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第 3 節 駙馬他傾國又傾城

長公主有了孕,說是我的,小皇帝姐控沒藥醫,我負責。

「陛下,臣沒那個功能啊!」我喊冤。

長公主長七尺,傾國傾城,低眸含笑:「八個月后,本宮若沒有孩子,唯你是問。」

小腹,酸酸崽,咱們娘倆怕是要完了……

1

餞酸果便吃掉了小半個月的俸祿后,我終于意識到不對勁了。

躲躲藏藏在西市找了個赤腳大夫把脈。

老大夫先按左手,嘶哈了一聲,又按右手,哎喲了一聲,最后看向我。

「姑娘。」

罔顧我一男裝,老大夫語重心長:「你脾胃失調,嗜酸過多,需得吃些酸食。」

我松了口氣:「好的!」

「不然的話。」老大夫捋了捋胡子,補充道,「恐會對腹中骨有所損傷。」

我:「……」

兩個月的崽,沒有一防備,便在我腹中安家落戶了。

掏出所剩不多的月俸,一腦給了老大夫,再出來時,我手里拎著兩包藥。

立即回府,生火熬藥。

藥罐里水才剛冒熱氣兒,外頭急匆匆跑進來一個年輕人。

「煜衡,出事了!

「長公主殿前告你,說懷了你的孩子!」

2

我一生中兩個高時刻。

一是三年前,科舉高中,殿試頭名。

二便是此刻,跪在金殿,喜當爹娘——我不想給自己的崽當娘,卻要給公主的崽當爹。

真真是冤死個人。

為主掌戶部的尚書——底下的侍郎——再底下的文書,堂堂正正九品命,我能背這個黑鍋嗎?必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當著皇帝的面,當著南北府司的面,我矢口否認。

寒門的北派員紛紛為我說話。

「世人皆知,顧大人與長公主最是不和,他這等寧折不彎的青竹君子,必不可能與長公主那樣——那樣的人茍合!」

世族的南派員表示不服。

「長公主先帝信任,攝政輔君,你們這群窮腐書生不信服又斗不過,才想出這等下作手段,以男之,堪稱卑鄙!」

雙方槍舌戰,一時間能過審的不能過審的,口吐芬香,如同鬧市。

「夠了!」

小皇帝近來脾氣越發不好,眼神鷙地看向我:「顧煜衡,長姐此刻就在后殿,你既然不認,可敢與當面對質?」

來呀,沒在怕的!

隨著侍一聲「長公主到」,環佩金玉便叮當響起。

長公主一襲紅緩步駕臨。

七尺長,傾城傾城。

——還有點瘋。

3

長公主蕭儀是個瘋子。

十四歲上,被送至漠北和親,親當日,漠北可汗暴斃,漠北各部一團。

把控主,玩弄心計,不過兩年景,兵不刃地將漠北貴族殺了個干凈。

漠北歸降,返回壁月,被特許以公主份參政。

此后不斷蠶食權勢,屠戮手足,有七八位親王直接或間接地死在手中。

世人敬更畏,給起了個綽號,喚作黑寡婦——心狠手辣,貌如花。

如今,這黑寡婦竟一口咬定懷了我的骨

且不說我自覺比不過漠北可汗命,就單單只講道理,我扮男裝也沒那功能啊!

「看樣子,你是不認了?」蕭儀偏低沉的聲音里永遠含著兩分笑。

「臣與公主,清清白白!」我斬釘截鐵。

輕輕地哦了一聲。

「……倘若你與本宮清清白白,那本宮如何得知,你后腰正中有顆瑰紅痣呢?」

我:「???」

「倘若你與本宮清清白白,那本宮又如何得知,你左側有指甲大小的胎記呢?」

我:「……」

「倘若你與本宮清清白白,那本宮必不會知曉,你左心房那長約兩寸的傷疤了。」

我:「!!!」

儀每問一句,便向我走來一步。

微微彎下腰,含笑著問:「本宮再問一次,你與本宮到底是何關系?」

我定定看,眼波劇烈震

大殿之中,靜謐一片。

良久,我啞著嗓子說:「臣與公主……珠胎暗結。」

滿堂嘩然。

4

鸞車之中,暖香浮

儀慵懶地半躺著,一艷如同星火灼燒,修長的不似弱,也不似男子獷,自有一人。

我跪坐在角落,一襲青衫疊在紅紗上,分外刺眼。

「陛下賜婚,三日后,你便是本宮的駙馬了。」蕭儀單手撐著臉頰,「你可高興?」

「臣不

高興,但公主一手玩弄了所有人,公主該是最高興吧?」我平平靜靜地反問。

「見你如此吃癟,本宮自然是高興極了,早知能將你玩弄到這個地步,就不該將你流放三年。

「本宮原以為,將你從天之驕子連貶五級,貶到苦寒之地去,你該心灰意冷,可你沒有,反而因功回朝。

「本宮越是磋磨打你,你越是清冽端正,本宮真的好心啊……寢食難安,一直在想,你的弱點到底是什麼,卻原來……」

儀支起子,一手指勾著我的下,吃吃地笑:「竟是個子呢。」

我扭開臉,沉默不言。

適才在大殿上,蕭儀說我特征,沒有一是對的。

但我卻認了。

——倘若不認,必會找人驗明正,我下場只有一死。

換而言之,那時便清楚,我是子,以此要挾,讓我自己撿鍋主來背。

「公主。」我轉眸看向,「你當真有了孕?」

笑起來,滿臉愉悅地反問:「你猜?」

不等我回答,笑得愈加肆意,熾艷的眉眼仿佛燃燒一般明麗。

我默默注視,三年不見,這人瘋得更厲害了。

5

回到宅邸時,左右沒旁人,只有先前和我通風報信的同科好友符鈺。

一見面他就急急地問,長公主肚子里的崽是什麼時候揣進去的。

「不確定,不好說。」我保守回答。

「這有什麼不確定的?」符鈺傻了眼,又喃喃地問,「難不是……」

他倏地抿,又擔憂看向我:「下朝時,恩師直去了太醫院,太醫說他悶氣短,肝火俱焚,針灸只扎了一半,就將你罵了三回,還說……」

符鈺言又止。

我接替他說:「還說要與我斷絕師生關系?」

符鈺默然。

我輕笑道:「恩師高居太尉,與長公主不和,他脾氣素來不好,只與我斷絕師生分,不是打斷我的,算開恩了。」

符鈺對我的境很擔憂。

杜太尉是北派之首,蕭儀是南派領袖,我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我覺得他多慮了,還以后的日子?此刻我已經走到死胡同了!

藥罐子里的藥滾了三滾,我對滾滾水霧抓耳撓腮。

我不知道蕭儀的孩子是幾時有的,但我腹中這個,應是兩個月前的宮秋宴……

對那晚的記憶太過模糊,只知道喝醉了酒,渾燥熱。

本能近清涼,抱住了一冰玉似的軀,又蹭又啃,不肯撒手。

之后種種,全不記得,可以確定的是,我先的手沒錯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邊空無一人。

我本不敢奢能逃過此劫,但那日之后,風平浪靜。

戶部牽連國庫,又趕上秋糧稅收的關鍵時節,一忙起來,只把那夜的事丟在了腦后。

誰承想會有「目擊證人」。

著小腹長吁短嘆。

三日后親,此刻落胎,怕是連馬都騎不得。

再等等。

儀既然能懷著別人的孩子嫁我,我為何不能懷著別人的孩子娶

投桃報李,敢我就敢!

6

儀舉著一把紅紗團扇,團扇下拴著拇指蓋大的珍珠流绦。

綾羅尾迤邐在地,滿頭金飾輕鳴作響,比平時打扮更加隆重,一整個艷洶涌。

但我對此視而不見,擼著袖子伏案寫字。

綺香襲來,蕭儀在我耳邊輕笑:「良宵苦短,駙馬不急嗎?」

「急。」我筆下不停,目專注,「這折子十萬火急,臣恨不得今夜就遞上去。」

「什麼折子能讓你這般廢寢忘……『臣參:攝政長公主大婚用度逾制鋪張』。」

儀一字一句念完,笑意驟揚:「大婚當夜,駙馬竟想彈劾本宮?」

我看向,認真說道:「臣雖九品,也屬京,本就有彈劾之權。」

「九品想遞奏本,需經上峰,再經府衙,過六部,進閣。」蕭儀興致,「而本宮,統領閣,駙馬這奏本最終是要到本宮手上的。」

「臣知道。」我收回視線,認認真真往下寫。

「知道還要寫?」蕭儀興高采烈地問。

「要寫。」我邊寫邊說,「公主若駁回,臣繼續寫,公主若再駁回,臣就等,等陛下來年大婚親政,再行彈劾。」

「為了治罪本宮,真真辛苦駙馬了。」蕭儀聲音中著莫名興

「不只要治你的罪。」我從奏本下拿出另一本來,「這是臣的請罪折,你我夫妻一同承擔。」

親是兩個人的,蕭儀什麼罪,我就什麼罪。

見我這般干脆利落,蕭儀開懷發笑。

「不愧是你,顧煜衡,本宮沒看錯你

,你真是,真是——」

真是什麼,沒有說下去。

那雙眸深,灼灼黑亮,像野看見了獵要吞噬的模樣。

兩份彈劾的奏折寫完,外頭傳來了三聲梆子響。

三更了。

「駙馬。」蕭儀扇尾流蘇慢慢過我脖頸,笑聲人,「可要房?」

我攥了筆,臉

7

房花燭夜,我被蕭儀步步迫,一路退到了床邊緣。

忍無可忍,喊出了句:「您看臣有那功能嗎!」。

儀笑聲不止,俯靠向我:「那功能,駙馬沒有不要,本宮有就了。」

我錯愕。

儀執起我的手,沿著瑰麗的五,輕

若凝脂,眉眼絕

我怔怔地不知所措,手指到了的眉眼,到了的鼻到了的下頜,還到了——

結!

