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不疑》第 12 節 覓良人

我與夫君青梅竹馬,婚多年,伉儷深。

卻在一次宮宴中被皇帝看中,強納到后宮。

盡折辱,如履薄冰,靠著過去琴瑟和鳴的日子做念想,熬死了他。

新帝登基,我迫不及待地召見了夫君,想假死與他破鏡重圓。

我的夫君,一襲白,仍像記憶中一樣端方如玉。

他站在階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

「臣與九娘婚數載,舉案齊眉,膝下已有一子一,家庭和滿,愿娘娘全。」

1

午膳剛擺上,皇帝就氣沖沖地走了進來:「衛跡不識好歹,一會兒朕就下旨,把他貶回東陲去,還有他爹,一起罷黜。」

我輕笑著搖搖頭:「你剛剛登基,陟罰員,都要當心。不要落人口實。」

「更何況,」我嘆了口氣,「這件事是我不對,都未曾打聽清楚,就把人召進宮來。這麼多年,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況,如今見他家庭滿,我也……安心了。」

最后三個字,我幾乎是剜著心說出來的,只覺中陣陣苦

梁允直截了當地破了我:「怎麼可能安心?泠太妃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朕豈能不知?更何況,先皇嚴防死守,是他心不讓你知道衛跡的況。」

泠太妃。

是啊。

我名字里帶個「令」字,宮之后,先皇為了折辱我,賜我封號為「囹」,意為囚于深宮,不得超。先皇駕崩后,按禮法我應以舊封號被尊為囹太妃,允兒心疼我,與我商議改了封號,旁帶流水,意為自由。

先皇的手段層出不窮,決意讓我臣服,我過的凌辱,不只一次讓我痛不生。若非心中惦念著衛跡,我又如何能撐到此時?又怎會為了活下去而在后宮攪弄風云,變得面目全非?

可是,衛跡又有什麼錯呢?

「我從宮那一刻起,就注定與他再無緣分,他續娶是正理。說到底,我都已嫁了旁人,憑什麼要求他為我守如玉?」

梁允與我在深宮相依為命,自然明白我的苦楚,滿心都在為我打抱不平:「可你是被強迫的啊!更何況,泠娘娘進宮不過三載,他已有一子一,是不是太快了點?」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一直支撐著我走下去的弦突然斷了,在我的心上狠狠撕開了道口子,酸楚麻麻地涌上來。

侍進來通傳:「陛下,太妃娘娘,左相求見。」

梁允冷哼了聲:「正想找他算賬,他倒是送上門了。」

衛晟這個老狐貍,八是聽說了我召見他兒子的事,匆匆忙忙趕過來,明著請罪,暗著保他一家平安。

他一路做到左相,八面玲瓏,最能揣上意。當年,先皇在宮宴中看中我,宴會還未結束就派人把我強扣在后宮,衛跡在殿外跪了一夜。還是這老狐貍匆忙趕過來,帶了我的陪嫁丫鬟和幾件心,又把他兒子敲暈帶走。

他獻的何嘗是件?分明是把他衛家的兒媳獻給了先皇,以此來保住兒子和衛氏的榮寵。

如今,我了太妃,新皇又是我扶持上來的,他心里發怵,自然急忙趕來請罪。

我知梁允心中應當有數,只是一時為我氣不過,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如今朝野未肅,這老狐貍扎多年,不能妄。」

梁允點點頭。

果然,衛晟一進門就行了大禮,不住請罪,又把自己弄得白發叢生憔悴不堪,似乎惶恐不已。

梁允冷笑一聲:「衛相好能耐,教養的兒子也有主意。」

左相一磕到底:「老臣惶恐。」

我開了口:「你確實該惶恐。新皇登基,百廢待興,朝中多事務不夠你忙,來這里試探皇帝與哀家的心意。衛相,你要知道,衛家的榮寵,從來不在我一個上,做好你該做的,才是正理。」

梁允替我不平,我卻不能被過去的恩怨了方寸。

這老狐貍雖為人圓世故,但能力卻是沒得說,為大局計,還是要穩住他。

更何況,當年種種,我雖怨他毫無反抗就把我獻給了先皇,卻也明白,僵持下去也只會玉石俱焚。

我不能說他做錯了,也不能說衛跡做錯了,他們都在這場抉擇中做出了最合適的選擇,而我,不過是必然的犧牲品而已。

衛晟出了我一時不會他的底,連忙退下了。

梁允嘆了口氣,面不忍:「泠娘娘。」

我閉了閉眼,沒有應他。

他只好轉了話鋒:「南嶼使臣來賀,賀禮是一對上好的夜明珠,線比燭火和得多,晚上用它照明更合適些。朕一會差人送來。」

眉心,點了點頭。

當初,先皇為了使我屈服,曾把我囚于暗室,手腳俱縛,耳朵也被堵上,整整十二日,我聽不到聲音,也不曾見過一點亮。

我雖沒有發瘋,卻從那時起再也忍不了黑暗,每天晚上都要燃燭到天

亮。

「對了,」梁允打斷了我的思緒,「替泠娘娘去西丹和親的人定下來了,是掖庭的奴,自請和親的,宮為奴前是家小姐,識文斷字的,很合適。」

說,與其在宮中一輩子為奴,不如去西丹闖闖,說不定會有出路。」

「倒是個有主意的。」梁允慨了一句。

我嘆了一口氣:「怕是到那里日子也不好過。」

這又是先皇帝留下來的孽債。

戰火紛飛,各國割據,為維持表面的和平,各國常常通婚,西丹曾嫁到大梁,被先皇封為敏嬪。我宮之后,爭議不斷,敏嬪不知了誰的教唆,到我的宮門來侮辱我,結果正好被先皇聽到了,一怒之下,割了的舌頭,打冷宮,后來就死在了冷宮。

先皇殘暴好,做事從不講究道德倫理,隨心所,也不在意各國邦,我本無意害敏嬪,更左右不了先皇的決斷,可卻還是被西丹記恨上,如今西丹的王是敏嬪的親弟弟,趁著大梁政局不穩,揮兵東進,梁允出我,名為和親,實為侮辱。

梁允自然不肯出我,只是先皇倒行逆施,大梁已經危在旦夕,平域將軍還在與越國苦苦戰,不出兵力來,幸好先皇把我囚在深宮,很有人見過我,于是就與我商議,從宮選了一名子,以我的份,遠赴西丹。

而我,則借機假死出宮,與衛跡破鏡重圓。

我與衛跡已然無,和親卻還在繼續。

梁允倒是毫不在意:「朕也不想讓泠娘娘走,到時候朕再為你修個宮殿,換個份,侍奉您頤養天年。」

我被梁允的話逗笑了,笑著笑著心中又涌出酸楚來。

我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就要在宮中「頤養天年」了嗎?

2

掖庭替我和親之后,梁允就給我換了封號,說是先皇修道祈福的妃子,仍尊為太妃。

相安無事地過了三個多月,衛跡又層層托人傳消息,想要求見我。

我與他青梅竹馬,相那麼多年,即使如今我和他再無可能,我還是難以控制地一次次想起過去的分。

他來求見,我從來不會不允。

令我意外的是,他一朝服,莊嚴肅穆,見了我,一磕到底:「臣請娘娘顧念大義,救國于水火。」

我的心一點點冷了下去。

回不去了。

曾經那個為我畫眉簪花的年郎,如今與我隔著長階的距離,說著最謙卑的話,把我一步步向絕境。

我也只得拿出太妃的樣子來,開口道:「怎麼回事?」

衛跡抬頭,卻沒有直視我的臉:「臣請娘娘勸說陛下,準許娘娘和親。」

我愕然:「什麼?」

梁允登基后,置了一大批諂鉆營的侍和員,其中有一個侍,曾在宮中見過我,被流放到邊域之后,監管的人一時不察,他竟投到西丹,并且告發了和親之人并非是我的事

西丹再次大兵境,梁允卻扛著朝外的力,不肯讓我去和親,還命周圍的人不向我泄分毫。

要不是今天衛跡來見我,我還被蒙在鼓里。

「娘娘,朝臣已請愿數日,陛下一直不肯松口,如今已人心浮。平域將軍在越國連打勝仗,此時撤兵太過可惜,而我們大梁,也不住再起戰火了。」

我凝視他半晌,問出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

「你呢?」

「你也是請愿的一員嗎?」

衛跡低下了頭,寂然不語。

「你知能見我的朝臣只有你,所以你進宮告訴我這件事。可是,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讓我和親,獨獨不應該是你。」

「你能來,是因為你知道我對你舊難忘,所以你就選擇利用這一份,向我穿真相,迫我遠嫁西丹,再次辱。」

我閉了閉眼:「衛跡,你可以續娶,可以上別人,可以忘掉舊,但是你不應該踐踏和利用我的。」

「從前種種,你我皆是不由己,但被迫從來不是懦弱的理由。我希你活著,活得好,所以我從不怪你。但是從今天起,我們的分盡了。」

梁允今日回來得比往常更晚,他見我坐在殿,微微一愣。

「太妃怎麼今日過來了?」

他已然猜到我八是知道了,還在這里裝傻。

「若我不來,你打算怎麼辦?」

梁允故作輕松:「越國節節敗退,割地求和指日可待,只要等平域將軍回來……」

我打斷了他:「沈家世代忠良,沈敬修是獨子,年紀輕輕就駐守邊關多年,和越國鏖戰已然不易,總不好讓人家再去和西丹打,更別說將士疲累,經不起折騰。」

梁允終于說了真心話:「若非泠娘娘護佑,我豈能活到今日?現在我登上帝位,卻讓泠娘娘和親,豈不是枉為人?」

梁允的生母是玉人,也是我宮之后,第一個向我釋放善意的妃嬪。

我當

時被囚在秀鳶宮里,拒絕與任何人流,玉人住在偏殿,悄悄從窗口給我扔傷藥,讓我理手腕腳腕被鐵鏈磕出的瘀痕,后來漸漸能說上幾句話。

可是在我宮將近一年時,被人誣陷里通外國,先皇一怒之下將打死,殺了所有伺候過玉人的人。

當時梁允已經十三四歲,先皇也了殺心。

我第一次主對先皇說了話:「放了梁允,我接旨。」

于是梁允保住了命,而我也被正式冊封為囹嬪,不久便進為囹妃,開始步步為營,在宮中殺出一條路來。

我與梁允相差不到七歲,所以也沒有收他做養子,梁允聰穎清明,在宮中,我們一路相依為命。

我明白他是真心為我好,可是我這一生,從來都是不由己。

我抬起頭,竭力撐出一個笑容:「允兒。」

「說不定你的泠娘娘也能把西丹翻個天呢。」

3

三天后,我踏上了去西丹的路。

梁允鉚足了勁給我送東西,似乎要把宮庫搬空。

我攔住了他:「這些好東西便宜西丹做什麼?只需要給我多備些刀和毒藥就夠了。」

梁允垂著頭不說話。

臨行之前,我又細細地向梁允叮囑了一番:

「此次朝臣聯合請愿,怕是衛晟授意,他在朝中影響力如此之大,此人不能妄,也不可久留。」

衛晟和衛跡還當我是衛家那個溫嫻靜的媳婦,可他們都忘了,若沒有半點心機,我如何能在兩年多就把后宮翻了天,又四兩撥千斤地把梁允扶上帝位。

他把我當傻子,我心里卻明白,他們父子上喊著深明大義,心里卻把我除之而后快。衛跡到底怎麼想我不知道也不敢想,但衛晟肯定希我趕客死他鄉,以免我向梁允進言,清算了他。

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滿的仁義道德,卻是個實實在在的蠅利狗茍之輩。

思緒收回。如今送親的隊伍已經走了半月,再有幾日,就要到西丹界了。

兩國域,有不流寇散兵,更是危險。

還沒來得及開口提醒,馬車狠狠一震,我險些跌下去,接著就是一陣吵嚷和兵的聲響。

「娘娘,是山匪!」

我果斷從馬車座側出一把匕首,掀開簾子下了車。

送親的兵士還在苦戰,已經沒剩下幾個,還有不山匪圍在外面,我雖翅難逃,他們卻只是觀,沒有傷害我的意思。

我試探地開了口:「你們是來抓我的?」

為首的山匪騎著一匹紅鬃馬,見了我竟微微行禮:「太妃娘娘,勞煩您跟我們走一趟了。」

我雖不明白他們的意思,但人生已經跌到最底了,再慘能慘過去西丹和親嗎?

想到這里,索就點點頭:「可以,但把其他人放了。」

他們也不在意,當今世道混,他們盤踞多年,兩國也不能將他們如何。山匪們也沒為難其他人,只是把珠寶箱子抬著,押著我回了山。

到了山上,他們也沒為難我,反而給我準備了一間干凈寬敞的房間,準備了不吃食。

門口有人替換把守,見我開門也只是和善笑笑:「太妃娘娘不要擔心,我們不會傷害您。如果您想走走也可以,只是不能走太遠。」

我自在京城長大,后來就被先皇囚在深宮,與這些人毫無瓜葛,他們抓我過來,又如此客氣待我,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我借著出門氣的機會大概這里的布局,山匪盤踞多年,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都狡兔三窟,想逃出去并不容易。

第二天晚上,我剛添了燭火,房門從外面被人推開。

我皺了皺眉,抬眼看向來人。

進來的是一個青腮胡的高大男人,我認識他,被帶上山那天,他就在山匪頭目的旁邊,估計是這里二把手一類的。

他見了我,拱手:「請太妃隨我下山。」

旋即,他又掏出來一封信:「這是沈將軍的手書。」

沈敬修。

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已經有些陌生了。

但其實,嚴格地說,我與衛跡、沈敬修都是青梅竹馬。

當年,我們三家府第相連,只是我父親膝下無子,在我母親過世后又不肯續娶,所以衛跡和沈敬修常往來「照應門庭」,也許是沈伯伯把他從小就帶到軍營歷練的緣故,他雖只比我們大幾歲,卻要沉穩很多。

記憶中的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比起衛跡帶些風雅的東西詩作對,沈敬修見了我,常常只是掏出一個紙盒來——

里面裝著的是八珍,軍營回來必經之路的一家老店,是我最喜歡的。

然后一言不發地塞給我,轉就走。

后來我與衛跡親,他隨沈伯伯去了南域,再后來我被先皇奪去,數年生死沉浮,這些故人都有些朦朧了。

手書上只有

寥寥數語,大概意思是他正與越國戰,無法,拜托這群山匪先「劫走」我,他不日便會親自趕來接走我,到時候必有重謝。

沈家世代忠貞,沈伯伯和沈敬修都是正直到有些冷格,這次他竟讓山匪幫忙把我從和親的隊伍救下來,著實讓我非常意外。

只是這言簡意賅的風格與狂無章的字跡,確實像極了沈敬修。

沈敬修兵法謀略舞槍弄棒均是一絕,唯獨不溫書習字,就丟了筆,被先生責罰,我那個時候最常做的就是帶著新筆爬上兩家的墻頭,給被罰站的沈敬修扔筆。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能在此時搭救我一把的,竟然是沈敬修。

男人繼續說道:「沈將軍份特殊,與我們山匪聯系說出去不好聽,所以他只在山下等著,讓我把你送下去。」

他說得有理,我點了點頭,跟他出了門。

除了男人之外,還有門口的三四個山匪一起跟著我,我停下腳步,想了想:

「如今新皇登基,正值多事之秋,這麼多人下山太過顯眼,我怕給沈將軍招來麻煩,不如麻煩首領您一個人送我下去。」

男人與周圍人換了個眼,語氣有些不耐:「行。」

男人長,走著走著比我快了半步,我跟在他的右后側,忽而遠一陣喧鬧,我在他回頭的瞬間拔下簪子猛刺向他的脖頸!

還是慢了一步,男人眼疾手快,偏頭一躲,我的簪子只刺到了他的胳膊。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擰,我只覺手腕劇痛,被他用力摜在地上,五臟六腑似乎都要被摔出來。

簪子上的毒漸漸發作,男人意識到了問題,用力扯開袖子,看到發黑的傷口時罵了一聲,趕拿刀去剜上面的

我趁此機會,轉就跑。

他的說辭天,可是我走到門口就覺察了不對,那幾個守著的山匪都是陌生面孔,比起前幾日的和善,他們今晚都配了刀,我在門口遲疑時,他們分明都是一副防備兇煞的樣子,隨時都能暴起砍掉我的頭。

而且這麼重要的事,山匪頭目不可能一面都不見我,草草地就讓一個副手把我送出去。

手書是真的,確實是沈敬修拜托他們先把我劫下來,但怕是他們部出了什麼問題,這個男人想挾持我以做進一步圖謀。

約約的火與吵鬧聲印證了我的猜想,八這窩山匪起了訌,然后我這個老倒霉蛋又要跟著遭殃。

我有時候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生辰八字出了什麼問題,怎麼倒霉事一個連著一個呢?

不過我也顧不上這些,只是一味地往前跑,山林漆黑,悉的再次襲來,再加上我對這里遠沒有這些山匪悉,耳邊的風聲終于被雜的腳步聲湮沒。

我的肩膀被人大力抓住,接著,一個掌狠狠地扇了過來,我耳朵嗡鳴作響,眼前一陣發黑。

「賤人!竟然敢跑!」

我的力量和他們太過懸殊,只能像一只瀕死的魚一樣被他們拖了回去。

這次,他們沒有再掩蓋自己的目的,狠狠地把我扔進一個囚籠里,手腳都被捆住。

男人胳膊上捆了布條,臉沉,走上來又狠狠給了我一掌。

我被打得頭暈目眩,朦朧中聽到男人惡狠狠道:「這人幾天就能到下山路,倒是小瞧了,把眼睛也蒙上,看好了。」

4

我仿佛置于深海,四面八方都朝我過來,窒息的覺鋪天蓋地,我已經沒有了任何判斷能力,頭疼得似乎有人拿錐子一遍又一遍地刺。

沒有聲響,沒有亮,梁赫的聲音在腦海中一次次響起:

「音令,接旨吧,你別無選擇。」

夢里,我又回到了那段絕的日子,它與現實逐漸相接,了我逃不開的噩夢。

「音令。」

我似乎又聽到了一個聲音。

但是我已經渾發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直到我落一個堅有力的懷抱。

眼前的黑布被解了下來,仿佛混沌的噩夢被打開了一個缺口,清明漸漸投進來。

一只溫熱的大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又沉了夢境。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被安置在了一間干凈明亮的房子里,對黑暗的恐懼還沒有散去,我竭力睜大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

門被人輕輕推開,我扭過頭,正好與進來的沈敬修四目相對。

沈敬修見我醒了,腳步一頓。

旋即徑直走過來,把一碗黑棕的藥放在了床頭。

數年不見,沈敬修樣貌發生了很大變化,邊域的戰火把他淬煉得愈發冷拔,他材高大,四肢結實有力,繃,隨時可以發出強大的力量,站在我床邊,就仿佛小山一樣投下影,雖然已經在極力掩蓋,卻依然遮不住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

是人非。

這種陌生

讓我微微嘆氣。

「把藥喝了。」

我心中微微一

沈敬修雖然樣貌變了,但格卻與舊日一樣,沉默寡言又自帶威,在此此景中,莫名給了我幾分荒謬的安心

只扔下這麼一句話,沈敬修又沉默地坐在了一旁。

我支起子,端著藥碗小口啜飲,被苦得齜牙咧,又從碗邊眼看他。

沈敬修端坐在旁邊,上直,目不斜視。

我扁了扁著頭皮繼續喝。

直到我把碗放回床邊,沈敬修這才起,朝我出手。

手心里,靜靜放著一個小紙包。

我含著糖塊,久違地覺自己又變回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沈敬修背對著我站在窗邊,還是一句話也沒有。

半晌,他回過頭,開口道:

「你什麼時候開始怕黑的?」

「啊?」

平日里,我是不愿把傷疤揭開給人看的,只會加劇疼痛,更何況,就算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可是在沈敬修滿含擔憂的眼神下,我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先皇為了讓我屈服,把我關在了暗室里,十二日。」

我盡量輕描淡寫,但沈敬修眼中還是瞬間迸發出濃烈殺意,然后又快步走過來,似乎是想抱我一下,最后卻放下一只手,只是我的頭:

「對不起。」

他的話沒頭沒尾,說完轉就走。

沒過一會兒又派人給我送了一堆蠟燭。

這幾日顛沛流離,夜間我睡得并不安穩,恍惚間覺有人在門口低語,我立刻警覺地睜開了眼睛。

與此同時,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小丫頭驚訝地「呀」了一聲,然后扭過頭看向后。

我越過,看見了門口站著的沈敬修。

沈敬修此時換了一藏青的便服,進屋之后,不太自在地輕咳幾聲。

還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敬修哥,你怎麼來了?」

「蠟燭。」

他這人說半句留半句,和他通全靠猜,我抬頭看向燭臺,幾蠟燭已經要燃盡了,屋子里沒有之前亮。

他是擔心蠟燭燃盡,我又陷在黑暗中?

