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一月末,這一日，長安先是下了場凍雨，隨后夾著冰雹,又滿天揚起了雪。向晚，雹雪非但沒有轉小，反而越發見大,路人天未黑便盡數歸了家,街道上空無一人。

云霾城。執勤在城北的門吏終于守候到了皇宮方向傳來的鼓聲，立刻命手下關閉城門。兩個門卒更是急著進去烤火,呵著凍得發麻的手指，匆匆就要閉攏城門，這時，遠疾馳來了一隊人馬，馬蹄踏濺起道上那摻雜著污水和泥的冰雪,很快到了近前。

門吏看見馬匹的鞍轡和騎馬人在蓑外的腰刀上,都掛滿了冰渣和積雪。

這像是一支來自北邊的長途行旅,并且，雖都常服裝扮，但既然人人腰帶佩刀,顯然是支公干的人馬。

因攝政王剛結束南巡,數月前就又馬不停蹄地去了北方督戰，至今未歸,皇宮里隔三差五地有通往來的人也發往北方,門吏不敢懈怠，卻也不能輕易放人城,便照制,要求出示路牌。一名戴笠的隨行遞上。門吏看了一眼,猛地抬頭，奔出去，就著頭頂這一天末的最后一點黯淡暮，終于認出了隊列中間那個正靜靜停坐在馬背上的人。他也頭戴斗笠，著蓑，周上下，積滿雹雪。

門吏立刻回頭，大聲喝令開門，又帶著人避退到了城門的兩旁，行叩拜之禮。

束慎徽冒著今歲比往年要早的冬寒，踏著滿道的雨雪和泥濘，于年末的這日傍晚，終于回到了長安。

束戩比他早半個月前平安歸京，是在一個深夜里，經由賢王安排的皇宮。歸來三天后，宮傳出消息，說皇帝的疾經過這段時日的休養，終于逐漸康復，已能見人。

關于皇帝接連幾月養病不能面的這樁事，雖然朝廷上下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猜測，但明面上，自從攝政王在南巡歸來的那夜于宣政殿疾言厲地斥了一番大臣之后，誰也不敢再多提半句了。皇帝養病的這件事，在公開的場合，儼然已一個言的話題。如今宮里卻忽然放出這樣的好消息，眾人便知，人應當是回了，心照不宣。先是那些三品以上的重臣隨賢王和方清宮拜帝，隔著簾說了幾句話，說的無非都是為皇帝陛下的康復而倍歡欣之類的容。再過幾天，四品以上的員也陸續得以進宮拜賀。到了現在，帝雖還不能像從前那樣完全恢復朝會，但已開始在宮中理政務，秩序在有條不紊地恢復當中。

除此，另外也有一個消息最近傳達。為八部戰事而親自趕赴北邊督戰的攝政王，不日也將歸來。

都是好事。等到攝政王歸來了，想必到時，帝也就完全康復。朝堂的一切，都將恢復原本的樣貌。

束慎徽城后，沒有去往皇宮。著人將自己回來的消息通報給賢王和宮里的帝，徑直回了王府。

他想休息一夜，好好休息，收拾起這一路歸來之時纏著他的種種心事，等到明天，再去做那些他當做的事。

這座王府，已是將近半年沒有主人踏。隨著他的不期而歸，原本寂若死水的這個地方，才又活了回來。燈一路燃點，王府上下的人都了起來。

他不在的這段時日，李祥春出了宮，張寶也跟著留在王府里。今日眼見天氣惡劣，天寒地凍，沒什麼盼頭，吃了飯，正要去鉆被窩，忽然獲悉攝政王歸來，興萬分，立刻奔了出來。

王府知事將攝政王迎昭格堂。張寶送上熱茶。他沒看見王妃的影。雖早就知道不會和攝政王一道回，但心里難免有些憾。

王府知事說道：“飯食稍后便好，殿下稍候。澗月軒也在收拾了。等殿下用完飯，便可休息。”

