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第 13 節 初霽
大魏名門貴無數,我一個落魄世家的庶,如何都是配不上裴恕的。
但我仗著裴恕戰死,拿著誤拾的私印面圣,直言自己與他早就互許了終。
我功當上了青王裴恕的孀。
可如今,我那騙來的死人夫君竟活著回來了。
1
我那位已死數年的夫君突然活了。
他回來的前一夜,我收拾包袱打算連夜逃出青王府。
府中的院墻甚高,我順著院墻邊的老槐樹巍巍地往下爬。
彼時正是月黑風高夜,眼見我即將落地逃離我那夫君的魔爪時,有一只手在樹下恰好抓住了我的腳腕。
那手冰冰涼涼沒什麼人氣。
深更半夜還在外游的定不是什麼正經人,我一時間汗直立,直覺是撞了鬼。
驚一聲,攀著樹干的手便這般松泛下來,在我即將從樹上摔下時,后那雙手先是拖住我的繼而摟過我腰將我整個人抱進懷里。
那人懷抱甚是寬厚,力氣應當也不小,托舉著我,低頭間呼吸噴薄的我面上微。
上還有熱乎勁兒,是個活的。
我以青王妃的份作威作福了整整三年,自是不會懼一個半夜在王府院墻外游的賊人。
頤指氣使的姿態一上來,毫不客氣地踹了面前人幾腳,狠狠拍他的手,惡聲惡氣地朝他低聲罵道:
「哪來的登徒子,快把你的臟手給拿開,信不信我讓府里下人打你板子?」
一聲低笑驟然響起,顯然那人并未將我的話當回事,他依舊箍著我,還騰出一只手挑釁般的薅了把我的頭:
「深夜外出是迫不及待來見為夫的麼?」
「別瞧我生得好看就想占我便宜,你……」我話未及說完驀然住了,意識到什麼般,提著手上風燈靠近面前男人的臉。
借著幽幽燈,大抵看清面前男人的模樣。
廓堅毅,眉目凌然,赫然就是我那死了數年的夫君青王裴恕。
驚嚇太過,手中風燈隨即掉落于地,我當即了被貓住要害的老鼠,徹底蔫吧了,瑟著子轉口就跪了下來:
「是妾貪圖富貴,一時鬼迷了心竅,所有罪妾都認了,求青王饒了妾一條命。」
我抱著裴恕的,比當年在裴恕靈堂上嚎得更為悲切。
2
青王裴恕是什麼人?
新朝未立時是梟雄,是霸主,割據一方自是無限風,戰場上亦有敗績。
這大魏的河山是裴恕打下的,至尊之位亦是他不屑去要拱手相讓的。
新帝登基后,他封侯加爵,權柄傍,就連皇帝都要敬上他幾分。
說實在的,大魏名門貴無數,我一個落魄世家的庶如何都是配不上青王的份的,然而人嘛,被至極難免會干一些荒唐事兒。
三年前我那懦弱無能的親爹要將我嫁給某位上了年紀的老知州做妾,我那會年方十七,花似的年紀,自然不愿意就此在那坨老牛糞上。
索訛上了正辦著白事的青王府。
裴恕那一年自請去平定新野叛,遭叛兵襲,外加舊傷復發,死在了這場圍攻之中。
死狀甚是凄慘,尸被抬回都城時已然面目全非。
我拿著舊年戰時在蒼州機緣巧合下誤拾的一枚私印去了青王府哭喪,直言他裴恕舊年與我有過一段不為人道的事,早早就互許了終,這枚印信自是憑證。
興許是因為我說得深意切,裴恕舊日的部下都對此事深信不疑。
我索一不做二不休,哭著言我生是他裴恕的人,死是他裴恕的鬼,就算他如今不在了我如何都要嫁給他。
裴恕是一國功臣,如今他一死啊,自是以皇室之禮厚葬,百素服七日,皇帝更是親至奠醊。
既是功臣,自該遵從他生前之愿。
這事兒傳至皇帝耳中,當即就下旨給我同裴恕賜了婚。
我就這般逃過我爹的魔爪了那青王府,了青王裴恕的孀。
既免了為妾的凄慘命運,還借著裴恕舊日功績作威作福三載有余。
我承認我是個騙子,貪圖安逸,騙了一個已死之人的正妻之位。
如今我那騙來的死人夫君竟活著回來了。
我同他素不相識,更別提深種互定終,他一旦將此事說破,指不定我就要被安上個欺君之罪,腦袋分家。
我本想連夜跑路,不想正同我那冤大頭夫君撞了正著,本哭著認罪,可裴恕卻未曾追究我,反順著我話道:
「你這姑娘啊是該認罪,明知我已死,大好年華非要空耗在我這麼死人上,著實腦子不太好使。」
我哭了一半生生停在那兒,呆愣愣看著他,而他也渾然不客氣,拎仔似的將我拎回了王府。
說來慚愧,死而復生的青王回都城的第一日,便讓為他守寡三
年的王妃跪在祠堂墊上,抄了十遍兵書。
3
天無絕人之路,裴恕做這一切的緣由是他失憶了。
他聲稱三年前遇襲時傷了頭部,丟了所有的記憶,這些年慢慢找回一些,卻還忘了關于我的所有。
裴恕以為我曾經同他有過那麼一段,如今教訓我亦當真因為惱我當年不顧一切嫁了他。
俗話說得好,之深,責之切。
雖說他的未必有多,但他教訓我倒是真心實意。
他直言以他往日在軍中的子,應該賞我結結實實二十軍,但思慮到我是個姑娘家,幾子下去興許人就沒了,索罰我抄些兵書讓我長長記。
這些年我仗著他青王府的勢過得不算壞。
見天兒的看戲聽曲觀燈賞花,平日話本沒看,亦有樣學樣胡編了不我同裴恕的過往,由得都城之人津津樂道。
日子太過安逸,難免不太能吃苦。
兵書未抄上幾遍,我麻,手腕亦疼了起來,自顧不得裴恕是什麼洪水猛了,坐在墊上同裴恕哭著求了饒。
裴恕哪怕失憶,也著實算不上什麼溫解意的子,畢竟草莽出一武夫。
本在一側撐頭看我笑話,聽得我哭,遂起走到我跟前蹲下,問道:「當年既有嫁我的勇氣,怎生罰你吃些苦頭就給哭這樣?」
「你以前可疼我啦,舍不得我一苦,日將我放手心捧著,我何曾遭過這罪?」
我著發疼的手腕,毫不猶豫地開口胡謅。
裴恕顯然不信,用袖子花了我的臉的同時,頗為狐疑地瞅著我:「當真?」
我實在瞧不上裴恕甚大的手勁,狠狠甩了甩頭,叉腰拿出惡貓瞪虎的架勢,恨聲道:
「你了個死人我都悶不吭聲嫁了,還能誆你不?不想要我便直說,又是罰跪又是抄兵書,當年跟你好上的時候你哪舍得這般待我?」
總歸裴恕不記得了,我為保命欺他一時也實在沒什麼錯。
「都說當年世未平,蒼州初遇,我一個軍中人同一個小姑娘好上了,騙人,騙人心,還留下印信直言天下大定后求娶于,如今想來……」
他也不再有罰我的意思,扶著我的腰一把將我撈起,起推門抱著我離開祠堂。
只是話說了一半頓在了那,著實讓我心焦。
我遂匆忙問道:「如今想來什麼?」
他帶著我融進夜,低笑一聲:「如今想來,我并不好,更不可能困囿于兒長,溫霽,你莫不是在誆我?」
這樁婚事是當年我強求來的,不過是欺他裴恕已死,無法再開口生言。
我篤定了死人是不會為自己的清白與否辯駁半分的,索將裴恕的名聲霍霍個徹底,因而哪怕裴恕蓋棺后功名加,倒也落得一個喜的荒唐名聲。
心虛是一回事兒,我若真順著他話來,遭罪的定然是我。
他將我抱至屋,放在榻上,彼時我心中那點畏怯早早消了干凈,拽著他領子,掰足了氣勢道:
「裴恕!是不是你年紀大了,記不好,以前的所有承諾都不作數了?這世上哪有你這般混賬的男人!當年我瞎了眼才跟的你!」
想要將人給騙過去,我這戲自然要演的有幾分真,于是我瞅著裴恕倒也吼出幾分真實,竟當真委屈上了。
裴恕看戲般的,眼中劃過幾分玩味,直到我止了聲,才不慌不忙地在我面前長了手:「別嚎了,大半夜的不嫌聒噪,先過來給為夫寬。」
我眼中尚含著淚,口中未竟的話被裴恕這一聲給阻了,我抬頭愣愣看他,裴恕自立于原地巋然不的同我對視。
「你……要睡我這?」我沒了方才的氣勢,訥訥問道。
他輕笑:「怎麼?既已嫁給我,讓你獨守空閨這麼些年終歸是我的錯,如今我回來,也該補你一場房花燭。」
「不行!」我想都未想便道,還不忘往塌里了。
裴恕一副了然模樣,在我心虛的同時慢悠悠開了口:「既有夫妻之名,分房而睡終歸不妥。」
「誰讓你死了那麼多年又突然回來,我還沒準備好……」我聲音細弱蚊蠅。
他見我未,倒也不惱,兀自解了腰間系帶,褪了外袍,也未上前,只意味深長瞅了我一眼:
「剛才嚇唬你的,我睡外間榻上,不會拿你如何。」
裴恕說完,也當真出了屋,我在榻上一角,只瞧見燈火投映在窗欞上的一道影子,不多時外間燈火也熄了。
他隔著一道門卻還不忘嘲笑我:「你這孩子膽子這般小,老鼠似的,當真不經嚇。」
4
當年新朝初立,裴恕沒做這皇帝,甘為人臣,總還徒惹不忌憚。
那會朝中尚有不投誠的舊朝臣子,被裴恕這麼制著,哪怕前朝風一時,在如今的朝堂上卻也如何都翻不了。
就算軍功赫赫,裴恕既沒當
皇帝,便總要落得一個功高蓋主的諢名。
于是裴恕就這麼死了,死的還正是時候。
如今他活著回來,裴恕混不知收斂二字如何去寫,依舊是過去的做派。
裴恕以前爬得太高,自然眼高于頂,不屑將任何人放在眼里,哪怕是當朝的天子。
不僅佩劍上朝,見到皇帝禮都未行,當朝被那群文臣斥責時連眼亦未抬,只不咸不淡道:
「當年本王行軍北上時,爾等一干文臣卻只知戰戰兢兢一隅,口誅筆伐是打不下這江山的,如今天下大定,各位耍著皮上的功夫,不若省些氣力。」
他這話說的甚是猖狂,朝中那些文近些年安逸慣了,又何曾過此等辱,哭嚎的哭嚎,撞柱的撞柱。
老丞相更是指著裴恕的鼻子大罵其狼子野心,當時就氣得撅了過去。
于是裴恕才回都城數日,就被皇帝找了個理由打發回去休養生息,據說每日參裴恕的折子堆的足足有半人高。
那會我正躺在屏風后的搖椅上,聽院中躲懶的小丫鬟講這幾日的朝事,面上蓋著新進的話本,悄無聲息地裝死人。
外邊正講到裴恕當年主帝都前那場仗。
前朝那破落君主在都城將破時,將那些世家貴族的兒們推上城樓做人質,裴恕的兵往前行進一步,便殺一個人。
裴恕未曾罔顧人命攻城,反倒在試圖救那些眷時,遭人暗算了重傷。
再而后裴恕未霸著帝位,而是擁了當今圣上登基,繼而又在新野死。
世人都覺得以裴恕的子,這帝位讓的莫名。
便也有人歸咎于他當年所的傷上,都言他裴恕命不久矣因而才棄了這帝位甘為人臣,新野一戰又恰巧因牽舊傷而喪了命。
然而裴恕如今尚還活得好好的,說明世人所言亦大多不可盡信。
我聽那幾個丫鬟七八舌地講述裴恕的過往聽得正盡興,偏在下一刻齊齊止了聲,而后又是頗整齊的下跪聲。
自以為是我發出靜驚到了們,只隨意隔著屏風道:「不用顧忌我,接著說。」
于是屏風外又是陣陣氣聲。
我又聽得有腳步聲繞過屏風而來,一把就走了蓋在我臉上的話本,聲音亦含了笑:
「我當年建府未有多時便離了都城,那會好歹府中規矩也算嚴明,如今不過數年,王妃這懶散子,連帶著整個府上都憊懶起來。」
