊的小樓前停下。

江原替阮喻把上的炸袋卸下,欺上前替解開安全帶,說道:「過了這麼多年,你這別扭子一點沒改。

阮喻抬眼看他。

「高中的時候每次考差了,老師要在上面念到你名字,你臉上看著不甚在意,手里頭卻揪了不知道多小紙團。阮喻,其實你沒有必要得到所有人認可,沒有必要考慮所有人的,你當年跟我說你很自私,其實恰恰相反——你比任何人都不想虧欠。」

他替套上那件厚厚的羽絨服,把拉鏈拉到最上面。

江原看著面前那雙呆呆傻傻的眼眸,沒忍住笑了一下,「作業忘寫沒關系的,考差了也沒事的,跌了一跤并不丟人,示弱也不會讓人看不起。阮喻,沒必要讓自己累得不過氣。你來煩一煩我,既不會讓你層皮,也不會讓我掉塊。」

他的語氣不輕不重,仿佛只是討論了一下今天的天氣有多麼差勁,在這種氛圍中,就如同他說的那樣——

「就把我當你的老朋友好了。」

他走到阮喻那邊,打開車門把抱出來,腳在車門上一推把門闔上。

阮喻窩在他懷里,抬頭道:「老朋友之間還能這樣?」

江原面不改,甚至還笑了笑,「啊。那就是關系更親的老朋友。」

居民樓太破爛,江原要上樓梯時在臺階跺了幾下,聲控燈跟聾了一樣。

阮喻自告勇道:「我來試試。」

兩只手使勁一拍,還自己附帶了個「砰!」的音效,樓道應聲而亮。

這還是重逢以來頭一回在江原出這麼孩子氣的一面,江原沒忍住笑出聲。

阮喻仰臉看他一眼,「笑什麼笑,好笨。」

這座居民樓的隔音不算好,走在樓道里,隔著一面墻,屋的喧嘩聲聽得一清二楚,窗臺外驟然亮起絢爛的彩,煙花尖嘯著沖上云霄,照亮整個城市。

居民樓外面一群小屁孩在扔響炮,尖著四散開來。

各種聲音炸開,掩蓋住樓道里怦怦響的心跳聲。

下一秒鐘,這無法言說的氣氛被一聲悠長的咕嚕聲徹底碎。

阮喻沒事人一樣到看看,江原低頭睨一眼,「又了?」

「不是剛吃過炸?」

「我長得快。」

「個沒臉沒皮的。」江原掂了掂,「二十有四了還長。」

他這一掂,阮喻那一骨頭硌著他手臂的覺更加明顯,平日里裹著羽絨服看不出,現在實打實掂量掂量才發現只剩下骨頭了,「怎麼瘦這樣。我抱我表弟都比你費勁。」

阮喻:「你表弟是男孩子怎麼能比。」

「他才十二歲。」

阮喻啞下去,江原卻不依不饒,「你平常到底都吃些什麼?」

面前敷衍過無數次這樣的話,瞎話已經要口而出了,江原突然打斷:「想撒謊?」

阮喻才剛張開,聽他這篤定的語氣一愣,還真給套出話了,「你怎麼知道?」

江原揚眉,「你一撒謊眼睛就不由自主要往上瞟,你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

那語氣頗有幾分自得的意味。

有嗎?

這件事還沒琢磨出來,阮喻立馬另扯線頭,「你上樓梯看我干嗎。看腳下,小心給絆了。」

「怕什麼,要真摔了我給你墊下面。摔不著你。」

一面說話,一面爬樓梯,八樓也到了。

江原看著從包里掏出鑰匙開門,兩只手把半邊遞進屋里頭了,還欠嗖嗖地問了句:「大晚上我一男的能進去嗎?」

「當然,你不一樣。」阮喻被他扶著落了地,從鞋柜里掏出一雙沒拆封的拖鞋,「有點小,你要不想穿,不鞋也行。」

江原自己把外面的包裝拆掉,里面是一雙的棉拖,他穿進去腳后跟都踩在地上。

但他也不介意,啪嗒啪嗒原地繞了兩圈,抬頭道:「哪里不一樣?」

阮喻:「你是好朋友啊。」

江原樂不可支,扶著在沙發上坐下,又開了電視給調到春晚頻道。

五彩斑斕的配映亮出租屋,大紅大綠充斥著眼球,但似乎也沒有那麼惹人生厭。

出租屋狹小擁堵,江原稍彎著腰,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都生怕他一直腰就要撞上天花板。阮喻知道他一直都很高,但這會兒看著他的背影,恍惚間產生一種天花板就算是塌下也有他撐著的錯覺。

江原在廚房里搜羅了一圈,除了兩顆蛋和一把蔫掉的小白菜什麼也沒找到,他抓起餐桌上的鑰匙,打開房門,一邊換鞋一邊叮囑:「我下樓去拿車上的食材,一會就上來。」

一抬頭,阮喻抓著一包薯片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皺眉,「吃垃圾食品,不衛生又不健康。留著點肚子。」

阮喻看他一眼,點頭的同時,抓把剩下的碎渣吃干凈。

按照對他的了解,江原這人雖說看起來好說話,但要真讓他覺得勸不聽了,遲早要上手。

江原平日里雖然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但要真冷起臉來,連眼角都能飛出薄薄的利刃。

阮喻又拆了包魔芋,才吃了幾口就聽見外面的腳步聲,三下五除二把袋子扔垃圾桶里。

江原拎著大袋小袋,其中還包括在超市買的,他用腳帶上門,了鞋腳往廚房走,眼皮都懶得掀,「把邊的油。」

阮喻條件反自己的角,什麼也沒有。

吃就干凈,一屋子味道以為別人都聞不到?」

江原從廚房探出頭,「可樂翅和牛排選一個。」

阮喻訕訕地了鼻子,「都想吃。」

廚房里叮鈴哐啷一陣,一個小品節目結束后,阮喻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正好撞見江原圍著的碎花圍出來,他把手上的盤子擱下,一面解圍一面攙住胳膊,「吃飯。」

這一頓晚飯連著夜宵總算正式開,阮喻先前也在江家蹭過飯,那時候江原的手藝還沒這麼好,而且他也很親自下廚,阮喻也就吃過兩三回,但味道總歸比自己做的味十幾倍。

江原給盛了碗飯,把煎蛋剩的醬油拌進的飯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春晚好看嗎?」

阮喻看春晚其實也就看個形式,眼睛放在上面,心思早就神游太虛,一句臺詞沒進心里。

「也就那樣,沒那味了。」

春晚真正的意義,其實不過是將一家人聚在一起,樂呵也好吐槽也好,總歸是干同一件事。

可越來越多的東西讓這份意義變了味,有的人不得團聚,有的人縱是團聚也隔著堵墻流。這項傳統也了臺面上的形式,在這個只能說吉祥話的大好日子里,勉強掩蓋那些千瘡百孔,自欺欺人。

江原說:「我也好幾年沒看過春晚了,在國外連春節也不過。過年我總覺得還是小時候有意思,越長大,這年味反倒都不對勁了。哎,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大概五六歲?」

他來了興致,眉眼彎彎說起時的事

那段記憶實在太過久遠,聽江原提起還有些虛無縹緲的覺,好像是夢里的一樣,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記那麼清楚的。

從胡同搬走前,江原一直都是他們那片的孩子王,皮倒是不皮,就是天生開朗話癆,跟誰都能聊得來,小孩子就跟在他后頭。

那時候的阮喻,還不是現在要死不活的樣子,比誰都野,三天兩頭就跟胡同里的小孩打點小架,然后被各自的媽媽扯著耳朵攆回家

江原雖然是孩子頭,但在大人面前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說話還是有幾分信服力的。

所以那時候媽一旦抄起架,就往江原家跑,跑過好幾條彎彎繞繞的巷子,翻過江原家院子外的那堵矮墻。

說起巷子,在巷子里抓人是他們那些小孩子最喜歡的游戲之一。

家家戶戶鱗次櫛比,一條巷子兩頭跑出去都是截然不同的路徑,小孩子閉著眼睛都能跑出去,那時候他們都覺得這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

江原一聽見求救的聲音,穿著短就從樓上的臺探出頭,頭發得跟窩一樣,立馬幾步跑下來。

阮喻負責在前面跑,江原就盡職盡責攔著媽媽,拉著碎碎念,一直到話也罵不出。

對于那個年代的小孩來說,過年過節是最開心的事,因為不僅可以買新服,吃好喝好,出去瘋玩也不會被罵。

大年三十那個晚上,圍過爐被放出來的小孩猶如魚兒水,瘋狂涌小賣部。

江原手里頭零錢最多,為人大方,常常拖著一大袋半人高的煙炮,帶著他們一幫小屁孩去池塘邊放炮。

有一回他們一群小孩就把鄰居張大爺家的那條土狗炸傷了一條,被那條狗追著吠了大半年。

小巷里的大人都說江原那比誰都能嘚吧嘚吧,好聽點說能說會道,長大了一定能有出息。

江原的媽媽是個高中老師,不太喜歡跟巷子里的媽媽待在一起,但別人一提起他的兒子多優秀上說著沒什麼,腳下卻愿意多待一會兒了。

巷子里的媽媽都想跟老師這樣有份的人好關系,雖然看不慣高人一等的作態,但明面上還是讓著,捧著

后來江原七歲的時候,他媽媽覺得在這個小巷子不能有好的教育環境,決定全家搬走。

那是阮喻頭一回見江原和別人爭得急赤白臉,他爸爸站在一邊什麼也不敢說,江原和他媽大吵一架,跑出門一整夜,第二天回來就恢復平靜,妥協了。

那一整夜,他媽媽就跟沒事人一樣,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仿佛兒子只是托去親戚家住了一夜。

所有的一切盡在的掌握中,從小到大俱是如此。

要江原學鋼琴、學奧數、學主持、去軍訓,江原無論怎麼不樂意,最后蓋棺定論的都是他媽媽。

那時巷子里的大人都對自己的小孩說,看看人家江原多聽話,你要能有他一半乖,我做夢都能笑醒。

后來,逐漸又有人家搬離胡同,長津路的三元姐姐嫁去外地,住對面的小胖墩坐上開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車,臨著小學路的小林一家出了國,小店一家一家地開,一家一家地關上,悉陌生的面孔有的留下,有的離開。然后就沒有了然后。

