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出征回來，還帶著一個子。

嗚咽著鉆進將軍懷里：「姐姐是不是討厭我呀？妾好怕。」

可到了深夜。

滴滴的子把我至角落，纖手上我的臉，紅輕啟。

說：「我終于找到你了。」

1

「夫人，今日是將軍的生辰，您備了什麼禮呀？」

一直跟在我邊服侍的婢子夏春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中端著一盤糕點。

我垂眸看向手里的香囊。

夏春眼尖，在一旁笑著打趣：「夫人手巧，將軍見了，一定會喜歡得。」

我笑笑，并沒言語。

因為只有我知道，這個香囊大抵是送不出去的。

與宋惟親兩年以來，他從沒有一次收下過我送的生辰禮，甚至可以說是厭惡它們。

說話間，有婢子通傳，說將軍已下朝回來了。

我起走到門口時，宋惟已走下不遠的木橋。

在他后，還跟著那個子。

此刻，宋惟臉上的神極盡溫，就連眉眼之間也盡是笑意，時不時回頭看向后的子，與說些什麼。

那是他新納府的妾，名喚綽。

宋惟再抬起頭，與我視線相撞。

瞬間，他角下落，面上又恢復了往日冷漠的神。

「你在這做什麼？」

宋惟率先開口，聲音中滿是不耐。

我垂下眼簾，將手舉到他面前。

然而宋惟只看了一眼便皺起眉頭。

他剛想開口說話，就被后的綽搶了先。

鉆進宋惟的懷抱，聲開口：「阿惟，姐姐繡得好漂亮呀，還致，不像我，什麼都不會，也不能給你繡香囊。」

綽甫一開口，宋惟的神便了幾分。

他用長臂攬住綽，溫聲說道：「在我心里你便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阿綽，我去給你買你吃的果子好不好？」

說完，宋惟抬頭看我，眉間再次皺：「談子衿，我早與你說過，你我同在一屋檐下，只需相安無事便好，至于這些生辰禮，你無須準備，我也不會收。」

話音落下，宋惟抬腳離開。

可綽沒走。

掙了宋惟的懷抱，站在原地，視線依然在我手中的香囊上。

「姐姐，他一個死男人，哪里懂得欣賞。」

綽慢步向我走近：「不若姐姐送給我，你親手做的香囊，我定視若珍寶。」

我愣了愣，倒是沒想到會喜歡我在街市上隨手買的香囊。

「既然你喜歡，那便送你。」

聞言，綽笑地從我手中接過香囊。

看著離開的背影，夏春在我邊小聲嘀咕：「咱們家這位……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2

夏春的話讓我想起兩月前，宋惟頭一次帶綽回來的場景。

彼時，他在外征戰兩年，終于在新年伊始凱旋回京。

將軍府門口，我帶著眾多家仆一齊看著那浩浩的隊伍慢慢由遠到近，帶起一陣塵土飛揚。

不多時，宋惟勒馬，在將軍府前停下。

我抬頭看去，首先映眼簾的，便是那雙攬在宋惟腰間的手。

十指纖細，恍若白玉。

伴著上京百姓的呼喊聲，我視線上移，看向那個坐在宋惟后的子。

昨夜，上京城剛下過一場雪。

一片雪白之中，坐在馬背上，面上覆著素紫的面紗，只出一雙眼。

眼波流轉，我不自覺地愣了神。

在眾人的簇擁下，宋惟先行下馬。

他的雙腳甫一落地便立即轉，將自己的手臂舉到子手邊。

可子不但沒有搭上宋惟的手，還于人群之中向了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看到眼角彎彎，似是笑了。

而后，抬手搭在宋惟手臂上，借著力道翻下馬。

在眾多上京百姓的注視下，宋惟毫不猶豫地拉起的手，與十指扣著邁上石階。

行至我旁時，綽突然停下腳步：「將軍且先進去，妾想與姐姐說句話。」

宋惟也沒多問，只是轉頭看向我：「談子衿，你若敢分毫，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說完，他便闊步向府走去。