我整個人如遭雷劈。

「你是男人!」聲兒都嚇劈叉了。

儀笑得開心極了:「壁月第一才子可以是人,壁月長公主為何不能是男人?」

我:「……」合著咱倆一對臥龍雛唄?

壁月王朝實慘。

但,等等——

儀是男人,蕭儀知道我是人。

我忽地抓住他的手腕,整個人撲了過去。

儀笑聲人:「駙馬急了?」

桃李綺香,冰玉骨。

錯不了了。

「兩個月前,中秋夜宴,你在何?」我質問。

那晚是寒門北派的宴席,我看在恩師面上參加,蕭儀并不在場。

儀慢慢湊過來,著我的下,嫣然一笑:「本宮,在一個小鬼的床上。」

我只覺得天靈蓋上,轟隆隆的悶雷聲響個不停。

兩個月的孕分明是覺不到胎,但我卻有種肚子里的崽在跳舞的

8

算盤噼里啪啦響個不停。

戶部班房里,我的桌幾在最角落。

正午時分大部分同僚都出去用膳,唯有我還在清理煩冗的舊賬。

與蕭儀的大婚已經過去三天了。

這三天里,我真真實實會了什麼人間地獄。

儀作天作地,瘋癲房之夜對我百般勾引。

我顧忌孕更顧忌他,自然是不愿意上鉤的。

儀也不惱,反而憂傷對我說:

「當初駙馬強本宮,本宮天天不應,地地不靈,就這麼失了貞潔……」

人催淚哽咽,多麼令人心的一幅畫。

我胳膊上的汗都豎起來了,一退三四步,打死不跟他同床。

最后是睡在了屋子里的榻上。

一連睡了三天。

……我越是抗拒,蕭儀看我的眼神越是邪肆,仿佛貓逗老鼠。

來回,充當樂趣。

累。

太累。

我人在嘆氣,賬卻沒耽誤算。

符鈺進來時,我一本賬已算到了最后幾頁。

「煜衡。」他看著我不太好的臉,「新婚燕爾,你怎麼這副樣子?」

「一言難盡。」我著苦瓜臉,「我算是明白,為何才三年不見,恩師老了那麼多。」

與蕭儀斗,不老才怪。

符鈺把公文放在我案幾邊:「這是你發往吏部的公函,被打回來了。」

公事不順,我立即問:「為何打回來?」

「說是,格式不符,印章落歪了。」符鈺回答。

我拿過公函看了幾眼,頓時皺眉:「扯淡!」

格式正確,公章板正,一點問題都沒有。

符鈺苦笑:「吏部是北派統轄,你是南派駙馬,你的公函自然會被區別對待。」

我一拍桌子,滿目惱怒:「什麼南派北派的,都是在為君國百姓做事,只為區區派別歸屬,就不干實事找茬,對得起寒窗十載一功名嗎!」

符鈺嘆氣:「這話你和我說沒用,南北兩派對立快十年了,如今你的份……煜衡,你還是辭吧,左右不過是九品小吏,當駙馬領五品虛銜不比如今更好?」

「辭絕不可能。」

我想都不想就說:「讀書明理,兼濟天下。我一生所求,不過是有所作為,九品也好一品也罷,只要是,就該做當者該做的事!」

扯過公函,我大步走出門去。

9

六部班房相互之間離得不算遠。

推開吏部班房的門時,正好看見三五個員聚在一起喝茶嬉笑。

「哎喲。」有人看見了我,嬉皮笑臉,「這不是咱們的小師弟顧大人嗎?」

「小師弟是你能的,駙馬爺。

」另一個咯咯嘲弄,「人家可是皇親國戚,乘龍呢。」

不理會他們怪氣,我將公文放下,沉聲道:「秋收已畢,戶部整合出各地方稅單,煩請諸位用印歸檔。」

假模假樣的笑聲不絕于耳,回復我的,依舊是格式不對印章不符之類的話。

我攥了攥手指,兩步沖過去,薅住一個人的領:「再問一遍,公函收還是不收?」

那人嚇了一跳,結道:「你,你還敢手!」

倘若換在三年前,我初出茅廬,必不可能做這種事。

但被流放燕州這三年,在北境蠻荒之地,手無縛之力的書生可活不下來。

于是,我收了力道。

那人明顯覺得呼吸不上來,掙扎咳嗽:「我,我收,收還不嗎,你撒手!」

我一手將人拎著,甩到椅子上,站在班房中,冷眼看向余下的人。

「以后我的公函,誰敢設卡搞事,我就找誰算賬!」

說完,我重重冷哼,扭頭就走。

「顧煜衡,你敢在吏部手,我非參你不可!」

參就參。

怕你啊!

10

戶部的賬簿永遠算不完。

我離開帝都三年,三年舊賬堆積了小山。

侍已將班房的蠟燭換了兩,我還在研究下午時的一筆爛賬。

侍一邊換蠟燭,一邊笑:「您可真是勤政,散職都快兩個時辰,就您還忙著呢。」

我唔了一聲,敷衍回應。

「駙馬,您不急著回府嗎?」侍問。

「公主又沒賬本重要。」我隨口回答。

侍「呦」了一聲,不敢再說話,小跑著出去了。

儀的惡名人人畏懼,怕不是很快能止小兒啼了。

面前五個算盤,我上下撥,默默計算著一國龐大的國力。

門被輕輕敲了幾聲,我抬眼看去:「易辭?」

長公主護衛直站在門邊,朝我施禮:「屬下接您回府。」

「今夜不回去。」我低頭繼續算賬。

易辭話,也不勸我。

翻了兩頁賬本后,我忽然一愣。

好香……

我吸了吸鼻子,猛地抬眸。

月上中天,照了一地銀亮,紅瀲滟的絕人笑走了進來。

啪。

錯愕之下撥了一顆珠子。

我啊地低頭:「完蛋了……」

算了好幾個時辰的賬,千萬可別因為這一眼驚艷……驚嚇,就白費了呀!

儀見狀,頓時笑了起來:「駙馬慌什麼,本宮又不會吃人。」

仔細鑒別了半晌,我小心將其中一把算盤的珠子推了回去,才松了口大氣。

記好賬,我重新看向蕭儀,頭疼心累。

「公主,臣讓易辭帶話給你了,臣今晚不回去,要通宵理賬。」

儀拿起一本賬,目瞄了一眼:「在駙馬眼中,賬本比本宮重要?」

「不然你以為呢?」我下意識問。

儀冷笑,手挪了挪,那賬本離蠟燭火苗咫尺而已。

「別!」

我大喊了一聲,盯著那作惡的漂亮手指和那本無辜賬簿,想都不想就喊:

「賬簿沒有公主重要,全天下公主最重要,臣眼中都是公主公主和公主,沒有旁的,你別燒啊!」

聲中夾雜著惡劣的笑,蕭儀丟下賬簿,抬手將我從椅子上抱了起來。

「公主!」我驚喊。

「別。」蕭儀低頭看我,「外頭下雨了,第一場秋雨,你寒癥重,不宜涉水。」

我一怔:「公主還記得臣有寒癥?」

那是在燕州時得的,每每秋雨過后,渾上下就如同時節到了,一熱乎氣也沒有。

儀笑而不語。

走到門口時,我掙扎起來:「不行,公主抱臣,被瞧見了怎麼辦?」

「本宮抱你,抑或,你抱本宮。」蕭儀睨我,「選一個。」

杠我?

氣不減:「臣抱公主!」

11

儀比我高出兩個頭。

我雖在燕州時鍛出了些力氣,但要抱他……

被放下來時,我雙腳沾地,下一瞬就跑出了門。

「我才不抱你呢!自己走自己的吧!」

我就跟后頭有鬼追一樣,嗷嗷狂奔,跑上了停在戶部大門外的鸞車。

一進車廂,溫暖襲來。

呼~

我泄了口氣的同時,也鼻子,全是蕭上的香味兒……

等蕭儀也上了車,我挪著屁,靠在車窗邊。

儀不跟我計較,馬車

微微晃行駛后,他說:「把鞋了。」

我一雙步靴踩水了大半。

腳,我干笑:「不用了吧……」

「嗯?」狹長的丹眼掃了過來。

惹不起惹不起。

我默默了一雙鞋,出穿著麻布的腳。

被微涼的手握住腳踝時,我差點跳起來:「公主,你干嗎!」

儀不說話,褪掉麻布,拿了布巾干我的足,然后塞進新棉中,再塞進新緞鞋里。

錦緞鞋被提前熏過,暖意自腳底板直沖腦瓜門。

我打了個激靈,嘶了一聲。

「寒癥最怕足底涼。」蕭儀淡淡道,「明日起,你多帶幾雙鞋去戶部備著。」

我沒說話,只盯著那雙漂亮的鞋看。

看了半晌,忽然問:「這鞋,很貴吧?」

「不知道。」蕭儀理所應當不會知道一雙鞋的價格。

「……很貴。」我鞋面,低聲說,「蜀錦一尺便要百兩銀子,絨棉一兩也要上百銀錢,單單這雙鞋,就抵了臣兩年的俸祿呢。」

「你想說什麼?」蕭儀睨我。

我雙臂抱膝,歪頭看他:

「臣是孤兒,寒門出,沒有家世依仗。

「一路走來,雖然困苦,但臣覺得臣是個正直君子。

奢易,儉難。

「公主,臣不想被腐化,能不能讓臣只做自己呢?」

不是長公主的駙馬,不是皇親國戚,是我自己。

雖不富裕奢靡,雖然古板笨拙,但品行高潔寧折不彎的顧煜衡。

12

「易辭。」蕭儀面無表地喊人。

「屬下在。」易辭在車外回應。

著我,淡淡道:「回府后,告知管事,駙馬飾,皆不特制。」

「謝謝公主!」我眼睛都亮了。

儀手指驀地一,仿佛覺到什麼,冷笑道:「……你最好能給本宮一直保持這傻憨端正,哪天你若變了,本宮第一個殺了你!」

「公主,你別就喊打喊殺的,權力越大,越要克制兇。」

我良心規勸:「不然死后容易遭報應。」

「本宮還怕報應?」蕭儀眉眼邪肆,「本宮只怕報應不夠,那就太無趣了。」

下車時,我先一步跳下來,想了想,回頭朝車門出了手。

一只夷搭上來,我抬眸便瞧見蕭儀含笑的眸。

咳。

忍著心中那一跳,低頭將人扶下車。

晚上我照例睡在榻上,翻時,看見床上模糊的影子。

一邊說著要折了我的傲骨當柴火燒,一邊又說我敢摧眉折腰就殺了我。

真是個矛盾又任的家伙。

這樣人,能當娘親嗎……我小腹,很是發愁。

原本打定主意不要這個孩子,現在知道孩子的母親(?)是蕭儀,竟有些猶豫了。

或者,再等等?

反正戶部的事永遠忙不完,我也確實騰不出空來理這塊

嗯。

那就,再等等!

13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就醒了。

抻著脖子看床里還在睡的蕭儀,躡手躡腳穿好服,洗漱完直奔賬房。

將不太沉的小荷包遞了過去,我笑著說:「這是我為幾年攢下的俸祿,日后我的一應開支都按這個開銷。」

賬房恭敬收下。

我撓撓頭,說:「假如有剩余,公主也可以用……」

當夫君的,萬不能虧待了發妻。

秋雨過后,天氣驟地涼了下來,我打一會算盤,就一會手。

符鈺慌慌張張跑進來時,大氣都不勻:

「煜衡,出事了!」

我昨天在吏部發了狠,今早吏部參我的奏本便送到了閣。

吏部、戶部兩部尚書都被了過去。

「……我呢?」我指了指自己。

被參奏的人是我,怎麼去的都是旁人。

符鈺意味深長道:「此事牽連不小,你已是無關要的人了。」

小打小鬧一番,又算什麼大事。

只不過是有人小題大做,要趁機興風作浪罷了。

不顧符鈺勸阻,我沉著臉闖進閣。

兩部尚書、杜太尉、蕭儀,有頭有臉的都在場。

儀噙笑著問:「你來做什麼?」

「臣來請罪,也來問罪!」我朗聲說道。

「臣請罪,是臣先的手,脅迫了吏部兩位管事。

「臣問罪,為何兩位管事為朝廷命,卻要惡意延誤臣的公事?

「臣請罪,臣一個九品小吏,違規擅闖閣。

「臣問罪,為何臣區區九品,焚膏繼晷,恨不能將命也放在國事

上,而諸位一品,乃至超一品的高貴胄,卻有空閑勾心斗角?」

兩問兩請,每個字都說得無比響亮。

眼瞅著杜太傅蹙眉,蕭儀興,我卻毫不畏懼。

坦坦,清清亮亮。

14

夜涼如水。

我雙手揣在袖口里,沒個形象地著肩膀走出班房。

戶部衙門外,照舊停著鸞車。

儀懶倚著,面前是不算小的棋盤,上面黑白錯著不棋子。

鸞車行駛了好一會兒,蕭儀也沒看我一眼。

閣時,我對他毫不畏懼,單獨相時,我卻畏畏

想來,我大約是有些懼的……

「咳。」

我清了清嗓子,沒話找話:「公主,自己與自己下棋忒是無趣,可要臣陪你一起下?」

「駙馬今日闖了大禍,還有心思與本宮下棋?」蕭儀垂眸問道。

「臣是闖了禍,可臣也領了罰。」

一人賠了半錢銀子,外加誠懇致歉。

道完歉,我認真補了句:「再卡公務,下回還敢。」

「駙馬是在與本宮說笑嗎?」

儀笑著抬眼看我:「你今日那番話,是將自己所屬的戶部,與本就有齟齬的吏部,連同你的恩師杜老狗一同得罪了個遍。」

原來是在說這件事。

我沉默了一下后,說:「臣沒錯。」

他們抓住了一點由頭,無限放大,攻訐傾軋。

我若不知道便罷了。

但我知道了,且此事與我有關,便不能視而不見。

儀低低笑了起來,發上華麗的步搖叮當作響。

「公主。」我定定看他,重復了一遍,「臣沒錯。」

他俯過來,一張臉埋在我頸邊,笑著,嘆著:「傻駙馬……真是個……」

是個什麼,他沒說。

但我猜大約是憨憨,古板之類的惡評。

也不是只他一個人這麼說過我,早習慣了。

我手臂,猶猶豫豫中,還是摟上了他一把細腰。

「你說我今日得罪了恩師他們,不包括你嗎?」

……他肯定是理解我,支持我,贊同我,所以不怪我。

儀倏地笑了:「本宮是你三年前便已經得罪完了的。」

我小聲地「呿」了一下,回手。

「嗯?」蕭儀拖長了聲音。

默不作聲又摟了回去。

儀像只大貓,隨著馬車晃,薄薄的紅在我頸邊親不親,蹭不蹭。

「公主……」我想躲又躲不開,麻的。

「呆子。」他笑著罵了一句。

還不如憨憨古板呢……我默默不開心。

15

事實證明,蕭儀說得很對。

那日之后,戶部沒人搭理我,吏部看我更不爽。

恩師門下出,往日稱兄道弟的,見我都躲得老遠。

除了符鈺。

符鈺待我還是一如往昔,甚至比以往更親了幾分。

「你素來不與南派門閥親近,如今也徹底與北派撕破了臉,只怕再難晉升了……

「可惜了,壁月開國二百余年,唯一一個三元及第,算學無雙的顧煜衡……」

符鈺又是一聲嘆。

正說著,七八個侍魚貫而

閣奉陛下擬旨。

「查,戶部正九品,文書顧煜衡,燕州任上三載,政績卓絕,勤勉躬親,擢升為正七品,任戶部掌事,欽此。」

黃澄澄的圣旨鋪開,我與符鈺跪在地上,相互看了一眼。

就……有點蒙誒。

小皇帝還未親政,圣旨都是由閣擬定,換句話說……

我仔細看了看圣旨上的字跡,悄悄抿樂。

是他的字沒錯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那名字,尤其比旁的字工整好看得多。

「看來,做駙馬是有些好的。」符鈺淡聲說,「你在燕州的政績換了回帝都做的機會,如今又連升兩級。」

「與駙馬有什麼關系。」我渾不在意道,「我在燕州的功績,足夠做侍郎了。」

「哦。」符鈺淺應。

握著沉甸甸的圣旨,我難掩激

從今天起,我不是九品小吏,是七品芝麻——頂頂好的一顆香芝麻!