坑洼不平的石板路,扔在草堆里的破爛臭球鞋,偶爾竄的三兩只野貓,熏得黑乎乎的烤地瓜,刻滿稚字跡的老樹皮,小賣部冰柜里的甜汽水,榕樹下簡陋的秋千一晃一,惡臭難聞的臭水里蟲蚊滋生,長廊外掛了一列的花床單,兒時被媽媽親手漿洗過的服的味道,那時候聿城草長鶯飛,年輕狂不知天高地厚,肆意暢想,從沒想過會有拖著行李箱離開的一天。阮喻夾了翅,一口咬下去鮮甜,「我記得你爸燒這道菜一絕,叔叔教你的?」

「他?他哪有空教我。」江原扯了扯角,「談了個小朋友正膩歪著呢,見到我就嫌煩,不得我早點收拾東西滾蛋。」

阮喻沒想到一句話扯出這麼多是人非,筷子頓在桌邊。

江原一見那表就知道又在自己瞎琢磨了,筷子一敲碗邊,「我又不是老頑固,我爸追求,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反正我是看明白了,幸福這玩意自己不爭取,哪有它自個上門的道理。」

話題陡然轉回來,太平終究無法飾。

阮喻看向江原,昏黃的吊燈下,他臉上凌厲的線條有所和,如同一幅細膩的油畫泛著復古的澤。

「……你這次回來待多久啊?」

「回來就不走了。」江原夾了筷蛋,「我爸的朋友一直想讓我去他公司幫他,正好我學業完回國,下下個禮拜就辦職。」

他說到這里頓了幾秒。

抬起頭看過來,額上幾道淺淺的紋路,眼底有笑意,「其實還有一件事……你知道我是個有始有終的人,都過去五年了,也該來問個答案。」

他這一顆直球明晃晃擊碎了這層朦朦朧朧的紗,阮喻他打了個措手不及,整個人像是被定格住,也不敢

接著江原又送了一筷子米飯,四平八穩道:「不過我也不要求你現在給我回復,不著急。」

阮喻腮幫子鼓鼓囊囊一團,聞言第一反應竟然是松了口氣,這直白的反應讓江原哭笑不得,「出息。」

阮喻轉移視線,筷子隔空點了點牛排,「幫我夾兩塊。

「好生。」他一面又打直球,一面把整盤牛排放在阮喻面前。

吃完飯已經將近零點了,江原碗洗到一半被阮喻喊出來——外面在放煙花。

從這個高度看過去,對面是平闊的江面,喧鬧聲著窗戶涌進來,煙花騰空炸開,絢爛轉瞬消逝。

世界一改沉默,變得嘈雜喧嘩。

阮喻趴在窗臺上,江原倚著墻面看向窗外。

新年新氣象。

輕聲道:「江原,新年快樂。」

聲音得很低,但江原還是聽到了,他彎了彎,用那只還沾著泡沫的手在玻璃上畫了個興高采烈的小人,「新年快樂。」

憋了一會,還是沒忍住,「玻璃等會兒記得干凈。」

江原用另一只干凈的手把脖子上的圍巾纏了一圈又一圈,再猛一下捆,「德。」

最后一朵煙花在城市上空綻放,世界恢復萬籟俱寂。

阮喻垂下眼皮,「謝謝你江原。」

「謝我什麼?」他偏過臉說。

沉默半晌,一直到江原以為不會再回答了。

阮喻:「謝謝你陪我過年。」

江原放慢作緩緩點了幾下頭,雙手微攏,食指輕點,笑道:「那我也該謝謝你。」

靜可聞針落。

江原靜靜倚在墻邊,上是一件白的,襯得他整個人干凈清爽,他就靜靜看著就好,什麼也不用做,阮喻看著他眼底的芒就有想落淚的沖

他有什麼不明白呢。

他那麼聰明,當然知道原本要說的「謝謝」,不只是因為他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陪在邊。

而是他一向慣著,不管是向出援手,還是一直陪伴在邊。

即使他這一走,就是五年。

這一點從沒變過。

縱使行至深淵邊沿,縱使前路無,只要回頭,那個人總是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

他明明什麼都知道,但不說,他也就不問了。

還沒做好點破的準備,他就安安靜靜地退守原地,等待下一次鼓起勇氣探頭。

江原:晚安。

兩點出頭,阮喻放在床頭的手機進了條新消息,手機屏幕泛起亮,映著安靜的睡

阮喻這只腳崴了得有一個月,剛開始下樓走都很艱難,只能靠江原把抱下去,再送到公司。

頭幾天阮喻還不太習慣,但一段時間以后,已經能做到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頂著一頭糟糟的頭發給江原開門。

江原見怪不怪地進門擺好早餐,等洗漱的時候幫開窗戶,燒熱水。

他每天給帶一碗粥和幾碟小菜,變著花樣地做,剛開始阮喻不好意思讓他等著就囫圇地吃,江原講了幾次無果,只能陪著一起吃早餐。

這麼喂了半個月,阮喻就眼可見地胖了一圈。

跟江原提起這件事,江原當時正在開車送,聞言難掩笑意,「胖有什麼不好,你原先就是太瘦了,現在這樣離正好還差點意思。你還該付我飼養費來著,養豬崽可不便宜。」

阮喻聽了他的比喻非但沒有一生氣,反而覺得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小生了,哪里是豬崽。」

江原:「怎麼不是小生——打扮打扮,再扎個馬尾,不就是個高中生的模樣。」

阮喻搖頭,「我才不想當高中生。前天晚上還夢見我化學考了個 73,要真回去高中了,又要做整整三年的噩夢。

江原:「沒事,夢都是反的。」紅燈亮起,他轉過臉來看,「說不定現實里是 37 呢。」

阮喻不甘示弱打了他一掌。二月過去,天氣開始回暖。

阮喻雖然仍舊忙碌,但在江原督促下,開始有意識地注意飲食習慣,偶爾下班下得早,也會跟他去江邊走走,權當散步鍛煉。

工作強度雖然還是大,但逐漸到輕松,緒莫名其妙低落焦躁的況也越來越

視頻,都說最近狀態看起來好得不是一星半點,旁敲側擊問是不是朋友了。

阮喻先是下意識地否認了,等掛斷了視頻才回過味來。

這件事兩個人猶如失憶了一樣只字不提,他們就如同經年重逢的老友一樣,吃飯、散步、偶爾看場電影,看似平常閑話,卻又影影綽綽著曖昧。

但至正試圖與過去和解。

的生活,在走上坡路。

三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五,陳安安突然給打了個電話。

接起,手機那邊傳來一道急切的聲,「阮喻,你爸回來了!」

腦子空白了一瞬間,耳畔的幾個字都聽得懂,但組合起來仿佛是天書一樣。

嚨一片干,「什麼意思?」

「你爸回來了,去找了你!」

彼時暮西沉,邊工位的同事收拾自己的東西,討論著這個難得放松的假期該去哪里消費一番,剛想問問阮喻,就見抓起自己的包跑了出門。

阮喻茫茫然跑下樓,腦子里連去往機場的路線都想不起來,手機突然響了。

一條短信進來:我在你公司樓下了。

阮喻下意識抬頭,大馬路上一輛悉的車飛馳而來,看到站在大門口的,駛了過來。

車窗降下,是年輕男人悉的面孔,無端冷靜下來。

去往機場的路上,已經從陳安安那里了解到大概。

跑了五年的男人突然回來,還開著一輛大奔,一改往日的落魄潦倒。

當年爸消失,頭兩三個月還沒人發現,畢竟他往常也是隔一段時間才從澳門回來,沒過幾天又不見人影。

但時間一長,大家也咂出味了,這男人分明是不想養老母和兒了,就跟當年他老婆一樣,把整個家棄之不顧了。

那時候阮喻正準備著高考,班上同學大多也知道爸爸跑了,但也沒人問,因為阮喻看起來太無所謂了,好像天生從石頭里蹦出來一樣,只字不提父親。

漸漸地,這個男人就被小鎮忘了。

時隔五年,他天降一般西裝革履地出現,得知母親在醫院里安家,急得跟什麼似的,往醫院里跑。

按陳安安的說法,什麼也沒說,連罵都懶得罵,就把爸爸趕出去了。

消失五年的人毫無征兆地出現,還上趕著噓寒問暖,怎麼看也是惺惺作態。

陳安安說,有人聽到爸跟問阮喻的地址,估計跟阮喻有關系。

飛機降落已經是第二天的八點。

正是早高峰時候,趕慢趕,還是費了一個多小時。

病房外,圍了兩三個湊熱鬧的老太太,一見過來,干笑著打了聲招呼。

阮喻本沒心思做理,走進病房。

病房里窗戶大開,室寬闊敞亮,一個男人坐在窗邊的位置,背后線太過強烈,暈化他的面容。

即使這樣,阮喻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趕來的路上,老家的人都跟傳達了這個消息,可阮喻總覺得不真實,一直到踏進病房前,還抱有幻想。

假的吧。

是惡作劇吧。

他們在說謊吧。

男人站起來,掌心在西裝兩側了一下,怔愣過后出笑容,「阮兒來了。」

一路趕過來出了滿的汗,滿后背的汗此時此刻變得冰涼,仿佛一條毒的毒蛇盤著的背脊一寸一寸爬上來,蛇信子在脖頸嘶嘶作響。

閉了閉眼,后背突然扶上來一只手。

沒有用多大力道,但手掌心溫溫熱熱地向傳遞熱度。那只手順一樣,輕輕

阮喻吐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還有還在這。

還不能失控。

,「阮兒,你過來,來這里。」

分明昨天才剛剛視頻見過面,不過一個夜晚過去,仿佛蒼老了一些。

阮喻拉住的手,在病床旁的小凳坐下,「沒事的,你好好休息,我來理就好了。」

看著,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嘆息,最后只用力將的手反握住。

阮喻向門走去,路過江原低聲拜托他,「麻煩照看一下。」

在門口停下,回頭對窗邊的男人說:「你…」,吞咽了下唾沫,「跟我出來。」

江原站在門口,看著的背影。

得直直的,連小都繃得的,渾上下著一不服輸的勁,如同一柄泛著寒的長劍,瘦削凜冽。

鈴聲響起,來電顯示是他的朋友。

江原接起。

「喂,江原?」江原應了一聲,那頭才繼續說,「你托我打聽的消息我打聽到了。阮家平是吧——城一家公司老板的婿,現在是公司總經理……他老婆是他上司,沒什麼能力,純吃飯的。」那頭傳來翻頁的聲音,「……現在好像是失去生育能力了……」