而眼前的綽尾飄，又向我走近幾步。

我正出神時，猛地湊近，面紗與我的臉不過咫尺之距。

忽然有微風拂過，面紗一角輕輕過我的側臉。

「姐姐。」

綽開口，卻不是先前與宋惟說話時的嗓音。

而后，微微躬，順著我的側臉向上，最后停在我耳邊。

我來不及后退。

慌間，的聲音傳

我耳中，輕又嫵。

說：「終于找到你了呀。」

3

我與宋惟婚兩年，一直都是分房而居。

這兩年里，他從未踏過我的房間。

每每需要我做什麼時，他都會找管家來與我傳話，從不與我多說一句。

可現在，他竟然主來到我房里。

就連夏春瞧見他的影也不一驚，連忙行禮：「將軍，您先與夫人說些己話，奴婢這就去——」

宋惟開口將的話打斷：「談子衿，我要抬阿綽為妻。」

我坐在榻上，放下手中的書，而后抬頭看他。

「雖然礙著你祖父我無法休你，但今日我來也并不是與你商量，你允或不允，我都會讓阿綽與你做平妻。」

下一秒，的聲從門外響起：「將軍消消氣呀。」

話音剛落，綽邁過門檻，慢步走到宋惟邊。

拉住宋惟的袖，只是輕輕甩了幾下，宋惟臉上的戾氣便立即有了幾分緩和。

「讓妾來與姐姐說吧。」

綽走到桌前，將茶盅倒滿熱茶，用手捧著，轉向我走來。

「撲通」一聲，綽彎曲雙膝，毫不猶豫地跪在我前。

「姐姐，妾在西北時，曾得將軍救命之恩，妾無以為報，只能以相許，用一生報答將軍恩，姐姐能大發慈悲，允妾府。」

綽低著頭，將茶盅舉至額前：「請姐姐喝茶。」

話音落下，屋陷一陣寂靜。

我垂眸看向那盅熱茶，鼻間忽然有些酸意。

不知是為了我那錯信宋惟的祖父，還是為了從未忤逆過祖父的我自己。

良久，我抬手到那盅熱茶前。

卻沒想到，綽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又猛得摔坐在地上。

那樣子像是被我用手推了一把。

茶盅應聲掉在腳下，頓時被摔得四分五裂。

刺耳的聲響之后，綽緩緩抬頭，我這才看到的側臉竟被碎片劃出了一道痕。

以及，角那一抹狡黠的笑。

4

我怎麼也沒想到綽會在此時陷害我。

原本站在后的宋惟快步向前，長臂一揮，將攬在懷里。

那一刻，我甚至在宋惟眼中看到了殺意。

他怒吼：「談子衿，你做什麼！」

綽在宋惟懷里，細聲泣著：「將軍不要惱姐姐，姐姐是千金貴，妾只是區區舞姬，姐姐心中有氣也是應該的……」

這一番話說完，宋惟竟真的沒再說什麼，只是將橫抱在懷里，徑直走了出去。

我垂下手臂，將方才被茶盅碎片劃破的手藏進袖。

夏春在一旁輕聲提醒：「夫人，將軍走了。」

聞言，我抬頭看向門外。

天之下，綽那雙還泛著淚的雙眼，此刻卻盡是笑意。

……

當夜，上京城電閃雷鳴。

我不敢眠，一道驚雷劈了下來，更是驚得我進角落。

房還殘存著雷聲的余韻。

突然，我約聽到后有腳步聲正在悄然走近。

我心一橫，猛地睜眼，卻看到綽正站在我床前。

手中……似乎還拿著一樣什。

雷聲過后，窗外雨勢漸起。

綽周被微弱的月籠罩著，臉上未施黛，便顯得那道泛著紅的傷痕尤為明顯。

「姐姐的手，可還疼嗎？」問。

借著一閃而過的亮，我終于看清，綽手里拿著的竟然是個藥瓶。

我猛然想起今日在宋惟面前陷害我的事。

回過神后，我坐起子，快速向后挪，想要與拉開距離。

可綽的作更快。

快步走近，一只手拉住我的手腕。

「姐姐躲什麼？」

5

「姐姐就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綽便這樣拉著我的手在床沿坐下。

我自膽小，在上京世家子弟中更是出了名的怯懦。

格使然，此刻就算我心底不愿，也只能說一句：「你先松手。」

「好。」

倒是出乎我意料的聽話，話音剛落便松了手：「只要姐姐開口，我無有不依。」

我連忙又往后挪了一些，順勢用被子將自己包裹住。

「你到底想做什麼？」我問。

暴雨來去匆匆，不知何時，雨勢漸停，使得綽的那聲輕笑尤為清晰。

將藥瓶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姐姐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說完，又側頭看我，角微勾：「至現在不會。」