裴恕前幾日讓我罰跪,還嚇唬我要我伺候他行房,我如何都忍了,如今偏還甚會在蛋里挑刺兒,怎麼看都渾似故意要瞧我的笑話。
「我年歲本就小,管不好這府中事務。」
我怯生生開了口,又手拽他的袖袍:「你這些年又不在,我思及舊人時也只能在旁人口中聽些你的過往。」
「哦?」
「妾的夫君是平的英雄,世人口中的傳奇,聽旁人說上你多遍我自是聽不膩的。」我想都未想,張口便道。
裴恕愣了愣,須臾來時眼中似如何都化不開的濃墨,襯著他那肅然冷冽的眉眼,讓人心間空冷冷的了一下。
他說:「我如今回來了,你想知道什麼,問我便是,夫妻之間本沒什麼不能言的。」
「攻都城前,究竟是誰傷的你?新野一戰你又為何會假死?」他既松口讓我問,我亦毫不客氣地直言。
他顯然沒料到我問的是這個,想都沒想便道:
「傷我之人只是舊識,我這人記仇,當年便已將仇報了,新野一戰們說的亦不錯,是我因舊傷未愈而敗,亦因此一役忘了一切,不再困囿于朝堂權勢。」
我遂也手捶了他幾下,嗚嗚咽咽開了口:
「這些年,你這混沒心肝的分明什麼事兒都想起來了,偏將我忘了個干干凈凈,我瞅你分明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回來騙我說失憶,好娶你那位藏在外面的娘子。」
我從來不慫裴恕,在裴恕面前總有那麼幾分無理取鬧。
畢竟他舊日也是個位高權重的主兒,好面子,心中自然對世人言他喜歡這事兒頗為膈應。
他失憶了,對我的話全不曾盡信。
我要讓他相信我他,相信我同他真真切切有過那麼一段,因而在他面前如何都不能表現得太過生疏。
裴恕對我這一招似乎頗為用,他長長喟嘆一聲也順勢將我半摟在懷里,輕拍著我后背似在耐著子哄我,他說:
「當年忘了一切,不困囿于朝堂權勢,這世上其實是有許多地方可以供我去的,你也莫要難過,我既回來了,便沒有不要你的理由。」
5
近些年,我同裴恕的舊事在都城被繪聲繪傳了個遍。
我所知曉的便有數十個版本。
茶樓里的先生言裴恕當年在蒼州遇上戰中同家人失散的我,他見我恰是豆蔻梢頭的好年紀,又瞧我弱貌娉娉裊裊,三言兩語將我哄了去同我私定了終。
戲院里
的戲子咿咿呀呀,不知為何偏也編了出恨仇的戲碼,還言我同裴恕種種磨難后互訴義以相許,而后新野一戰生死離別,又是一番哭斷肝腸。
唯一自我口中傳出的版本,是我口述讓坊間書生寫得話本。
我編的這段故事終歸太過胡扯,旁人只將這話本當一段戲說,寧可去信那些個說書唱戲的,也不曾信我這正主親口說的這段過往。
裴恕興許舊年傷當真摔了腦子,回來后雖說得罪了一眾文臣,倒也不再醉心權勢,當真稱病了一段時間做著他的閑散貴人。
于是乎,還花了幾天將這幾種版本的故事瞧了個齊全,最后還將那替我寫話本的書生給抓了回來。
裴恕的副將在一側讀軍令般一板一眼地讀著話本。
軍中的大老,不時還會讀錯上幾個字,聽得人甚是膈應,書生則發著跪伏在地涕泗橫流地哭著求饒。
唯獨上首坐著的裴恕,飲著他的茶,泰然自若地聽著,不時還會發出幾聲耐人尋味的笑。
世人都怕裴恕只有我不怕。
哪怕他想起一切知道真相,他堂堂青王再好面子也自不屑去尋我一個姑娘家的麻煩。
我進來時瞧見書生的慫樣,不輕不重踹了他一腳,輕斥道:
「出息,這本就是我同王爺的過往,你如實寫下,又有什麼怕的?王爺還能將你吃了不?」
他遂又哆嗦了一下,頭埋得愈發低了。
「過來。」裴恕便在此時同我招了招手。
我徑自上前坐在他側,還不忘給自己倒了杯茶,連珠炮似的道:
「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清楚那些舊事,王爺說過夫妻之間本沒什麼不能言的,何必繞過我自行去查探過往?」
我氣鼓鼓瞪著他。
裴恕也沒惱,反棲向我靠近,言道:
「這些年你我二人的舊事在都城被傳得轟轟烈烈,我一一聽來偏全無什麼覺,反倒是這白面書生寫的話本讓我有幾分好奇,遂將人抓了來細問,不想竟是阿霽你親口所說讓這書生加以潤飾的。」
他離我極近,就這麼大剌剌瞅著我,不及我回應他,他卻又道:
「當年我中了埋伏掉進江中,是阿霽你以為我要輕生將我拖上來的。」
「對我一番勸的是阿霽你,陪著我在蒼州小城的是阿霽你。」
「我被你所救心存激,又在你悉心照顧下,對你心存意,蒼州多山櫻,我日日總會摘上一束山櫻放你屋中。」
「那會你年紀小,自不住我這般的濃烈意,一次又一次將我給推了出去,我使盡解數,同你說盡話,許盡誓言,到底讓你將一生托付給了我。」
「想來,我的好阿霽啊,我當是極你的。」
我臉皮再厚如城墻,也被裴恕這一連串的話給說得薄了一層,我頗不自在地看向別,輕聲道:「當著那麼多人面說這些,你害不害臊!」
話本瞧多了,有些故事倒也能信手拈來,我當時騙書生幫我寫這話本時,不過是深閨無趣,圖個一時之樂,如何都未曾想到裴恕能活著瞅見這話本。
而書生又是個深諳風月事的,寫的話本比我所述多了不昳麗矯飾。
一心征戰奪取天下的梟雄偏被這書生寫了滿口話只顧的癡漢,裴恕是老虎而非病貓,如今定然也是著一層怒火的。
不然這落魄書生也決然不會被裴恕的氣勢所威懾哭得活像死了爹娘。
裴恕邊那沒眼力見的副將依舊用那平的沒什麼起伏的音調讀著話本,正讀到一段話本里裴恕所說的話:
「我這人總歸是有一二私心的,既盼著你我,又擔憂你因我太滿而厭惡于我,貪初生,總免不了一番掙扎,若能及時止損,一切尚有回轉之機時,我尚能放下,可拖到現在意滋長,已經來不及了。」
「因為是你,我這輩子必不會再有回頭路了。」
我得用袖子遮住了臉,而裴恕在止了那位副將繼續讀話本后,毫不客氣地將我胳膊扯了下來,反問:「這是你說給他寫下的麼?」
他未曾問是否為他過去所言,亦未曾發怒,倒問了這莫名問題。
習武之人手勁大,我被他抓著的手腕微微發疼,想往回,他卻如何都不曾松開半分。
偏那呆貨書生欠,見我倆僵持,忙哭著承認:「此話是王妃……」
「你抓疼我了!」我未讓書生將話說完,驀地同裴恕喊道。
說來,他回來這些日子,我借他失憶,欺他騙他,瞎話信口就來,都不曾心虛半分,偏在這時生出了心虛之意。
而裴恕到底松了手勁,再我又一次想掙開他逃開時他卻說:「這個故事我有印象,這話我似乎亦曾聽過。」
「何時聽過?」我問。
他微微彎了眉,一堅冰戾氣霎時化了大半。
他半晌才言:「故人夢時。」
6
話本里的故事,若說真,
其實大半竟是假的,若說假,卻也不盡然。
我年同裴恕的確曾有過一段集。
是裴恕從江中救下的我,纏著裴恕留在蒼州的是我,日日摘山櫻送他的是我,說盡話,許盡誓言,要將一生托付給他的同樣是我。
年慕艾而已,他這般的大人大抵在未失憶前便早早將我給忘了個干凈。
裴恕這人啊,有雄心野心,亦有收兵略地,收復天下之能。
他本是軍之子,一個人在軍營里瞞過所有人拼死生下的孩子,本來一出生就該被扔下自生自滅。
可裴恕天生命,不僅活了下來,年時又得前朝車騎將軍孟梁青眼收作義子。
習武不輟,用兵如神,也曾打過無數勝仗,偏生在軍起義后的長興之戰中倒戈。
那本就是個世,但凡有能之人皆能將手中刀劍對準那本就無能的王朝,而裴恕從不愿屈居人下,野心本就昭然。
他連占北邊數座城池,甚至直言要翻覆整個王朝為這天下共主。
當年各世家于戰火過舉家遷往帝都,裴恕的兵攻往岷川時,不顧守城將領開出的條件,強行攻岷川,得駐守城池的士兵四散潰逃,在城中四燒殺搶掠。
溫家早早收到消息連夜收拾細舉家逃往帝都,我爹怕車馬腳程慢,遂將我連同十數位婢棄在了岷川。
我本就是一個不寵的庶,十數年住在偏院向來無人問津。
什麼因世與家人離散皆是假話,我從來都是被棄掉的那個。
世,人人自顧不暇,那些婢自不會管我的死活,將將逃出府便被掃的士兵擄了去,最后只剩下一著的尸。
我躲在床底逃過一劫,后來逃出,一路上瞧見太多死人,岷川四的火徹夜未熄。
我年歲尚,除了驚懼,也從來都未覺得我能幸免,索在被士兵盯上后跑至江邊乘上了那只被人棄了的即將散架的小舟。
那時寧可死在江中,也不被擄走盡辱。
小舟順江飄游了整整三日,在即將靠岸時,徹底散了架。
我了三日,絕了三日,恐慌了三日,上早已沒了氣力,本未想過能活,偏生在落水那一刻瞧見了岸上的男人。
他當時獨一人,正坐在江邊洗著他的長刀。
求生的本能讓我呼救出聲。
裴恕聽得我的呼救,連眼都未抬,了個徹頭徹尾的聾子。
當時自覺遇到了個見死不救的混賬,死到臨頭,也不顧姑娘家的規矩禮儀,氣急之下不忘拼命抓著江中飄散浮木,邊嗆著水邊斷斷續續口吐了些臟言。
年輕時的裴恕上戾氣遠比如今要重得多,為人更是睚眥必報記仇。
因我出言罵了他,他倒好整以暇地收了槍,在江邊撐著一側下笑著看我。
裴恕生的偏冷,眉眼是冷的,邊的笑意亦是冷的,天生銳利的眉目,雖含煞氣,生得卻極出挑。
夕余韻映著他容,倒顯出一種與世相隔的冷漠來,就像一尊高高在上的殺神,含笑看著我遇溺遇深,卻在我將死之際跳江中將我撈起。
我初時厭他,并不是因為別的。
而是覺得他天生冷,并樂于看世人怎麼在煉獄苦海里掙扎求生。
畢竟世人皆為他掌中棋,想要把玩亦或碾碎皆輕而易舉。
那段時間啊,裴恕初初攻下岷川,正是蒼州的最后一座城池,收拾一番局后裴恕亦留在岷川休整軍隊。
我被裴恕隨意丟給下屬照顧,亦是在那時遇到的孟釗。
孟釗是孟梁子,裴恕算他半個兄長,他這人全無裴恕的專制蠻橫,亦是當時極負盛名的儒將。
他知曉我是裴恕撿回的孩子,直言裴恕邊本就冷清,自作主張將我送到裴恕邊服侍。
孟釗在我最初的印象里,謙遜溫和,而裴恕亦甚為倚重于他,他曾傳人見我一面。
彼時年儒將了我的頭,囑咐道:「兄長此人啊,位至高,難免孤寂,我瞧你這孩子心純良,定會盡心服侍好兄長的。」
直至我稀里糊涂地復又被送回裴恕跟前,裴恕本未認出我,而我因得知他份亦乖覺未曾多言。
偏孟釗多言說我是他那日從河邊撈上來的姑娘,他這才施舍給我一個眼神,而后卻隨口道了一句:
「原是個娃娃,早知道啊,便不救了。」