阮喻找了個安全通道,先進去,男人隨其后,鐵門砰的一聲闔上。阮家平先開口打破沉寂,「阮兒,幾年沒見你都長這麼大了。你剛剛進來,爸爸都沒敢認你。」

阮喻終于輕輕扯開角,出一個姑且能稱作笑的神,「是啊,五年了,時間過得太快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爸爸當年也是沒有辦法,澳門那群人死命追著我,親戚朋友也沒人愿意借我錢,我走投無路只能離開。」

一束進來,稍顯昏暗的安全通道里,細小的灰塵顆粒在束中游游

阮喻的目從塵粒挪開,靜靜放到他臉上,「所以呢?你現在說這些是想干什麼?告訴我你的苦衷,然后讓我原諒你?」

男人的臉沉下去,「這該是你對爸爸說話的態度?爸爸怎麼說也是你的長輩。」

他深諳打一掌給顆甜棗的道理,說完又苦口婆心道,「爸爸在外面很想你,你難道一點都不想爸爸嗎?」

阮喻眼眶微紅,「想你?」

迎著男人期待的眼神,惡毒地笑了,「有啊,想你是不是在大街上流浪,到討飯。」

男人臉一僵。

「你還是不理解我是不是?爸爸這些年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但是一安穩下來,還是想著你和,立馬過來找你們……你也不小了,誰是誰非,大人的苦,你還不明白嗎?」

阮喻閉了閉眼,不想再跟他扯這些有的沒的了,直截了當問他:「你回來到底想干什麼?」

「你和都在這里,我回來還能為了什麼,當然是把你們接到我邊,給你們好的生活。」

「不用了。我跟現在過得很好,我自己一個人能照顧好

你要是真有良心……」

頓了頓,冷冷道:「就把你那些欠的債接手過去。我已經替你還了八十萬,還剩二百九十八萬,等會我會把的賬務發給你。債務轉接過去以后,我們兩不相欠。」

阮家平拉住,「債務的事先放一邊,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什麼兩不相欠?父母給你生命,把你帶到這個世上,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到這麼大,你現在長大了有出息了,一句兩不相欠就想一筆勾銷?」

「你們也配當父母?」一滴淚不控制從眼角落,他蒼白的說教如同一塊石頭砸沉潭,水花四濺。

「媽媽把我當多出來的累贅,你呢?你把我當一張的手紙!你們一個兩個,說走就走,完全沒有考慮過我的!我算什麼?啊?你現在跟我談生養之恩,你當年一聲不吭就走,我那時候多大?我還有不到半年就要高考了!住院,親戚沒一個在聿城,沒有人愿意借我錢,我反倒要還他們的錢!」

的心臟鈍鈍地疼,仿佛有一把小刀三百六十度旋著轉,一塊一塊將剜下來。

淚水無聲無息浸了滿面。

低聲起來:「你走得是心安理得了,留下一堆爛攤子讓我收拾!你那時候怎麼不想我是你兒了,你現在來這跟我談恩,談責任,孩子死了,你來了是吧?!父親兩個字,你也配?!」

安靜的通道只剩低的氣聲,阮喻偏過臉了一把淚痕。

阮家平低聲道:「阮兒,爸爸知道錯了……」

阮喻打斷他,「你認不認錯,與我無關。我的要求也很簡單,把你的債務接手過去,消失在我和面前。

你也不用擔心這里的閑言碎語,當年你欠了一大筆錢跑路,鎮上沒人知道——你要還顧及點臉面,不想我把這些都捅出去的話,就別再來糾纏我們。」

阮家平顯然不肯善罷甘休,追上來想拉住,被突然大力闔上的鐵門嚇得倒退一步。

阮喻靠在門上,緩解筋發麻的小,腦子里面哄哄的。

手機陡然響了一聲。

江原發來一串消息。

在渾渾噩噩的狀態,一大串文字讓人眼花繚,可還是第一時間捕捉到了最末尾那四個字。

——「無法生育」。

無法生育?什麼無法生育?

阮喻茫茫然拽上門把手,渾在一瞬間涌上腦門,又頃刻間冷卻。

踉踉蹌蹌走了一步,重新看見那張富態的臉,悉又陌生的臉,此時卻讓作嘔。

阮家平見回來,還以為改變主意了,往前走了兩步突然見眼神變得冰涼兇狠,薄薄覆著層水

冷笑了一聲,「老天真是不開眼啊,怎麼沒讓你死在外頭呢。」

那條盤旋不肯離去的毒蛇長嘶一聲,終是張開盆大口狠狠咬在最脆弱的脖頸,滿腥臭迎面撲來。

什麼冷靜自持,什麼維持面,通通見了鬼。

手指藏在背后止不住地發

抱在懷里哄睡的懷抱,騎大馬的肩頭,背著媽媽買給的冰激凌,打了半年才打出來的一件,甚至是他塞在手心里的一塊四……

很長一段時間里,阮喻都是靠著這些破碎不堪的溫撐下來的,自己的父親,卻又無法抑制地想念當初的父親,一點一點咀嚼吞咽時苦味從舌泛上來,只能抱著殘渣極其勉強地填飽肚子。放不下,于是畫地為牢,把自己困在當年那條胡同里,那個吱呀的老房子里。

五年過去,從未走出來過。

有時候恨得牙,恨得快要支撐不下去了,就會想他在哪里呢,是不是也過得不好,會不會連頓像樣的飯都吃不起,還是又耐不住去賭,被人摁著砍掉了小拇指。

每每夢到那個場景,都會心有余悸地醒來。

然而現在,他冠楚楚地重新站在面前。

沒有面黃瘦,沒有缺胳膊,倒是西裝革履,容煥發。

一字一頓地說:「阮家平,你也配做人?」

現實一掌狠狠扇在臉上,原來抱殘守缺的從頭至尾只有一個,阮喻為自己在十分鐘前尚留存的一慶幸而到不堪。

「你不是阮家平吧?」阮喻心如死灰,「你是不是冒充阮家平……阮家平是不是早就死了?」

呢喃過后,巨大的悲愴排山倒海地涌來,徹底垮了,「王八蛋——你到現在還在騙我!!!」

「當初你說沒有媽媽也沒關系的,你說你會照顧好我,我信了。你說你會改,你說你不會再賭,我也信了。你說你再混蛋也不會讓我過得不好,我也信了。可你一直在騙我!直到現在,你里沒有一句真話!」

「你想我,哈哈…」眼睛通紅一片,整個人像被浸在冰水里一樣,渾漉漉,「你不能當父親了,才想起來還是另一個人的父親?阮家平,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不死在外面?這樣我還能當沒你這個父親!」

阮家平的臉在一瞬間變得鐵青,他攥著拳頭,青筋寸寸暴起。

阮喻看著他這副怒火中燒的模樣,居然笑了出來。

「被中痛了?」冷眼道,「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無恥,還要卑劣。」向前走了兩步,一步步近,將臉仰起面朝著他,「怎麼,你還想打我?來,來打,有種你就打!」

「誰不打誰是孬種!」

通道里只剩下沉重的氣聲。

「……好。爸爸知道,這麼多年,確實是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你有怨氣,我理解,爸爸也不強求現在你能原諒我……」

「永遠不可能。」阮喻打斷他,「你就是現在一頭撞死在我面前,我也不可能接你的道歉。更何況你的悔意有幾分真心,你自己不清楚嗎?」

「當初輕飄飄地走,現在又輕飄飄地想獲得別人的原諒。你所謂的歉意,也太過廉價了。」

阮家平啞言,片息后,他低聲道:「我知道我的出現太過突然,你一時接不了也是正常。你現在沒辦法冷靜下來,那我們過幾天再談。」

阮喻手扶上門把,「過幾天,我當然會找你再談。但這幾天,你也不用再出現在醫院了。不好,你要想找不如找我。」

話說完,走出去。

走過轉角,江原站在盡頭的角落,像是專門候在那里等

他看著疲憊又狼狽的模樣,輕輕把眼皮子上面汗的碎發撥開。

阮喻腦袋轟隆隆在響,幾乎是被人帶著在走的。

江原把推進衛生間里,阮喻站在洗手臺面前呆立了一會,簡單洗了把臉。

出來,江原遞給一張面巾把臉干,手里攥著一只開了蓋的礦泉水。

水是溫的。溫度正好的水流潤的咽,這才稍稍緩和過來。

呢?」

江原接過水瓶,蓋上蓋子,「還在病房里跟老太太說話呢,沒什麼事,你不用著急。我剛剛點了份粥,你不是說粥嗎。」

阮喻有些恍惚,這些零零碎碎的雜事,究竟是什麼時候說的,連自己都記不清了。

「等會兒我先去陪。你留在這等外賣,號碼是我的,要是問起來,你就說你剛剛點粥去了。」江原虛虛的眼睛,「眼皮子都腫什麼樣了,等會先遮遮,回去拿熱蛋敷一敷。」

江原都把一切安排好了,除了努力平復自己的心,好像確實沒什麼需要做的了。

現在的模樣太過狼狽,這樣出現在面前肯定會嚇著。阮喻等外賣的間隙補了個妝,淺地遮了遮浮腫的眼皮。

病房里的氛圍異常地和諧,進門前還聽見和江原的說笑聲。

進來,江原轉過頭,看見手里提著的外賣,還用下點了點,「好,吃什麼?」

阮喻拎高外賣袋,「粥。」

驚喜地起來。

睡著后,江原把收集到的關于阮家平的資料發給

阮喻一行一行看過去,看到一半突然按滅了屏幕。把手機攥在手心里,垂著頭一直沒說話。

過了幾分鐘,偏過頭對江原說:「今天都沒怎麼吃飯,你不嗎?」

阮喻跑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三桶方便面,接了熱水和江原湊合在安全通道的樓梯間解決了。