這話有些奇怪，我下意識地抬眼看。

四目相對時，眼底暗藏的

緒莫名讓我聯想到了時與祖父外出打獵時遇到過的豹子。

豹子伺機而，等待著獵吞腹中，吃干抹凈。

因著綽此時的模樣，與午后在宋惟面前那般弱模樣著實不同，我暗自在心中揣，

此番來我房中，許是為了讓我同意宋惟抬為妻。

我倉皇開口：「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你的，至于宋惟，你只管與他——」

「你以為我來是為了他？」綽將我的話打斷。

「不然呢？」

視線中，綽的角緩緩下落：「你當真不記得我了？」

我聞言一愣。

「我們以前……見過嗎？」

我小心翼翼地開口，生怕再去宋惟面前告我一狀。

好在綽并沒言語，只靜靜地看著我。

而后，抬起手，迅速從被子底了進來，準確地找到了我傷的那只手。

「將手展開。」

再開口，語氣突然變得嚴肅，不容我拒絕。

我便聽話地將手心在面前展開，出了午后被碎片劃破的傷口。

綽低下頭，將湊到我傷口旁，輕輕呵著氣。

一陣陣溫熱自掌心傳來，惹得我心尖發。

于是我想要將手回，卻被綽察覺。

沒有抬頭，只是握著我手腕的手更了些。

纖長的雙睫微微：「姐姐乖些。」

可是我從未與子有過這樣的接，更何況，眼前這個子還是宋惟的妾。

無奈之下，我只好開口誆：「你這樣吹，我很疼。」

「疼」字出口，綽這才抬頭。

看著我，抬起另一只手到腰間拿出一方疊著的巾帕：「知道你怕疼。」

綽單手打開巾帕，出里面幾顆泛著的果脯：「我給你帶了這個，免得你又哭鼻子。」

用纖細的手指捻起其中一顆，送到我邊。

果脯的甜味從舌尖開始蔓延，很快便在我口中席卷。

接著，綽用掌心托著我的手，又將藥倒在我的傷口上。

的作極其緩慢，仿佛面對著的是什麼奇珍異寶。

「這藥是我從西北帶來的，從前我傷時便會用將它敷在傷口上，雖然疼痛，但效果奇佳，饒是我上那些深可見骨的傷痕，用了這藥也定能恢復。」

我咽下果脯，口中還有殘留的甜，分散了掌心的痛。

「你這話說得，好似你從前見過我哭鼻子一般。」

我話音剛落，綽為我上藥的手猛地一頓，藥隨之散出微微煙霧。

抬眼看我，未涂脂的抿著。

「若我說，我見過呢？」

……

翌日晨起后。

想到昨夜的場景，我本能以為綽的出現只是一場夢。

直到我看見桌案上的藥瓶，以及我手上被人仔細理過的傷口，我才相信那并不是一場夢。

可若不是為了宋惟，又為何要來幫我上藥呢？

6

午飯時，郡主府的小廝遞來帖子，邀我前去參加百花節。

想到往年百花節的場景，我本想拒絕。

祖父說過的話忽然在我耳邊響起。

他說：「你生來被冠以『談』姓，便要時刻以家族榮耀為先，不可得罪貴人。」

祖父說這話時，正逢我與郡主府的小世子起了沖突，被他一腳踢中小腹。

我本以為祖父會為我討要說法。

可最后，他罰我跪在祠堂前，一日一夜不能起。

我猶記得，在數盞長明燈下，祖父拿著木尺，一下接著一下打在我掌心，下手毫不留。

夜幕下的祠堂里縈繞著我的哭聲。

祖父卻并不心：「陛下喜郡主，對世子自然也是屋及烏，你如何敢開罪世子？」

「記住，先有家族，才有你！」

恍惚間，好似有木尺再一次落在我掌心。

我猛地將手握。

而后，我示意夏春接過帖子，對小廝道：「有勞。」

兩個時辰后，夏春帶著轎子候在將軍府門前，準備出發前往郡主府。

「將軍呢？」我問。

轎外的夏春支支吾吾：「將軍他……他帶著……小夫人出去了。」

我即刻了然，即將在郡主府經歷的，會是怎樣的腥風雨。

許久，搖搖晃晃的轎子終于停下。

夏春掀起轎簾：「夫人，到了。」

……

百花節并不是節日，而是當朝云安郡主的生辰。