,此時此刻,有。

發財,俸祿上漲,有。

娶妻,壁月第一寡……瘋……人,有。

生子,正揣著呢,有。

我可真是古往今來最大贏家。

嘿。

咬著指甲的手指被不輕不重打了一掌。

我鼓著臉看蕭儀:「疼。」

「要笑便笑,別像個了了油的

老鼠一般。」瑰麗的長眸橫了過來,「手里還有墨漬,也不怕中了毒。」

「公主。」我腆著笑坐在他邊,「今日那圣旨,是你寫的吧?」

「你說呢?」他反問。

「是你寫的,你的字跡我認得。」我說,「燕州時,你寫信來罵過我,一看便知是你的。」

他握著我的手,拿帕子慢條斯理著墨跡:「是本宮寫的又如何?」

「也沒啥。」我笑嘻嘻,直白白,「就高興唄,特別高興。」

向我,也笑了:「堂堂三元及第,只會說大白話?」

啊,要文雅的啊……

也容易。

我得意忘形地抱著他的手臂,晃啊晃地:「蓬山漫漫青云路,有來儀相顧,相顧,相顧,云中錦書來,誰寄?吾妻語,吾妻書,吾妻——」

我抿著角,小聲說:「吾妻,蕭儀。」

懷中抱著的臂彎繃又繃,那玉碎昆山的低沉聲音啞得厲害。

「……你哪里學來的這些?」

「燕州時。」我不好意思地把腦門抵在他肩上,「偶爾,會看話本子……」

儀:「……」

良久后,他說:「以后,多看些,多說些。」

16

長公主聽甜言語。

尤其喜歡聽我說,他是我妻子這樣的話。

別有點錯位……但又覺合合理……

思來想去,可能是因為他那樣艷無邊的容貌,以及惡劣瘋批的格,就該被捧著被慣著。

萬寵,當公主一樣對待——他本也就是最大的長公主。

甜言語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張口就來,但我也有難以啟齒的

肚子這顆蛋,孵了快三個月,再瞞也很難瞞得住。

我決定找個機會,告訴他。

可還沒等機會來,意外便先一步發生了。

秋冬際,碎雪混著冰雨,冷意刺骨蔓延。

我打著一把傘,瑟瑟發抖地站在廊下,手里一沓公文被水汽浸得發

六部尚書的聯會,延時了近一個時辰。

我急于見兵部尚書,商榷冬后,要撥付前線軍士的糧餉冬

可六部尚書歸屬不同派系,只要聚首,必然要針鋒相對。

言語間謀詭計,實際上不干正事。

「顧大人。」

門里走出了一個吏,對我說:「里頭還要好一會兒呢,你若是不急,最好明日再來。」

「眼下就要立冬,帝都已經這樣冷了,北境怕是更冷。」

我蹙眉說:「多遲一日,數萬的軍士便要多挨凍一日,你我上是棉,他們上是鐵。」

且國事繁冗,不理完這一項,如何有空閑推進下一項。

今日事,今日畢,向來是我的準則。

又站了半個時辰。

雨雪越發大了起來,寒意自腳底往上竄,小腹墜痛。

我眉心皺,有些站不住了。

攔住一個要往里送熱茶的人,我低聲說:「你進去問問,還要多久結束。」

那人誒了一聲。

好半晌出來時,他小聲說:「里頭怕是沒完,正掐得歡呢,顧大人……顧大人?」

眼前陣陣發白,腰腹疼得愈發尖銳。

我一把抓住他,急聲道:「勞煩——長公主,請他來,快!」

撐不住那疼,我丟了傘,靠墻蹲坐。

一手死死抓著公文,一手按著肚子,耳朵里嗡嗡地響。

等視線之中有一道紅影閃過時,我下意識出手,也不知道抓沒抓住,便徹底暈了過去。

17

「……駙馬有寒癥,如今又遭了冷,幸好魄康健,又曾服過諸多良藥,才不至于流產……

「臣是長公主的心腹,必會竭盡全力,保住公主與駙馬的骨……」

……

再醒來時,眼前恍恍惚惚,看見了繡工致的床幃,以及——我那殺氣泛濫如閻羅王的妻……

見我醒了,蕭儀淡淡掃了過來。

一眼。

就那麼一眼,我后脊梁骨都了三

「駙馬真是好本事。」

他慢條斯理地夸我,我害怕。

「駙馬也是好膽量。」

他輕描淡寫又夸我,我好害怕。

「是本宮糊涂了,本宮愚笨了,本宮……」

儀!」我忽然喊他。

從未對他直呼其名,如今顧不得更多。

見他不說話,我果斷起,一把抱住他:

「咱們有孩子了。

「我要做爹爹了,你要做娘親了。

「等孩子生下來,我教它識字算學,我教它做人道理,我教它……

「我反正什麼都教,什麼都管,什麼都—

—」

耳朵倏地被拎住。

不太疼,但我直接被嚇沒了靜。

「說啊。」蕭聲低沉,眼中冷漠如刀,「怎麼不說了?」

「公主……」我跟被掐著脖子一樣,悄地低頭,「臣,知錯了。」

「太醫說你有三個月的孕,三個月,你必是早已清楚,卻瞞著本宮到了現在。」

我頭鐵地小聲說:「也不是瞞你,只是沒找到好時機與你說……」

「顧煜衡!」

驟地寒下去的聲音不復微啞,殺氣騰騰:「你到底是沒時機說,還是抱有永遠不與本宮說的念頭?」

永遠不說,那便是趁他不知道,將孩子打掉。

我之前確實是這麼想的。

「公主,臣并不想傷及你的骨……」

「你以為本宮在乎的是孩子?」

不等我回答,蕭儀寒聲道:「本宮從不在意他人,即便親骨,本宮也毫不垂憐,本宮氣惱的,是你!」

我眨眨眼。

「你滿眼盡是國事百姓事天下事,為此奔波辛勞,不惜以命前途去拼。

「懷了孕對你而言,是最小的小事,漠不關心全不在意。

「本宮猜,你原想著不要這孩子,因為你不知道這孩子的生父是誰,不如干干脆脆落了胎。

「而后沒有空閑理,再加上與本宮親,知曉本宮是的父親,又與本宮有了些夫妻溫,便想著留下它。

「只需或早或晚,與本宮說上一聲就

「可是顧煜衡,你眼中,你心中,本宮究竟有幾分重量?

「此事竟不值得你一點惶恐、一張、半分為難!」

我啞然不語。

儀說的,都是事實,將我心事得一清二楚。

半晌后。

我輕聲說:「公主是臣眼中的一顆明耀星辰,孩子是臣脈延續的一點騏驥,但是……臣心中還盛著日月乾坤,黎民江山。」

18

儀不在乎孩子,他在乎的,是我心中,他的分量太輕。

他覺得,我應該為有了我們的孩子,或左右彷徨,惴惴不安,或歡天喜地,幸福開懷。

但我都沒有,我只是按況,為孩子,為他,做了安排。

他忽然明白了,我心中最在意的,本不是他。

于是,他作得更加厲害。

先后懲了六位侍郎,將兩位史貶出帝都,斥責六部尚書,甚至抓了其中兩人丟進大牢。

羅織罪名,牽連甚廣,下一步便要開刀殺人。

一直以來,杜太尉的北派似乎能與蕭儀的南派上一

可如今才驚覺,兩人手中的權力,本不是一個量級。

「你鬧出這樣的陣仗,無非是想引起本王的注意!」——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話本子里的這句話。

王爺注沒注意不好說,駙馬是真真切切注意到了。

安神香彌漫室,蕭儀側躺在榻上,單手撐著一側太,微微蹙著眉。

像是睡著了,但我知道,他是在心煩意

察覺到有人進來,他沉道:「滾出去。」

「公主,是臣。」我走到他前。

儀眼睛不睜,只淡淡道:「更鼓還未敲顧大人就回來了,怎麼,公事不要了?」

鼻尖:「今日是冬至夜,帝都城有鬧市,臣特意早些回來,想同公主一起去看。」

儀緩緩睜開眼,冷淡向我:「不去。」

這,好像哄不好了啊……

我絞盡腦想了又想,想不出能說服他的辦法,只好低頭絞著手指。

「書呆子!」他沉著聲說,「本宮說不去,你就不能再多勸一句?」

有戲?

我朝他眨眨眼:「那公主去嗎?」

儀沒好氣瞪我:「本宮不去!」

那雙漂亮的紅抿了一下:「……本宮若不去,你怕是要立刻回戶部算賬吧?本宮偏不讓你稱心如意!」

去之前,蕭儀拿了條絨的大氅,給我披上。

又親自彎腰,把一雙綴了狐貍靴子套在我腳上。

「公主,你先前答應過臣的……」

「你有寒癥,又懷了孕。」蕭儀冷眼,「想做你自己,也得有命在才行。」

19

帝都城繁花似錦,夜市中人著人。

被推搡了兩下后,一只手忽然被握住。

我看向側,蕭儀照舊冷著一張臉,廣袖之下,玉似的手牽著我的手。

或許穿得足夠多——我不但暖,心里也熨帖得

我問:「你以前來過這麼熱鬧的地方嗎?」

「我從來不喜熱鬧。」蕭儀冷言冷語,卻在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時,問道,「那是在做什麼?」

我看了一眼:「猜燈謎呢,要去看看嗎?」

「有什麼可看的……」他冷哼。

我笑了笑,與他手牽手進了人群中。

原本是看別人猜,但蕭儀一聽老板夸猜中那人「才思敏捷」,立刻不高興了。

「我夫君才是壁月第一才思敏捷之人,在之下,皆是蠢。」

趾高氣揚,張口就來,拉得一把好仇恨。

我只能著頭皮,把燈謎挨個猜了一遍。

每猜中一個,他眼中的華便亮上一分。

老板先是滿臉不屑,跟著驚愕不已,最后嘆再三。

將最終獎勵,一個織錦荷包摘下來,笑著遞給蕭儀:「娘子的夫君果然聰慧得呢!」

儀扯過荷包,低頭往自己腰帶上掛,哼道:

「真是俗。」

不勤的攝政長公主,怎麼也掛不好荷包。

我無奈接手,給他拴好后,小聲說:

「民間的東西,若是不喜歡,你回府扔了也無妨。」

一個帶著殺氣的大白眼就了過來。

我:「???」

猜燈謎不遠箭的攤子。

掛在最上頭的獎品竟也是個荷包,只是素了些。

儀遠遠瞧見,直勾勾就奔著箭攤去了。

「公——儀。」我扯了扯握的手,低聲說,「箭,我是真不行的。」

「百無一用是書生,我也沒指你行。」

儀站在箭攤前,拿起長弓,瞥了我一眼:「看清楚了。」

他單手持弓,一手拉箭,紅之下,臂彎蓄力。

麗的眉眼間,一派凌厲孤傲,弓弦已張開到了極致。

我驀地覺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繃。

下一瞬,只聽破風嗖嗖,箭矢出。

靶心上,白羽箭尾不止。

「好!」周遭立刻有人鼓掌。

儀連發六箭,每箭必中。

直到最后一箭,因蓄力太滿,生生穿了靶心。

隨著咚地一聲,半支箭矢,沒木柱。

原本喊著「好」的路人,已盡數看呆了。

「將荷包取來。」蕭儀撂下長弓。

老板咽了咽口水,遞過荷包時,忍不住說:

「娘子這般容貌,又有如此神力——莫不是天上的神仙……」

儀回也不回一句,胡將荷包在我腰帶上,冷聲對我說:

「民間的東西,你再不喜歡,也不許扔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荷包,又看了眼蕭儀的荷包,小聲說:

「……這好像,是一對呢。」

「什麼?」他沒聽清。

我立刻搖頭,抓著他的手。

心隨意麻麻。

贏了兩個荷包,蕭儀心好了些,臉不再那麼沉。

在路過一個首飾攤前,他甚至還有心思調侃我:

「你看人家當夫君的,還知道給妻子買禮,你就只會送我白來的破荷包,人人說我絕傾城神仙下凡,你再這麼不把我當回事,我早晚——」

正巧街邊一對小也在說笑,哼著說:「再欺負我,便不要你了」。

儀正好聽見了,有樣學樣:「早晚不要你了!」

我一喜:「還有這種好事兒?」

「你試試啊。」蕭儀笑著睨我。

我跟著他一起笑,邊逛邊想他的話,也確實……他攝政輔君,富有半壁江山,我卻連個像樣的禮也沒送過他。

再怎麼說,我也是當夫君的人……

儀。」我拉住他,說,「我想吃棗糕,在后頭的攤子上,你等我,我買了回來找你。」

說完,不等他回話,就扭跑了。

一氣兒回到首飾攤,指著其中一條綴著銀鈴的細鏈。

「這個,我要了!」

著小小麻布袋,大冬天的臉上滾燙,腳下卻迫不及待地往回走。

行人綽綽,瞧見那襲火一般的紅時,我臉上都是笑。

——」

開了口,聲音卻卡在了嗓子里。

儀面前,站著個從未見過的年輕男子。

若雪,墨發似瀑,容溫和俊雅,看蕭儀時的眼神尤為澈亮。

這一白一紅兩人,同樣天人之姿,同樣風華絕代。

儀笑著看他,如同當年看我一般。

興趣盎然。

20

儀雖是公主,可其實是男子。

他是男子,是男子,是男子呢……

我反復在心里念了幾遍后,重新將笑容掛在角。

儀!」我喊了他一聲。

在蕭儀轉頭時,我摟上他的腰。

儀?」那

人揚眉笑道,「姑娘的名諱,竟與當朝長公主同名呢。」

「他不是姑娘。」我淡淡道,「他是我妻子。」

「……哦。」

那人的眼神,在我和蕭儀的頭頂掃了掃。

儀比我高出許多,單看外表,這樣的夫妻屬實特殊了些。

不想和陌生人多說什麼,我拉著蕭儀匆匆走開。

再往后,街上再熱鬧,我也不覺得多開心。

「怎麼了?」蕭儀看出我不悅,「不是去買棗糕?棗糕呢。」

「棗糕,賣完了。」我扯了謊。

儀沒說話,片刻后,他扯過旁邊攤上的青紗帷帽,往我頭上一扣,又從發上拔了金釵,丟到那攤位上。

跟著,將我攔腰抱起。

「公主!」我毫無防備,失聲驚呼。

儀步履極快,繞過人群,轉了個彎,公主府的鸞駕早已停在路邊。

太醫隨侍待命。

「駙馬是哪里不舒服嗎?」

車駕上,太醫邊診脈邊問。

「沒有不舒服,好的。」我敷衍回答。

回程路上,我狀似無意地問:「剛剛同你講話的人,都說了些什麼?」

「剛剛?」蕭儀不以為意,「你是說,裴璟?」

「他說了他什麼?」姓裴呀……

「嗯。」蕭儀意味深長道,「本宮記住他了。」

「哦。」

我將袖中的小麻布袋,納回了掌中,牢牢地握住。

21

儀做事隨心所,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他不高興了,便禍害政局,他高興了,便從寬理。

但經此一役,杜太尉為首的北派,蟄伏安分了許多,不敢再與蕭

六部尖銳的矛盾多得以緩解。

這局面,我本該是最高興的人,然而高興的分……倒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多。

「煜衡,煜衡?」

符鈺連著了我好幾聲,見我終于抬頭看他,他嘆著氣說:

「知道你不舒服,可這也是沒辦法,江山代有才人出,你還是寬心些好。」

符鈺有段時間不來我這里,今天忽然就來了。

開門見山地對我說,最近又出了一個青年才俊。

據說在算學上很有造詣,雖不像我一樣連中三元,但聲極高,妥妥是劍指明年春闈頭名的架勢。

「當年你名帝都,挫敗天下學子,如今旁的人在你頭上,你也得認。

「何況那裴璟又是河東裴氏,氏族門閥出,真真的天之驕子呢……」

等等。

算盤珠子啪地一聲彈

這世上重名的人多,但符鈺口中,那天之驕子的裴璟……

幾乎不需要佐證,我可以肯定,那夜遇見的人就是符鈺口中,這要在我頭上的天之驕子。

符鈺再說什麼,我都聽不下去。

快到正午時,吏部的人送公文來,要我審批后閣。

我本來只該負責審批,付這種事,給底下跑的小吏做就行。

但——

抱著那疊公文,我默不作聲地往閣走。

剛到議事廳,就聽見里面傳出來的閑談聲。

「夫人最近忒是啰嗦,說我年紀大了,要我喝些酒,免得中風。」

「夫人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多穿裳,免得著涼。」

「夫人要我熬夜,免得猝死。」

只聽「呵」的一聲,蕭儀清冷嘲弄的嗓音驀地響起。

「駙馬要本宮殺人,免得遭報應。」

眾人:「……啊?」

我一整個大無語,連忙讓人通傳。

里面的員很快魚貫走出,看了眼站在門口的我,表一個賽一個地無語。

「駙馬。」

門里傳出蕭儀的聲音:「進來。」

著頭皮走進去,嘆了口氣:

「公主,你那話——有必要說嗎?」

儀懶洋洋地撐著下:「他們在本宮面前炫耀,本宮自然不能輸給他們。」

「……可臣覺得,你也沒贏啊。」

我這麼說著,將公文放在他案幾上。

儀只睨了一眼:「這些無關要的東西,也值得駙馬親自來一趟?」

「戶部正好沒閑人,臣才……」

儀不說話,就笑看我。

我干道:「公文臣送到了,臣要回去了。」

上說走,腳下不,主打一個各管各的。

儀難得良善了一回,看破不說破。

將我按在主位長椅上,迫使我蜷躺下,頭不得不枕在他上。

于禮不合,這怎麼行,太過荒唐……諸如此類的話,說了也白說。

易辭遞過來

一條皮大氅,蕭儀接了蓋在我上。

我從大氅里探出手,輕扯著他腰下并不致的荷包。

「臣近些天總是困乏,力不濟,算起賬來也不如先前利落。」

「無妨,都是些孕期癥狀,等你生產后會恢復的。」蕭儀說。

「倘若不能恢復呢?」我低聲問,「倘若臣就此隕落,泯然眾人,而新人輩出,遠勝于臣,比如裴璟,聽說他算學很好,公主對他似乎也另眼相看,臣覺得……覺得——」

儀似乎察覺到什麼,聲音愉快異常:「覺得如何?」

覺得心中有些堵得慌。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種覺,但我出于算學的邏輯推演。

得出了一個結論。

「臣覺得,自己很不君子。」

儀眼眸一亮:「哦?」

我抬眸看向他,認真道:

「君子之道,海納百川。

「裴璟既然有才學,臣該很是高興,國之棟梁越多越好,可臣非但不覺得高興,反而有種抓心撓肺的糾結——

「由此可見,臣不是青竹君子,臣是心狹窄的小人啊公主!」

儀忽地笑了起來。

邊笑,邊我的臉頰:

「傻駙馬,書呆子,枉你三元及第,一學識,怎麼連吃醋都不懂?」

我怔愣住了。

儀笑意遍布眼底:「本宮從未想過,你竟也會吃醋,還是吃那樣一個人的醋,且不說本宮與他都是男子,即便本宮是子,也絕不會看上裴璟這個人。」

「看不上還對他笑。」我下意識嘟囔。

「對他笑,是覺得他可笑。」

儀笑聲微涼:「那晚,他認出了本宮,卻裝作不認識,在本宮面前賣弄自己。

「本宮不喜歡太蠢的玩,像他這種,有點螢火才華,又自詡聰慧的,打擊迫,事事構陷,看他悲憤,看他頹然。

「等他郁郁不得志,憤世又嫉俗時,再給他一擊,他自戕……」

「公主!」

我連忙道:「人才不易,且饒且放過!」

為了讓蕭儀放過裴璟,我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

把「我吃醋了」這句話,來來回回說了三遍。

這還不算,每說一遍,要親他一下。

我耳朵滾燙發熱,在他左右臉上各親了一下。

最后一吻時,被他住了下

他湊近了,鼻尖蹭了蹭我的鼻尖,低聲含笑:「再說一遍。」

我心跳得厲害,咚咚作響,著聲音說:「臣……臣,吃,吃——」

的紅封住了未說出口的話。

22

那日之后,蕭儀變得肆無忌憚。

要親便親,要抱便抱。

榻被他丟出房去,我這個當駙馬的,終于睡在長公主的床上。

同床共枕,該發生的必然會發生。

顧忌著我有孕,除了最后一步外,整個人已被他上上下下啃了個遍。

儀嘗到了甜頭,心舒暢。

他舒暢了,大家的日子才好過。

北派戰戰兢兢了許久后,寫著太尉府的請柬送到我手中。

「恩師邀我赴初雪夜宴?」我看向符鈺。

符鈺嗯了一聲:「恩師知道你不參與派系之爭,這夜宴只為賞雪,你大可以放心地來。」

我點點頭,將拜帖收下。

散職時差人去閣告知了蕭儀一聲,我上了符鈺的馬車。

馬車里,我車壁,垂眸沉思好半晌。

「今晚裴璟也會來。」符鈺忽然說,「你不要有負擔。」

「怎麼會有負擔?」我看向他,「他與我同樣于算學,見了面正好流一二,于我于他都有益。」

符鈺看了我片刻后,淡笑著說了句「你倒是看得開」。

該看開的應該是裴璟,不是我……

馬車穿街而過,在太尉府前停下,進門后,我四下打量廊柱屋檐。

越看心中越沉。

還未走到正廳,我倏地停下了步伐。

「煜衡?」符鈺向我。

我嘆了口氣,抬眼朝他笑了笑:「剛剛想起,戶部還有些公務沒理,這夜宴……我便不參加了。」

「都到這里了,你現在要走?」符鈺錯愕。

「煩請代我向恩師賠罪。」我輯了一禮,「告辭了。」

「煜衡!」

無論符鈺怎麼喊,我都沒有留步。

出了太尉府,迎面就看見了蕭儀的鸞車。

他在等我,他來接我,我該上車的。

我看了那車架半晌,忽然扭頭,走進夜街道。

走了多久,我不知道,再停下時,已到了城門口。

城門閉,高聳的城墻擋住了前路。

我站在街心,頭一次覺到了茫然。

茫然,伴隨我轉頭時,看見后停著的車駕,愈發明顯了。

我出神地看向車駕,半晌后,眉心一涼。

下雪了。

車門被推開,紅艷的散如流云。

儀撐著一把傘,緩步走到我面前。

我看著他,慢慢張口:「公主……」

干啞的聲音竟著些委屈。

「屠龍者,最終都會變惡龍嗎?」我怔怔發問。

儀聲音飄在雪中,嘲諷又涼薄:

「人貪婪,不起,所謂善良淳樸,不過是無權無勢,一旦掌權,壑難平。

「本宮正是因為知道這點,才喜好玩弄人眾生。」

是這樣嗎……

我沉默著,不再說話。

「你開始搖本了?

「你也在質疑世間公正了?

「你心灰意冷,挫敗失了?」

儀的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冷厲。

手腕被鉗住,他俯過來,死死看著我的眼睛:

「本宮不知道你在太尉府看見了什麼,但本宮告訴你,假如你顧煜衡放棄了與這世間的不公對抗,那本宮也會放棄你。

「放棄了你,本宮便會去找更有趣的事來做。

「權勢滔天,本宮擁有過了,覆滅山河,是新的挑戰。」

「不!」

我反手握著他冰冷的手,急切地說:「我沒有放棄堅守的東西,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我說不出來。

儀也沒有再問,只是冷著臉將我帶了回去。

23

我與蕭儀的關系在一夕之間變得很微妙。

分床睡時,心中靠近彼此。

同榻而眠,反而有了隔閡。

肚子里的孩子像是覺到什麼,開始折騰人。

三個半月時,孕吐遲緩地找上門來。

我怕被人看出來,只能告假,躲在公主府。

自我當來,這麼空閑還是頭一回。

與我不同的是,那晚之后,蕭儀變得忙碌起來。

他眼中的芒更盛,像要掙開束縛的野,詭異而瘋狂。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我預,那不會是什麼好事。

忍無可忍下,我攔住了蕭儀。

儀勾了勾角,笑得冷森:「原來駙馬還關心朝中大事,本宮以為,駙馬要徹底消沉下去了。」

「公主!」我蹙了眉。

「夫妻一場,本宮告訴你也無妨,近期朝中發生了兩件大事。」

他笑地一件一件說給我聽。

第一件是喜事,小皇帝要大婚了,杜太傅千方百計將孫拱上了后位。

第二件是禍事,依附壁月十數年之久的漠北,公認反叛天朝,不到十天,連克三城。

「本宮已決定親赴漠北,平定戰事,但在那之前,本宮向陛下提了個建議。」

聲道:「本宮出征之夜,也是陛下大婚之夜,以天子喜事送大軍北行,陛下他……同意了。」

我莫名到了恐慌:「你到底想做什麼?」

儀大笑起來,發上簪幾乎騰飛。

「本宮自然是要做更有趣的事,但這事,與駙馬有什麼關系……

「顧煜衡,事到如今,你要如何阻止本宮,又要用什麼拴住本宮呢?」

他笑聲不止,上了鸞車。

我手指抖不止,腦中一團紛

杜太師要做國丈,蕭儀本不可能答應,但他答應了。

大婚夜,出征時,這是個危險的契機,這仿佛……是煙花要炸開前的前兆!

我驀地捂住,胃中翻江倒海似的難

顧不得更多,我火速去了戶部。

往日里松散的戶部,此刻全是人,來來往往,繁忙不止。

見我來了,相的侍郎滿眼驚喜:

「顧大人,你可算是來了,沒事吧?

「你是不知道,自從你告假后,戶部算是倒了霉,一件件大事全在頭上。

「陛下大婚,長公主出征,哪一項不要國庫開銷,正好你來了,這總賬還得你來盤點……」

我被拉著走不了,頭一陣陣地暈,胃一陣陣地酸。

覺天旋地轉,卻無能為力。

那日后,蕭儀沒有再回公主府,留宿宮中,不與任何人相見。

我以駙馬份進宮,他卻像有意避開我一樣。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我也不再信任杜太尉。

站在宮墻下,巨大的力幾乎要摧垮我。

我走出皇宮時,深夜帝都,街巷空無一人。

將人影拉長,我停住腳步,看向街邊。

冬至那夜,便是

在此,我與蕭儀互贈荷包。

不過月余景,是人非,再不是當初的樣子了。

我扶著一棵枯敗的柳樹,岣嶁著脊背,下一陣陣反胃。

「呦,這位相公,您沒事吧?」

陌生的聲音來自后。

我扭過頭,瞧見個布棉的老人。

一手拿著梆子一手拿銅鑼。

……是個打更人。

我搖搖頭,低聲說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老人笑呵呵說,「大晚上的,相公還是早些回家吧。」

「老人家。」我苦扯了扯角,「我……怕是無家可回了。」

「這怎麼說的?」老人驚訝。

「我與妻子起了齟齬,如今,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我輕聲說。

「哦。」老人笑了,「原來如此,相公文質彬彬,一表人才,不像是暴的人,想必你家夫人也是秀外慧中吧?」

秀外慧中……

我搖搖頭,苦笑。

老人輕快道:「小夫妻過日子,難免有爭執,只要心是在一,將誤會說開就好。

「怕只怕,一個沒長人的,一個不會說人話。

「兩只悶葫蘆,到一起連個好靜都發不出來。」

我與蕭儀是兩只悶葫蘆嗎?

我想了想,好像也從未與他心談過,總是他心思玲瓏,將我一眼看穿。

可我們如今走到這里地步,也不全是因為這些事。

「家國天下,社稷江山……哪里是夫妻能約束得了的……」我低聲喃喃。

老人沒聽見我說什麼,只和善笑道:「小老兒要去打更了,相公若是信得過,不如與我走一走,散散心。」

我確實無可去,無事能做,無計可施。

點了點頭,我跟著老人慢慢走向街巷。

帝都坊市眾多,看似寧靜,可每路過一家,總能聽見不一樣的聲音。

有的人家竊竊談笑。

有的人家孩夜鬧。

有的人家或許睡下了,但貍喵犬吠不絕于耳。

這些平民百姓哪里知道,今夜這般祥和,很快會過往云煙。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保住這一切……」我喃喃地自言自語。

「相公說什麼呢?」老人問。

「老人家。」我看向前方,輕聲問,「你夜間打更,路無亮,旁無同伴,不會怕嗎?」

老人笑著回答:

「起初自然是怕的,可小老兒是良善之人,良善之人雖黑暗,卻心中無垢、眼中有

「再者,你看這家家戶戶,都要聽更鼓作息,倘若小老兒不敲更,黑夜之中便沒了方寸時辰。

「至于相公說的同伴——

「小老兒于夜間敲更鑼,窺天乍破,此事,本就無需同伴。

「雖孑一人,但吾心甚安吶。」

老人邊說邊走,走了 幾步后,回頭看我:「相公?」

我站在原地沒有,頭得很低。

良久后,我倏地笑了一聲。

「相公,你這是——」老人錯愕。

在笑的那一聲后,我便抑制不住了笑聲。

冬日夜風凜冽,將笑聲吹得紛紛揚揚,連我自己都聽不太清。

可我知道,我確實笑了。

就這樣笑了許久后,我抬起頭,看向空中一

黑夜無邊無際,明月雖只有一,卻明亮如昔,穩居中天。

「老人家。」我看向慈眉善目的打更人,鄭重其事地彎腰揖禮,「多謝開解。」

老人哦了一聲,笑著說:「想通了?要回家與你夫人和解了?」

「我與他……」

我眉眼彎彎,清清脆脆:「永不可能和解。」

老人瞪大了眼。

我又行了一禮,轉朝公主府走。

老人的笑嘆約傳來。

片刻后,梆子聲在黑暗中響起。

「一更天,月兒圓,星兒燦,萬家燈暗,靜夜酣眠——」

24

臘月初一,大吉。

儀做事不走尋常路,大軍出征不在白天,偏在夜間。

擺明了要與皇帝大婚打擂臺。

他是任慣了,卻苦了朝中員,不知道是該去觀禮慶賀,還是去送行離別。

這屬于送命題,選得不好,容易出事兒。

別人著急上火,蕭儀樂得開心。

城樓之上,帷幕遮蔽,紅泥小爐咕嘟咕嘟燒著熱酒。

儀無骨地靠在盈枕上,大冬天的,還搖晃著那把鮮離手的紅絨團扇。

城樓下軍士披甲,步伐整齊,隊遠行。

我上樓時,便看見蕭儀邊搖扇子邊喝酒。

他沒抬眼,卻知道我來了,只淡聲道:「若是送行,倒也不

必,本宮從不拘泥這些俗事。」

「我不是來送行的。」我站在他面前,揚聲道,「我是來與你掏心掏肺的。」

儀緩緩抬眸,定定看我。

「看我做什麼?」我理直氣壯,抬了抬下,「你雖然是公主,但你我又未和離,此刻還是夫妻,我妻子將遠行,福禍難料,我若不來,豈不是人渣一個?顧煜衡君子如竹,天下皆知,我決不能讓自己的好名聲毀在這里。」

「還敢說自己君子如竹?」蕭儀冷笑,「本宮看你那脊梁骨已斷了大半。」

「修得差不多了。」我往后仰了仰,「你看,也沒——嘶……」

我捂著肚子,多有些繃。

儀倏地起:「怎麼了?」

「你不是不關心我了嗎?」我看了他一眼。

儀蹙眉不說話。

「算了。」我大大方方道,「我是當夫君的,慣著你點也沒什麼,便不與你一般見識了。」

說完這話,我抓著他的手,按在小腹上。

四個月的孕,因我瘦弱,僅微微突出了一點。

眼見那修長玉雕的手指,一雙目盯著我肚子看。

我趁機走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一下。

哧波帶響兒的那種。

然后,平生第一次,看見愣住的蕭儀。

人就是人,即使瘋了,那瘋批人,就算傻了,也是木頭人。

各有各的好看誒。

「你……」蕭

「三六聘,正經夫妻,有什麼不可以嗎?」我直白地問。

儀皺了皺眉:「你想靠這種伎倆,讓本宮罷手?」

「想什麼呢?」我笑了一聲,「我親你,是因為我想親你,與旁的沒關系。」

儀的眼神忽然戒備起來。

他越是這樣,我越是想笑。

忽然理解了,為什麼他喜歡玩弄人——該說不說,這種爽,有點意思。

「你不想讓本宮罷手?」他沉聲問。

我歪頭朝他笑:「我若不想,你此刻怕是要吐吧?」

「顧煜衡!」

「在呢。」我干脆摟著他的手臂,頭枕在他肩上,笑聲不止,「公主,臣的公主,臣的殿下……儀,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問我的話,要怎麼阻止你,又要用什麼拴住你。

嗎?

「可你我之間的與世間男全然不同。

「世間男,總是相互妥協,相互包容,以溫

「而我們之間,卻是極致的克制與極致的瘋魔,本不可能做相濡以沫的夫妻。」

「所以呢?」他低眸看我。

「所以,我才想同你說實話。」

我抬眼,對他對視:「我心中有你,但此一生,你的分量也無法超越山河人間。

「顧煜衡心悅蕭儀,但顧煜衡更江山社稷,黎民蒼生。

「愿以命報國,才學濟世,終不悔。」

他嗤笑一聲,臂彎繃得:「只憑這點,不足以令本宮罷手。」

我笑了笑,松開他的手臂。

儀立刻不悅瞪我。

我卻整了整飾,深吸一口氣,對他一拜到底:

「臣顧煜衡,指月立誓。

「只要臣一日不死,只要公主為禍一日,臣定要與公主作對到底!」

清朗的聲音下,我一字一句,將誓言說得擲地有聲。

儀終于笑了:「只與本宮作對?」

「與公主作對,與佞臣為敵,朝堂翻涌,人心鬼蜮,就算臣只有一人,但臣絕不再遲疑。」

儀的笑容一如往常,狂傲至極,看我的神態垂涎得像野豹捕食。

「好,好得很,煜衡,本宮就再信你一次。」

「這次,臣絕不讓公主失。」

我從荷包里拎出一條細碎銀鈴。

夜風中,銀鈴輕鳴作響。

我將銀鏈纏在他的腕上,他低頭看了看,緩聲道:

「本宮不欠別人,你送本宮荷包,本宮也送了你一個,如今你又送了這個,本宮也得給你個回禮。」

他摘下團扇的明珠墜子,一手持扇,一手持珠。

「公主是要臣,選一樣?」我問。

「沒錯,兩樣東西,你只能拿一樣。」他笑。

我猶豫著出手。

「先不急。」他回胳膊,「聽本宮說完,你再選,不然本宮怕你后悔。」

他緩緩抬眼,看向城樓角上的月圓:「顧煜衡三元及第,學富五車,可讀過本朝通史?」

「自然是讀過的。」

「先帝與皇后育有三子一,陛下是他最小的兒子,繼位時僅是四歲孩,這是為何?」

「因為皇長子與皇次子,都不幸早亡了。」

「早亡因由?」

「皇長子十七歲那年,染了疾病,驟然去世,皇次子在十六歲那年,意外失足,落水亡故。」

我有過目不忘的能力,這難不倒我。

「駙馬史書讀得不錯,但本宮告訴,那是假的。」

儀靠近我,俯在我耳邊輕笑:「他們,都是瘋癲發作,暴斃而死。」

我心口猛地一跳,驚愕看向他:「你說,瘋——」

「瘋,癲。」蕭儀無比瑰麗的紅含著一抹笑:「不只他們,先帝的皇后,他們的母后也是瘋癲而死呢。」

我一雙眼瞳,地山搖。

有載,瘋癲者,傳子,十居八九……

難怪。

難怪小皇帝脾氣那麼詭!

假如小皇帝也傳到了瘋癲,那蕭儀——

「本宮是個瘋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蕭儀大笑了起來。

著他,心里說不出是酸還是苦,只覺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生生疼了一把。

「心疼本宮了?」蕭儀看我。

「是。」

我聲音有些:「我心疼。」

我的妻子,傾國人,聰明絕頂,他不該是——不該是……

「你這麼坦誠,本宮都舍不得逗你了。」

儀慢慢平度嗤笑,只定定向我:「兩個

「第一,先皇與皇后只生了三子,沒有一,本宮不是嫡出。

「第二,陛下確實傳到了瘋癲之癥,注定早死。

「本宮要他今夜婚,就是要讓他早些瘋癲親政,再留下瘋癲子嗣。

「一脈傳一脈,永遠瘋癲,國無寧日。」

今晚發生的種種,都沒有這兩個來得震撼。

可還沒等我想清楚,蕭儀又將雙手遞了過來。

他輕聲慢語,笑容款款:「本宮送你其中一樣,你拿了之后,給易辭,他在城樓下等你。

「你若選扇,今晚陛下合巹酒里,便是助興藥。

「你若選珠,今晚合巹酒里,便是絕嗣藥。

「本宮建議,你選扇吧。」

我用平生最快速度抓起那串明珠:「臣說了,此生要與公主作對,從今夜,從此事,便已經開始了。」

「哼。」

儀揮了揮團扇:「無趣的選擇。」

我冷汗都快嚇出來了,但此刻,顧不得更多,轉就要下城樓。

「煜衡。」蕭儀喊住我。

我扭頭看他。

他站在城樓邊緣,正朝我笑:「一還一,本宮不欠你了,你老老實實在帝都等著本宮回來,履行你我一生相斗之約。」

說完這話,他后退兩步,縱躍下城樓。

儀!」我大驚失,跑了過去。

只見他紅飛揚,人已落座在一匹白馬背上。

轉眸看我,笑了一下,策馬而去。

我攥著珠子,遙遙看向他離去背影。

「一諾即,生死不忘,公主,臣等你回來。」

25

下城樓時,果然看見易辭在等我。

將珠串給他,我剛要說話,易辭卻躬道:

「長公主已命閣擬定任命書,擢升顧大人為正五品戶部侍郎,全權負責征討漠北錢糧。」

他說完,又補了句:「一應人脈手段,皆聽駙馬號令。」

儀將底子托付給了我,我下了第一道命令:

「你現在,馬上,立刻——進宮去!!!」

易辭作為蕭儀的護衛,輕功自然很好,幾個起落就沒了蹤影。

我松了口氣,往公主府走。

一路上,我都在想蕭儀的話,長公主是先帝與皇后的嫡長,這是世人皆知的。

他卻說他不是。

那他——又是誰呢?