江原還在吃第二桶,掏出一包剛買的煙,拆了外包裝,出一支練地點上。

其實一直不喜歡煙味,又嗆又臭,但好像也只有刺鼻的尼古丁,能短暫地麻痹一下的神經,讓短暫地冷靜下來。江原的作停下來,阮喻察覺到,微微偏過擋了一下,「你要是介意,我再下層樓去。」

邊一直沒靜,良久那邊說道:「給我也來一支。」

江原第一口太猛,嗆得直咳嗽,生理眼淚涌上來,眼睛微紅。

阮喻邊拍他背,邊被他這副狼狽模樣逗笑了。

「逞什麼能呢。」

江原喝了口面湯,微微止住咳。

阮喻新的,拿在手指間把玩,「我還以為你會吃驚,以前上學的時候我連作業都不敢遲,這也不敢那也不敢,現在煙倒是已經很練了。」

「什麼時候學會的?」

阮喻回憶了一下,「準確來說是大一。」

「不準確呢?」

「高三吧……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高三那會力太大,就買了一包,不敢,怕浪費,每次力大得不行了,就出來聞。后來高考考完那天晚上,我跑另一條巷子里頭了一,」指間的那團火忽明忽暗,月從小窗口流進來,輕輕淌在白皙的臉龐,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第一口就像你現在這樣。人在第一次嘗試新鮮事時就這樣,迫切得好像現在不做將來就沒這機會了。」

江原:「得多嗎。」

「剛開始幾乎是三天就要,不不住。后來就漸漸沒這麼上癮了,我自己能調節好自己的緒,偶爾兩個月才會想著。」

「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超人,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樣,腳不沾地,也從來沒跟誰說過累,睜眼閉眼,想的就是學習,掙錢,學習,掙錢。跟魔怔了一樣。現在想想,好像也回憶不起來當初到底都干了什麼。

終于熄滅。

阮喻轉過來看他,「你呢,你過得怎麼樣。累嗎?」

「怎麼不累,忙學業忙活,忙著實習工作。有一陣子力也大到不行,為了項目連著兩個月每天只睡四個小時,還常常做噩夢。」他沉默下來,「……但大多數時候一想到你,我就覺得沒那麼累了。」

阮喻夾著煙屁的指尖,「為什麼。」

他沉默半晌,好像真的在認真思考。

通道寂然無聲,阮喻看著他微蹙起的眉頭失了神。

「因為是你。」

他的目大剌剌落在的臉上,這次阮喻沒有躲開他的目,「什麼意思。」

這次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時候你跟我說都是利用我,我氣得上頭了,還真當真,隔天就買了機票直接飛走了。到了國,我才算冷靜下來,」

窗外不知道什麼東西了一聲,將江原的思緒拉回來,「其實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你缺乏的是安全。當初的我還沒有能力讓你真正覺到我在你邊。或者說,誰都不能讓你真真正正地到安心。

「后來我以為我忘了你了。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那些封存的記憶。我以為我已經忘了你,但那天你給我發消息,我第一反應是,你被盜號了吧,第二反應居然是——你終于想起我了。

「那晚我興得一晚上沒睡,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在興個什麼勁。就因為你給我發了個消息……?」他撓了撓發的眉骨,「想想還是很不甘心,怎麼就低到塵埃里去了。」

「我又不是滯銷貨,要樣貌有樣貌,要學識有學識,要能力有能力。

「但真要拿這些條件來當作評判標準的時候,我又覺得讓你顯得太廉價,讓我變得太卑劣。那樣子不像我了,不是最初那個江原了。

「你明白嗎阮喻。

「我在你手上栽得徹徹底底。」

傾瀉在他們之間,像是楚河漢界一樣,將他們隔開,也像那道裂

那道一直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裂

一直以來,阮喻都選擇避而不談,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去面對。

甚至下意識地想著,慢慢來吧,因為最深仍在,所以時間終究會治愈一切。

此時此刻,這樣的篤定在他的自白下,卻顯得有些不堪了。

他像又深又淺的海,無聲無息地涌過來,包容的窘迫和不堪,包容的千瘡百孔。溫得簡直不像之前的江原。

肆意、放縱、無拘無束的那個年江原。

可他又好像沒變。

匆匆忙忙卷走的是他那些義無反顧的脾,沉淀下來的是他一直以來的溫包容。

阮喻:「那你沒怨過我?」

「怎麼可能沒怨過,」江原的眉頭又皺起,「我有時候想起來,還恨得牙。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有恃無恐……」

撞過來,在他上。

江原突然定格在原地,雕塑一樣僵在原

腔里躁不安了許久的東西剎那間應聲破裂。

原本安靜的世界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喧囂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分清那是他自己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的心跳。

兩個人的臉都沒怎麼紅,倒是江原的領口被阮喻抓得皺的。

阮喻一手夾著煙,一手幫他平褶皺。

整理完又發現他的擺方才被手掌著,布料蹭著臟兮兮的地板都變了個

阮喻幫他拍打上面的灰塵,「你明天把這件換了,我帶回去洗洗。」

作言語都太過自然,堵得江原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知道我什麼時候喜歡上你的嗎?」

阮喻沒有抬頭,灰塵在月中騰起,清清楚楚落在臉上,掉落之后不見了蹤影。

「大概是有一天午睡醒來,我看見你和我面對著面在睡覺。你睡得很沉,窗簾被夏風吹得鼓起來,周遭很安靜,我在那一刻到無比的安寧,閉上眼睛那一秒鐘我覺得后背都是麻麻的。

「后來我撐不過去的時候就老想起那個中午。我迫自己不去想起你,迫自己抹去和你有關的記憶。

「但好像不行,我一想起你,還是那時你睡得耳朵微微泛紅的模樣,我數了你臉上總共三顆痣,蚊子包被咬了兩個在眉尾,一個腫著另一個消得差不多。我頭頂的風扇不知道是誰關了,我睡得滿頭大汗。但看見你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夏天是很干凈的,像綠豆冰糕一樣干凈。」

「有時候我不想著后來,我只想到你,想到你臉上的細微神,想到你說話的語調,我都覺得安寧。真的,」阮喻停下手中的作,眼瞼下垂,目無著落,「你怎麼會比尼古丁還好用呢。這麼多年我一直想不通這個問題。」

很奇怪的是,在說這些矯話的時候,竟然沒有半分躲閃怯。

就像江原那樣,大大方方、昂首人,不在乎臉面,不顧忌現實,在這當下,只想將這麼多年埋藏在心底的話倒干凈。

江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些話,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跟我說。

自重逢以來,他們就像一對深了多年的好友一樣,談論工作、生活、柴米油鹽,可唯獨對過往的閉口不談。

不痛不,若即若離,好像這樣的關系隨時就能結束。不排斥,但也不主

他其實一直都很清楚,阮喻不可能對他半分都沒有,但心中一直有芥。這芥不是對他,而是對自己。

又別扭,這是阮喻對自己的定義。

有人說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年,阮喻覺得這話倒是很應自己。

早在很多年前,就不敢輕易相信別人。

什麼事都靠自己當然過得很獨立踏實,但于而言這種心態積多年早已畸形。太多太多的事不過氣來,然而廉價的自尊心又不允許向他人吐半分苦

有時候半夜醒來,聽著枕頭邊嘀嗒嘀嗒的時鐘聲,都會產生自己究竟是否還存活在人世的疑問。

「江原。」阮喻坐在那,把兩條盤起來,「二十幾年了,我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那麼輕松。」

「真的。」

「想想好像在做夢。我給自己上了五年發條,現在突然有人把我的發條卸了,我還有點不習慣。」抬起頭來,眼睛里有水閃過,「他回來了,不管他是來干嗎的,我這麼多年的心結其實也解了大半了。」

的思緒其實是混的,說著說著也不知道自己說到了哪。

阮喻沉默了一會,又繼續開口:「他以前真的對我很好的。每次我媽要我的時候,都是他一邊攔我媽一邊替我挨打。我半夜發燒了也是他騎自行車載我去找醫生,我媽不讓我吃肯德基,他就載我去吃,他說窮啥不能讓閨窮世面。

「我一直都知道他好賭好面子,我媽后來實在忍不了他的臭脾氣走了。我媽走得其實對的……但我沒走,我總想著他該是個好人,他會改的,總有一天他會醒悟的。」

「我太傻了。真的。十個人聽了我的想法九個人都要罵我執迷不悟。我也確實該罵。

「后來他走了,我恨了他。我甚至覺得他是背叛了我,因為我一直相信他說的那些鬼話。不管我怎麼對他冷臉,其實我一直在期盼他有一天能真的悔改。

「后來我就想著,這輩子我一定得找到他,我甚至在心里模擬了無數次和他再見的場景,這個心結這麼多年,簡直了心魔。」

這種覺實在太復雜,阮喻此時的心三天三夜恐怕都說不清楚。

真的很想同別人分,哪怕說不清楚。

「小時候,他老跟我說,最好的總是最后到來,好東西不怕等。所以不管吃什麼,我老是把不喜歡的東西先吃掉,然后把最喜歡的留在最后面吃。

「后來長大了,我總想著,先還完錢吧,至不用再愁醫藥費。我自己倒是很無所謂。因為對我而言,我是最不重要的那一個。

「可是我好累啊。」

疲憊和困頓順著四肢百骸流的每一從來沒有這麼萎靡過,恨不得現在就躺在床上睡個三天三夜。

凌晨的寒氣從小窗里進來,阮喻來得匆忙,只穿了件單薄的外套。江原見了一下,把攬過來塞進自己的羽絨服里。

阮喻著他的膛,耳邊是鼓噪的心跳聲。滿腔涌高漲的緒奇跡般漸漸平靜下來。

「江原。

「嗯?」

「我不用還債了。」

「嗯。」

「江原。」

「我終于不用再還債了。」

江原的頭發。

「我知道。」

「我是不是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

「嗯。」

「我是獨屬于我自己的自由人了,是嗎?」

「當然。」

他的前漸漸有了意,阮喻的腦袋一,如果不是抱著他的腰的力度越來越重的話,江原幾乎要以為已經睡過去了。

江原就靠著冰冷冷的鐵欄,他把下輕輕地放在阮喻的頭頂,像哄孩子一樣,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拍打的背。