雖然只是陛下的義妹，卻深得陛下喜，時也曾與陛下同住一座寢殿。

陛下

不顧朝臣反對，將郡主的生辰定為百花節。

是以在這一天，上京所有的貴都會出現在郡主府，一同為郡主恭賀生辰。

我低著頭走在府的一條小路上。

突然，一雙男式長靴擋住了我的去路，隨之響起的，是充滿鄙夷意味的聲音：「喲，我還當是誰呢，這不是上京有名的活寡婦嗎？」

7

聽到這悉的聲音，我抬頭看去。

果然是那位自小就與我互相看不順眼的世子。

但祖父說過的話時刻盤旋在我腦中。

我低頭行禮：「問世子安。」

世子手中拿著酒盞，滿臉通紅，又步履蹣跚地走近幾步，醉意盡顯。

「活寡婦今兒又是獨自前來？」

說完，他舉起酒盞到邊，又猛灌幾口烈酒：「也是，聽說宋將軍自西北尋到了一個溫嫵的子，你一個死板又無趣的木頭，換作我我也不要！」

我抿：「世子，時辰到了，我要去給郡主送賀禮。」

「賀禮？」世子冷笑，「你一個活寡婦，給我母親送賀禮，也不嫌晦氣。」

他一副紈绔模樣地看著我：「我一直好奇，幾年前，你被人綁到那種地方，到底有沒有被——」

時隔幾年，再次有人提及那件事，好似有人在我耳邊猛地撥弄琴弦，聲音震耳聾。

我終于忍不住開口打斷他的話：「世子慎言！」

「我祖父乃太子太傅，我也是平西將軍之妻，世子應當慎言。」

我垂在側的手握拳，止不住地抖，只覺得曾被祖父打過的掌心還在作痛。

世子朝我啐了一口：「我呸！」

「本世子還需跟你一個活寡婦慎言？」

他說著，又向前一步，拿著酒盞的手高高舉起。

眼見烈酒就要滴落到我發頂。

突然，有人從我后快步走近，將世子手中的酒盞搶了過去。

吃醉酒的世子終于反應過來，怒吼道：「你誰啊！敢在本世子面前造次！」

我側臉看去。

刺眼的日之下，有暈從我眼前快速閃過。

我微微瞇眼，終于看清了那個站在我側的人——

綽。

穿著素裳，一頭墨發高高束起，手中正拿著白玉酒盞。

世子那雙通紅的眼睛將綽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眼中的貪念毫不遮掩。

他冷哼一聲：「長得倒是有幾分姿，不如來郡主府給我做通房。」

一旁的綽朱輕啟，聲線清冷：「蠢笨如豬。」

「你！」世子用手指向綽，「你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命！」

綽向前一步，擋在我與世子之間，又抬起手橫在我前：「信，只不過……」

「在你殺我之前，或許，你已經死在我手上了。」

說完，微微抬手，將酒盞扔在世子腳下，「啪」的一聲，烈酒沾滿了世子的長靴。

我站在綽后，看到的發尾被風吹起，有幾縷落在肩上。

接著，帶著我轉，向郡主府大門走去。

在這條并不算長的幽徑上，綽走在我前面。

我垂眸，看到那只纖細的手正拉著我的手腕。

腕間有條銀鏈，正隨著的作發出清脆聲響。

看著看著，忽然，我眼前有道人影閃過。

極其瘦弱的孩，不蔽、遍鱗傷。

步履蹣跚地向我走來，腕間也有鈴聲陣陣。

在那間不見天日的暗室里，我聽到說：「姐姐，等我。」

8

綽并沒有帶我回將軍府，而是帶著我來到了城西的一間廢宅外。

廢宅已沒了牌匾，昭示著主人的命運。

我拎起擺，邁上石階。

廢宅之荒草叢生，殘敗不堪。

明明是在盛夏，卻約滲著涼意。

綽在我前幾步遠的地方站定，背對著我：「談子衿，方才那蠢笨世子如此侮辱你，你為何不駁？」

我愣了愣。

而后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腳尖：「我祖父說，談家人要知禮儀、懂分寸，不能做出有辱家族榮耀之事。」