澗月軒是他居住了多年的寢堂，就在距此間不遠的后面，幾步路便到。

束慎徽一頓，了眼外面漆黑一片的夜，道：“我去繁祉堂吧。”

繁祉堂雖是年初他婚時的新房，但地方空闊，便是立刻起火，寢堂里一時怕也沒這邊暖和。

但他這麼說了，知事便也照辦，立刻改人去收拾，預備攝政王住。

束慎徽隨意用過送上的晚飯，便就起，道今夜天氣不便，各人都去歇下，不必跟來。張寶隨李祥春一道，伴他了繁祉堂。

寢堂里已燃起燈，也燒了取暖的火，但空氣里的冷意，一時仍是難以驅盡，又逢如此冬夜，雨雪霏霏，偌大一間寢堂，愈發著冷清之。

方才在那邊，束慎徽已換了干。回到這里預備沐浴，時，張寶才發現，原來他中的裳竟也被雨雪侵了，一層地在肩背之上。

“老天爺這是不人好過，又是凍雨，又是下雪。殿下這一年，半數都是在外奔波，如今終于回來了，還到這天氣。苦了殿下了。好在總算是過去了，往后不用再如此辛苦。”

張寶服侍他浴，里抱怨起了鬼老天。

束慎徽笑了笑，熱水將他疲乏而冰冷的全部包裹住，暖意終于令他到了些許的舒適。他閉上眼，想好好放松自己，什麼都不用去想，但卻控制不住，一靜下來，腦海里便又浮現出了和共的那幾個日夜，那一場他原本毫無預備但卻妙異常的親，還有臨別前應他之問，向他做的那一番坦誠的回答。

回來的路上，他已無數次地反復回想過說的那幾句話了。十三歲時遇見了一個年，一面之緣，年便就落心，再也不曾離開。

那一年他在哪里？他恰也去過雁門。

他記得曾對他說過，在他去雁門的那段時日，不在，去了別的營地。

會不會就是那個時候，他終日忙忙碌碌巡視邊地，而十三歲的，在另外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遇到了生命中的那個年？

那深深的憾之，再次如影隨形，又籠罩在了他的心上。

如果那個時候，沒去別地，也在雁門大營，見到了他，那將會是如何？

他當然不至于那般自信，覺得也能對他一見傾心，但是至，令留下一個不錯的深刻印象，應該還是有可能的吧？

倘若伴長大的那個始終停在心里的年人，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的話，那又該會是一樁何等奇妙而好的事……

水里的熱氣慢慢散去，水溫漸漸涼下。束慎徽到了一冷意，散漫宛如游的思緒也跟著收了回來。

他決定不再胡思想了。

真正去接一切，就像當日他想的那樣，來日方才，他們還有將來。

再這樣想下去，他怕自己會原形畢，嫉妒得恨不得立刻就去把那年從的心里給挖出來。什麼別的事，他都無心去做了。

好好休息吧。回來了，在他能夠再走之前，仍有無數的事在等著他。

他出來，張寶迎上，說被衾已烘暖，仿佛怕他又要轉往書房似的，不住地催他上榻。

他環顧這間如今只剩他一人的寢堂，又想起了自己當初婚之時將房設在此的那一點心思。

當時如何能夠想到，這間闊屋，如今會變他心下最好的一所在。

他依了張寶的催促，待要上榻，沒想到老太監忽然來叩門，道陳倫求見。

他剛回，陳倫便連夜趕來見他，是因為發生了一件極是不好的意外之事。

半個月前，帝歸來之后，賢王便發現，帝和從前相比，真的是大不相同了。

在他出走之前，他也表現過對政務的勤勉。但那種督促之下為完職責的一舉一與如今的自發之舉，完全是兩回事。這種變化，足以用胎換骨來形容。

仿佛為了彌補此前的過失，帝于政事極是用心。雖仍未恢復上朝，但回來后，他便一頭撲到了政務上，親批奏折，常到深夜。

然而在宮外，對于年皇帝的私下非議，并未因他的“病愈”而得到徹底的平息，相反，因為他最近的現，又引發了一波議論。

就在昨天，有人告到史中丞那里，稱當朝一位大員的兒子和婿在私宴上妄論帝荒唐，前些時候也不知出宮去哪里走了一趟，如今方回，非明君之相，還不如攝政王借勢上位，人心所向，有利天下。