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

剛一回來,就立馬去了醫院,老房子自然還沒有打掃過,但現在睡的這條床單卻是全新的。

地上都是灰塵,床前放著一雙棉拖鞋。

阮喻洗漱出來,正撞上江原從外面大包小包地提東西進來。

阮喻:「昨晚你送我回來的?」

江原提著東西饒過,一面進了廚房將東西放下,一面回答:「不然是你夢游自己走回來的?」

「那你昨晚在哪休息的?」

「對面那棟。」他向著對樓示意,「喏。那家小賓館。——頭還疼不疼?」

昨天哭得太厲害,但睡了個飽覺,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江原從廚房里出來遞給一杯溫水,「都喝了,我給你煮碗面。」

這間老房子平常都沒人住,所以家用設備要什麼沒什麼,江原也不知道從哪里搗鼓來這麼全的電

之前因為老加班,出租屋里電磁爐壞了也總忘了修,熱水壺也不知道丟哪里去,江原那段時間來接送上下班,電磁爐幫修好了,熱水壺也幫買了一個。

想至此,阮喻晃了晃,「你是不是哆啦 A 夢啊江原。

小時候,和江原最喜歡看的畫片就是《哆啦 A 夢》。江原尤其喜歡,那會兒他對的口頭禪就是:「要說笨蛋的好話還真容易啊!」

雖然上老嫌棄笨,但江原每次都不會把晾著不管。

有時候貪玩把膝蓋磕破皮了,攙著回家的都是江原。考試不及格了,江原把罵得狗淋頭,但罵完了還是自己琢磨著模仿媽媽的字跡,幫蒙混過關,雖然最后也沒功瞞天過海,還讓老師找了家長。

于是每每江原對拔刀相助的時候,阮喻就會搖頭晃腦重復哆啦 A 夢里的一句話:「大人真可憐,沒有能讓自己依靠、撒和罵自己的人。」

江原一面罵狂,一面又不自覺幫理掉麻煩。

江原還在廚房里頭,碎碎念叨著所有不合理作息不健康生活的罪,上至早餐經常不吃下至面包過期了也不扔,說著說著還把自己說生氣了,刀刃破開西紅柿薄皮狠狠地切下去,惡狠狠道:「你什麼時候能讓我點心啊阮喻,我是你的老媽子嗎?」

阮喻笑得里一口水都噴出來了,「那當然不是,天底下哪有這麼帥的老媽子。」

江原橫眉瞪眼,可惜他上還圍著一條黃碎花圍本起不到什麼威懾力。

阮喻把在沙發上盤好,非常認真地回答他:「你可是我的哆啦 A 夢。」

江原咧著奇怪地看了一眼,一副被麻惡心到的表,「又想著什麼損招變著法我呢。」

阮喻在心里長號一聲,冤枉啊。

今天是個難得的暖和天氣,從這里看下去,樓下的一群小孩正圍在一起玩炮,捂著耳朵點火,尖著四散開來。

吆喝聲、鳴笛聲伴隨著噼里啪啦的炮響聲,一齊炸開,可一點不覺得煩躁。

幸好,此時此刻不是可憐的大人。

沒有讓阮家平等太久,他回來第三天,阮喻就和他約了地方。

總要有個了斷。

時間約在下午兩點,阮喻自己倒是中午的時候就提前到了。

這是間小面館,開在學校對面的一條長街上。一點鐘正是學生放學吃飯的時候。面館里滿了穿著藍白校服的學生,也不乏來給住宿的孩子送午餐的家長。

面館里熱鬧得像過年一樣,一直到快上課了,才又沉寂下來。

阮家平踏著最后一波人流走進店里。

服務員過來問他吃點什麼,阮家平看著墻上釘著的那張油滋滋的菜單,搖搖頭說:「不吃了。」

阮喻對服務員說:「麻煩來兩杯溫水,謝謝。」

「不是說要談談嗎?怎麼到這談。」阮家平從桌上了兩張紙,把跟前那塊桌面干凈。

「我還以為你記得。初中的時候我辦了住宿,你每周來看我,都會帶我來這家店,點兩碗餛飩面。」

阮家平拭的手頓住,隔了幾秒才低低地應了聲:「嗯…我當然記得。你很喜歡這家店的味道,我還問你總吃這家吃不膩嗎?你說怎麼可能膩,這家的餛飩面這麼好吃,你吃一輩子都樂意。

「你從小就這樣,認定了一件事就很難搖。喜歡一樣食,就不厭其煩地點。看上一雙好看的靴子,你不會跟我要,把零花錢攢著存了三個多月才買到。

「你子太固執,認準了一件事就走到黑,和你媽簡直是一模一樣。

他說著說著沉默下來,長長嘆了口氣,「都已經五年了……這五年是爸爸對不起你。」

他如今四十八歲,但看上去像三十來歲,臉龐還能看出年時候的英俊廓。

可他這會兒皺著眉頭,阮喻才后知后覺發現他鬢間的白發,眉眼的紋路也滄桑了許多。

阮喻手指輕輕地挲著杯,倒是很平靜。

「是啊……五年了,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就這麼撐過來了。

「你當年跑路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還剩不到半年,我就要高考了。也不好,后來住進醫院,我一邊忙著復習備考,一邊要照顧,學校醫院兩頭跑。現在想想,都覺得像場夢一樣。

「我自己一個人,無依無靠地走了這麼久,我甚至都回想不起來,我到底是怎麼熬過最艱難的那幾年的。」

阮家平坐在對面紅了眼眶,他手過來想握住阮喻的手。

「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問問你和媽媽,我到底算什麼,你們隨心所想丟就丟的玩偶是嗎?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想起來了才記得來看兩眼。」

阮家平的手頓在半道。

「你媽……也來找過你?」

阮喻:「是啊。我高考結束那個暑假,回來過一趟,給我買了部手機。」

記得很清楚,也是在這家小面館,還在這里打零工,媽媽就從外面走進來。

七月的聿城,正是一年到頭最熱的時候。忙得腳不沾地,汗流浹背,一抬頭突然看見那張悉又陌生的臉。

上一次見到,已經是八年前了。媽媽看起來沒怎麼變,站在面前沉默著打量了一會兒,的手臂,問怎麼瘦了這樣。

媽媽幫跟老板請了一天的假。帶去商場逛了一圈,給買了幾服,一如時。

當年還總纏著媽媽買子,買不到喜歡的子能跟媽媽生一整天的悶氣。可彼時站在試鏡面前,只有滿滿的局促。

瘦了太多,黑了太多,上不合時宜的看起來窘迫萬分。

最后什麼也沒說。

第二天,媽媽就又走了。

買的是五點鐘的火車票,天不亮就起來收拾好行李了。

以為我還在睡呢,腳步輕悄悄的。其實沒有,我失眠了一整夜。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在隔壁,聽得一清二楚。我以為會進來跟我道個別,至走之前會來搖醒我,也讓我知道吧。」

「但沒有。和你一樣,一聲不吭的,就走了。我甚至連知的資格都沒有。」

一滴眼淚無聲無息墜進玻璃杯里,同里面的溫水融為一,連水花也沒有。

阮喻抬起頭,眼睛一層薄薄的水,「爸,這麼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是我哪里做得不夠好嗎。為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不愿意看看我呢。」

阮家平著手握住,眼淚簌簌地掉,不住地搖頭,「不是……你做得夠好了。是爸媽對不住你,是我們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

「阮兒,你聽爸說,爸爸再也不會拋下你了。你和爸爸回去,爸爸盡自己所能地補償你……

「債務爸爸來還,你要房子還是車子,爸爸都可以滿足你。是我的錯,我當初不該丟下你和你,爸爸真的后悔了……」

他哭得稀里嘩啦,握住的手不住地打戰。

時鐘掛在墻上,滴答滴答地走。外頭的雪終于停了,從小小一扇窗照進來。

可惜,日頭再高再烈,也于事無補,并不能給這凜冽早春帶來一一毫的暖意。

阮喻盯著阮家平頭頂新冒出來的白發,恍惚間有些失神。

「你說的是真的嗎?你又在跟我許諾了,可我還能相信你嗎?」

阮家平:「當然是真的……你想要什麼,爸爸都會給你,只要你跟爸爸回去,好不好?你留在爸爸邊,給爸爸養老送終,以后爸爸什麼東西都是你的。」他說著,攥著的手越來越,「你信爸爸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爸爸現在有錢了,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想干什麼干什麼,爸爸尊重你的意見。你就信爸爸這最后一次。」

阮喻的手已經被他攥得發紅,可毫無知一樣,也不知道喊疼。

「爸,你知道為什麼當年媽媽還是一聲不吭地走了嗎。」低低地說,靜靜地看著他,眼珠子黑漆漆的,像是兩汪深潭,「因為我跟說,你跑了,留了三百多萬的爛攤子,病了,我上大學的費用也沒個著落。」

「我也沒有奢過媽媽真能留下來,舍棄原本安逸的生活,跟我一起過苦日子。我不敢奢求,只是希走之前能來跟我道個別,哪怕是留個只言片語也好。」

說著說著,居然還笑了一下,眼神直勾勾的,「爸,你知道你給人留下多大的麻煩嗎。

「其實媽媽就不該回來的。如果那天沒回來,就不會撞上那些來催債的人,那些人也不會追到那邊去。

惹上了大麻煩,被那些討債的流氓攪得不得安寧。他們追得太出錢。那天在家里頭躲了一會,等到那些流氓都走了才敢出門,到小學門口的時候,已經遲到了一個多小時。

「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的小兒子等得不耐煩,就自己走回去了,結果不小心走錯了路,掉進水庫里。救上來以后發了場高燒,變得癡呆了。」

「去年。」阮喻直勾勾看著阮家平的眼睛,「就在去年,那個小孩子還是走了。

「他才十二歲啊。

「媽媽的兒子沒了,丈夫一氣之下也跟離婚了。走的走,散的散,好好的一個家庭被拆得七零八碎。幾乎就要瘋了。

「爸,你知道嗎。媽媽找了你一年了,到跟人打聽你的行蹤。你知道媽媽的,你害得家散人亡,你說怎麼可能放你去過好日子呢。你的錢,買得來車子房子,買得來兒子的命嗎,買得來原本平靜幸福的家庭嗎?