話音剛落，綽輕笑一聲：「縱容傷害自己的人，難道便是他們所謂的禮儀與分寸嗎？」

抬起頭，環視四周：「你可知道，這間廢宅從前住著誰？」

我輕聲回答：「知道。」

盡管已經過去許多年，但我依然記得，這間宅子也曾金碧輝煌，門口掛著陛下親筆題寫的牌匾，住著那位軍功赫赫的嶺南候，鄭言。

他與陛下一同起義，又陪著陛下主上京。

陛下登基后與鄭言義結金蘭，又冊封鄭言為侯。

如同皇族、手握滔天富貴的鄭言卻主請纓，前去鎮守嶺南。

在我十歲那年，上京城開始出現一種傳言——

鄭言擁兵自重，意圖謀反。

彼時，鄭言的兩個兒子將將死在戰場上，一個被萬箭穿心，一個被凌遲死。

聽聞他還有一個兒，在鄭家二子亡之后便被皇帝以看顧之名接到了宮里，此后便再也沒有出現過。

短短幾日，那傳聞愈演愈烈。

似乎上京城中的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鄭言到底會不會造反。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不僅沒反，還主上虎符，并將自己一手練出來的鎮西軍拱手讓于他人。

后來，這些消息不知被誰傳到了嶺南。

那些曾過鄭言庇護的百姓為他抱不平，便聯名上書。

滿滿十頁，寫滿了鄭言的戰功。

可宮里傳出的消息并不是陛下恢復鄭言職，而是——

鄭言獨，突然失蹤。

再然后就是那夜連綿不斷的暴雨，以及自刎于宮門前的鄭言。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地在他上擊打，沖散了自他頸間流出的鮮。