「既然是換蠟燭,怎麼在門口徘徊?」

沈敬修又咳了一聲:「深夜你閨房,不妥。」

我搖搖頭:「經歷了這麼多,我早就不是事事講究的閨中小姐了。」

「更何況敬修哥從小跟我一起長大,我相信你,你能對我有什麼企圖啊?」

沈敬修又沉默了。

扭頭去瞄花架上剛剛芽的蘭花。

失策啊失策,怎麼能跟這個榆木腦袋開玩笑呢?

完了吧趙音令,氣氛又尷尬了。

我清清嗓子,再次開口:「你把我帶走了,西丹那邊怎麼辦?」

「山匪訌,太妃死于混之中。」

我恍然大悟,他這也是想讓我假死啊。

但是……

我猶豫開口:「西丹王沒這麼好騙,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如果再起戰火,我……」

話沒說完,就被沈敬修打斷:「就算再起戰火,也是我們大梁戰士該上陣殺敵,犧牲你一個孩子家算怎麼回事?」

我弱弱開口:「可是那麼多百姓和將士也是無辜的,與其讓那麼多人喪命……」

沈敬修的臉越來越沉,我不敢說下去了。

「你不無辜嗎?」

沈敬修聲音低沉。

「衛家為了保全自己,把你獻了出去,你覺得是無可奈何的上上策;大梁為了保全自己,又把你獻出去,你又覺得是救更多人的理所應當。梁赫該死,西丹該死,其他人都是無辜,那你呢?你不無辜嗎?你不委屈嗎?」

「你的命,就在所有人的應當中活該被犧牲嗎?」

我驚呆了。

我從沒聽過沈敬修說這麼長一串話,而且他們家世代忠良,從小家訓森嚴,他剛剛竟然直呼梁赫名諱,可見著實氣得不輕啊。

我的眼淚不控制地落了下來。

沈敬修一下子慌了神:「你……你別哭,音令,我不是說你,我……」

「沒有,」我打斷他,「我是高興的。」

這麼多年,我以為我在每一次變故中都做出了最好的選擇,可是啊,每一次的最優解都是要犧牲我自己,我當然委屈,當然難過。

只是所有的「應當」強行扼殺了委屈。

終于有人愿意站在我這邊,替我抱不平了。

沈敬修嘆了一口氣:「西丹的事我自有辦法,」他的語氣惻惻的,「西丹王想欺辱你,那就要看看他還能在那個位置上坐多久。」

不過幾日,沈敬修的下屬就來匯報,西丹,西丹王被殺,賀蘭奚已經控制了西丹國都。

我探詢地

看向沈敬修。

沈敬修坦坦:「嗯。我幫了他一點小忙。」

慨了一句:「這賀蘭奚選這個時候造反,倒是天賜良機。」

沈敬修心不在焉:「不是天賜良機,沖冠一怒為紅罷了。」

嗯?

很快我就知道了沈敬修口中的「沖冠一怒為紅」是什麼意思。

賀蘭奚拿下西丹之后,給梁允寫了國書,表示愿與大梁修好,結為姻親。

這回和親,無需大梁再嫁子,賀蘭奚提出直接將上次和親的關覓嫁給他。

既然關覓不是太妃,賀蘭奚請求梁允恢復關覓真正的名諱,賜封號重新下旨正式嫁給他為妻。

更讓我驚訝的是,賀蘭奚另修書一封,表示愿向大梁贈百匹駿馬,玉珍寶數十箱,以求梁允免去關家眷罪奴份。

這是很重的國禮了。

我忽然想起當時關覓請嫁時說的話,沒想到真的在西丹掙扎出了一番景。

梁允初繼位,能與西丹兵不刃地好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和親無需另嫁,也不過是一道詔書。

至于罪奴眷,當年也不過是男丁犯了錯連坐了們,能得到西丹的良駿玉,是穩賺不賠的易。

梁允很快就下旨,釋放關家所有罪奴眷,封關覓為昭和郡主,又派人禮節地追送了一些嫁妝,以示兩國修好。

這些事解決之后,我的也好得差不多了,沈敬修準備帶我回京。

回京的路上,他給我講了聽說西丹指名讓我和親之后的事

他早就向梁允上書,表示愿為國再戰西丹,然后又聯絡了賀蘭奚。但是賀蘭奚一開始沒有同意與他合作的事,直到第一次假和親之后不久,賀蘭奚竟然主聯絡了他。

于是他想著與越國速戰速決,回頭料理西丹,沒想到出了岔子,關覓是假太妃的份被人穿,他又忙于作戰,沒能及時收到消息。

再拿到信的時候,我已經上了路。他只好找到與他有些淵源的棘山寨,讓他們先把我截下。

我沒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沈敬修已經安排了這些。

我以為故人都離我遠去了,卻沒想到一別數年,沈敬修卻為我做了這麼多。

5

我嫁給衛跡一年后,父親就賣掉了宅子,致仕回了老家。

我知他惦念葬在老家的母親,這麼多年,老家地偏僻,路途遙遠,一直只能靠書信往來,都瞞著他京中變故,恐怕他到現在都以為我還是衛跡的妻子。

如今我回了京城,連落腳之都沒有。梁允倒是派了不人勸我回宮,可是深宮于我而言,都是痛苦不堪的回憶,我也不愿回去。

沈敬修在一旁靜靜聽著,冷不丁開口:「和我回去吧。」

我下意識就要拒絕。

他又補充了一句:「我父母一直都很惦念你。」

沈伯父和沈伯母都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待我如親生兒一般,顛沛這麼多年,也該先回去看看他們。

思及此,我點了點頭。

我和沈敬修到沈府時,沈伯父伯母都在城外進香,尚未回來,我松了一口氣,窩在屋子里吃小丫鬟送上來的蓮子沙冰。

蓮子的清甜在口中化開,帶著一點特有的香氣縈繞在舌尖。

這麼多年,還是悉的滋味。

我自不好,每到夏日又貪涼,父親管束我,不許我吃冰,我便常溜到沈家求沈伯母。

沈伯母出江南,格和婉,最溺這些孩子,常常不住我的祈求,給我盛一大碗蓮子沙冰,還幫我打掩護。

沈伯父一心為國,清廉又不貪圖,宅邸還是舊日最簡單樸素的樣子,恍然給我一種回到時之

一碗沙冰還未吃盡,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沈伯父腳步匆忙走了進來,風塵仆仆,鬢間已添了不白發。

我還在重見故人的恍然中,沈伯父卻干脆利落地跪了下來:

「老臣見過太妃娘娘。」

我心中一涼,愣在了當場。

后面跟著的沈伯母和沈敬修也愣住了。

沈敬修淡淡開口:「世人皆知,泠太妃死于山匪之中。」

他又抬頭看了我一眼,抬手奪走了我手里的沙冰:「你一直不能吃涼,一會兒又該喊難了。」

沈伯父瞪了他一眼:「我怎麼教你的?君臣有別,你這是什麼態度?給我跪下!」

沈敬修不說話。

我手足無措,連忙去攙沈伯父:「伯父,敬修哥說得對,太妃已死,現在我只是趙家小趙音令。」

沈伯父卻依然畢恭畢敬:「君在心中,不在名里,太妃育新君,還朝政清明,陛下尚且尊您為泠娘娘,老臣禮數更不該怠慢。」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沈家家訓向來如此,一連幾代都是這樣的執拗子,也因此一直深寵信,手握重兵。

沈伯母看出我的局促,連忙打圓場:「敬修一直把音令當親妹妹疼,這也是關心,是不是啊敬修?」

沈敬修依然沉默,沒有搭腔。

這父子倆,一個比一個脾氣倔。

我只好拿出殺手锏,眼睛潤,長長嘆氣:「沈伯父,太妃這個稱呼對我而言,并非尊號,而是屈辱……」

我本來只是演給沈伯父看,說了半句,倒真有了幾分哽咽。

沈伯母眼眶紅了,立刻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音令,都怪我們不在京城,什麼都沒幫到你,這麼多年,你苦了。」

當年梁赫搶我宮時,沈伯母生了怪疾,一直與沈伯父在外求醫,不在京城。我卻時常慶幸,多虧他們不在,反倒能夠保全,要是真因為進言被我拖累,怕是我余生也難安心。

沈伯母抱著我哭了一陣,又回頭去瞪沈伯父:「沈循!」

沈伯父嘆了口氣:「先皇行事,著實太過荒唐了!」

這招果然有效,一直到用晚膳,沈伯父都沒再提過太妃一類的話。

沈伯母挨著我,鉚足了勁兒給我夾菜,而沈伯父和沈敬修仿佛兩座沉寂的大山,一言不發。

我充滿同地看了沈伯母一眼。

雖然講究「食不言」,但這也太無聊了吧!

還沒想完,沈伯父突然開口:「對了,今天下午我看你在寫折子,你不是面見陛下了嗎?怎麼又在寫折子?」

沈敬修面無表地夾了一筷子菜:「我要彈劾衛家父子。」

沈伯母結結實實被湯嗆了一口。

沈伯父火暴脾氣,差點掀了桌子,又看了看我和咳嗽不止的沈伯母,只摔了一下筷子:「我朝歷來言彈劾,你一個武將,這是越權!」

沈敬修依然平靜,四兩撥千斤道:「陛下準我進言。」

沈伯父恨不得揪沈敬修的耳朵怒吼:「那是陛下恩寵,我們做臣子的,卻要有分寸,不能負了皇恩……」

沈敬修放下碗筷,行了一禮:「謝父親教誨。我吃完了,還有公務要理,兒子先告退了。」

沈伯父一拳打在棉花上多虧了沈伯母給他順氣。

第二天,我終于知道了沈敬修彈劾衛晟的容——

投靠西丹那個侍,竟然是衛晟安排人放過去的!

這下我也想掀桌子了。

之前我只是覺得這老家伙圓世故長袖善舞,沒想到竟如此不知廉恥損下作,當年把我拱手獻給梁赫,現在怕我報復,又推波助瀾,不得讓我離開大梁,死在西丹。

甚至不惜蓄意挑起兩國桎梏,拿大梁子民的命要挾我和梁允。

無恥之尤!