「如果換作你呢,你現在的家庭能否經得住?」

阮喻按亮桌面上手機的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正是聯系人界面。輕輕將手指懸空放在通話鍵的上面,「你說這電話,我該打還是不該打?」

沒有任何遲疑的,阮家平手攥住的手腕,用幾乎哀求的語氣說道:「不要!不要。阮兒,爸爸現在的生活來之不易……」

「和我們爛泥一樣的生活比起來,你究竟哪里不容易了?」阮喻輕聲打斷他,輕蹙眉頭看起來是真的疑不解,「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不是嗎?做錯了事,第一時間想的不是補救,而是怎樣甩責任。當年你說會照顧我,我信了。你說你會戒賭,會好好工作,好好賺錢養家,我也信了。現在你又說,你知道悔過了,會好好地補償我。事到如今,我應該信嗎?」

「事的真相是什麼樣,你不應該比我清楚嗎?上個月底,你拿到檢查報告——你的出了病,喪失了生育能力。報告在手里攥不到一周,還沒捂熱呢,你就訂了飛往聿城的機票。

「其實你只是需要一個繼承人,來給你擔保,幫助你獲得公司的權。可是領養的孩子你擔心養不,所以你想到我。

「我多完啊,五年來任勞任怨地替你還債,你知道我容易心,因為我太缺,哪怕是給一點點好,就能輕而易舉地把我捆在你邊。

「就算我有怨言,也沒關系的,你會補償我的,濃于水大過天,總有一天我還是會接你。你就是這麼想的,對嗎?

「你在我上,貪得無厭地吸。你覺得這是我理應獻祭給你的,所以心安理得地盡管去過你的好日子。現在,你準備來吸干我上最后一滴了,是嗎?」

阮家平被接二連三的反問刺得面上微微發紅,可還是條件反地張就反駁:「你是我的兒,我上掉下來的一塊,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我當然知道,我做了許多錯事,我對你有愧,現在我想彌補你,我想盡我所能地為我的糊涂賬買單,你為什麼會把我想得這麼暗……」

「我把你想得暗?」阮喻將玻璃杯往前輕輕一推,玻璃劃拉過木頭微微刺耳的聲讓阮家平有些不舒服,「我親的爸爸,你當然不會承認你自己是個爛人。甚至你還沾沾自喜呢。雖然你也是利用我,卻也真的能讓我獲得現在沒有的一切,你以為這是共贏的局面。」

看著阮家平面如菜,阮喻輕輕地笑了,「怎麼,嫌我說話太難聽?到底是你做得難看,還是我說得難聽?

「如果是五年前,說不定我真的會選擇跟你走。可惜今時不同往日,我有手有腳,能養活,能養活我自己,這五年我也這麼走過來了。

「可你還想像從前一樣規訓我,用滿的謊話把我套牢,對我許諾,博取我的同,因為我是你的兒,是你的附屬品。

「可惜,一個前科累累的人縱使他說破皮子,也很難再讓人相信了。我再也,再也不會上你的當。

「如果你沒有回來,我姑且當你是個懦夫。但在接了榮華富貴之后,你才后知后覺想起我這個被你拋棄的兒。你當真是有悔有愧嗎?

「當然不是,你不過是在施舍,我是不是還該對你搖尾乞憐,恩戴德啊?

「說實話,我寧愿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也不想看見你現在這副惺惺作態令人作嘔的模樣。真是可悲啊阮家平,活了四十多年,你活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巨嬰。

「你對不起你的媽媽,對不起你的兒,對不起你的前妻,對不起你曾經的家庭,你最對不起的,是你自己。

「你還看不明白嗎?你早已面目全非。

「我早該看的,你也是時候,該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了。」

阮喻走出店門,外頭又開始下雪了。戴上衛帽子,一腳踩進雪地里。

地上的雪一腳踩下去咯吱咯吱地響,慢慢向長巷外走去,走到轉角時,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停下腳步。

十年前,在上初一的一個夜晚,阮家平一個電話把出來。

記得,那晚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了他滿,他也不知道站去屋檐下等,就傻站在燈最亮的地方探著子盯著轉角。零下的天氣,他卻滿頭大汗。

過來,他興地拿出抱在羽絨服里的蛋糕盒子。盒子還是溫熱的,他一直拿自己的溫捂著。

他說怕等著急了,一路小跑過來的,連蠟燭都忘了拿,沒法子只能跟面館老板買了幾

蛋糕在路上顛得有些碎了,蠟燭在上面立都立不住,他就一扶著,蠟淚凝在他手指頭他也毫不在意。

那時候許的什麼愿來著?

眼淚毫無征兆突然流下來,冷風瑟瑟,刺得面頰生疼,一如那個寒夜。

那個小小的孩,坐在空的面館里,外頭的冷風吹得玻璃門晃晃的。

就在那一隅小小亮里,對著一塊破碎的小蛋糕,閉著眼睛許下心愿:

等我長大以后,我要掙好多好多的錢,我要讓爸爸吃穿不愁,無憂無慮。

我希爸爸能永遠永遠陪在我邊。

一輩子都不分離。

阮喻長長地吐了口氣,呼出的白氣在眼前盤旋了會又很快消散在半空中。

雙手在羽絨服的兜里,微微攏了攏,擁自己。

江原今天留在醫院里照看,只不過總是心不在焉,察覺出他狀態不對,還趕他早點回去休息。

他知道阮喻今天干嗎去了,本來想著陪一塊去,把事一次解決了。但這次阮喻的態度特別,不肯讓他手,他拗不過,只能答應,就是心里總不太踏實。

傍晚,總算接到了阮喻電話。

雪天路,江原也不敢開太快,等到了阮喻說的便利店門口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半了。

就坐在便利店門口的長椅上,帽子圍巾倒是戴得齊整,雙手在口袋里,面無表地盯著不遠的一盞路燈,一也不

一直到江原走到面前,線被遮擋得一干二凈。才仰面,惺忪地半瞇著眼,「你來啦。」

醉得不輕。

江原把拉起來,阮喻踉蹌了幾步,不小心把腳邊的易拉罐踢飛出去。

即便是醉得腳打戰了,阮喻也要搖搖晃晃把啤酒瓶撿起來。抱著幾聽空易拉罐,瞇著兩只眼東張西

還是江原給指了個方向,「垃圾桶在那。」

阮喻點點頭,打了個酒嗝,「謝謝你啊同志。」

江原扶額。

分明來時一肚子火,就等著見面時候狠狠批一頓,現在了個酒鬼,這火倒不知道怎麼發了。

江原真是被折騰得沒脾氣了。眼見著擲了三次才終于把易拉罐投進垃圾桶里,還以為結束了,攬著要上車,車門都打開了,阮喻突然起來:「等等!我買的東西還在便利店。」

阮喻把一大袋子東西抱在懷里,才乖乖任由他給系好安全帶。

「知道把東西放店里,怎麼不知道去里面躲躲。天這麼冷,你就這麼坐在外頭,我看你是想凍冒,讓給你罵個狗淋頭才能消停。」

江原一面把著方向盤,一面訓

阮喻雖然醉得不輕,卻也不敢頂,有一句算一句地點頭,都快把腦袋垂到膝蓋上了。

一直到江原停了一個回合,才細聲細語地說了句:「……我怕你走了。」

說得太小聲,江原沒聽太清,「什麼?」

「里面的貨架堆得太高了,」一只手比畫到自己頭頂,「我太矮了,我怕你進來找不到我,然后就走了。」

說完,好像自我肯定似的又嘟囔了一句:「坐在外面,你來的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車里一下沉默了。

但阮喻毫無知,把臉在玻璃窗上,自顧自給自己降溫。

「唉,我太矮了。」

「要是我長高點,你就能一眼看到我了。」

不知道在窗外看見了什麼,抑或是又自己臆想了什麼,阮喻的聲音都帶著些微哭腔。

「怎麼辦啊江原。

「我太矮了。

「你看不見我的。

「你看不見我就走了。

「我就又變自己一個人了。

「我怎麼這麼矮啊江原……」

說話漸漸變得語無倫次,上一秒還在自怨自艾,下一秒把臉轉向他這邊來,后腦勺頂著玻璃窗一個勁兒往后頂。

「你會不會瞧不起我啊江原。

「我這麼矮,大家肯定要嘲笑我了。

「你也會笑我嗎江原?」

車子緩緩停下,路口紅燈閃爍,鮮紅的燈落在清瘦的面龐上,的眼眸水洗一樣漉漉。

「為什麼會笑你。」

江原把輕輕拉回座位,一只手溫熱的臉頰上,大拇指輕輕掃過的眼下。

「不知道。」失魂落魄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他的手冰冰涼涼的,阮喻不自覺就靠過去把他的手掌夾在臉頰和肩膀之間,依地蹭了蹭。