聽他話中言語,因我當日形容狼狽,錯將我認男孩因而才舍了一善心與我。
救與不救,一條命,原不過是他口中輕飄飄的一句話。
我那會年紀尚,不知天高地厚,哪怕面前之人位高權重我亦氣急反問:
「分明是你存了偏見,為何兒家便救不得?」
「活不下去。」
裴恕想都未想便直言,而后他走近我跟前,低頭俯視我,甚至手欠的揪了一把我的頭發,笑道:
「一頭被拋棄的,在群虎環伺之下,有幾分活著的可能?你一個姑娘家,孤一人,在世本就沒能力活下去,我又何必多此一遭去救你?」
他的嘲弄意味甚是明顯,可他的話卻又不假,我無辯駁,只能死死瞪著他,偏生淚水還不爭氣在眼中打著轉兒。
可裴恕卻又言:「把眼淚憋回去,這玩意無用,只會讓旁人覺得你弱好欺。」
裴恕救我,是他一時興起,事后偏又言了悔。
男兒在世里尚能掙出一條路,可兒家只能被這世道欺辱碾碎。
所以救或不救于我都是相同的結局。
然人已經被他救回來了,他雖冷漠,卻并不歹毒,倒不會再次將我往死路上去推。
我哪怕厭他,但那會我孤苦無依,似乎又只能在他邊去依靠他。
其實裴恕好伺候的很。
天生草莽,食起居自無那些貴族挑剔,還事事親力親為,也并不需旁人服侍。
我遂了個閑人,除了他議事時給他斟上一杯連濃淡都喝不出的茶,干的最多的事兒便是趴在窗邊數著天上南飛的雁,亦或坐在門外臺階上翻著花繩。
世人皆知裴恕不近,邊放著我這麼個姑娘,他亦常不用正眼瞧我,還總在我出神時不客氣地直言我礙眼,讓我滾外面去撒歡。
遂也有位答應借兵給裴恕的王侯瞧初裴恕不喜我,直接開口同裴恕討要我。
我于裴恕而言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若能拿我去換取利益,我覺得他會毫不猶豫將我送出去。
當時的孟釗在裴恕側,將一切盡數放在眼里,在裴恕沉默時,先于裴恕前提醒道:「不過一介婢而已。」
裴恕未曾理會任何人,卻只是在我跟前停下,低眸問:「你愿意跟他走麼?」
我愣了愣,反應過來他在問我的意愿后下意識搖了頭。
裴恕遂同那位王侯直言:「不愿。」
他拒絕得甚是干脆,偏面上還是一副你奈我何的欠揍模樣。
直至對方氣得甩袖離去,他懶懶言了一聲慢走不送亦轉回屋。
我卻一把攢住他的袖:「為什麼?」
他是裴恕,是攪得這世風生水起的青王,本無需去過問一顆草芥的意愿。
可他卻問了我。
裴恕揚眉,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我的面頰,語調戲謔:
「想活得長久些,便該順從自己的意志與選擇,我從不屑用人去換取利益,更何況還是你這樣的小孩。」
有些話從來都沒人與我說過。
而我亦是那時知曉,這世人啊,本有千面,孟釗再溫和,依舊會將所謂生民當下賤的可供換利益的貨。
而裴恕賤籍出,卻從來磊落,所以并不屑將世人作為他稱王路上的玩棋子。
7
我同裴恕從始至終清清白白。
我胡言舊年深,他亦誆我故人夢。
戲耍我戲耍的心安理得。
我是個小氣之人,只能我欺他,他卻不能仗著自己年歲大將我欺了去。
也不管他是什麼青王還是英雄狗熊,偏同他置了氣。
我一整日未搭理他,當夜連門都不曾給他留。
他回來時還頗君子地敲了數下門,見我不理會他,武夫脾上來了,將門給踹了開來。
只聞嘭地一聲巨響,他也不顧那已然被踹壞的門栓,進了屋。
我惱聲道:「王府可不缺廂房,將你鎖外面你便睡別間去,非要進來討人嫌作甚?」
青王裴恕在傳聞中一直是個暴躁脾氣,許是不想同我一個姑娘家計較,因而從未曾兇過我。
「是不缺,但今夜不一樣,我不能走。」裴恕直言。
我也不再說話,毫不避諱地幽幽盯視他。
他不是個薄臉皮的主兒,不經意轉頭看向窗外,話題轉得甚為自然:「阿霽呀,天不晚,為夫便先歇下了。」
裴恕轉便出了屋,徒留我一人唾罵他裴恕是個招人恨的騙子。
當夜本該如往常般相安無事。
然我午后小憩時總有看話本的習慣,今兒個,往常的話本不知被哪個不長眼的換了志怪異聞。
我也拉拉灑灑看了一些,白日不覺,到了夜里燈熄燭滅時,我再瞧周遭寂靜黑沉,驀然生出一悚然之意。
風將窗子吹開了些,窗外樹影搖曳若鬼影張牙舞爪,風聲穿葉亦如狼嚎鬼哭。
我將自己在角落,抓著被子,慌之下便喊了裴恕的名字。
亦是在此時,我驀然想起年時一些舊事。
他于蒼州小住時,興許為了打發時間,也曾命下人尋來一些話本,可他也不是個會安分讀書的料,通常是他倚在塌邊,而我坐在他不遠讀給他聽。
其中除了一些民間故事,也夾雜了不鬼怪異聞。
白日讀來自無
什麼,夜間卻瘆得慌。
當時我已徹底不再懼怕裴恕,遂在外間同裴恕直言:「我害怕。」
他似乎未曾料到我會因為虛構的鬼神之說而害怕,毫不避諱地嘲笑出了聲,繼而道:「我那刀煞氣重,你抱著睡,驅邪的。」
他顯然記得那日我讀的書中便有鬼魂附于刀上害人命的故事,說出此話存心在隔應我。
「大人如此調侃于我,也不過是見我年紀小好欺負。」那會有一點風吹草都能讓我如坐針氈,同裴恕說話時都含了意。
對面沉默了一番,卻道:「害怕便進來。」
他難得好心的允我在他床邊打了地鋪,又因我被窗外鳥雀所驚分給我一截袖。
「若大人救下的是個男孩,也不至于半夜牽著大人的袖子說害怕。」
我見他那夜好相與,哪怕死死抓著裴恕遞過來的袖子,卻依舊因為害怕有一搭沒一搭地試圖與裴恕搭話。
袖下出一只手掐住了我半邊面頰:「你這孩子還記上仇了是吧?」
「沒有,就是想讓大人陪我說說話。」我口是心非的答。
興許因為夜褪去了他一戾氣,他那夜出奇的有耐心:「說來那日我其實也未分清你是男孩孩。」
「你一開始不是這般說的。」我輕聲道。
「子在這世上總要活得難些,我只是想提醒你往后莫要自棄而已,求生如此之強,便莫要再想不開求死,不管是旁人還是這世道都不值得你如此。」
裴恕似乎想起什麼般,在說罷后低眸看向我,復又喃喃:「本不想救你的,只是……」
傳聞中裴恕的母親便是不住那些流言與欺辱抱著時的裴恕跳進江中自盡的
都說裴恕自便是煞星,那麼小的孩子踩著他母親漂浮著的尸首,是借著一截浮木從江中爬上來的。
「只是思及一些白時的舊事,姑且算作你我有緣,你既被我所救留在我邊,就該活得比旁人長久。」他如是同我道。
不經意間他似乎總在試圖教我一個姑娘于世如何求活。
一如被救后我被帶到他邊,他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讓我將那無用的眼淚往肚子里吞。
而今想起這段往事,遂又察覺出一些蹊蹺。
世上只有裴恕一人知曉我畏懼神鬼之說,甚至今夜篤定我需要他,我總覺得他似乎想起了什麼。
他外間的燈早早就熄了,聽得我喚他,便也推門進來。
興許裴恕天生煞氣重,他進來那一刻,窗外風聲都小了些許。
而他手上執了燈燭,闔上半開的窗,極為自然地坐在我塌邊,握住我在被外因驚嚇冷的發涼的手:「喚我作甚?」
裴恕只著一件白里,趁得他那張過分濃烈的眉眼愈發濃墨重彩起來,眉宇間故作關懷的憂亦作不得假。
如裴恕這般上了年歲但猶有姿的男人,已然不多了。
他彎時及至腰間的發亦掃過我的臉,引得我不由用另一只手扯住了他的發。
扯裴恕的發一如去拽野狼后脖頸的,然而裴恕也未惱,只輕輕蹙了眉,但很快便又舒展開來,他復又問:「怎麼了?」
「今日午歇時看了些志怪異聞,現在太害怕了,睡不著。」我實話實說。
「那你想要我如何?」他極有耐心地問。
我也不知是裴恕容人還是我無理取鬧的勁頭上來,我往里挪了挪,又拽了拽被我攥在手心的那縷發,引得他不由將頭微垂下些。
我遂就著他耳畔道:「我害怕,你陪我睡。」
是我一時迷了心竅,囫圇未過腦就說了這胡話,他顯然未想過我的要求是這般,又反復問了我數遍,盡得到肯定答復后,他才側躺下。
「怕什麼?我在,天塌了都砸不死你。」裴恕嘲笑我,手卻極自然將我摟過,有一下沒一下給我輕拍著背。
年那會,早早就聽得裴恕的名號。
敬過他是世梟雄,亦惱恨他專制太過,引得天下。
最初覺得他似青崖上高松,天邊高懸日,而我不過是世一粟子。
同眾生一樣談笑他起落,在他眼里幾近得微不足道的一粟子。
可如今他又離我這般近。
一息之隔,手可及。
我總在提醒自己而今一切皆是我誆騙而來,我與他朝夕相,可以因本使然同他生些兒家慣有的小脾氣,但萬萬不得妄念。
如今細想卻是他縱我貪心。
我說害怕他便進來,我讓他上床他就上床,還容我這麼挨著他,聽得他一呼一吸響在耳畔,我抓心撓肝,又輕易不得發泄。
「裴恕,你喜歡我是麼?不然怎麼故意換了我午睡時看的話本?」我驀然問。
我欺他失了一段記憶,忘了同我并無糾葛,趁此夜鬼迷心竅,如何都想騙他一聲喜歡。
可老狐貍畢竟是老狐貍,他被我揭破,依舊不曾
心緒半分,只囫圇在我腦袋瓜上打了一下:「竟想些有的沒的,還睡不睡?」
我遂徹底在他懷里蔫吧下來,再也不說話了。
很長一段時間的寂靜,在我以為他不會再有任何回應時,他卻又霎時出了聲:
「終歸年歲愈長心愈,你若喜歡我,我同樣也是由不得自己有半分虧欠于你的。」
他的意思是,我若歡喜于他,他的喜歡同樣不會上半分。
8
裴恕又因行事不端遭了朝中一干儒生的罵。
這次倒不是因為朝事,而是因為家事。
我那倒霉催的爹得知裴恕未死,而我這兒亦未被裴恕給休棄,便也兒來青王府擺足架勢要去做他裴恕的老丈人。
經歷了前朝戰,溫氏于世家中早已沒落,那麼些年老東西為自己的升遷路賣兒嫁,他費勁撲騰我也沒瞅見他撲騰出花來。
當年我始計嫁給裴恕,他將我嫁給某員討好的計劃落空,還怒罵了我一通,卻也拿我無法,當即便同我斷了親緣關系。
可如今不同了,裴恕未死,憑其舊日功勛,日后在朝中威勢自無人能及。
我爹想借機攀附裴恕,自然眼地來到府中認起了婿。
裴恕待我爹或多或含了些私怨,裴恕毫臉面未留,將人打了一頓給攆了出去。
據說打的斷了,破了相,哭嗓著被人給抬回去的。
于是乎,那些個頗搬弄是非的文,便又參了裴恕一本,斥責他毆打岳丈,視世間規矩如無。
當年再風顯赫,如今既屈居于一人之下,行事自該有諸多掣肘。