幸虧賀蘭奚抓住了侍,把消息遞給了沈敬修,揪住了他的狐貍尾

這件事,說小點是私縱罪奴,膽大妄為,說大了,那是通敵叛國,可株連九族。

沈敬修這一擊果然夠狠,據說梁允在朝堂上大怒,現在衛晟還跪在殿外請罪呢。

因為這件事涉及通敵,沈敬修自請帶人搜查相府。

只可惜,這老狐貍畢竟修煉了幾十年,府里干干凈凈,倒是有不他「鞠躬盡瘁」的實證,沈敬修一肚子火,卻抓不到實在的把柄。

我猜測梁允肯定是還沒把衛晟的黨羽料理干凈,暫時還不能把他連拔起,否則憑我們多年的默契手段,就算他把府里收拾得再干凈,我們也能給他加進去東西。

果然不出所料,下午衛跡又去請罪,「正好」有大臣在面見梁允,先把衛跡摘了出來。

衛晟那邊也是一口咬定,只是跟侍有舊不住他哀求,被他蒙蔽,幫他行了方便,沒想到他會投敵又說出關覓不是真太妃的事,至于自己的兒子衛跡,更是對這些事一無所知。

哦,也是。衛跡新娶的妻子,可是戶部尚書的千金,當年我剛被梁赫奪去,侍郎就地嫁,其中的利益關系倒是算得明白,難怪翻一躍,直接從侍郎變尚書了。

梁赫那個腦子,這麼多年都干了什麼啊?得罪鄰國強奪臣妻縱容臣結黨營私,給梁允留了這麼大個爛攤子。

不過梁允也是有魄力的,即使摘出去了衛跡,他還是把衛晟的實權一免到底,表面上「朕心恤之,準其頤養天年」,實際上直接把衛晟免職了,不過象征地留了幾個嘉獎封號撐撐門面。

我以為這件事也就是這樣了,雖然可惜沒有釘死衛氏,但也算咬下一大塊

結果沒想到只過了一日,竟然有人彈劾沈敬修。

這回是言彈劾的——

說是放肆恣意,竟依仗皇恩胡作非為,趁著在衛府搜證的時候,把衛跡毒打了一頓。

我震驚了。

衛跡那可是標準的文弱書生啊,當年他和沈敬修一文一武,分別在我們家兩側,一度傳為京中談。

就他那小板,能得住沈敬修的一拳嗎?

沈敬修理直氣壯:「我就打了他一拳!」

對上我的眼神后又慫慫地補了一句:「……還有幾腳。」

沈伯父竟然難得沒有罵他,竟然也拍手稱快,憤憤啐了一口:「茍且生,當年音令嫁給他,不是讓他這麼糟踐的!」

這父子倆,唉,都是個直子。

想了想,我還是把沈敬修揪到了自己的屋里。

剛掩上門,回頭正對上沈敬修亮亮的眼神。

仿佛一只等著獎勵的大狗狗。

我瞪他一眼:「誰說我要夸你的?」

沈敬修的眼可見地耷拉下來,眼里的也熄滅了。

他梗著脖子不理我。

我于心不忍,只好放了語氣:「你不能這樣,太明目張膽了,被言揪到錯,又要被他們說好久。」

我給他順:「就算你想打他,也要等月黑風高的時候,套個麻袋扮個飛賊,神不知鬼不覺的,那多解氣,想打幾下打幾下。」

沈敬修臉好看了一點,然后又悶悶道:「那不一樣。」

「就是我打的他,才讓他長記。」

「連妻子都護不住的骨頭,活該被打。」

算了,沈敬修一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也懶得跟他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反正梁允會替他收拾殘局的。

更何況,之前我還努力說服自己各種替心中的年郎開,現在沈敬修打他一頓,我唯一的就是——

爽!

什麼善解人意什麼兩兩保全,憑什麼我就要理解每一個人然后自己委屈?

我放了語氣:「那你下回別這麼沖了,好不好?」

沈敬修沒有搭腔,出一只手。

「怎麼?要跟我擊掌為盟?」

「手疼,打他打的。」

這是瓷吧?

大哥你前兩天打的人,今天跟我說手疼?

而且你是大梁的大將軍誒。

我「呵呵」了兩聲:「你不是說他是骨頭嗎?骨頭打著也疼?」

沈敬修眼神真摯:「人渣打著疼。」

幸好梁允這個好孩子讓吾心甚,對于言的彈劾,他語氣真誠,溫和中又帶著威:

「沈將軍一心為國,沈家更是世代守衛邊疆,聽不得通敵之事,一時沖也是有的,回頭朕會訓誡他的。」

被堵了個結實。

五天后,傷剛剛好的衛跡早上剛剛在朝堂上接了皇帝陛下的親切問,晚上就在府中遭遇飛賊毆打,再次一病不起。

收到消息的我看向沈敬修:「孺子可教?」

沈敬修卻搖了搖頭:「不是我。」

悉的作風。

我點了點頭。

梁允,真不愧是我一路扶持上來的好大兒。

6

只是這朝堂上的事,打人是解決不了的,總不能定期打衛跡一頓,讓他總也爬不起來吧。

衛晟那個老東西,雖然被免了職,但住在京中,借著親家尚書的勢,很氣候。

梁允把報遞給我:「這尚書,比衛晟還難對付,政績斐然兢兢業業,平日也是兩袖清風,頗有才華,能到尚書之位,也不全是依仗衛家的緣故。」

我與梁允在宮中相依為命,他在朝堂我在后宮,彼此掩護互相配合,早就形了默契。

這次回京,他數次召我商議,反正大局已定,我不多管,用「子不干政」搪塞他,他微服出宮,理直氣壯:

「泠娘娘的見地比朝堂那群老家伙強太多了,別說子不干政,當初就算在后宮,不也是把朝堂翻了天嘛。」

他初登基,可信的人不多,再加上沈敬修揭發的衛晟一事著實氣到了我,我便再手,幫他出出主意。

我掃了一眼報:「尚書要真是兩袖清風,就不會在我被奪進宮半年多,就忙著把兒塞給衛跡了。」

「我聽說你新提了個翰林學士?可用之才嗎?」

梁允搖搖頭:「才華倒是有的,主要是家世極好,用來制衡而已,他叔父是佟參知,祖上也是用爵位的。」

我笑了:「我記得尚書還有個嫡吧……」

話說了一半,梁允也笑了:「續弦生的,比衛跡的妻子九娘小兩歲。」

「正好,可以和佟翰林認識認識。」

翰林學士的職位雖然不算很高,但可以常伴君側,不僅是才華橫溢的象征,也往往代表著君王的寵信與重用。

于公,是炙手可熱的寵臣;于私,京中閨閣以才貌雙全為榮,當年我與衛跡詩作對神仙眷,一度名京城,而如今的九娘也是頗有才氣,同父異母的嫡妹,自然也能出口章,翰林學士對于的吸引力,應該夠大吧。

回到沈府時,府中下人都在院中來往忙碌。

沈府一向素簡,現下卻在園子里布了很多燈。

尤其是我的院子,饒是上元節我也沒見過這麼多的燈

布燈的小丫頭青盞是府里的舊人了,一直侍奉著沈伯母,機靈又能干,沈伯母就派照顧我,此刻答言道:「是沈將軍吩咐的,說姑娘怕黑,讓我們多布些燈。」

我問道:「沈將軍呢?去軍營了嗎?」

青盞吐了吐舌頭:「躲出去了。」

「沈將軍這次征戰越國,立了大功,京中都說將軍不日便會封侯,將軍又一直沒有娶妻,人都要把門檻踏破了。」

的確,沈敬修比我還長幾歲,早就過了娶妻的年紀,這麼多年,卻一直未娶。

不過——

我認真分析:「沈將軍多年一直在邊域,也沒什麼機會回來娶妻。」

青盞搖頭:「才不是呢,夫人給將軍看中了好幾家的姑娘,還寫信給他,然后將軍就回一句什麼山水的,把夫人氣壞了。」

什麼山水?

我試探著開了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對,就是這個!」

我心中一

沈敬修數日不眠不休,從越國邊境一路趕到山匪那里救我,又與賀蘭奚合作,回頭彈劾衛晟、痛打衛跡,如此種種,我也心思,是否沈敬修對我有意,還是因著舊日誼,像沈伯母說的那樣,把我當妹妹疼?

而且,「曾經滄海難為水」,這真的是沈敬修能寫在信上的?以前我們在一塊時,衛跡文采斐然,好讀書詩,也喜歡搜集曲譜,沈敬修對這些毫不興趣,一連氣走了好幾個先生,除了兵法,剩下的書連翻一眼都難,素日的詩會他也常是在軍營訓練,即使被沈伯母強著過來認識京中貴眷也是抱著肩膀靠在一邊,顯得格格不

京中年齡相仿的爺小姐,沒有不怕他的,我與他相,有時候追逐打鬧間,就躲到他后面,他抱著劍只微微站直,就把來人嚇跑了。然后我就在他后笑彎了腰。

可是除此之外,他都極與我說話。

沈敬修啊,真是讓人琢磨不

二十日后,梁允在京郊的風荷池設宴,邀眷游賞避暑。

梁允只是略坐坐就走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多事之際,他不宜在外太久。

更何況他走了,才方便我下一步行搞事。

佟翰林與姝悅一見鐘,你來我往,頗有些意綿綿的意思在。

尚書自然也是志得意滿,一個兒嫁給了舊權臣衛晟的兒子,而另一個兒則與新貴佟家有了關系,如今朝堂上,誰不給他幾分薄面?

只是相比之下,衛氏一族的日子就不太好過了。衛晟免職,他們沒了主心骨,本想著仰仗尚書,結果他卻有投靠新貴之意,一時人心浮,各懷鬼胎。

報,衛跡與九娘也鬧了幾次。

九娘跟妹妹不睦,眼下見妹妹有了更好依仗,父親對妹妹的態度也是大轉變,怎麼能忍得下這口氣?

說曹到,還沒想完,抬頭便看到了九娘,周圍還有不京中貴

看樣子,多是閨閣朋友。

其中一個孩,一素藍織錦,帶了一對小巧的蝴蝶流蘇,看上去活潑可,說出的話卻滿懷惡意:

「喲,這是哪位,不知道怎麼稱呼呢?」

「趙小姐、寄居在沈家的可憐蟲,還是,太妃娘娘?」

說實話,宮這麼多年,與這些打扮華貴的人面對面扯頭花,我經歷過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相比這些人,宮中人更貴氣、更漂亮,也更狠毒、更防不勝防。

對于們這種無意義的挑釁,我幾乎都不用費什麼腦筋。

我微微一笑,半真半假地調侃道:「或許,也可以我衛夫人。」

九娘臉立刻變了。

周蕊長了脖子:「你不要臉!」

連帶著蝴蝶流蘇都撲騰了起來。

我笑意盈盈地看向九娘:「衛跡明正娶十里紅妝,我們一沒和離,二無休書,我想破鏡重圓,有何不可?」

我雖然面上帶笑,說這話卻是忍著惡心。

我被奪走半年就立刻續娶,與沈敬修一比,更是讓我意識到了他的懦弱無能。在宮中支撐著我的那層裝點錦布被生生撕開,我才意識到過往「大度」的自己多麼愚蠢可笑!