像一只舐傷口的小

「可是我好笨啊。

「我好笨啊江原,我把你弄丟了。

「你跑得太快了,可是我跑得不快……我追不上你的,沒過多久我就看不到你了……你為什麼走得那麼快呢。」

江原:「我不走了,我現在就在這里,我不會再走了。」

「真的嗎?」阮喻直勾勾著他,低聲問道。

「你不會騙我嗎?」

「不會。」他答得斬釘截鐵。

但這答案卻讓阮喻不甚滿意。

「你沒有思考嗎江原!不許這麼快回答我,你要想想。

」阮喻急眼了,大著舌頭睜圓了眼循循導,「江原,這是很大的事!你想清楚了嗎?你要想清楚才能回答我。」

江原明知道不能跟醉鬼較真,卻還是異常聽話地順著的意假裝沉思。

不過片刻。

「我不會走的阮喻。」

「我非常,非常,非常認真地考慮過了。」

紅燈變換,綠燈通行。

華燈之下,車流如織。十字路口嘈雜聲又起,銀裝素裹之中,似是給這份潔白無瑕平添了雜無章的

江原輕輕把手出來,的腦袋,讓靠在的車座上。

阮喻不知道在想什麼,面無表地看著他那邊的車窗,玻璃窗一面是飛過的景象,一面是他悉而又沉穩的面龐。

他的頭發比之剛回來又長了些,但又不至于遮擋住眉眼,鼻子依舊又高又,曲線流暢,結凸起的弧度并不十分明顯,不像那些小說里描寫的那樣鋒利,至看來,就如同他這個人一樣。

他的棱角仿佛被他自己收起來了一樣,在面前總是鈍鈍的,像是怕不經意撞上的話會傷。

車子在巷道停下。

江原探過來探了探的額頭,「好點沒。」

這句話像是個開關,打破阮喻面上的呆滯,讓異常愁苦地皺起眉頭。

「你不生氣嗎江原。」

江原被問得一時凝噎,「我生什麼氣?」

「我這麼笨,脾氣這麼差,什麼都做不好。我把所有的事弄得一塌糊涂。誰都留不住,我把所有人都趕走了……」

「不會有人喜歡我的。我真的好差勁啊江原。」酒真是個好東西,讓人可以肆無忌憚地發泄,無須束手束腳,絮絮叨叨地說,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掉下來。

「所有人都要生我的氣了。因為我太笨了……」

江原心中緒翻涌不息,說不清道不明的酸縈繞心頭。

「那你希我生你氣嗎?」

阮喻呆呆地著他的眼睛,僵地點點頭,「以前我做錯了事,你會很生氣,你會罵我,你會不理我。現在你一直包容我,你怕我傷,怕我難過……」

那條看不見的裂無聲無息之間靠得越來越近,一如他們兩兩相的眼眸。

江原在眼里看見自己,隨著哭腔越來越重,忍不住笑意的自己。

「你不想我把你當瓷娃娃,想讓我也像以前一樣耍耍脾氣,是嗎。」

「嗯。」遲疑又肯定地點頭。

仰著頭看他的模樣,讓他一下子又回到了高三那個夏夜。

耳邊飛蛾撲閃,煩躁得要命,站在背,忍著淚,跟他說生日快樂,祝他學業有

本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沒有拒絕他的靠近和喜歡。最后轉離去的背影,活一個武俠片里殺人不眨眼吃人不撒鹽的反派,決絕又冷酷。

他那時候看著的背影在想什麼呢。

巷道熱的風鉆進他服里,吹得他渾燥熱煩悶。

他那時咬牙切齒地立誓:好啊阮喻,你現在這麼對我,以后沒有三跪九叩別想把我請回來。

回憶一旦揭開蓋子,便爭先恐后地涌出來。

他想起兩輛在車道并行的單車,兩只倚靠在一起高矮胖瘦不一的水壺,兩把離開時被他擺背對的課椅,兩聽一起從冰柜里拿出來的橘子味汽水。

后來他數次在記憶里尋找的痕跡,第一反應都會想起某個春的課堂,穿著一條漂亮的連,頭一點一點在打瞌睡,點著點著無意識腦袋就倚在他肩膀上。

講臺上數學老師還在寫著板書,他下意識地慢慢把子低下去,佝僂著腰讓前排的人盡可能地遮擋住他們。

想起那個下著雨的運會最后一天,他站在頒獎臺上沖笑了一下,突然跑下來沖進雨傘里。

從包里掏出巾,他在的書包里翻翻找找,在一堆零食里東挑西揀。就幫他頭發。

說他甩起頭發來好像狗狗哦。

還有好多好多。

絮絮叨叨讓他吃點辣條。

幫他帶他最吃的紅燒排骨。

幫他抄筆記抄一堆鬼畫符。

別人翻他東西的時候,氣憤地罵人。

他們在晚自習最后十分鐘,在角落泡方便面被教導主任抓包。

……

江原仿佛又聽到了頭頂吱哇的電風扇,坐在他左手邊的孩子被數學題折磨得一臉苦大仇深。黃昏的天空浮現一片火燒云,映在窗上出汗的面頰,仿佛在不經意間紅了臉。

悄悄把頭過來,問他,待會吃紅燒獅子頭怎麼樣。

如果一切沒有變。

如果他沒有選擇離開。

如果他堅定地站在邊。

如果他們都能勇敢一點。

可是到頭來,沒有如果。

如果再來一次機會,他可能還是會堅定自己的軌跡。

他們會吵架,會不歡而散,會獨自漂泊。

然后,再邂逅,再重聚,再相對而坐。

江原低下頭,親了親的眼睛。

「那你哄哄我吧。你哄哄我,阮喻。」

阮喻思索了半天,甕聲甕氣道:「別生氣了,對不起。」

他強忍著笑意,在上啄了一下,「也行吧,那我們說好,沒有下一次了。

江原不過停了個車的工夫,一回頭阮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看著雪地里頭東一腳西一腳的鞋印,江原尋著印記跟過去,果然又看見拎著兩瓶啤酒從小賣部里走出來。

遠遠見著他大步走來,阮喻還把啤酒瓶往兜里揣實了。

江原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看著阮喻一臉無辜又討好的笑,真是恨得牙了,「還喝呢?等著酒中毒進去洗胃跟做病友是不是?我看你真是醉得沒輕沒重了阮喻。」

阮喻一聽這話,原本一副腳蝦的模樣瞬間直了板,「你說誰醉呢?看我!給你走條直線。」

出右手食指,杵在鼻梁跟前,給自己畫直線。兩只眼睛都了斗眼還在頑強不息往馬路邊晃過去。

江原實在沒法子,一面幫把圍巾拉上來罩住口鼻,一面拎著的帽子給糾正偏離的航向。

就這樣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回到老房子門口,阮喻一個大氣,又在臺階上坐下來了。

江原:「……你屁不冰嗎?」

阮喻眉心卡,斜睨了他一眼,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隨即朝他招了招手。

江原長長地嘆了口氣,蹲在前,「……又怎麼了大小姐。」

只見皺著眉頭在兜里翻翻找找了好半天,不不慢地掏出兩塊巧克力。

兩塊皺皺,有些化了的巧克力。

就這兩塊巧克力,阮喻還探頭探腦地張了會,手指抵在上噓了一聲,「給你的。你小心點吃,別讓班主任逮到了。」

江原彎了彎角,把巧克力接過來。

還沒存活兩秒鐘呢,又說:「不過要真讓班主任逮到了,你可得自己把責任攬了啊,別讓他找我麻煩。

江原:「……」

他惡狠狠撕了外包裝,一顆塞進自己里,一顆塞進醉鬼里。

兩人嚼了幾下,江原抬眸看

「……這巧克力哪來的?」

阮喻朦朧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眨兩下,「小賣部的。」

「……你給李婆婆付錢了沒?」

思索得認真,眼睛都對了斗眼,末了笑得一臉燦爛,「好像沒有呢!」

江原氣不打一來,推了把的額頭,呢你個大頭鬼!

沒法子又折回去付了兩塊巧克力的賬,好不容易把阮喻連拖帶拉拽進屋里頭,得跟殺豬似的,鄰里幾戶不時探頭探腦出來,還以為拐賣人口了。

進了屋也不消停,分明洗手間就在不遠非賴在玄關那里坐著不走,吐了自己滿,還是江原躲得快,才幸免于難。

江原被支使著在行李箱翻了套睡,把連人帶塞進浴室,空氣里才安靜下來。

不過片刻,阮喻在里面道:「!我的洗面你又給我扔了嗎?」

江原靠在沙發上,半死不活回:「你自己再找找吧!」

浴室里頭噼里啪啦震天響,不像在翻找東西,倒像犯罪分子清理現場。

「沒有啊!就是你扔了吧!」又安靜了一會,像是在思索什麼,「!我新買的一瓶放在電視柜里,你找找,遞給我!」

浴室水聲又起。江原認命地站起來,把屜一個一個打開翻看,翻到最旁的那個時,里頭有什麼東西突然輕震了一下。

江原拿出來。

是一只的諾基亞,邊上掛著個 Hello Kitty 的水晶吊墜。

這只手機他當然認得。

上高中那會學校就不讓帶智能手機,但大多數人為了聯絡方便,還是會藏只翻蓋的小靈通手機。

阮喻是住宿的,當然也會藏。

而且這還是第一只手機。當時買完第一天就先去小賣部挑了個吊墜掛起來,還興沖沖和他換了手機號。

可惜,后來那個手機卡被他折兩半扔進垃圾桶里了,出國以后他也換了個新的號碼。

手機又震了一下,跳出一條「存空間不足」的提示消息。

江原把手機重新塞回去,看著它靜靜躺在那里,鬼使神差又拿起來,按亮屏幕點開了首頁「信息」的圖標。

幾百條「已發送」的短信靜靜地躺在里面,在幽幽藍中一行一列映眼簾。

最新的一條停留在四年前。

2014.10.24 21:46:42

今天在籃球場看到一個穿白襯衫打球的男生,看樣子是個大一新生。我第一眼把他認了你,還以為你回國復讀跑來我們學校找我了呢。

從后面看過去他和你好像啊,瘦瘦高高的,戴著一深灰的發帶,后背也很好看,小也是又直又細又白,可他一轉過頭半點不像你。

我有點失,原來真的不是你。

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會兒,不過你放心吧,他長得沒你帥,球打得也不如你。

2014.08.15 19:42:34

今天在校道上到一只胖胖的橘貓,四仰八叉躺在我腳邊,真的好可。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我坐教室里頭上課,它就靜悄悄跑進來蹲在教室墻角,教授都沒發現它。

不知道它喜不喜歡小魚干啊,我雖然窮,但小魚干還是買得起的。

本來想和它拍個合照,一想到發給你你也看不到,就覺得沒有那麼開心了。

……

2013.09.06 09:24:56

我要去北京讀大學了。你之前不也一直想去北京嗎,可是后來你改變主意了。

不過沒關系,你就當我把你那一份也讀了吧。

你不是一直想去故宮玩嗎?還有長城,我都幫你走一遍好不好?