「你真想替我出氣,背地里折騰他就行,非要放明面上來空落人口舌。」我忿忿看向裴恕。
裴恕近來非要效仿話本里那樣,每日都城南普陀寺折下一株櫻花與我,在琉璃瓶中,此時他來了閑心,手上正拿著剪刀修剪著花枝。
他一個武夫自也做不好這等細致活兒,那株山櫻被他修剪得慘不忍睹,他還猶自不覺,笑話著我生氣的樣子像只憋足了氣的河豚。
倏而,在我偏頭不想搭理他時,他倒手又將我的頭掰了過來,言道:「我做事一向只遵從本心,從不顧后果。」
于是啊,想做什麼便做了。
說爭天下,便真的去爭,說棄了唾手可得的帝位便真的拋下。
如今不過是為我出氣而已,不顧旁人之言,他想打誰便也打了。
「可我怕你想起一切時后悔。」我忍不住道。
「怎會后悔?那老匹夫待你不好,讓你平白吃了許多苦,我既知曉,他今日遭一頓打是輕的,往后我還要斷了他的升路,卸了他的青云梯,如何都不會讓他好過。」
裴恕說得痛快,卻似乎想起了什麼般,驀然止了聲。
我低頭撥弄著案上修剪的不大能眼的花枝,低聲開口:
「裴恕,不用你替我出頭,我早已經報復回去了,你不在我也能過得很好。
自你死,我嫁與你后,也曾將他綁來問過一些話,打得狠,還拿他命威脅他。
他到底承認曾投誠于你,而你亦許過他高厚祿,后來他卻轉而投奔了宜王孟釗,只因你活著時孟釗就斷言過你此生必不會主都城。
有些事,我都知道,你死遁這些年,我也始終試圖去尋當年真相。」
裴恕近乎自惱般的錘了錘自己的頭,一聲喟嘆便也這般四散在了風里,他說:
「我的確厭憎那些曾給你招來苦難的人,但有時候細想,你因我而自困,我似乎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阿霽啊,終歸是我對你不住。」
9
年時的事兒真細說點滴紛紜倒還真無法探究。
那會的厭憎與喜歡向來簡單。
若如今再問當年為何偏喜歡裴恕一人不可,那只有一樁原因,人生短短十三載,諸多苦楚冷眼自也一一親歷,心中壑偏只遇著一人能為我平。
那年的一場秋雨引得他舊傷發作,可他一慣強要面子,再疼也不會顯半分。
孟釗請了醫,亦讓我每日將熬好的藥給裴恕端過去。
裴恕對飲藥一事甚是抗拒,只記得他啊,不喝藥,我每每送藥,他總會尋各種法子支開我,還不忘罵我是個人憎鬼厭的野丫頭。
有次趁我不備想將苦藥倒進窗前花叢,我拽他袖阻他,不慎整個人跌進他懷里。
再抬頭,他卻在那一刻彎起了眼,秋日融融艷映在他眸里,如何看都是說不出的好。
我心間空了一下,連他將那碗藥倒了都恍然不覺。
而后他松開我,眉眼笑意愈深,極不要臉的揚了揚手中空碗,轉便揚長而去。
孟釗曾囑咐過我,裴恕飲藥同他行兵一般狡詐,他不喝藥舊傷便一直難愈,我需得每日盯著他將藥飲下。
然病人并非是個聽話的病人。
我氣
不過,在將新熬的藥送至他跟前,任他如何威脅于我都未曾將視線移開他手中藥碗半分。
他不屑將所謂權勢欺在我一個小孩頭上,自奈何不了我的胡攪蠻纏。
他索問我:「你確定要我喝?」
「良藥苦口,若傳出去青王連苦藥都怕喝,豈不得讓人笑話?」我振振有詞。
他嗤笑一聲,手點了點我的腦袋:「一看就是個沒心眼的孩子,世上本無我畏懼之事,又怎會敗于一碗苦藥?」
裴恕說得直白,趁我愣神時,他卻指向這幾日被他倒了藥的花叢,一地鮮花盡顯枯相,「不過是礙于人心罷了。」
這藥中被下了毒。
我惶間回頭,裴恕依舊一臉云淡風輕,而孟釗亦站在他后不遠的回廊中,紛繁秋葉的影中面無表地看著這一切,繼而轉離去。
他們兄弟并無表面上那般兄友弟恭,一個要另一個死,另一個知道一切卻依舊裝作不知。
「為什麼?」我輕聲問。
「我生了反心,打破了他孟家世代的忠君道,他與我一道做了臣賊子,引得義父死守宣城,他既已權勢虎狼心,再難安居他人之下,卻又怨我一己之私致使他經綸夢破家散人亡。」裴恕慢悠悠開了口。
裴恕當年起事,引得朝中震怒,派兵圍剿了孟梁駐守的宣城。
前朝帝王趙乾昏聵,認為裴恕既反,孟梁麾下連帶著宣城一城百姓皆了反賊,那時的裴恕遠在綾州,而宣城被一場大火焚盡,一城百姓連帶著孟梁皆死在那場圍剿中。
裴恕曾立誓,定要領兵攻破都城,殺盡朝中邪小人,砍了趙乾的人頭為孟梁做祭。
他自不是卑微求活的世間生民,若說得再細致些,以他之功績,惶惶世,唯他一人而已。
可他過去定然過得比旁人都苦,掙扎的同樣比旁人更為慘烈。
那時的我并不懂他,甚至亦難理解他同我說的話,我只知我每日親自給他送的是有可能要了他命的毒。
自責且悔,索在后院一假山里外不愿出來。
裴恕心大,睡前才發現我失了蹤跡,竟提燈親自來尋我。
他尋著我時,我靠在山里哭得正歡實,他亦不曾客氣,一把拽著我的后頸拎貓似的將我給扯了出來,二話不說就這般提著我往回走。
「大人……」我此時連哭都忘了,只顧著在他手下不停地瞪著。
裴恕那會自不是什麼溫子,毫不猶豫往我腦袋上了一掌,開口語氣也甚兇:
「尋你添個茶都不曾尋著人,更深重還到跑,讓你別哭你見天兒杵我跟前哭鼻子,你這哪是來伺候我?分明是存心來給我添堵的。」
罵小孩似的,說實在,也沒什麼威勢。
我自也順從了,任由他拎著我走,只低聲道:
「我娘親生我阿弟時,家中仆婦讓我端了一碗藥過去,因喝了那藥才崩難產而死的,如今我又差些將你害了,想來我從小就是個害人。」
「你那時候多大?」
「五歲。」
而后死一般的沉默,我亦忍不住低聲開口:「我脖子難。」
他要將我放下,我卻又道:「麻了,走不。」
那次他卻反常單手將我抱了起來,我亦順勢摟住他脖子。
那夜,他難得耐心地問了我的過去,還問我以前在溫家過得好不好,可曾被人苛責待,亦問我舊年戰被棄過幾次還遭過哪些苦,又是否不由己淪為溫家結權貴的棋子?
他問我這些年是如何度過的。
從未有人問過我這些,那麼多年也一向慣于將苦痛往肚子里噎,真待他如今一一問來,我卻驀地生了一二分難過。
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先是愣在那,良久才輕聲答了道:「大人,我差些就將你害死了,我分明這般討厭,你早晚有一日也會棄了我的。」
他橫了我一眼:「誰說的?既落在我手里,將來亦是我庇護的姑娘,會一生平安的。」
后來想想,似乎在我愿意將曾經的苦難皆訴諸于他時,我就已經決定喜歡他了。
10
興許因為裴恕失了一段記憶,總自我腦補。
分明什麼都未能記起,偏將我遭的苦難強加在他自己頭上。
我遂總背地里罵這曾經的殺神上了年歲,竟了個腦子不甚清醒的冤大頭。
裴恕這一回來,我也著實收心斂了一段時間,沒多久便按捺不住,磨了他數日,他才帶我出了門。
恰逢燈市,夜如晝。
他似乎已經當了很久的閑散游人,先是哄孩子似的給我買了盞燈,又在街邊一折子戲駐足。
我跟在他后瞧得臺上一出傷心故事,一出戲演完,轉眼側的人便也丟了。
在原地等了數刻偏不見人,不由暗罵裴恕混賬,將我丟下丟的干脆,自個卻不知去哪尋了快活。
興許因為年歲上的代,我總莫名因裴恕的忽視冷落而生氣,此時我順著人往前又走了些許,未見著裴恕,遂恨恨去踹路邊的石頭撒氣。
我亦是那時遇著本該還在封地的孟釗。
他著了一席深服,在如織游人中提了一盞燈,面上亦戴了一副銀制面,在我跟前停下,朝著我掀開了面一角:「我方才瞧見兄長了,我可以帶你去尋他。」
我當即往后退了一步,冷冷看向他:「藩王無詔不得回京,我要是現在喊上一聲,巡視的兵衛隨即就能將你拿下。」
孟釗從來都不曾將我放在眼里過,不顧我的威脅提燈兀自向前,走了幾步見我未才微微偏頭朝向我:「溫霽,眾目睽睽,我不會拿你如何。」
他的出現本就不對勁,我卻依舊跟上了他,終于在行過一木橋時見著了裴恕。
裴恕先是瞧見了我,而后才看見孟釗,偏也無多驚異,只是同我出手:「阿霽,過來。」
待我走至裴恕后,孟釗才輕笑著言道:「哥哥,當年新野一役我原以為你死了。」
「這世間尚有我鐘之人事,死不得,亦不敢死。」裴恕道。
「你說要爭天下,亦是你曾言虧欠于我孟家,當年前朝都城將破,你傷重病危時,我本離至尊之位一步之遙,你卻將帝位給了李益。
哥哥向來自詡恩怨分明,你毀了孟家,亦毀了我的前程,既言虧欠,我取你命本為應當,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將帝位讓給一個外人。」
孟釗的語氣是他一慣偽裝的溫和,而他眼眸卻銳利,過面死死視著裴恕。
在我的印象里,孟釗并非善人,卻極善偽裝,拆開那副偽善皮囊,他便只是個自私,惡毒且善妒的小人。
他從來都不收斂對裴恕的殺心。
「你無仁心,當不得這九五至尊之位,我若強行捧你上位,你無異于為第二個趙乾,他日定難善終。」裴恕毫不客氣地開口。
「可你這幾年甘為人臣又落得什麼下場?」孟釗冷笑反問。
裴恕再不言語,只垂眸看向橋下行舟,星星河燈,良久才喟嘆一聲:「王敗寇自有天定,阿釗,從來是天不曾容我,莫要執拗了。」
裴恕隨即牽著我的手打算離開,可孟釗卻在后喊了我的名字:
「溫霽,從他死那天你就一直在怨我,這麼些年,無一刻不停地去找這所謂的真相,今日我便告訴你,七六皆誤,他是因你才……」
裴恕沒讓我將話聽完,驀地自后捂住我的耳。
他捂得甚嚴實,我也懶得再掙扎,以至于他們又說了些什麼,我再也聽不真切了。
直至孟釗離開,裴恕才松開手,我輕聲問:「他方才說了什麼?」
「一些無端揣測的虛妄之言,你無需聽。」
「他一直都想要殺你,如今更是承認新野那次是他害的你,你為何還說非他所為要放他離開?是想再死在他手上一次麼?」
「阿霽,世上之事,不是你所想那般簡單的。」
裴恕依舊在言廢話,我再也不想理會他,只悶聲不吭往前走,卻被裴恕眼疾手快扯住了腕:「生氣了?」
「你管的著麼?」我恨恨懟了回去。
偏裴恕轉移話題甚是在行,方才一切好似從未發生,他只是從袖中拿出一個泥人來:
「我以為離戲結束還有許久,便自行離去請泥人攤的攤主教我了這麼個小玩意兒,想著你應當會喜歡。」
裴恕顯然是從未做過此等細致活兒的,泥人依稀看得出是個俯首作揖的娃娃。