這名大員便是當朝的禮部尚書徐范。那個舉報之人，是徐家的一個奴仆，當時就在外面伺候，全部聽耳中，因記恨此前到的懲戒，檢舉。

此事不但涉及到對皇帝的非議，還將攝政王也牽扯了進去，極是棘手。

史不敢直接上折到帝的案前，也不敢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只能悄悄先將事報到了賢王那里。

陳倫說，徐范收到賢王的質問后，查證為實，系二人酒后妄言。他知兒子和婿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當引頸就戮，自己也有失察之過，更是無開口，但還是懇求，看在他往日為朝廷盡忠的份上，準許他自裁替罪，饒過兒子和婿的命。

賢王一時還沒想好如何置，只能先盡力著事，正好他回了，晚上一收到消息，立刻就派陳倫前來見他。

“徐家的那個奴仆呢？”束慎徽聽完問道。

“史中丞將人暫時扣下，以備日后對質。或是恐懼，昨夜人解了帶，自己懸索，上吊死了。”

束慎徽默然。

陳倫著他燭火映照下的凝重臉容，心極是沉重。

徐范那里也就罷了。他居高位，政敵環伺，卻治家不嚴，兒婿口舌惹禍，按律置，咎由自取。

最大的問題，是這種議論若被擺上臺面，帝知道了，他將如何做想？雖說帝和攝政王向來親無間，但論到如此敏的問題，絕非小事。這才是這個舉報，最為可怕的地方。

“我知曉了。你回吧，讓賢王和史中丞照制做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正當陳倫意之時，很快便聽到束慎徽如此說道。

他一怔，向他，“殿下——”

“就這樣吧。”

他起了，轉頭，一眼窗外。

此時這間繁祉堂的書房里寂靜極了，連細小冰雹砸落在屋頭檐瓦上發出的窸窣之聲，都能清晰耳。

他回過頭，向自己的老友，面上出笑容：“天氣實在不好，怕下半夜嚴寒更甚。你也早些回，多陪我阿姐。明日朝堂見。”

這是結束會話的意思了。

這件事，不管是純粹的偶然，還是有人借機推，雖然出了，但只要他想，也不是完全沒有不下去的可能。便如史中丞，向來中正，以孤直膽敢死諫而聞名，收到如此舉報，也是不敢直接上奏。可見攝政王于朝廷的影響力是何等之巨。

退一萬步說，即便此事當真是有人在后，那個指使了徐家奴仆的人不甘，過后再推事端，但到了那時，攝政王有了準備，又豈會毫無應對。33小說網

此刻，他卻做了如此的決斷。

陳倫只能照辦。

當夜，賢王便與史中丞叩開宮門，面見帝，稱昨日收到了如此的舉報，查證過后，呈報前，請皇帝圣裁。

攝政王府的那間書房里，陳倫走后，束慎徽也要回寢堂歇了，走之前，他想取一冊書，帶到枕邊睡前翻閱。他走到書格前，正尋著，視線落到了近旁的一口書缸上。那缸里收了些雜的等待置的字紙，預備或收起，或廢棄。但因他上半年便出了京，始終放著，府中下人便也不敢隨意置，這些雜紙便一直留了下來，如今上面已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他看見當中有幾張臨帖的紙，出，看了看，不如獲至寶。竟是從前臨他碑帖所留的幾張習字。

束慎徽就著燈火端詳了一番留的字，角忍不住微微上揚，指尖也循了的墨跡，輕輕挲了幾下，又吹去上面的蒙塵，最后帶著回了寢堂，擱在枕畔，隨即熄燈上榻，閉目，聽著窗外的雨雪雜聲，靜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