機場好冷啊,早知道多穿兩件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有點害怕。要是你在我就不怕了。

2013.08.25 22:15:37

好快啊,一個暑假過去,我也快開學了。

今天我去給自己買服,我看上了一條的小短,可是這個暑假我曬黑了好幾個度,試穿了一下就覺沒那麼好看了,要是你看到會不會嘲笑我?

我怕你笑我,所以本來不打算買的,可最后還是折回去了。

一條小子就花了我一天的工資,是不是有點敗家。

可是它真的很好看啊,等我把皮養白了再穿吧。

2013.06.09 02:34:21

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見我數學選擇題沒涂卡,一下子給嚇醒了。

現在坐在床上,好像真的回想不起來我到底填沒填了。

怎麼辦啊,我要是沒涂可怎麼辦啊,那麼多分丟掉,我就去不了北京了。

真是要死了,我到底填沒填啊!

你要是知道我的績,會不會大失所

再往后翻,或許是因為時間越早,越不會顧忌存儲的空間到底夠不夠,發的頻率越來越高,間隔也越來越短,但多是些三言兩語的簡短記錄。

「化學好難啊。一看到有機就頭疼。」

「早讀吃包子被教導主任抓到了。他還罰我寫檢討,都怪你。」

「長痘了,還長在眉心,是不是你傳染我的呀?我以前可從來不長眉心的。」

「晚自習又被蚊子咬得滿包,要是你在就好了。你的比我好喝,蚊子都去咬你。」

告訴你一個,我學壞了,我買了包煙。

不過我不敢,怕被發現。」

「化學又沒考好。雖然化學老師沒罵我,但我一天都沒敢看他。好難過,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今天是高中最后一次運會,班主任警告我們都乖乖待在教室里,但最后大家還是一起跑出去了。好開心啊,又下小雨了。又想起你了。」

「你上榮譽榜了你知道嗎!老師還幫你選了張最帥的證件照……也有可能是你自己選的。我還拍了一張,打印出來放在文盒里。你會保佑我的吧。」

「模擬考快到了,最近都失眠到三四點。昨天晚自習一不小心睡著了,還把脖子扭到了。」

「中午吃完飯在李婆婆那買了綠豆糕,出門的時候又忘記結賬了。我老以為,你還走在我后面呢。」

「教室旁邊的樓道燈壞了,我記得你最怕黑了,要是你沒走,我天天幫你打燈好不好?」

「今天年了。小時候很希自己快快變大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現在終于長大了,卻沒有為小時候想為的人。時間能不能倒退,我后悔了,我不想長大了。」

「坐在考場里犯難的時候又想起你,琢磨著如果是你,你會選什麼呢?A 還是 B?想著想著又有些難過。我這短短十幾年,鮮被人堅定地選擇,你算一個。」

「現在我一個人坐有點孤零零的,以前跟你坐一起,老是頭頭,你是故意撞我的吧。想把我撞傻子是不是?」

「又夢到你了,夢見你剛洗完頭趿拉著拖鞋走進教室。那樣子真賤嗖嗖的,難怪班主任老罵你。」

……

幾百條信息看著很多,但翻著翻著,不知不覺就翻到底了。

浴室門嘎吱一聲響了,阮喻穿著睡腳步虛浮地走出來,歪歪扭扭但目標準確地朝沙發走來,一屁坐下去。

上帶著點淡淡的酒味,還夾雜著好聞的牛味沐浴,頭發沒扎起來,所以發尾被水打了也不知道。

頭頂的白燈管年久失修,驟亮了好幾倍,明晃晃刺得他眼睛生疼,竟潤出了些水

江原看著頭頂那個小小的旋,不自靠過去,臉頰輕輕蹭了蹭的發

阮喻無知無覺把腦袋探過來,「你在干嗎呀?」瞇著眼去看屏幕,越看越眼,「這是你的手機嗎?怎麼看著和我的好像。這麼巧?你也買了這個的小靈通?」

一邊說著,一邊把他手指從屏幕拉開,「看小說嗎?我看看。」

眼前一片花,于是只能湊近了看,眼見著鼻尖和屏幕只離了五厘米,才一字一頓地念道:「我……后悔,了……江、江原……你回來,回來……好不好……」

沒有了。

怎麼這麼短?

阮喻去按鍵盤,可這是最后一條了,時間正停留在他離開的第三天。

「好巧哦江原。」阮喻抬頭看他,眼睛漉漉的像小狗一樣,「這小說人的名字……怎麼跟你一模一樣……沒有了嗎?」

自顧自把手機拿過來,到翻蓋后面的吊墜,把紅的水晶小貓湊到跟前觀察,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欸?不對啊……這怎麼看著像我的呢?」

江原間有些干,「阮喻……」

可話到邊,又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還在糾結間,突然了一聲:「這就是我的呀!」手機被翻來覆去檢查,像是生怕被他不知輕重玩壞了,張得不行,「你拿我東西干嗎!不可以的,我跟說好了,誰都不許拿我的手機……」

還在絮絮叨叨抱怨,江原忽然低下頭,輕輕的額頭。

施法中斷,阮喻抬頭直愣愣地看他,突然他的眼角。

「你怎麼了江原?眼睛進沙子了嗎?」

江原輕笑著,幅度小小地點頭,「嗯。你幫我吹吹好嗎?」

夜風從小小的窗吹進來,月如雪粒撒了一地。窗外風雪盤旋,屋暖融。

阮喻:「你好點了嗎?還難不難?」

江原卻答非所問:「……我永遠都會選你的。以后你都幫我打燈好不好?」

歪頭看他,驀然淺淺笑道:「你干嗎呀。」這聲指責有些憨,手抱住他的臉,「你就這麼喜歡我嗎江原。」

江原沒說話。

臉上得意的神越是藏掩不住,挑眉調侃得愈加歡快。

「你是不是得不行了?啊?是不是離開我你就抓心撓肝?那你乖一點,我就保證,我保證不會離開你!」,笑得有點傻氣。

江原任由將他的臉扁,又忍不住懟,「好狂妄啊阮喻。怎麼不能是你得死去活來呢?」

阮喻瞪他,「你胡說八道什麼?!我怎麼可能?我可是出了名的刀出鞘必見!我沒了誰不能活?」

「好吧,那希你清醒以后能像現在一樣。」

阮喻躺下來,眼珠子盯著他滴溜滴溜轉了會,哼哼唧唧,極盡不屑之意。

江原聽逞兇作惡,真是想笑又酸

他也倒下來,躺在邊上,一只橫支在地板上勉強撐著,以免從邊上掉下去。

他轉過頭,斬釘截鐵道:「你會后悔的。阮喻。你會后悔的。」

最后怎麼回答來著。

阮喻目呆滯地著頭頂白花花的天花板。

昨晚的一切走馬燈一樣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憤得恨不得現在爬起來一繩子吊死算了。

好像是十分決絕地回他:「絕不!絕不可能!」

阮喻轉頭慘痛地把臉埋進沙發靠墊里。

狂妄。狂妄至極。

過往青蔥歲月里掩藏得最深的,輕易被揭得一干二凈。

那些矯的苦水,不能面世的牢,敏脆弱的心事,在漫長的漂流之中,在錯之間,還是流去了它本該抵達的收信地址。

可阮喻此時此刻不得不承認,那濃重的里,確實還夾雜著一的松快,仿佛千難萬阻終于咬到了巧克力里的夾心,冰冰涼又甜

在他離開的第三天,失控般給他發了條挽回的信息。一連整個禮拜,都不敢給那只手機開機。很難說清在鼓起莫大的勇氣重新點開信息欄的那刻,是什麼心,如釋重負,還是大失所

后來那個號碼就緒發泄箱,反正他也不會看到,反正他也不會回來,反正也無落腳。

肩膀下的手臂輕輕,阮喻這才發現半邊子都墊著江原。

沙發狹小擁,江原半邊被著,另一半幾乎是懸空了。

的頭頂被輕輕,頭頂一道清冽的聲線,「頭疼不疼?」

阮喻搖頭。

「下次不許喝那麼多了。

「昨天半夜發了低燒,早跟你說多穿點再出門。

「現在好多了沒。」

阮喻聽他絮絮叨叨數落,一言不發往他上滾過來。

「我重不重?」

江原明白的意思,把另半邊睡麻了的挪上去,一面嘶嘶喚疼,一面道:「是重的,下次不給你枕了。

阮喻沉默片刻,蹭了蹭他的口,小聲而地問道:「……那還讓我給你打燈不?」

沉悶的笑聲從他微震的膛一直鉆進的耳朵,后背被骨節分明的五指輕輕扣住,泛起一片麻。

「當然。」

「說過的話,一切都作數。」

阮喻枕著他沉穩的心跳聲又沉沉睡去。

夢里又回到了高中。

那個冗長又短暫,枯燥又鮮活的學生時代。

天還是蒙蒙亮,一枚黯淡的弓月在云間,夏風習習裹著咸味的水汽。

校道陸陸續續竄進來幾道飛馳的車影,窗臺的麻雀雄赳赳巡邏一周,撲扇翅膀飛去高枝。

清脆刺耳的上課鈴聲響起,旁的人手忙腳地把豆漿塞進桌肚,指尖不經意劃過細瘦的手腕。

趴在桌面轉頭看他,年隨手把手邊的練習冊蓋在頭頂。

「看什麼看,昨天給你布置的三道題做了沒,一會兒我來檢查。」

薄薄的紙頁還滲著濃濃的油墨味。這讓想起教學樓最邊上那間空的打印室,幾臺打印機整天整天地哼哧哼哧印刷紙張,心像是秋千般輕快。

「夏天真好啊。」

年偏頭疑地看

阮喻什麼也沒解釋,把頭湊過去細聲問他:「待會我請你喝橘子汽水好不好。」

講臺上,筆劃過黑板,沙沙作響。

所有的拐彎抹角、詞不達意,都被裹進這燥熱的夏日里,被頭頂吱哇的電風扇刮進去,碾碎在空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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