奈何泥人的是個大老,被他了眉弄眼還歪了鬢的胖娃娃。
「你這玩意做甚?」我問道。
「話本里寫了,說我過去便過一個持槍披甲的男娃娃送你的,如今我回來自當再為你補上一位小娘子。」他言。
我編的故事里裴恕是送了我一個持槍披甲的小將軍,事實上那小將軍是我了送給裴恕的,如今卻還在我屋中的匣子里放著。
我的娃娃自然十分討喜,裴恕的胖娃娃著實配它不上。
「裴恕,你自己都說你不記得,可有時候我還是覺得你很是混賬。」我輕聲道。
「阿霽。」
說來裴恕與我本就不相,不喜我,自也不該我。
待裴恕想起過往后,他只會覺得我是個貪心不足的騙子,甩我一張和離書,自此橋歸橋路歸路,斷了與我的任何干系。
思及此,我又徹底蔫了下來,一路上鋸葫蘆似的不應他一聲。
拽著他袖走了一段路,便借口路太遠,要他背我回去。
那條路周遭已無人煙,一開始裴恕自不應我,直言我這走幾步路都要人背的脾純屬是他回來后給慣的。
我渾知他因失憶總覺得待我有所虧欠,遂直接在原地蹲了下來,不肯走了。
他見我耍起無賴,三兩步上前便將我給撈了起來,背在背上,
天翻地覆間我驚呼一聲下意識便摟住他脖子。
而他則罵道:「我這娘子啊就是個惹人嫌的小潑皮。」
「你過去也曾是個莽夫,正好莽夫配潑皮,屬實相配得很。」我恨恨回。
裴恕也不見惱,背著我的同時,還輕輕掂了掂,欠調侃:「我們家阿霽,抱著沒幾兩,該多吃些。」
「還不是以為你死了,寢難眠,食難安,整日整夜哭斷了肝腸,思你念你三年生生瘦的。」我順著裴恕的話胡言語。
彼時月正濃,燈火稀疏,他抱著我往前走,投在地上的影子甚長,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今夜放慢了,他驀然說:
「這些年我依稀做過一些夢,夢里的姑娘還是個孩子,見我殺人嚇了,卻也不懼我,嚷嚷著要我抱回去,我嫌是個麻煩,不搭理,丟下便走了。」
「那你后來當真將丟下了麼?」我頭埋在他頸邊,悶聲悶氣地問。
「沒有,在我后哭上一哭,我便心了,提醒自己不能回頭,可因為是,還是沒忍住。」
11
裴恕回來以后,對我的耐心以及所謂的喜歡,其實盡是假的。
他本就眼高于頂,不會去人,更不會將分給我這麼個煩人。
若究其待我好的緣由,無非是裴恕總同姑娘家心。
過去如是,如今亦如是。
一如當年,在我決定讓他知曉自己喜歡他的那一刻,他便已然決定了不再將我留在他邊。
在孟釗試圖給裴恕下毒不后,我待他亦有了忌憚之心,再不信他所言的任何一句話。
孟釗同裴恕也曾笑言,說我這姑娘像頭磨牙的小,看著他時眼神都帶著刺。
他在裴恕面前向來擅長掩飾自己的恨意,又表現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
然裴恕縱著他。
我所記得他們發生的唯一一次爭吵,便是他們打算進攻樺州之時。
那樺州郡守未戰已降,裴恕將其招攬,可孟釗卻說那樺州郡守懷了異心,要設局將郡守以及各樺州各將領盡數圍殺。
孟釗平日總作一副笑模樣,實則他才是最為暴的那個。
他不講道理不問對錯,甚至一再嘲笑裴恕顧慮太多。
孟釗暴是真,不顧惜人命也是真,我見過他親手割了敵軍將領的頭顱讓人掛在城墻,也瞧見過他將潛書房盜取軍報的婢子挖心剜眼扔到路邊喂了野狗。
他們二者本非同路人,一者平天下還世間清平,一者被權勢迷眼不擇手段。
那次他們二人不歡而散,孟釗似乎飲了酒,臨走前路過我邊時卻驀地停下腳步,俯住我的下,迫使我抬頭看他。
面上戾氣已消,現出一副醉眼懵態來,他上來便問:「溫霽,你喜歡他是不是?」
我未曾說話,而他低笑一聲,湊近我耳邊接著道:
「裴恕這人啊,當過反賊,做過叛臣,如今獨占七州八十二城,是梟雄,亦是大丈夫,世人皆畏他敬他,可褪去他那皮囊,也不過是軍所生的野種罷了。」
「好孩子,他既留下你,你于他而言總歸有些不同的,他站得太高,周太孤冷,旁人如何都夠不上,只有你能試一試去他。」
我時常分不清孟釗口中所言究竟為真心還是假意,可他擅長窺視人心,偏一語道破我心意。
那日直至孟釗離開,我坐在廊下吹了許久冷風,裴恕開窗探出半邊子,見著我發愣一掌不輕不重打在我腦袋上:「傻愣著作甚?還不快進來?」
我卻回看著裴恕,小心翼翼地拽住他袖,神不可謂不認真,我說:
「大人,我喜歡你,你要不要也試試喜歡我?」
他連思考的余地都沒有,又手打了我的頭,打的我發髻了也不帶一點愧,只同我道:
「你這孩子才多大一點,同我談什麼喜歡?」
姑娘家的心思向來細膩,后來想想,似乎在我決定喜歡他的那一刻,始終都是我在追逐他,他走得太快太遠,自不可能停下等我。
我每日都會為他摘一束山櫻,他從不在意,送他的泥娃娃他亦隨手便扔,同他不止一次言過喜歡,他全當做耳旁風,笑著言我這姑娘癡妄。
裴恕當年奪的是浩浩天下,自不會為我這麼個小子影響心緒。
只不過日日往復,他終歸會因我的糾纏有厭煩的一天。
后來我真將他纏得煩了,他那次狠狠兇了我。
見我一副死不悔改的架勢,遂趁著月黑風高夜,將我拎上馬,還來到江邊掐著我后脖子嚇唬我要將我重新扔進湖中。
那夜興許天時地利皆未占,有刺客早早設了埋伏在江邊,想致裴恕于死地。
裴恕能在這世殺出條路來,自然有旁人不可比的過人之,他就這麼擋在我跟前,長刀出鞘,刀刀皆取人要害。
直至將人殺盡,再回時,上面上皆濺了
,而他滿不在乎地收了刀,冷冷看著我:
「你也待在我邊有些時日了,該知道我本就是刀口之人,從不在意所謂兒長,你若真同我糾纏不清,哪日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將裴恕所言盡數當耳旁風,只坐在地上,輕輕扯了扯裴恕的擺:「大人,我沒辦法走了,你抱我回去。」
那夜其實甚為驚險,有好幾次刀劍都差些往我上招呼,雖說裴恕將我護得很好,臨末卻還因后怕走不路。
裴恕覺得我這孩子無可救藥,竟真的狠下心將我拋下離開了。
我一直知道我占不得他心間幾分,被他扔下后我以為他不會回來了。
平日神神鬼鬼的故事讀多了,荒郊,周遭又盡是死不瞑目的尸,哪怕心下害怕,我也知曉再無人會因我害怕遞出一截袖供我牽著了。
我扶著樹干巍巍起,緩了許久才強下心中害怕,黑向前走,卻在不甚踩到一截斷肢時,嚇得尖出聲,徹底癱在地上。
也是在那時,絕逐漸溢滿了四肢百骸,我抱膝坐在原地,不可抑制地哭出聲來。
馬蹄聲響起時,我正哭得一發不可收拾,未曾注意到裴恕已然下馬停在我跟前。
「把眼淚干凈,我帶你回去。」他同我道。
見他去而復返,我哭得更大聲,如驚的兔子般跳起摟住了他:「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是打算不要的。」
「那為何又回來?」
「心了。」
他說的坦,而我分明還在哭著,卻仍試圖牽了牽角,我道:「你只要再等等就好啦。」
「等什麼?」
「你一生孤寡,旁的人又多畏你懼你,你只要等到我長大那天,你就會發現邊始終只有我一個愿意死心塌地著你的姑娘,冬雪遇春風則化,你早晚會是我的。」
我說的篤定,說完后又倉皇間抬眼看他。
夜遮掩之下,他眸似乎更深了些,而后卻極輕極低地笑出聲來,他輕斥道:「癡心妄想。」
而我時的妄念,似乎真的就止于那夜了。
在他整兵再次向北攻去之前,他派人將我護送回溫家,徹底斷了我同他那點淺得不能再淺的緣分。
他心中存山河,不必為我駐足半分,更無需去我。
12
年時我極了裴恕,他卻并不在意。
如今真在意起來,我卻又不想再讓他窺得我舊日心思。
我讓書生所寫話本本為他死以后氣不過所胡謅的故事,畢竟他生前我諸般求不得,死后憑著我一張顛倒也算得我勝他一籌。
裴恕將這故事當了真,故事中如何待我,如今原樣還我。
說來,我總覺是我在欺他。
于是生了幾分愧疚之心,亦想將當年他的東西原樣奉還。
府中的書房近些年一直是我在用,除了放一些話本,我也將一些舊日信全都鎖在書房中的錦盒里。
里面放著許多年前的那個泥人將軍,還有裴恕的印信。
正是那枚印信,我才得以有機會騙過世人嫁青王府。
我本不聽人墻角,奈何回去時正瞧見在臨水臺榭邊觀月的裴恕。
記憶里的裴恕總是很忙,有理不完的軍務,訓不完的兵,還有來來往往各路諸侯權貴與之集。
如今卸去舊年一切,倒也真正了個富貴閑人。
而管家吳伯里絮叨著,在一側給裴恕披上披風,亦往他手里塞了暖爐,最后才遞了碗什麼讓裴恕飲下。
老爺子年輕時也是軍中人,曾同裴恕那自盡的娘親有過一段牽扯,人力有盡,世亦無,因而他未能護住想護之人,后來到了年歲不再能上戰場,又自請照顧起了裴恕往日起居。
他姑且算得裴恕親近之人,近些年亦對我頗為照顧。
「年輕時并不喜喝藥,總嫌棄藥苦,阿霽卻是個固執子,將藥給捧來總要盯著我將藥喝下。
后來孟釗在藥中下了毒,我正巧尋了個理由再不用飲藥,反倒引得因這事疚了好一陣,那會只覺姑娘家心思最是敏細膩,難猜得很。
興許老天都看不過眼我欺負一個孩子,近兩年在關中將養,倒讓我喝盡了世間苦藥。」裴恕近乎調侃。
裴恕是個混賬,同我說將有關我的一切盡數忘了,可他如今提及舊事卻信口拈來。
而吳伯亦在一側笑:「可如今王爺回來,每日飲藥還依舊喜歡躲著溫姑娘。」
「被知道,又該難過了。」裴恕道。
「老奴并未隨王爺去蒼州,王爺同溫姑娘之間,是否真如傳聞那般,當年便生了私?」吳伯忽然問道。
裴恕微惱,低低罵了聲什麼,我本以為他不屑去解釋,他卻說:
「當年阿霽才多大,真要是年輕時的風流債,我豈非與禽畜牲無異?」
「我同
因緣際會曾有段集,這姑娘死心眼,一條路總鉆到死,因而我待總比旁人多了份不忍,既不顧一切嫁給我,我亦不阻了的人生,合該替安排好后路。」
我神思恍惚間,手中錦盒未曾拿穩,慌間想手護住,腳下一個不穩,就這麼跌落在地上。
裴恕顯然未料到我在他后將一切聽了去,幾步走到我邊想將我拉起,卻被我一把將手打開。
「阿霽。」他似是無奈,輕聲喚了我名字。
我到底沒忍住恨聲罵道:「騙子!」
罵完便忍不住紅了眼眶,瞧裴恕更覺他面目可憎,遂打開錦盒將印信扔到他上:
「你沒有失憶,明知這場婚事是我騙來的,回來后卻從來都不揭破,非要將我給耍得團團轉!」
我到底沒忍住,將所有怨憤都發泄在他上。
裴恕偏頭看向后吳伯,出聲道:「先退下吧。」
直到吳伯離開,我依舊在狠狠瞪視著裴恕,一副如何都不肯罷休的模樣。
而裴恕卻驀然在我邊半跪下來,欺湊近我似想我,卻又一次被我狠狠將手拍開,然而他這次卻反過來抓住我的腕,任我如何掙扎都不曾松開半分。
他繼而用另一只手替我去面上的淚,他說:「阿霽,你瞞了我,我亦欺了你,我們也算扯平了,所以不要哭。」
他的脊梁骨從來不會彎,但對我不一樣。
他回來后曾說過,我這麼個姑娘,在他眼里被風吹一下就散了,就該小心翼翼被護著,因而為我自降價也沒什麼關系。
他總顯得他似乎是在乎我的,似乎是真心實意去我的。
「你明知道一切前因后果,卻仍然裝糊涂,故意待我好,疼惜我,縱容我,給我制造一個我似乎被著的假象,卻又同旁的人說你從未想阻我的人生路。
我的確騙你過去我們曾經相,你瞧我是個姑娘家,便想借此訛我的真心再將我拋下,你是青王,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世家庶,當年我因私心糾纏于你,你心中承的是家國天下,怎可能記得我,又怎可能會我?」
「裴恕,我們之間從來都是你欺我更多。」我恨聲開口,聲音不由自主帶了嗚咽之意。
不曾想,裴恕在聽得我一番話后,驀然笑開,低聲自語道:「原來是這樣啊。」
他此話一出,我更覺這是個仗勢欺人的混球,不管不顧的要掙開他起。
他卻驀然收了力道將我整個人箍在懷里,俯吻了我的鬢發:
「你趁我假死騙過世人嫁給我,我若真不喜歡,以我的子啊,一回來就該將你這混賬姑娘休棄,綁起來退還給溫家去。」
「你膽子這般小,我若未騙你失憶,你怕是千方百計地想著逃離我,我遂也做了一回惡人,非是戲弄于你,而是蹉跎這些年,我分明已做好依你意愿放你離開的準備,一見著你,便如何都割舍你不下了。」
「說來,是我想全自己的惡念罷了。」
懷里的錦盒中還有一個泥人,是話本里裴恕了送給我的那個持槍披甲的小將軍,本該比前些時日裴恕送我的娃娃要致上許多,卻因經歷了太多年歲,面容早已模糊。
我被他一番話安后自也不再折騰,開口卻猶帶著哭腔:「我給你的泥娃娃你嫌棄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沒有收。」
「是我不好。」
「我每日給你摘一束山櫻你從來都沒有看過一眼。」
「是我眼瞎。」
「從不在意我同你說的喜歡,還總笑我是個都未長齊的娃娃,覺得我礙眼,不止一次想要將我趕走。」
「當時你年歲太小,而我亦志不在,錯過本為必然,阿霽,莫要在糾結于過去了。」
13
近些日子朝中參裴恕的折子甚多,畢竟裴恕其人眼高于頂,從不將任何人事放在眼中,一把年紀依舊不知收斂,言行上總還遭人詬病記恨,得罪了朝中許多儒臣。
如今朝中宜王孟釗正得勢,于封地囤兵,已有造反之勢。
誰都不能保證當年裴恕將皇位相讓,如今假死后歸來是否又因當年抉擇后悔。
當年新野一戰復又被提起,許多人皆說裴恕假死是為暗中蓄兵休養生息。
那些人非要因裴恕舊日野心,質疑他的不臣之心,直到真將人冠上謀反的帽子,再死上一次他們才能真正罷休。
當今圣上李益年歲算不上大,是前朝某位藩王的兒子。
裴恕趁起勢時順道挾這位藩王之子造勢,畢竟舊年的裴恕非天潢貴胄,亦無功勛加,真要起勢如何都名不正言不順。
于是李益在裴恕后安然了個得利漁翁,就這般順順利利撿了個皇位。
他今日微服親至開王府尋了裴恕,不巧君臣二人于屋談話時亦來了位不速之客。
孟釗潛青王府時,第一個尋的人并非裴恕,而是我。
上次他有話未竟,哪怕是裴恕并不想讓我知曉
的事,我亦想問他個明白。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派人查探裴恕在新野死的真相,查過他邊的舊人,朝中重臣,甚至派人親至新野,試圖尋找一些蛛馬跡。
他死得不明不白,我總要查到害他的兇手。
我本就懷疑孟釗,到最后種種矛頭指向的的確是孟釗。
裴恕若沒有回來,我本也是想去尋孟釗報仇的。
倒不是因為別的,只是為裴恕不值而已,這世上無人在意他,我總該在他死后為他做些什麼。
可事到如今,裴恕活著,亦了我的夫君,我更該有知曉當年之事的權利。
我問孟釗時,孟釗直視我,眼中是近乎骨的玩味:
「你當裴恕今時今日這一落魄傷病是誰所致?我的確想殺了他,可說到頭來,你才是導致如今一切的罪魁禍首。」
孟釗那日本想告訴我:七六皆誤,他這一生皆是因我才功敗垂。
我本不該去信,可若這話不是真的,裴恕又為何堵了我的耳不讓我聽個分明?
我輕聲問:「為何?」
孟釗笑言:「裴恕這樣的人啊,出低賤,時遭過不冷眼,后又因看不慣這世間不平,揭竿而起造了反,最是自私虛偽的假仁善。
他這樣的人,必會在乎你這般同樣經過苦難,依舊單純熱烈不計得失的孩子。
我讓你們日日夜夜,朝夕相對,待真的生出些許誼之時,你就會為我所埋下的一條暗線。
而你當真未曾讓我失,功讓裴恕在離都城只有一步之遙時前功盡棄,功虧一簣。
他為了救你,被我安排的人自后襲,傷重瀕死,可不想啊,我的好哥哥哪怕快死,依舊不把已然到手的帝位與我,反倒給了李益這麼個廢。」
有些事,若無人提起,我這輩子大概是無從知曉的。
那大抵是我被裴恕送回溫家后的事了,當時溫家為避戰,已然遷至都城。
我回溫家后,試圖給裴恕寫過信,也試圖還他那枚不知何時出現在我包裹中的他的印信,皆未能。
那些年其實過得不算太難,我一人在一方院落里,我那爹興許早已將我給忘了,未曾克扣我月例,也了記憶里不冷眼,夏日有冰,冬日炭火亦甚足。
直到都城城破,前朝帝王將都城那些已然投靠新帝的世家推上城樓做人質,我爹為保命亦將我推了出去。
那日我又見著了裴恕,他本來已然決定攻城,士兵往前行了數步,我邊的一個姑娘亦被砍了頭顱,濺在我臉上,頭顱自城樓摔落進塵土里。
裴恕冷冷看著這一切,他抬眼掃過城樓上驚哭嚎著的人們,本就是看死人的冰冷眼神。
我同樣也以為他會不顧我們命下令攻城,他在下一刻停了下來,選擇同城樓上的士兵與忠于前朝的舊臣對峙。
他故意拖延時間,傳信讓早已埋伏在都城的暗衛悄然上了城樓。
直至一聲令下,雙方廝殺,站在我們后持著刀的士兵皆被一擊斃命,我在混中試圖逃下城樓,卻有人持刀向我砍來。
不過一瞬而已,前之人被不知何來的長箭穿嚨。
我起下城樓時,卻瞥見城樓下的渾浴的裴恕,他不知何時被一把長劍自后貫穿,傷有淋漓滴落于地。
他半伏在馬上,邊笑意含了輕嘲,似乎是同我對視了一瞬,而后很快又移開了視線。
那時候,什麼生生死死全都顧不上了,我生怕這最后一面即是死別,跑下城樓想去尋他,卻被溫家派來的人強行帶了回去。
再而后新朝初立,裴恕因傷讓出帝位,在他傷勢初愈時,我曾出來見他一面,知曉那日他會出府,蹲在府外候了許久才見著他。
人似乎瘦了些,面仍舊蒼白,本被小廝攙扶著上馬車,偏在路過我跟前時停下腳步,他同下人道:「哪來的野丫頭在府外晃?將攆遠些。」
我一直以為,以裴恕的份,他并未曾過我這麼個小小螻蟻,更無需記得我。
一如當年,我如何都窺不破裴恕待我之誼,我以為他不在乎,以為他從不記得。
可原來啊,是我因一葉障了雙目。
是他救了我,又因我遭人暗算傷重將死。
「當年種種我雖未親歷,可也知曉世之下無人能保全自,起勢本為必然,是你了權勢生了野心,而孟老將軍是因趙乾而死。
所有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裴恕他從不欠你什麼,你又緣何害他至此?」我幾乎站立不住,扶著前案幾,厲聲質問道。
孟釗到此時依舊無波無瀾,半晌才輕聲反問了一句:「可裴恕還活著,不是麼?」
我說:「他是你兄長,同樣也提攜看顧了你半輩子!」
「我已經殺了他一次,他也已然將欠我的還清了,哪怕我恨他,絕不可能再對他手。
溫霽,江山的確易了主,登
上帝位之人卻并非裴恕,當時境,裴恕若還活著,以他過往之功績,手中之權柄,必為權臣。
新野一戰你當誰想讓他死?李益要固權,他既坐上帝位眼中便決然容不得這顆沙子,是李益設了殺局,趁裴恕傷還未愈,引裴恕甕。」孟釗毫不避諱地直言道。
孟釗其人心思向來深沉晦暗,他所言真真假假,我分辨的亦不甚清晰。
他將自己摘的干凈,臨末卻又將一切指向李益。
「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這些?」我半晌才問。
孟釗哼笑一聲,道:
「我生了反心,可裴恕他覺得我不適合做皇帝,必不會助我半分。
溫霽,你不一樣,他護了你整整七年,哪怕到死都還要護著你。
裴恕如今不過枯死之,但威勢仍在,你若勸他助我事,我必不會傷他命,否則李益決然會再殺他一次!」
我不知道孟釗是什麼時候走的,渾噩間去尋裴恕,當時的裴恕亦正送李益出門。
不過三載而已,年輕君王早已變得深不可測,面上笑得煦若春風,偏生眼底不見毫笑意,他說:
「裴恕,如今宜王生,他的野心整個西北已然承載不下,你不愿平此是和他一樣生了反心麼?」
字字句句,皆如利刃,沾了徹骨寒意。
裴恕并不畏懼帝王威懾,只振了振袖,微微躬全作行了禮:「天已暗,陛下該回宮了。」
不作解釋,亦不畏皇權。
李益遂也不再多問,大步離開,行至一半,似想到什麼,只頓住腳步微微側了側,問:
「當年離都城掌權稱帝只余一步,為了救那些世家傷重瀕死,功虧一簣,你當真未曾后悔過?」
「從未。」裴恕如是道。
14
當時日已西沉,裴恕送李益離開后回,長長影子亦隨著燈籠搖晃,明滅不定的投映于地。
我恍惚間手想抓住那道影子,卻反被發現我的裴恕輕扣住了腕。
他瞧見了我,皺了眉:「傻愣在這兒作甚,不冷麼?」
「當年不是說過不我麼?又為何要搭上自己的命救我?」我問他。
他似未曾料到我已知曉一切,愣了愣,繼而問:「孟釗告訴你的?」