破鏡重圓?

呵。

不過,要推尚書一把,只能出此下策。

他在衛跡與佟翰林之間搖擺不定,我就讓他知道,與衛家的「聯姻」,并不可靠。

九娘語氣輕:「太妃娘娘說笑了。」

我勢要把囂張跋扈進行到底:「沒有說笑,可惜我這人心不夠寬,怕是不能讓小姐做妾呢。」

周蕊一甩袖子:「你也配在這里!惡毒人,我早就知道,你害死過多人?先太子還有皇子,有多死在你手里,你們才爬上來的?」

周圍的子臉俱是一變。

九娘趕扯了一

把周蕊。

蠢。

我本就知道周蕊不聰明,沒想到竟然蠢笨到這種程度?

這不是上趕著給我送人頭嗎?

九娘趕行禮:「蕊兒一時口不擇言,胡言語,娘娘恕罪。」

我卻全無了笑意:「口不擇言還是聽人教唆?竟然敢妄議朝政,誹謗當今圣上得位不正?周姑娘閨閣之中,如何聽得這胡言語,怕是周大人沒言傳教吧。」

周蕊終于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跟著跪了下來。

我終于出當年攪弄后宮的威儀來:「泠太妃早已死在山匪中,如今的我,不過是寄居沈家的趙家小。只是周小姐如此妄言,怕是任何一個大梁子民都不能容忍吧。」

我早就提醒過衛晟,我趙音令能從宮中活著出來,早就不是任人宰割的閨閣了,可是總有人跟他一樣拎不清,全當閨中兒爭吵斗

那就勢必給自己家族惹來殺大禍了。

九娘這邊攪完渾水之后,我按照小廝的報信繞去了蒹葭叢后的小亭。

衛跡果然在那里。

他站在亭邊,反復挲手上的一玉簫。

我輕輕提起羅,小心翼翼地踩著石橋進了亭子。

衛跡見了我,驚訝不已:「你怎麼來了?」

我含脈脈、笑容親切,仰著頭用溫似水的眼神看著他:

「聽說你近日與九娘不和?」

「恭喜。」

7

我并未久待,只要流言能傳出去,給他們些遐想空間便可。

尚書的兩個兒,就是他兩個陣營的棋子。

舊權臣衛氏一黨與梁允扶持的新貴佟氏一族。

因后者聯姻尚未確定,尚書總是對衛氏更傾向些。

不如讓流言再傳一傳,都說我要與衛跡破鏡重圓,九娘這枚聯姻的棋子就不再穩固了,尚書自然會如我和梁允所愿,轉投佟家。

尚書心里比誰都清楚,當年衛跡匆忙娶了九娘,肯定不是兩相悅,都是衛晟那個老狐貍利益攸關一手辦,至于衛跡后來說的「舉案齊眉誼深厚」我也不想深究是真是假,只是如今衛家岌岌可危,如果我「真的」對衛跡舊難忘,便足以把衛家救回來,縱然衛跡不想,但憑他弱無能的子,到底還是會聽從父言,選對衛家最有利的那個。

那麼尚書與他的聯姻,便勢必破裂。

到底該怎麼選,尚書心里應當有數了。

我回了沈府,給梁允寫了信,細細描述了今日之事,把信傳出去之后,我站在檐下隨口問道:「沈將軍回來了嗎?」

軍務繁忙,今日的宴會他還是沒能去參加。

青盞點頭:「回來好一陣子了,一直在書房。」

「我去看看他。」

我還從未來過沈敬修的書房,往日他都是在練武場比較多。

敲了敲門,我又喊了一聲。

半晌,書房里才傳來一聲沉悶的答應。

我推門而,腳步停住了。

沈敬修這種習武之人,就算有書房,也應該是弓刀箭弩,掛著地圖,零散幾本兵書,總不該是現在這樣。

上好的梨木雕花的幾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對面架子上還放著一個箏,箏旁花架上是一盆荷瓣素心春蘭,葉子在悠悠地搖

書架上更是擺滿了各種書籍,不乏古籍孤本,很多都是我求而不得的。

這個場景,無端讓我有幾分悉。

沈敬修坐在幾案前面,頭也沒抬,一邊研墨一邊在紙上寫些什麼。

我實在看不下去上好的硯臺被他礪的手法糟踐,走過去想幫他研墨,他卻把紙一團,干脆不寫了。

我這才意識到,沈敬修,似乎不太高興。

我蹲下子,抬頭看他:

「怎麼了?」

沈敬修沒理我。

可以確認,是跟我生氣了。

我站起看幾案上的小香爐,香爐是極好的紫砂,我只當是個擺件,畢竟沈敬修素來不喜這些東西,沒想到掀開,里面還積了些香灰,味道更是極悉的。

是我最喜歡的黃香。

之前家里香爐都點的這種香,沈敬修第一次去,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父親勒令我把香爐抱走,我抱著香爐,故意到沈敬修邊轉了一圈。

我心中一,忽然想起來這書房為何如此悉。

我笑了笑,語氣輕快:「你再不理我,我可走了?」

他還真的不說話。

我被這個悶葫蘆氣得要命,只好先認輸:

「看在我畫的分兒上,給我一個機會唄。」

他的小心思被穿,果然抬頭看向我。

我未出閨閣時,曾畫過一幅畫,幻想以后要改造的書房的樣子,古籍、香爐、箏、蘭花。

沈敬修這個書房,分明就是按我的畫建

造的。

所以才會跟他的氣質這麼不符,看得出他很惜這里,只是不懂點香養蘭,給人一種牛嚼牡丹之

沈敬修是典型的武將,沉默寡言又踏實能干,跟舌燦蓮花的書生全然不同。他志不在詩詞歌賦,能仿照我兒時涂就建出這麼一座書房,絕不是出于興趣。

言,卻又從不會拐彎抹角地實干。

不好懂卻也最好懂。

我歪歪頭,輕笑著看向他:「敬修哥,你是不是喜歡我?」

我面上雖帶著笑,實際心跳如擂鼓。

只是他把話都藏在心里,我若不挑明,怕是又會憾地沉寂下去。

然后我就看到,這個一向殺伐決斷的年輕將軍,緋紅從耳一點點向上蔓延。

我沒有給他息和掩蓋的機會:「從我還是趙家兒的時候開始,你就喜歡我了。」

沈敬修眼神一沉,似乎醞釀了一場山雨來的風暴,剛剛還步步的我下意識地后退,卻被他困在書架旁。

他天生不會說話,即便此時此刻,也只是低著頭看我,眼中是不加掩飾的熾熱與

「音令。」

他低聲喚我的名字,與山匪抓走我的那天把我從噩夢拉出的聲音漸漸重合。

「如果你還是喜歡衛跡的話,我可以幫你。」

我先是惱怒,后是心疼。

惱怒他到這個時候還愿意把我給衛跡,心疼他從一開始就遠遠看著我與衛跡議親卻把自己的埋藏了這麼多年。

哪怕時至今日,他也不想勉強我。

然后我又后知后覺,他今日生氣,是不是因為我在風荷池見了衛跡,故意流出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他突然開口:「我這個人非常無趣,不會彈琴,不喜歡詩詞,不像衛跡那樣與你投意合。」

所以,當年他看著我與衛跡詩作對,彈琴應和,便決心放手,從不把意告知于我。

他收集古籍,學習詩詞,布置這麼一間書房,是為了我的喜好而應和甚至勉強自己。

我輕輕開口:「從前,我也以為琴瑟和鳴便足夠,可是后來才漸漸發現,這些不過是生活最小的一部分。在現實的浪向我們打來時,竟然全無還手之力,甚至大難臨頭各自分飛。」

「多山盟海誓,最后卻毫不留地把我推開。」

「我不會。」沈敬修突然言。

「沈敬修,你不要為了我的喜好勉強自己,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些而輕看或者冷待過你。從一開始,在我心里,你便是頂天立地、令人傾慕的英雄,這些東西,從來不該是用來衡量你的。」

我還沒說完,炙熱的就落了下來,我被他束在懷里,毫無掙的可能,只有仰著頭回應他。

良久,我虛扶在書架上,抬眼看他眼中翻滾的緒,再次開口:

「但是,我卻不再是當年的我了。」

「也許你喜歡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趙家小,可是傳言并不都是假的,我也許沒有那麼心狠手辣,但是當初為了活著、為了推梁允上位,我的手,并不干凈。」

「沈敬修,你配我,從來都是綽綽有余。」

「可是如今的我,就像你現在看到的這樣,機關算盡,玩弄權,真的還是你喜歡的人嗎?」

8

周蕊出言狂悖,周大人難辭其咎。

第二日上朝,梁允雷霆大怒,直接將周大人革職流放,還有與周蕊素日好的千金小姐,都被懷疑是這狂悖之言的源頭。

梁允是罪妃之后,庶出之,登基最恨非議,急需立威,我那日激將們,無非是想著攪衛氏黨的渾水,沒想周蕊竟如此沒有腦子,給我和梁允抓了現的把柄。

那天在場不千金的父親或者兄長都被牽連貶斥、降職。

京中閨閣往,也是有講究的,人往來與家中兄長在朝堂的隊伍切相關,九娘邊的,多是衛黨,此次梁允一舉將他們徹底打散,無法翻

尚書這老狐貍明哲保,梁允剛開始清算就迫不及待地把衛晟供了出去,如我所料地投了新貴佟家的門下。

梁允看著他呈上來的折子,似笑非笑,雖是年天子,卻心思縝,幽微難測:

卿忠君國,審時度勢,朕自當予以嘉獎,聽聞卿另有一,已到出閣的年紀,不如朕就賜婚給新科進士唐梧吧。」

尚書心中悚然,立刻明白了梁允的敲打之意。

唐梧雖為新科進士,但出寒門,沒有任何依仗。

梁允費盡心力拔除了衛家,又怎麼會縱容佟家再起,佟家一時榮寵,也不過是梁允制衡的棋子而已。京中皆知尚書有意將兒嫁給佟翰林,梁允這一賜婚,無疑是在提醒他,安心做純臣,別想著再結黨的事

我隔著屏風,出神地看著尚書驚惶告退。

我和梁允這一套權,跟之前在后宮無數次一樣配合縝,所有人都是

我們的棋子,所有的意都可以用來算計,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可是那天,沈敬修抱著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我道歉:

「對不起,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沒有讓你像未出閣時一樣無憂無慮,沒有讓你永遠做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直到梁允繞過屏風,我才回過神來。