正想著,一輛馬車攔在了我面前。

馬車上,是太尉府的徽記。

我走到車窗旁,微微躬:「恩師。」

車窗開啟了一扇,出杜太傅蒼老骨立的臉:「長公主出城了?」

「是。」我垂眸答。

閣的消息老夫也有,長公主信任你,將糧草給了你,也就是將命也托在你手里,你該知道怎麼做吧?」

「學生知道。」我平板回答,「學生定竭盡所能,為長公主安頓后方,增援補給。」

「糊涂!」

杜太傅呵斥道:「蕭儀權傾朝野,本無弱點,可如今他在外征戰,你只需在關鍵戰局斷了給前線的補給,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回不來了。」

我嘆了口氣,淡聲問:「恩師是在教學生如何叛國嗎?」

「漠北不過是壁月的附屬國,無足輕重,但蕭儀卻是壁月最大毒瘤!

「蕭儀不死,寒門哪有出頭日?你不是

也痛恨權貴當道嗎?這是千載難逢,絕無第二次的良機!」

杜太尉的話字字耳,不知為何,我想起了當初科考后,他對我說過的另一番話。

他說寒門學子,自民間而來,最該懂百姓疾苦,一朝做,便要做最清白公正的

【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煜衡,你要謹記,初心不忘……】

當年的話,猶在耳邊,如今只覺得可笑可嘆。

「恩師。」我靜靜發問,「你府中雕梁畫棟令人一見難忘,木雕中,以金箔鑲嵌,屋頂琉璃瓦,一片要百兩銀錢……恩師能否告訴我,錢,是哪來的?」

杜太尉臉巨變。

我自顧自地笑了一聲:

「寒門,世族,不過是兩派爭權奪利時,披著的一層皮罷了……

「你府中沾金銀,奢靡風,符鈺馬車是價比黃金的金楠木。

「我的摯友,我的恩師,都了什麼模樣?

「我那時在想,這世上還有沒有與我同行的人……我想不通,也接不了。

「到頭來,公主沒能折了我的腰桿,你們,卻險些斷了我的信念。」

話說到這里,我已經不想再說下去了。

閉了閉眼,我淡然開口:「漠北之戰,關乎國祚,不容半點閃失,倘若有人謀叛國……」

我看向杜太尉渾濁的眼,輕輕地,慢慢地說:「下,也是會殺人的。」

杜太尉眼眸驀地張開。

行了禮后,我大步走向公主府。

再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如霜如雪。

誠如我一生所求——清白于世,孑孑獨行。

……

【蕭儀】

壁月世族圈曾流行過一個游戲。

權貴子弟強搶民間人,強迫孕,比十個月后,誰生出的孩子最漂亮。

儀便是這樣出生的。

他的父親是當朝親王,母親是生于江南的小家碧玉。

儀生來絕,被他父親破例留下,謊稱是正妻所生的一位郡主。

沒人比他父親更清楚,他究竟是男是

但那又怎麼樣呢?

從小到大,他父親給他穿裝,做孩打扮,每每他的臉,喃喃著他到底什麼時候能長大。

啊……

長大做什麼呢?

給自己的親生父親做孌私寵嗎?

儀覺得有趣——是的,他并不覺得怕,只覺得有趣。

笑,無論是被生父覬覦,眼神猥,還是幾次三番,被臉頰,他都笑著接納。

又乖,是所有人對他這位「郡主」的印象。

直到——

他坐在已是父皇的男人上,又又乖地將慢毒藥,一勺一勺喂進去。

那年,他六歲。

隨著他長大,皇帝越發垂涎,幾乎克制不住。

十四歲上,在又一次化解被侵犯的命運后,他勾引了前來議和的漠北皇子。

自愿嫁漠北,和親漠北可汗。

他的父皇自然是不愿意放人的,可漠北強橫,困擾壁月數百年,和親是最好辦法。

于是,壁月大公主蕭儀就這樣去了漠北。

一路上,他以,又以奪權游說。

等到了漠北,就在親那日,皇子在帳中殺死了自己的老父親。

本以為汗位、人盡在懷中,卻沒想到,蕭儀以利挑撥。

老可汗死得突然,沒有指定繼任者,脈子嗣,人人都有機會。

先是某一個與某一個較勁,漸漸擴展為一群勢力與另一群勢力抗衡。

無數人被拉下了水。

唯獨在岸上的,是那若天仙的壁月公主。

他就這麼笑地,一個一個,將人推了下去。

兩年而已,漠北貴族但凡有些能力的,都死于自相殘殺。

儀玩夠了,便回壁月,與他父皇繼續玩。

那時的老皇帝,中毒已深,雖然覬覦這越來越麗的「兒」,卻也沒有能力得手。

當父親不把孩子當人看,孩子又該怎麼回報父親呢?

自然是——善加利用。

于是,蕭儀以公主之朝堂。

吹著香的風,含著絕的笑,殺著無數的人。

直到老皇帝駕崩。

他攝政掌權,控制住了年僅四歲的弟。

唾手可得的權勢,有什麼意思呢?

他選中杜藺,不留痕跡將他提拔上位,甚至幫他培植勢力。

既然沒有對手,那就創造個對手。

杜藺實在不爭氣,幾年時間,也沒什麼氣候。

就在他有些不耐煩時,那命中注定,要與他糾纏一生的人,出現了。

顧煜衡。

寒門,三元及第,

算學無雙的天才。

他氣質清雋,骨如竹。

……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這麼有意思的人了。

儀說不清自己對顧煜衡抱有什麼念頭,總之,挪不開眼。

顧煜衡不滿他的作風,與他作對。

初出茅廬啊……

不懂權勢傾軋,這麼天真,這麼端正——他心底生出了念。

念來勢洶洶,想殘暴又殘忍地碎一傲骨。

可他還沒來得及手,有人就先一步按捺不住。

顧煜衡看不慣兩派相斗,竟上本彈劾:不但有南派,還有北派。

主打一個眾生平等,人人有份。

不住顧煜衡,杜藺顯然也不能。

或許,杜藺那只老狗,真以為顧煜衡拜他為師,就是他的人了?

顧煜衡才壁月,杜藺得不到,就不會讓他為權力路上的絆腳石。

一場謀,就在蕭儀的眼皮子底下鋪開了。

儀樂見其,他覺得,顧煜衡太青,雖然有一氣節,但卻沒有手段。

「木秀于林風必摧」。

就算再優秀,這棵小樹也經不起日后的巨力碾

如果能歷練他,讓他從小樹長大樹。

那以后的日子,絕不會無聊了。

兩派頭一次達一致。

顧煜衡被流放燕州。

儀時刻關注顧煜衡的向。

知道,他在燕州第一年,將燕州混了近百年的民生錢糧整理清楚,減了燕州百姓困苦艱難。

第二年,他又變革了燕州商賈,向東開辟海貿,向南販運帝都,將一州稅簿翻了五倍。

到了第三年,他燕州軍營,主管糧草財俸,令燕州軍士無不稱贊。

軍營苦寒,他在那里得到了寒癥。

寒癥于弱之人而言,危及命。

顧煜衡若是死了……

他若是死了……

儀的腦中有剎那間的空白。

四位太醫帶著無數藥材,連同一封信去了燕州。

信上,蕭儀將顧煜衡罵了個遍, 不吝于惡毒威脅。

若是顧煜衡敢死在燕州,他要讓顧煜衡連一捧墳頭土都蓋不住!

幸而, 顧煜衡過了寒癥。

他痊愈后,一封閣任命, 送到了燕州。

在被流放了三年后, 顧煜衡終于回到帝都。

儀原想著,顧煜衡回帝都第一件事, 必要來見自己。

——若不來, 怎麼對得起他翹首以盼,的一顆狼子野心。

然而。

顧煜衡真就沒來。

他去了北派夜宴, 被他自以為是摯友的符鈺下了藥。

顧煜衡太過耀眼,他不在帝都, 尚且有人看得見符鈺, 他若回來, 又有誰敢說自己是青年才俊?

符鈺買通宮, 只等顧煜衡藥效發作, 便誣陷他在宮企圖強迫宮婢。

那是十死無生的大罪。

儀的人時刻盯著顧煜衡,第一時間將人帶到了他面前。

那青竹般的君子, 此刻滿臉緋紅,無意識扯著裳。

儀原本只是著他的下看,看著看著, 便看見裳之下,水的肚兜系帶。

子麼……

他驀地笑了。

與自己斗了這麼久,被自己心心念念了這麼久的人,竟是子。

子的話……

儀玉似的手指慢慢勾開青腰帶。

似笑非笑地在顧煜衡耳邊笑道:「本宮饞你已久, 今晚,便不客氣了……」

于是。

虛凰,紅燭燃香。

……

……

【上元十二年末,漠北作,長公主蕭儀帶孕出征, 只一月平定叛,凱旋回朝。

【上元十三年初,駙馬顧煜衡奉旨出帝都, 赴陪都迎長公主,長公主于陪都產, 力排眾議,冠以顧姓,名曰:承平。】

壁月長公主蕭儀, 風華絕代, 天人之姿,好武嗜殺,邪佞弄權,不得人心。

壁月文博侯顧煜衡, 婚配長公主, 因功獲封外姓侯,算學無雙,謙謙君子,勤政治世, 人心所向。

公主與駙馬,雖攜手白頭,卻一生不睦。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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