見我不答,只得嘆了口氣道:
「因你言行能輕易牽扯我的心緒,初時不覺,長此以往,日日往復,也許我當真待你能生出些許意來。
是我膽怯,生了畏懼之心,擔憂將來會為所累,這才將你送離了我。」
「城樓上你看到了我,因我才連帶救了所有的姑娘,又因我葬送了自,一時惻,多年綢繆盡數功虧一簣,從來都未曾恨過麼?」
「你姑且是我護了好些年的孩子,若你在我眼前死了,只會顯得我無能,更何況時也命也,是老天看不過眼阻我,我又何須自困過去怨天尤人?」
「裴恕,到頭來,我才是真正害了你的人。」
如今倒覺得當年初遇,他便不該因突生的慈悲心腸救我。
若沒有我,他心堅似冰,合該萬人之上,他的帝王路,而不是將皇位拱手相讓,拖著一副病殘軀,同我一個姑娘言及他年輕時不屑一顧的。
我低著頭站在那,如何都不敢再看他,偏他惹人厭得很,手捧起我的臉,湊近細看,眼睫彎起帶了笑,他說:「讓我看看哭鼻子了沒?」
我卻驀地墊腳一把摟過他脖子,整個人都倚靠在他上,死死摟著他不愿再松開半分,我甕聲甕氣地開了口:
「我等你等得太久了,久到再也經不住任何失去了。」
當夜,裴恕亦不再避諱我,由得我親自為他煨了藥。
其實很久以前,他每次飲藥,我都會在藥邊放上一枚飴糖,他顧及臉面從未當我面吃過,每次不過一倏忽間的功夫,飴糖便也失了蹤影。
可如今,他的確再不畏懼苦藥了,順手接過,亦不推,喝下時眉頭都不曾皺上一下。
我坐于他側,問他:「苦麼?」
「自是苦的。」
我遂將手攀在他肩上,傾了他的,不及他反應笑著問:「那現在還苦不苦?」
他無奈喚我:「阿霽,你年歲還小,我多還盼著你能有更多選擇的余地。」
裴恕本就是野心之人,天并不會遏制私,唯獨在我面前,屢屢敗退。
若非孟釗,我差些便要以為,裴恕是為了我回來的。
「留有余地,然后眼睜睜看著你又死上一次麼?」我驀地反問,而后不及他反應,一把扯開他領,繼而將手覆了上去。
他上大大小小疤痕十余,除了肩上蔓延至腹部一道長疤,唯前那道劍傷最為致命。
他為救我傷,斷了自己的帝王路,而后傷還未好,新野一戰又遭暗算,若非危及命,絕不可能假死失蹤整整三年。
裴恕大抵是在傷病之中蹉跎
三年的,三年尋醫休養,三年皆纏綿病榻。
他垂眸,握住我的手:「不要看了。」
「新野一戰當真是李益所為麼?」我近乎執拗地看向他。
「是。」裴恕亦不再瞞我坦然承認,「他既要坐穩那位置,便也不會容我蓋過他的帝王威勢。」
「既已假死而退,你為何還要回來?是因為孟釗麼,你不忍看他誤歧途,正巧李益知你活著必然想要殺你,你順勢擔下所謂的兄長之責,真到無可挽回之時,攬下弒君之罪替他去死麼?」我問他。
只因裴恕覺得于孟梁有愧,便當真容得下孟釗一次又一次的僭越與殺意。
裴恕待孟釗,從來都留有余地的。
他假死三年,再回來,朝中人人皆是虎豹豺狼,都疑他生有異心,恨不得上前將他活生生撕咬碾碎。
他知曉此次回來必死局,他回來赴死的唯一理由,大抵只是為了不讓孟釗走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裴恕偏在此時笑開,手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我的額頭:「阿霽,你當我是圣人啊。」
「李益相比于孟釗而言,深諳帝王道,亦更善于收斂人心,他有為君之仁德,而并非如孟釗那般,視他人命如草芥。
我將皇位讓與李益,是為大局,李益為穩固帝位,折我一麟羽,其實也并非不義。
上位之人,總有忌憚,可他當年新野派兵圍剿于我,陷我于九死一生之境地,此仇我終歸是記著的,又怎會輕易去死?」
裴恕總在誆我。
我聽不進裴恕寬我的言語,亦將孟釗所言盡數拋諸腦后,只死死抓著他一截領,輕聲祈求道:
「裴恕,你帶我走吧,離開京都什麼都不管了。就這麼姓埋名活下去。」
裴恕遂又輕易允了下來,他言:「京中事畢,你若還執意要跟我,我帶你歸。」
15
孟釗手中握著舊年裴恕的半數兵權。
裴恕死,孟釗可以隨意調遣手下兵士,可裴恕活著,孟釗謀反亦終究有所忌憚。
他怕裴恕依舊站在李益那邊助李益平,那麼他手上兵權,憑著裴恕舊年威勢,能被裴恕盡數架空。
那日是今歲都城的第一場深雪,紛紛揚揚如何都未曾有停歇的時候。
裴恕說孟釗無詔出現在都城只有一個原因,他手中士兵也早已喬裝平民混都城中,只尋一個時機,孟釗便可帶兵直皇城。
哪怕到如今,我都沒琢磨清楚裴恕究竟要做的是什麼。
爐邊還煨著藥,他自有閑心在那煮了酒,撐著下看著窗外落雪,不妨還嘆上一聲今歲的雪要比往年大。
孟釗翻人院墻如今甚輕車路,他來的時候,裴恕正同我細講一些陳年舊事:
「我時被義父收為義子時,阿釗還尚在襁褓,換句話說,我是親眼看著他長大的。
他時喜讀書,那時候只盼著他將來朝混個一半職做個文臣,子弱些也無甚所謂,大不了日后我護著他,至不用浸在刀槍海中同我們這些武夫廝混。
他七歲那年,義父在前往宣城赴任的路上遭襲,混間我未能看住他,令他同我們走散,被過路流民撿了去。
當時是世啊,易子而食,生吃人之事比比皆是,那些人極便要將阿釗當做果腹之食。
我尋到他時,一群人正在啃食著另一孩子的尸,而阿釗在一邊,眼睜睜看著同他一被綁來的孩子生生斷了氣。
因時經歷,他表面和善,實際上最是偏激,不將人命當回事,亦覺得世間生靈皆可隨意殺戮,他的心早已變了。
我帶著他謀反后他沾了權柄,包藏了禍心,總歸是無心無之人,若真有什麼能激起他的勝,大概只有將天下玩弄于掌間了。」
說到此,孟釗卻驀地口道:「哥哥,你扯這些舊事,是想通了麼?」
「那一年我傷重,也曾同你說過,我此生唯欠你兩樁事。
一樁是你年未及時救下你,致使你了如今這般子,另一樁便是當年我行謀逆事,致使宣城失守,孟家亦被屠盡。
我將這兩件過錯歸于己,知你怨我,總想著將來償你一條命。」
裴恕說著兀自倒了一杯酒,推到了孟釗面前。
「所以你從未曾要奪過天下,也早早就屬意了未來君主的人選?」孟釗驀然問道。
「可你也需記住,是趙乾逆了天道,當年我若不行此路,也有旁人取而代之,而起事前義父只贈了我一句話,若你將來行差踏錯,我大可行長兄之責懲治于你。」
裴恕說著,竟手輕拍了孟釗面頰:
「當年你殺我一次,我全作還了你一條命,拖著一副病軀將舊年你所為種種盡數與你清算,打了你一百軍。
如今你依舊拎不清,天下大定,卻一門心思取李益而代之,還私下同阿霽說些混話想要我助你謀逆。
孟釗,你可真是個徹徹底底的
混賬。」
長久的沉默,孟釗面上那層偽裝的面徹底裂,他飲盡杯中酒,一把揮開裴恕的手,撐著桌面,厲聲道:
「還不是你就這麼死了!盼你死盼了那麼多年,可到頭來卻發現,你若真死了,我亦如戕伐命,摘膽剜心!我不殺了李益,又怎能解我心中積怨?」
「阿釗,我其實一直都知道,當年在新野,你知我遇險,亦曾出兵救過我。」裴恕道。
「是啊,殺你一次,我其實已經后悔了。」
李益在新野一戰中做得干凈,亦早早撇清了自己的干系,而孟釗原是去救裴恕的,我這些年細查下來,便也誤以為裴恕當年死是與孟釗有關。
「阿釗,你不適合做這皇帝,同樣不能殺了李益。」
「那你想如何?再被李益殺一次麼?」
「我回來只是想讓你知道,除了這帝位,我把能給你的已經盡數給你了。」
孟釗覺得裴恕是榆木,拂袖離去,而裴恕也不管孟釗是否生氣,這時候才轉頭朝向我:「阿霽,都聽到了?」
「嗯?」
「我今日特地將他喚來讓你聽得一切,就是想讓你知道,我并非因為救你而失了皇位,是我本來就不想要它,你莫要再因此自怨。
還有啊,你因我恨了孟釗那般久,如今也不要去恨了。」
他語調帶了勸之意,見我紅著眼睛瞪他,他倏爾彎眉,便要手替我眼中還未落得淚,「怎麼又哭了。」
裴恕最討厭哭哭啼啼的孩子,我年時在他跟前哭,他一向是沒什麼耐心的,如今脾氣卻好得很,再也未曾如以前般兇上我一句。
「你是在代言麼?」我抓著他袖問他。
「不是。」裴恕否認的極快,他思忖半晌,到底告訴我:「李益不久后便要拿我問罪,我大概要離開你一段時日。」
「你要做什麼?」
「按下李益對我的殺心。」
「你真當你有九條命,算盡一切,然后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我同裴恕爭執不下,當夜也不顧外間風雪,就這麼跑了出去,還從犄角旮旯里尋來一把小鐵鍬,兀自在院里雪最深挖了個深坑。
我這人,自缺,人路上又無人提攜守,磕磕長如今模樣,也曾遇著許多不過去的坎兒。
我想的很簡單,有些事兒不過去便躲起來。
年時因戰流落蒼州,覺得活不下去乘著一只即將散架的小舟在江中順江而流了三日,被我爹強安一樁婚事后一人逃至城外荒山山當了數日野人,還有……
舊事似乎也無須再提。
我如今勸不得裴恕,氣上來,索要將自己埋在雪里,就這麼坐在坑中往自己上填雪。
若裴恕不在,這府里沒人能將我越過去,興許真由得我胡鬧了,然而裴恕是不會不管我的。
他冷著臉將我從雪里撈出來時,我上已然凍得沒了知覺,他氣急之下狠狠拍了我的后背,而我狗一樣逮著他手腕便咬了一口。
兩兩相對峙,他上來便罵我不知死活。
我則接著無理取鬧地哭道:
「誰知道你這一去是不是又不會回來?是不是又想將我給丟下?你既要走,那我便也將自己埋了,再也不見的好。」
裴恕本不該屬于我,可我待裴恕又的確有一二我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執著。
我冷得很,又迎著風雪在裴恕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心中悲極委屈極自也沒了畏懼之心,亦顧不上裴恕冷如霜雪的面,哭著還不忘將凍僵的手往裴恕袖子里鉆。
說來裴恕拿我終究沒辦法,披風揚起將我整個人都裹住,而后不顧我掙扎將我給抱回去,他說:
「溫霽,你上輩子是我祖宗,就因供奉了香火,害得我這輩子結草銜環去報你,一刻都不得安生。」
「你猜對了。」我著鼻子道。