「解決了?」

「解決了。」梁允語氣輕松,「要不是看他政績不錯,他怎麼能逃了這次清算。」

我托著腮:「這尚書也是奇怪,費心盡力地結黨,卻兩袖清風,清廉到恨不得家徒四壁,不知道他懷的什麼心思。」

「不過留著他也好。一者他日后也不敢妄,二者總不好趕盡殺絕。」

我一抬頭,卻看到梁允并未認真地聽,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怎麼了?」

「西丹已平,衛氏已除,泠娘娘要不要回宮?」

我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泠太妃已經死了,我用什麼份回宮啊,再說了……」

份的事很簡單,既然太妃死了,那就什麼份都行。」梁允突然開口打斷了我。

「停停停。」我不想再從梁允口中聽到「頤養天年」一類的話,我年紀輕輕的,怎麼天天一副要給我養老的樣子。

「我可不想回宮看你的一幫妃嬪扯頭花,然后天天到我面前裝孝順賣無辜。」

「再說了,沈敬修說,他想娶我。」

「那要是我只納一個呢?」

我和梁允同時開口。

然后聽清彼此的話之后,梁允短促地「啊」了一聲,我則聳聳肩,道:「那你的皇后倒是夠清閑了。」

「你想好了?」梁允認真地看向我。

我挑挑眉:「沒想好。」

「雖然我現在不背著太妃的名頭,但全京城的人都清楚,我轉嫁二夫,現在再搭上沈敬修,家世顯赫的天縱英才,我哪里配得上他?到時候,估計要滿城風雨,難聽的話不知道有多呢。」

梁允眼神微暗,背著手繞了兩圈,突然扭頭看我:「那你呢?你對沈將軍有嗎?」

我輕輕一笑:「要不然我怎麼會告訴你呢?」

梁允甩了一下袖子:「只要泠娘娘對他有,朕自有辦法讓所有人都閉。」

「要朕說,沈敬修那個悶葫蘆,反倒配不上泠娘娘。」

「沈敬修家世再顯赫,背靠的也只是沈家,而朕,永遠是泠娘娘的靠山。」

梁允縱橫權,在朝堂之上已顯出天子的殺伐決斷來,唯獨面對我的時候,會出幾分年的天真意氣。

我那天只當他隨口一說,沒想到他轉天就命人買下了挨著沈府的趙府舊宅,當年父親離京之后把他轉賣給了同僚,我難以置信地問道:

「他們竟然還會轉賣?」

梁允哼了一聲:「朕要買,誰敢不賣。」

我笑他有幾分當昏君的氣質,他偏生要貫徹到底,梁赫先前積攢的一些私庫珠寶木材全讓他翻了出來給我裝修府第。

「沈老將軍一板一眼的,你嫁過去跟他們同住,我怕你委屈,而且他們府第也太素凈了,他們皮糙厚,泠娘娘不行,」

不知道為什麼,梁允總給我一種小孩子跟沈敬修較勁的覺,鉚足了勁往我這里塞東西,要不是我及時喊停,他非拿黃金給我堆個府不

沈敬修晚上的時候來找我,抱著肩膀站在門口,嚇了我一跳。

「明天有空嗎?」

他臉上一笑意也無,仿佛要約我明天打一架。

可是我是了解他的,看上去一板一眼,實際上揪著布料的手暴了他的局促。

我懶洋洋地胳膊:「嗯,有空。」

「那我明天帶你出去。」

說完,撒就跑,好像我是洪水猛一樣。

我在后面哭笑不得。

第二天我才知道,沈敬修要帶我去劃船。

輕舟小棹,上面還有一壺清酒,幾盤瓜果糕點。

明明白白都是我喜歡的。

即使我一再說不需要他勉強自己討好我,但他還是為我煞費心思。

上了船,我總覺得缺些什麼,直到他拿起船棹,我才意識到:

「你要自己劃船嗎?」

之前和衛跡出游,常是另找船夫劃船的,我們只是在船上飲酒對句而已。

沈敬修有力的手臂握住了兩個船棹,悶悶道:「嗯。」

「我不想讓其他人上船。」

我的心被小小地擊中了一下。

這樣霸道護短還帶著一點小委屈是怎麼回事!

船悠悠地搖,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

我心大好,跑到船艙里倒了兩杯酒,提著子跑到船頭遞給沈敬修。

沈敬修的抿了一下:「我不喝。」

「我要時時清醒,

才是保證你的安全。」

咦?

行軍打仗的人,喝酒就跟喝水一樣吧。

沈敬修酒量不行嗎?

后來沈伯母告訴我,沈敬修從來都沒有喝醉過,最多的一次被手下的兵灌了十幾壇,神志清醒還能百步穿楊。

但是和我在一起時,他不敢冒一點點險。

我坐在船頭撥弄了一會兒荷花,余看到沈敬修正襟危坐,無聊極了。

我站起來取了笛子:「敬修哥,我給你吹笛子好不好。」

帶著箏出行不方便,我臨上船隨手了個笛子。

「嗯。」

我認真地把它放在口邊,然后用力吹氣。

一道尖銳的聲音驚起了水面的鷺。

我磕磕絆絆地移手指,吹奏了連水鳥都聽不下去的「樂曲」。

我本來就不會吹笛子,以前試著學過,堪稱魔音繞梁。

我狡黠地笑笑,想順勢告訴沈敬修,我也沒有他想得那麼琴棋書畫樣樣通,不用總覺得我是不可的「仙」。

沒想到沈敬修面不改,認真點頭:「好聽。」

……

我只好換個方式樹立他的信心。

「過幾天你帶我去校場箭吧。」

然而我們還沒來得及去箭,就收到了老家傳來的急書。

我父親去世了。

父親在母親離世后絕不續娶,在我嫁給衛家之后就回了老家,陪伴葬在那里的母親。

老家巫,隔著重重的山水,來往書信都不容易。

這麼多年,我一直瞞著他被梁赫奪去的事,幸好這宮廷丑聞皇家也有心下,他一直以為我與衛跡幸福和滿。

本想著和沈敬修的事定下來之后,我便回老家探父親,沒想到如此突然。

事至如今,我終有了天地之大,孑然一

哪怕之前他與我相隔萬里,我也總有封封家書的牽掛,如今,最后一聯系的線,也斷掉了。

沈敬修知道消息之后什麼也沒有說,而是立刻有條不紊地安排人備好了馬車和所需的一切用品,然后他才回房見我。

9

我背對著沈敬修打理隨,拼命咬著不讓聲音發出來。

沈敬修就站在門口,沉默得一如既往。

正在我努力把眼淚回去的時候,從后落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臂膀有力而炙熱。

「音令,還有我。」

「你……別哭。」

沈敬修不會說什麼話,但馬車里為我細細鋪好了墊。

他哄我的唯一方式就是送吃的。明明我們還在路上奔波,他卻總有各式的糕點零塞給我。

半個多月的奔走,我們終于抵達了巫

父親的靈柩停不了這麼長時間,在我們回來之前就已下葬。

已晚,老管家宋伯招待了我和沈敬修。

宋伯讓廚房做了不地道的巫菜,我端著碗,強撐著給沈敬修夾菜,讓他嘗嘗我們老家的味道。

沈敬修卻是一直盯著我,我夾什麼就吃什麼,毫不在意碗里裝了什麼。

準確來說,從接到父親離世的急書以來,沈敬修就一直看著我,生怕我不得刺激的樣子。

我只好放下筷子,認真地看他:「你別擔心我,總是要有接的過程啊。」

就像沈伯母說的,沈敬修總把我當記憶中那個弱不風的小姑娘,一點委屈都怕我不得。

「沈敬修,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丫頭啦。」

我故作失地嘆了口氣:「怎麼樣才可以向你證明,我也可以為你獨當一面呢。」

沈敬修臉:「不用。」

「一會兒我和你去看看岳父吧。」

他這聲「岳父」得倒是順口,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他面上不顯,耳廓的薄紅卻早已出賣了他。

一路風塵仆仆,宋伯給我們準備了服,換了服之后,我和沈敬修去了墓地,讓他的部下都留在了府里。

沒想到我和沈敬修剛剛跪在碑前,幾支利箭就破空而來,沈敬修一把把我拉到懷里護住,另一只手出了刀。

幾個黑人從樹叢中躥出來,以沈敬修的能力,對付他們并不難,只是他匆忙出來,只帶了短刃,又要護著我,幾個人頻頻近,沈敬修抬刀去擋上面劈下來的劍,另一人則立刻劃向他的腰,沈敬修往后退了一步,服還是被劃了深深一道,腰間配飾全部掉下。

我認出了一個意外的東西。

虎符!

人反應極快,趁著沈敬修又被圍住,立刻奪符而逃。

其他人也不戰,轉就鉆回了樹林。

他們分明就是為了拿虎符來的!

樹林黑暗幽深,岑寂無聲,仿佛一只沉的巨,隨時要吞噬一切。

沈敬修扭頭向我:「虎符至關重要

,如果被他們帶走,后果不堪設想。那邊靠近人家,你在那里等著。我剛剛已經發了煙彈,一會兒會有人來支援,你別害怕。」

我當然明白,這些人多半是越國細作,一旦拿到沈敬修虎符,極可能與越國里應外合,如今之計,還是要追回虎符。

只是敵人在暗,我們在明,誰能知道這些人鉆林子是走投無路還是請君甕。

「萬事小心。」

我握住了沈敬修的手。

他點點頭。

夜幕四垂,黑暗的再次向我襲來,紙燈里的燭火漸漸燃盡,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想更靠近人家借助一點燈火的亮度。

黑暗侵蝕了我的時間,直到遠林上空炸起一朵火花,我猛地回神。

這是沈敬修發的,可能是求救,也可能只是指引部下位置。

不甚明亮的月亮已經在天空游走了很長一段,我這才意識到沈敬修的手下未免來得太遲了些。

從城到這里不算遠,不應該這麼久一點聲響也無。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出了事。

那沈敬修在林中,豈不是更加危險?

我咬咬牙,撿起沈敬修留給我防的短刃,義無反顧地鉆進了林。

一開始,林子稀疏,影影綽綽的月還能稍微安我恐懼的心,然而隨著樹木越來越高、越來越,深林變作了抑的囚籠,一棵棵樹木了逃不開的黑欄桿。

被關在暗室和籠子里的恐怖回憶再次涌上來,對黑暗的恐懼讓我難以控制地渾發抖,即使我努力用清明的意識一遍遍告訴自己冷靜下來,但我的依然抖到邁不出一步。

「音令,你這又是何苦呢?你已在宮中,這都是改變不了的結果,何必讓自己多吃苦頭?」

「把耳朵堵上,再關三日。」

冷漠狠厲與引無恥的話語相在我腦中炸開。

「音令,我在。」

在混的思緒中,獨有的低沉嗓音雷霆萬鈞破開了擾我的千言萬語。

握住手中的燈,狠狠咬了一口

腥味在齒之間蔓延。

沈敬修,我肯定要帶你回去。

我努力辨認著方位,迫自己靜下心來聽周圍的聲音,悶頭往前面走。

微弱的燭火最終還是沒有得住時間的推移,「撲」地一聲,徹底熄滅。

很快,我聞到了濃重的腥味。

我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借助茂的樹做掩眼向前看。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不人,幾乎將這一片雜草平,而再遠一點,沈敬修正靠在樹上,閉雙眼。

我的心重重向下一沉。

10

遏制住直接沖上去的沖,我放低,謹慎地觀察周圍。

確認沒有埋伏之后,我趕跑了過去。

到近我才看到,沈敬修上中了一只鏢,得極深,只了不到半截在外面。

「沈敬修。」

我輕喚了一聲。

沈敬修疲憊地睜開眼睛,眼里滿是防備,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又歸于和,繼而他有些著急道:

「你怎麼來了?」

沒等我多說,他立刻就意識到留在城里的部下多半是出了什麼意外。

「你還能走嗎?我們得先出去。」

沈敬修點點頭。

他用刀狠狠砍斷了旁邊的一棵小樹,給自己做了個簡易的拐杖,然后虛搭著我站起來,盡量不把重量給我。

「虎符拿回來了?」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頓了片刻,又道,「這些人不是越人。」

我一愣。

沈敬修與越國打了這麼多年的仗,對他們悉至極,既然說他們不是越人肯定有他的道理,只是……

「我沒有在他們上檢查出什麼信,但聽他們說話和長相,有點像……晉人。」

我心中一

晉王。

說起來,梁赫并非高祖本支,只是到了梁赫祖父那一代,梁帝僅有一子,跛足。

大梁先祖有訓,有疾者不可繼位,大梁不能接一個跛足的皇帝,所以梁帝就把皇位傳給了他的侄子,也就是梁赫的爺爺,而梁赫的爺爺之有愧,為了補償自己的堂兄,在大梁第一次裂土封王,把晉地賜給了堂兄一支,是為晉王,已經傳了一代。

如今的晉王,勉強算是梁赫的堂弟、梁允的叔父。

蟄伏了這麼久,還是對皇位心了。

我攙著沈敬修往外走,快出樹林時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我心中大驚,但很快認出了來人。

「將軍!」

是沈敬修的手下。

他們把沈敬修安置在了城的醫館里,他一直強撐著,直到解開服我才發現,除了上的鏢以外,他上也了不刀劍傷,能撐著回來,已經到了極限。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在府里暗算沈敬修手下的竟然是照顧我父親多年的宋伯!

他給沈敬修手下送的吃食里面加了東西,幸虧沈敬修下極嚴,幾個警衛巡邏的拒絕了吃食,又及時發現了昏睡的人,只是費了些氣力把他們醒,這才耽擱了來找沈敬修。

領頭的田校尉道:「宋穰是越國人。」

離越國不遠,我的份又這麼特殊,但我萬萬沒想到越國竟會把棋子下到這麼遠,要是我始終不回來,豈不是十幾年蟄伏都白費了?

此刻卻不是慨的時候,我正了臉,開口道:

「沈將軍此次來巫,除了陪我祭奠父親之外,到底還有什麼事?」

田校尉低頭不語。

「若是沒事,陛下怎麼會又把平楚軍的虎符給他?現在沈將軍昏迷未醒,每時每刻都可能出現意外,經不起瞞和耽擱!」

田校尉對我的經歷略知曉一二,遲疑片刻,還是開了口:

「陛下和沈將軍懷疑尚書是越國細作,近日越境不寧,陛下派沈將軍暗中調查,務必將他們一網打盡。」

難怪……

難怪尚書投機鉆營卻又「兩袖清風」,打的主意竟然是往上爬為越國效力。

尚書逃了?」

「逃了,最近邊境一直在加排查。」

我思忖一下:「他倒是不著急抓,現在你們趕去查另一個人,看看他在哪兒。」

「晉王。」

不到一個時辰,田校尉就匆匆跑了回來:

「查到了,他竟然就在巫北邊的漓城!」

果然。

尚書竟然打的是這個主意。

晉王造反,借助越國施襄助,暗算沈敬修,憂外患、里應外合,真是好算計。

晉王離開晉地來這里,想必也是為了與尚書見面商議。

只是,我們抓了宋穰,截殺沈敬修的人有去無回,難保他們不會起疑,想要甕中捉鱉,怕是不太容易了。

「田校尉,你現在立刻帶人去圍住晉王,人手不夠的話拿沈敬修的符去調,務必把所有人都拿下。」

田校尉略略遲疑:「晉王畢竟是欽封的王爺,這……」

我面不變:「一應后果,由我承擔。」

「但是要是誤了事,人跑了,后果可是要你來承擔。」

「……是。」

一個時辰后,我趕到了漓城。

梁潼歇腳的地方已經被團團圍住,他離開封地,怕引人注目,不敢多帶人手,大部分死士又都來刺殺沈敬修,邊的人不多,輕而易舉就被拿下了。

可惜的是,尚書這個老狐貍早就聞風而逃,漓城本沒有他的影子。

田校尉走過來道:「晉王此行還帶了他的第三子,現在也被我們關起來了。」

晉王三子……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晉王三子應該是梁潼的寵妾所生,晉王妃離世之后,晉王還親自上書求梁赫把這個妾室扶為正妻,屋及烏,也更喜歡這個兒子,對原配所生的世子不太喜歡。

正愁沒有破局之法,這倒是個好機會。

「田校尉,沈敬修手下,可有能言善辯的賢才?」

田校尉不假思索:「當然有,以前與越國時戰時停,談判必不可,沈將軍惜才,手下不這樣的人才。」

「你去找一個過來。」

田校尉領命下去后,我進了關押梁潼的屋子。

怕他逃跑,現下他被繩索捆住,靠在椅子上打量我。

我開門見山:「祝呢?」

出一個無所謂的笑:「我哪知道,鬼的,早就跑了吧。」

祝邀你過來,是做什麼?」

他沒理我。

「造反,里應外合?」

梁潼出一個輕蔑的笑:「泠太妃娘娘,用不用我教教你,這種況下,你應該跟那個得位不正的皇帝好好商議,用什麼條件穩住我,才能保住你們的江山。」

我嘆了一口氣:「既然你毫無用,我也不多費口舌了。」

「我們的確需要穩住晉地,但是那個人選,不是你。」

「比起說服你,你死了,或許更穩妥。」

梁潼臉驟變:「你敢!我是欽封晉王,當今天子的親叔父!」

我彎下腰,低聲道:「梁赫都是我殺的,你猜我敢不敢對你一個晉王下手?」

鋒利的刀刃刺破,梁潼的瞳孔放大,只留下了一個驚懼的眼神。

太可惜了,除了梁允,他是第三個知道這個的人。

不過他沒有機會把這個說出來了。

田校尉帶著人跑進來,猝不及防看見了倒在地上的梁潼,下意識后退一步,抬眼看我的時候多了幾分畏懼。

我沒有解釋,直接對帶來的那個人道:

「你拿著梁潼的印,以晉王有急事傳告晉世子的理由

去面見世子。」

「告訴他,晉王勾結越國細作造反,如今已被拿下,可惜隨晉王一起來的,他的三弟和越國細作一起逃跑了……」

田校尉打斷我:「可是晉王三子被我們抓住了……」

我繼續道:「他三弟隨時可能依仗越國的勢力,回晉奪權,世子為今之計,只有忠心于陛下,務必一日之控制住晉地上下,嚴防越國細作,守住晉地,事之后,功過相抵,既往不咎。」

「要不然,別說皇位,晉世子之位都要轉手給別人。」

那人領命下去之后,我這才轉向田校尉:「晉世子被分寵打多年,早就恨了這個弟弟。如果他知道晉王和他弟弟都落我們手,越國唯一的合作選擇是他,保不齊會對皇位有什麼想法,選擇與越國勾結。只有告訴他這個弟弟隨時可能反咬他一口,才能倒他固守晉地,效忠皇帝。」

我盯著田校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梁潼之死,是大勢所趨,沈敬修昏迷不醒,各方蠢蠢,這個時候,我要你當斷則斷,拿出幾分征戰沙場的氣勢來,別畏首畏尾,有什麼事,自然由我一力承擔。」

「敬修哥重傷未醒,這一仗,我們要替他打贏。」

11

晉世子控制了晉地上下,立誓效忠梁允。我命田校尉把虎符帶給了沈敬修最信任的副將,讓他調度軍隊,死守越境。

沈敬修在第三天早上醒了過來。

我遵大夫的叮囑,趕把藥遞給他。

剛剛醒來就被塞了一碗藥的沈敬修出了迷茫和委屈的神,病痛使平時剛毅到無懈可擊的他見地出了一點化的緒。

我不由得也放了聲音:「止疼的,喝上會好一點。」

把藥喝完,大夫切脈沒有大礙之后,我才把這兩天的事講給他聽。

淡定如沈敬修,聽到我殺掉梁潼,欺騙晉世子這一段時,神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我有點心虛,畢竟自己還自作主張拿了他的虎符:「……怎麼了?」

「我確實要重新認識你了。」

他抬起眼,對上我張的眼神,我的發鬢:「小姑娘長大了。」

我也笑了:「當然啦,你不要總把我當弱不風的小姑娘。」

我們倆正說笑著,門被猛地推開。

「不好了!」

門軍反了。」

我萬萬沒想到,祝竟然能策反了門軍。

我以為他只和晉王勾結,沒想到還有后手。

門軍可不是開玩笑的,門離京城很近,是除了京郊的幾大營之外最近的軍隊了。

而京郊幾大營的兵力很明顯不能和門軍抗衡。

梁赫在位時,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朝結黨,地方割權,邊患嚴重,梁允繼位后,推行了一系列措施保障民生,對員結黨,對外攘平邊境,但畢竟時日尚短,難免還有沒顧及的。

尚書抓住的就是這個機會,在梁允坐穩之前把戰事攪起來。

門軍的統領蔣呈正在攻打禆城,禆城也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禆城陷落,蔣呈便可直京城。