他沉默,在我以為他再不想搭理我時卻驀然開了口:
「才嫁來時也是這般,抱著牌位要將自己給埋了,一個人在雪地里待了一晚上,從來都不會照顧自己。
聽不得旁人說我半點不好,同人較勁輸了半夜索到墓碑前哭鼻子,渾渾噩噩傷懷了許久,讓人走也走的不甚心安理得。」
我未曾想過裴恕會知道這些,有些愕然抬頭去,而他的手輕輕覆在我背上:
「三年啊,足夠悲苦自愈,前事盡忘,總盼著你能忘了我,到頭來是我舍不得你,所以我回來了,可回來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16
裴恕被宮中侍傳走待審那日,天初晴,他臨走時未曾知會我。
是我聽到風聲,跑了出來,死死抱住他,不肯旁人將他帶走。
他無奈,遂在提醒我好好照顧自己之時,又許下了一個空口承諾,他說:
「阿霽,你再等等我,我若活著回來,這次我絕不會再離開你了。」
他曾說過,這次并
非赴死之局,只是如今他年歲愈大,愈是敬畏天命,知曉天道無,因而不敢同我保證自己必活。
我只能松手放他離開,臨末不死心,遂又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是何時決意我的?」
他倒也認真想了想,繼而若無其事笑開:「你嫁與我的第一年。」
我有一段時日,總能夢到裴恕。
大抵是我以為裴恕死后的那一年,那段時間飲多了酒,總是易醉,渾渾噩噩間夢見他,總要拉著他說上半晌胡話。
他回來后逗弄于我,尋來了那為我寫話本的書生。
其中有一段話,的確是我親口在夢中所說,偏裴恕言他故人夢時聽過。
如今想來,有些答案似乎終于得到了開解。
那是裴恕死,我又被迫另嫁時的事兒了。
我與他除了時那段緣分再無集,除了那枚印信,他似乎沒什麼留給我的。
生來造就一場傳奇,死卻死得稀里糊涂,世人嘆他,獨我覺得他不該落得這般結局。
裴恕可以睥睨一切,亦能讓世間人去仰尊崇他。
我本就是個沒什麼見識的姑娘,因而遇到裴恕,又喜歡上他,本為順理章。
其實后來的我很哭了,亦向來不會自苦,本該是我的命我自會著,不該是我的我從來不會去要。
我不愿嫁與旁人,我爹怕我逃跑將我鎖在屋中,仆婦亦整日對我冷言冷語,甚至在我拒絕不愿去嫁時輒打罵。
好似隨著裴恕的死,我那幾年的安逸也盡數被消耗殆盡。
我試圖逃跑過,一次次都被抓了回來,直到一日府中宴客我才尋著機會逃出溫家。
我想反抗命運,可真當逃出后卻發現自己無可去,我怕溫家來尋,遂又躲至山上。
彼時戰早已平息,世間似乎并無我的容,我尋不到裴恕,同樣也看不清自己的未來。
有好幾次我想從山崖上跳下去,可一想到在裴恕邊的那些年,裴恕始終教我求活而非求死,便又生了畏死之心。
磨磨數日,直至新帝迎裴恕棺槨回帝都,我才下山想去見裴恕最后一面。
那日下了雪,隔著重重人流,我看著他曾經的親衛們抬著那黑沉沉的棺木了青王府。
直至那棺木消失在門后,我卻再顧不得什麼世俗禮法,拿出裴恕誤留給我的印信闖進青王府。
匍匐在裴恕的棺邊撕心裂肺地痛哭出聲。
停靈七日,我遂哭了七日。
靈堂上我復遇著前來祭拜的孟釗,他跪在裴恕棺前要為裴恕守靈,被我不管不顧給罵了出去。
我還不忘騙了這世上所有人,編了一段我同裴恕之間莫須有的深過往,甚至在新帝前來祭奠時請旨賜了婚。
不因別的,只因我已然被這段年妄念徹底迷了眼。
他活著時我既未能讓他我,他死后我卻能讓自己嫁與他。
他裴恕死不瞑目也好,在九泉之下唾罵我恨我也罷,我固執地想在這段已然輸掉的中扳回一局。
我嫁給他那日,一個人抱著牌位想將自己埋雪里隨他殉,被人撈出來后發了燒,依稀間似乎夢見裴恕,在夢里同他說了許多胡話。
一場大病后也老實了,不再想著去死,安安穩穩當著我的青王妃,日觀燈賞花聽戲,做著一切打發時間的事兒,全當自己是個走斗狗沒心沒肺的混賬。
宮宴時有夫人們閑聊嘲弄裴恕曾經的功績,我不顧形象同人打了一頓,被刮花了臉,扯了頭發,半夜馬車繞道去了裴恕墓前。
也再不懼所謂鬼神,只抱著墓碑哭,哭到最后趴伏在墓邊睡著,連第二日如何回府的都不知道。
偶爾坐在花樹下看書,風未,花卻落,飲酒醉在廊邊,有不次醉的不清醒時似乎總能夢見裴恕。
我有不次拽著夢里的裴恕想讓他帶我走,他在我夢里依舊不甚是個東西,往往會著我鼻子故作兇狠地訓上我一頓,待夢醒后什麼都未曾留下。
我遂總覺得的確是裴恕死了后來尋我算賬。
然而,我也只夢見他一年。
哪怕他了孤魂野鬼,一年后,也再不夢,徹底將我拋下了。
吳伯曾提醒我,若摯之人故去,悲苦一年便夠了,再花一年平息,花上一年去忘,三年足夠我將一切悲喜自渡。
然而他并不知曉,我自年便歡喜他,七年執著,七年皆不得。
三年于我而言遠遠不夠。
如今啊,回來的裴恕也曾同我說過相似的話,他說我該花三年將悲苦自愈,前事盡忘。
好似吳伯勸我之言本就是裴恕親口所傳。
而我這些年的種種,裴恕都盡數知曉。
我細細回想,似乎只有我一人在局中,被捂住眼睛,了個徹底的瞎子。
17
裴恕同孟釗為異姓兄弟,如今孟釗生有異心,李益自然會覺得是裴恕將
皇位讓出后生了悔意。
他召裴恕宮親自問話,裴恕既不承認,也未否認,只是同李益道,他活著,孟釗便不會生反心,他若死,孟釗當即會踏破整座皇城,奪了李益的皇位。
此話大膽,亦非人臣該言之話。
可細細想來,裴恕舊年眼高于頂,從來都不是屈于人下的子。
李益因裴恕所言,未敢真的殺了裴恕,而是將裴恕扣留在宮中。
后來的十數日,孟釗在都城生了兵變。
浩浩三萬兵馬蟄伏于都城之中,一夕之間包圍整座皇宮。
而朝中也并無拿得出手的武將前去平,大多畏戰躊躇,難堪大用。
敗勢已顯,孟釗若不顧忌裴恕命,便能攻皇宮將李益從皇位上踢下去。
起勢之前,孟釗亦派了人守住青王府,他亦不避諱地同我說:「你若出了事,裴恕不會原諒我。」
現今想想,裴恕一直在賭,他賭李益不敢殺他,賭他陷囹圄時孟釗一定會救他。
他要李益安穩坐于帝位,卻又放任孟釗于都城悄無聲息地屯兵,如今種種并非威脅李益,而是警醒。
裴恕要讓李益知道,他既有能力捧他上帝位,李益不顧道義對他起了殺心,他同樣有能力將李益從皇位上拽下來。
于是他們之間開始了長達十數日的對峙。
我反倒在這些日子里,漸漸平靜下來,甚至尋了吳伯詢問了一些舊年往事,不為旁的,只為求證一些猜測。
老人家未曾瞞,盡數將過去一切告訴了我。
卻不想,我知曉了更多我并不知的真相。
我本以為他舊年與我的集除了我年相伴那半載,以及城樓上他救我命外,別無其他。
卻未曾想,他這麼些年,始終都在竭力去護我。
當年他送我回溫家時就以高厚祿許了我爹,換我在溫家過了四年安逸日子。
暗中將私印塞進我行李中,也是為了日后我能在危困之時想起用他的私印去保命。
后來都城城破,我爹孟釗利將我給前朝舊臣,城樓上裴恕救了我。
是他用箭殺了我后要置我于死地的士兵,才致使自己背后空門大,遭人襲。
裴恕后來假死,得知我將要嫁與旁人為妾,派人暗中助我出逃,又吩咐手下看護于我,卻未想過我會不顧一切嫁給他。
他本該好好休養治傷,明明好幾次都病得快死了,卻因我暗中回了都城,拖著病在暗中瞧著我。
我大婚之日,也是裴將我從雪地中撈出的,后來我跑到他墳前哭,也是他將我給送回去的。
那麼多次我在花樹下看書,他就躲在花影之后悄悄看我,還總趁我醉酒時出現,讓我誤以為是他死后誤了我夢中,直至傷再拖延不得才離開都城。
他一直在暗守著我。
我厭極了裴恕知曉一切卻又始終若無其事的假模樣,偏趁他不在這些時日開他一皮囊將他看盡。
以往只當他是彼蒼上明月,只敢肖想,不敢,從不覺得他該是我的,從不覺得他會是我的。
我想,我終歸需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償他。
尾聲
李益在十數日后,終究僵持不下,將宮門大開,放出了裴恕。
聽說當時宮墻上埋伏了早已準備好的弓箭手,但凡孟釗攻皇宮,裴恕便會遭萬箭穿心當場死。
可孟釗撤兵撤得干脆,他依裴恕之言撤兵,自此以后,他遠在西北,亦將為李益心頭一無法拔出的尖刺。
裴恕雖未讓孟釗當這皇帝,卻在捧李益上位前給了孟釗足夠的兵權,讓孟釗了唯一一把制衡皇家的刀。
當年這把刀未鋒芒,直至裴恕回來,才讓李益知曉,這把刀其實一直懸在他的頭頂。
裴恕迫得李益不敢再對他起殺心,而他若活著,孟釗亦能駐守西北,再不生反意。
得知裴恕回來的消息,我提著擺小跑在彎曲回廊之上,不管不顧在瞧見他時奔他懷中,哽著聲喚他:「裴恕。」
面前之人亦攬過我,再說話時眉眼驟然彎起:
「阿霽,臨行前的話我還未說竟,我決意你啊,是你不顧一切嫁與我的第一年,那時我為你安排千萬條坦途你都未走,偏要為我一個死人守寡。
說來還是我誤了你,走前想瞧上你一瞧,大婚日將你從雪中抱出來,你當時燒得糊涂,我問你嫁我可有后悔。
是你說未能及時止損,拖得意滋長,亦是你說你這輩子不再有回頭路,我覺得你傻到可憐,遂舍不得再走,試圖施舍一點給你。
我始終躲在暗著你,任由越溢越滿,滿到當我傷好后再回來時生了私心,本意想讓你自尋好郎君,與你自由,如今卻再不想放你走了。
冬雪遇春風則化,我只是比你我時得晚些,可我還是上你了。」
這一天似乎等得太久,從生盼到死
,又輾轉三年,再從絕至平息,故人往復,千里冰寒之地亦終究生出新芽。
他問我:「阿霽,我如今再問你一次,到了這一步,你還會為你今日之選擇后悔麼?」
裴恕曾惱我為了嫁給他葬送自整整三年,就算回來,哪怕他著我,依舊愿意給我選擇的余地。
半生金戈落遍塵世風霜,如今自陷囹圄濃霧,偏還問我一句是否后悔。
「看不出來麼?到如今我分明還你。」我如是道。
七年悲歡遂在這一刻塵埃落定,那麼多年過去,我想,世間依舊沒人會比我更他。
作者:花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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