沈敬修問道:「禆城現在何人鎮守?」

「是全統領,但……他品階不高,現在禆城品階最高的應該是衛巡按。」

衛跡。

曾經支撐我走過那麼一段艱難歲月的名字如今已經變得格外陌生,衛合作破裂之后,老謀深算的衛晟回過頭來給了祝致命一擊。

他們接多年,衛晟對于他的行為早有懷疑,之前是一條船上的,又懷著多條路的心思,所以裝作不知道,一朝翻臉,祝也沒想到衛晟會告他與越國勾結的事,以保自己的兒子運亨通,使衛跡從又被施恩提了好幾級,前不久剛剛被下派巡按。

可也巧,正好被圍在了禆城。

沈敬修冷笑一聲:「當年能把自己的妻子拱手讓出去,還指他能守住城。」

我好笑地看他一眼,我這個親歷者都把他當作陌生人了,沈敬修倒是一如既往地替我憤憤不平。

只是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禆城如果守不住,京城就會告急。

問題是,門軍數萬之眾,京中駐軍加起來也就一萬左右,本無法匹敵。

越國在南部虎視眈眈,平越軍肯定不能調度,西丹雖然與大梁修好,但是那邊的駐軍遠水不解近,晉地剛剛平穩,晉世子上說效忠,但人心難測,一旦有二心,后果不堪設想,所以也不敢用。

這樣一來,我們本沒有去救京城的兵力。

我急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卻發現沈敬修淡定得很。

「怎麼辦啊現在?」

沈敬修的目在我臉上逡巡,眼中醞釀著說不清的緒。

良久,他開口道:「音令,我有私兵。」

「什麼?」

我霍然起

員豢養私兵是大忌,

因為一旦養了私兵,唯一的用就是——

造反。

沈敬修目深深:「音令,就是你想的那樣。」

「當年,梁赫強宮,勸諫不得,阻止不得,這是唯一能救你的辦法。」

的確,梁赫手段狠辣,隨心所,當年奪我宮,不是沒有非議和進諫,只是來一個殺一個,久而久之,大臣們都噤若寒蟬,不敢再提。

那個時候,沈敬修要是開口,恐怕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我一面慶幸沈敬修審時度勢,沒有以卵擊石,卻又被深深震驚到,他竟然真的會鋌而走險,豢養私兵。

假如我沒有先下手扶持梁允上位,難不他還真的要造反嗎?

沈敬修看出了我的想法:「是,只需等時機。」

覺我似乎從未真的認識過沈敬修。

或者,我一直低估了他對我的

沈家世代忠良,沈敬修從小就被嚴苛教育,能征善戰而又沉默寡言,似乎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可是他卻能看清形勢,看梁赫,竟為了救我,選擇了唯一一條可行的卻是要賭上滿門清譽和命的道路。

我何德何能至于如此,若是一朝失手,我的良心如何能安?

我后知后覺地惶恐不安。

沈敬修扶著墻站起來:「音令,你不必有什麼負擔,我豢養私兵并非只為你,沈家家訓忠君國,忠的是明君,先帝倒行逆施,國家已危在旦夕,我自讀書,帝太甲殘暴無行,伊尹放逐之,大丈夫忠君國,當明辨是非。我從沒想過謀奪帝位,只是當初如果先皇繼續荒唐行事,用不了幾年,國家必然會大,我也是深思慮之后的。」

話雖然在理,可我依然沒有想到,在我宮水深火熱之時,千里之外會有人如此真心掛念我,竟有這些我不曾知曉的心意。

「我手中的私兵離門不遠,目前至可以調度兩萬左右,與京城里應外合,差不多可以平叛。」

然而我的心并未放下,反而更加懸了起來。

用私兵解了京城之圍,梁允會怎麼想?

梁允雖是我一手扶持,心境澄明,但畢竟是天子之,任何一個皇帝,都不可能允許一個曾有造反異心的將領存在。

這次解圍,不是居功,分明是催命符啊。

我一把握住了沈敬修的手:「事結束之后,我隨你進宮。」

沈敬修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我的顧慮:

「陛下知道此事。」

「扳倒衛晟之后,我進宮向陛下稟明一切,陛下考量,以備不時之需,沒有將私兵收編。」

「音令,你沒有看走眼。」

二十日后,我終于回到了京城。

梁允在書房批奏折,經此波折,愈發有了天子的沉穩氣概。

還沒慨完,梁允就拿著兩張紙走了下來,獻寶似的給我看。

他打算正式加封沈敬修為侯,還要賜給我一個寧國夫人的一品誥命。

他朝我邀功:「你這個比他還高半級,以后他欺負不了你。」

我卻沒有和他打趣的心思,我只想知道他對沈敬修的態度。

梁允沉默片刻,抬眼看我,語氣堅定:

「沈敬修頂天立地,錚錚鐵骨,于國于君,他當初也是審時度勢,自有機杼。」

「于私,能以世代清譽做賭,為泠娘娘做出這樣的決斷,朕……自愧不如。」

「雖然沈將軍把兵權全部還給了朕,但日后若有兵事,朕用人不疑。」

尾聲

我被封為寧國夫人的第二年,梁允大婚。

令我意外的是,他真的只立了皇后,而無任何妃嬪。

選后的時候朝臣各有人選推薦,梁允又想來拖著我給他出主意,被沈敬修搶先把我帶走游山了。

等再見到梁允,他還向我舊事重提:「我只娶了一個,免得你看們扯頭花。」

語氣與舊日一樣,但我總覺得有幾分微妙的不同。

似乎帶著不易覺察的妥協與釋然。

衛晟回了老家,臨行時,梁允恢復了他的一些虛銜,還給了不賞賜。

畢竟他的獨子死守禆城,為平叛立下了功勞。

說起來這也是讓我非常意外的一件事,平日溫吞到有幾分弱的衛跡,在禆城被圍時卻帶城中兵民殊死抵抗,在沈敬修援兵到達前殉國了,為平叛爭取了時間。

沈敬修不不愿地帶我去他墓前祭拜,抱著肩膀站在一旁,臉冷得能結冰。

臨走之前,卻滿面寒霜地也上了一炷香。

他輕哼一聲:「算他有幾分大丈夫的骨氣。」

沈敬修依然在文墨風雅事上一塌糊涂,但是習慣地盯著各家書肆,古籍孤本全被他一網打盡,還熱心腸地幫我搜羅各種品類的蘭花,拿著鏟子幫我往花盆培土。

作為回禮,我到底陪他去校場箭。

一開始連弓都拉不開,直到換了

一個稚子弓,連發五箭,沒有一個在靶的。

他在一旁睜眼說瞎話:「夫人進步神速。」

怕黑的病依然沒有好,每天晚上他都會反復幫我確認燭火。

冬日夜長,燭火總是會早燃盡,幸好一切安寧之后,我睡得安穩,等燭火熄滅,早已睡

也有特殊的況,那就是沈敬修太能折騰,眼見著燭火搖曳,蠟淚流淌殆盡,他卻依然不肯放我睡覺。

燭火搖搖熄,我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換一蠟燭,卻被他殘忍鎮

他有力的雙臂抱住我:

「音令別怕,我在。」

黑暗的窒息漸漸被熾熱驅散,曾幾何時在我夢中反復出現的威恐嚇,也漸漸被一聲聲「我在」占據。

從衛夫人到泠太妃再到寧國夫人;

我終是遇到了自己的良人。

番外·衛跡

京中貴縱任,可是音令跟們都不一樣。

落落大方,才華橫溢,更彈得一手好箏,趙家與衛府,一墻之隔,我常常躲在墻邊聽彈箏。

趙伯伯無子,迎來送往,我與另一側相鄰的沈家哥哥常去幫忙。我爹是不同意我與趙家來往的,畢竟趙伯伯無子,在他看來,日后沒有靠山,對我們家沒什麼用。但他讓我趁著機會與沈家兒子搭上話,他們家是將門,前途無量。

可是沈家兒子比我們都大不壯碩更是不茍言笑,每次在趙家見了他我都要膽幾分,音令卻全然不怕他,趙伯伯不許出來見客人,就常常躲在沈敬修后面,眼往前看。

沈敬修面沉如墨,卻悄然移,把結結實實地擋住。

不過音令還是更喜歡和我在一起,我常會幫改詩,生辰的時候,送的紫砂香爐最得我心。

詩會的時候,音令一襲配銀绦,頭上是簡單的飛云簪搭素流蘇,妙語連珠,佳句頻出,顧盼生姿間,比春日的桃花還要人。

我喜歡,下定決心要娶

定親比我想得更加容易,我們兩相悅,父親雖頗有微詞,但也沒說太多。

只是定親那日,一向言寡語的沈敬修把我帶到了沈府后院,張弓拉箭,百步穿楊,十支箭個個穩中靶心。

「好好待。」

我當然會好好待,婚后的日子更是如膠似漆琴瑟和鳴,只是沒有想到,許是上天妒忌我們恩,竟讓在宮宴被皇帝看中,扣后宮。

我在殿前跪了一夜,滿心都是過去的恩日子,父親來拉我,我不肯離開,卻被他帶來的人砸暈。

昏過去之前,我看到音令的小丫鬟被父親帶進了殿中。

父親跟我說,人多的是,衛家卻只有我,我肩負振興衛家的責任,不能執念于兒長。

更何況,陛下決心已定,我就算跪死,又能改變什麼呢?

對啊,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怪命運不公吧。

很快我就續娶了九娘。一開始我覺得對不住音令,后來想想,音令在宮中,怕是早已冠霞帔,我也要往前看了,更何況九娘才貌雙全,溫小意,我漸漸習慣和在一起。

再見到音令的時候,已經了泠太妃,只是當我說出那些話的時候,的眼里是我讀不懂的悲戚。

我不敢抬頭,也不敢多想。

音令,你不應該怪我,我也沒有辦法,要怪,你就怪命運弄人吧。

沈敬修的來訪在我的意料之外,闊別多年,他比以前更加冷肅,見了我,一拳砸在我的口,若不是其他人攔著,我毫不懷疑他會打死我。

我躺在地上,低聲為自己辯駁:「我和沈將軍不一樣,我只是一介書生,我做不了什麼。」

沈敬修冷笑一聲,把幾案的書掃落在地。

「你說這話,都對不住讀過的那些書!」

書籍落地,在我面前砸開。

離我最近的一本向上攤開。

「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

《孟子》。

我為我的懦弱和無能找的借口,此刻被生生地撕開。

禆城被圍,城的弓箭已經耗盡,全統領一遍遍進來請我早下決斷。

我手里還握著祝給我的信,雖然我們兩家早已翻臉,但因著翁婿之誼,只要我率城投降,必有封賞。

全統領跪在地上:「巡按,我們已無退路。」

不。

還有一條路。

「把所有可用的武都搜羅出來,隨我,死守禆城。」

「……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作者:宋宋的焰小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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