鄭言過后，皇帝連夜頒發自省詔書，說自己輕信小人，鄭言以死明志，自己心中有愧，一定會找回他兒，當作公主養。

一聲輕嘆。

綽抬起手，上一旁曾被焚燒過的枯樹枝干：「直到今天，已沒有多人記得那位躺在暴雨里無人收尸的嶺南候，也沒有人在乎……」

「那個失去父兄的孩如今過得如何。」

頓了頓，轉過來看我：「談子衿，這世間，沒有什麼比你自己更重要。」

「你應學會自私，學會為你自己而活。」

我怔愣著，抬頭看向綽。

此刻，站在廢宅之中，后是斷壁殘垣，卻也有晚霞萬千。

我忽然覺得，并不只是一個跟著宋惟從西北回來的小妾，也不是靠賣笑過活的舞姬。

「綽。」

我輕聲開口，生怕驚擾了此刻的寧靜。

「四年前，在那間暗室里，我們見過嗎？」我問。

綽握著枯樹的手猛然，折斷了一木枝，有灰塵自半空飄落。

看著我：「我們……」

忽然，瞳孔微，視線像是越過我，在看著我后的某。

再開口時，的聲音莫名有些發啞：「我們并沒見過。」

「我從前……一直在西北，從沒來過上京，你多慮了。」

……

夜后，我坐在桌案前描摹字帖。

突然，夏春小跑著從外面進來：「夫人，您聽說了嗎？」

我聞聲抬頭：「聽說什麼？」

夏春在桌邊站定，小口著氣：「郡主府著火啦！」

「也不是，」擺擺手，「聽說只有世子居住的院子著了火，好在火勢不大，已撲滅了，世子也無大礙。」

一滴墨掉落在紙上，泛起一團水暈。

「可有抓到……犯人？」我問。

夏春搖了搖頭：「聽郡主府的下人說，那人輕功絕佳，差到的時候也只是見了個人影，并沒抓到。」

9

這日一早，我剛梳洗完畢便聽到夏春通傳，說宋惟的長姐來了。

打開房門后，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木橋上的長姐。

雙手叉腰，對婢子頤指氣使，一副市儈模樣。

我嘆了口氣，還是迎了出去。

長姐自遠看見我便放聲說：「喲，瞧瞧，這不是談太傅家的金枝玉葉嘛。」

言語之間是一如既往的怪氣，我并不驚訝。

「長姐今日怎麼來了？」我問。

雙手環，面上斜睨我一眼：「怎麼？我弟弟的府邸，我做長姐的來不得？」

「還是說，談大小姐時至今日仍認為是阿惟配不上你？」

我剛想開口辯解，卻又被搶了先：「你當年被人綁進那種地方，子不干不凈，若不是阿惟肯娶你，你此生就得孤獨終老！」

刺耳的聲音響徹在將軍府：「婚兩年也不見你生個一兒半，也不知你那德都學到哪里去了！」

說完，似是還覺得不過癮，又補了一句：「上京城里人人都說我弟弟養著一個活寡婦，此話果然不假，我看啊，我弟弟就應將你休了，另娶新婦！」

這兩年來，我聽過許多人明里暗里稱我為「活寡婦」，仿佛不得丈夫寵便是天大的罪過。

但唯獨今日從口中說出的這聲「活寡婦」異常清晰，直擊我心底。

我看向長姐，冷聲說：「將軍應當快到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不等開口，我轉走下木橋。

刺眼，我低著頭，腳步匆忙。

卻沒想到將將走過拐角，迎面便撞上了一個人的肩膀。

我抬頭看去，竟是宋惟。

此刻，他正垂眸看著我，面上表淡淡。

「那樣說你，你不生氣嗎？」他問。

這大概是婚兩年以來，宋惟第一次這樣心平氣和地與我講話，我有些發愣。

可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又冷了下來：「我帶阿綽回來，你也不生氣嗎？」

聽到「綽」二字的瞬間，不知為何，我的心跳突然加快。

思索一番后，我如實回答：「不氣。」

他點點頭，面上卻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我倒是頭一次聽說，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帶一個陌生子歸家卻并不生氣的。」

聞言，我抬頭看他。

他的話中似乎還含著旁的意味，我聽不太懂。

「宋惟，你知道的，妻子與丈夫這些詞，用在你我上并不切。」

看著宋惟發愣的臉，我輕聲說：「我們為什麼會婚，你我亦心知肚明。」

話音剛落，宋惟跟著開口：「是啊，若沒那些事——」

可話還沒說完，不遠就傳來了家仆急切的呼喊聲：「出事啦！」

「快來人啊，宋娘子落水啦！」

10

我與宋惟一前一后趕到木橋邊。

滿是綠苔的水中，宋家長姐正閉著眼撲騰，還有幾片殘破的荷花葉正黏在發頂。

想要開口呼救，卻猛地嗆了一口水。

而木橋上站著的人，正是綽。

半蹲下，看著水中的人：「我的人，也是你配說教的？」

「宋家娘子，看看你現在這容貌不端的樣子，為平西將軍的長姐，你那德都學到哪里去了？」

我站在不遠看著綽的背影，一異樣的緒在我心頭浮現。

這已不是綽頭一次維護我了。

更何況，這次還是在宋惟面前。

我側頭看向后的宋惟，只見他也在看著木橋上的綽，抿，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

晚飯后，我坐在房中看書。

門口忽然傳來夏春的聲音：「將軍？」

我抬起眼簾，看到宋惟正站在門口。

他雙眼通紅，呼吸也有些急促，看起來像是吃了酒的模樣。

于是我出聲提醒：「你走錯了，你與綽的院子不在這。」

宋惟卻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談子衿，你知道我最厭惡你什麼嗎？」

不等我開口，他又自顧自地說道：「你看見我時，這副永遠都毫無波瀾的模樣，就是我此生最厭惡的。」

他站在最后一層石階上，手撐著門框。

「就連婚那晚你看我的眼神，都比不上你今日看見綽時的眼神。」

我放下手中的書：「你想說什麼？」

「看，就是這個表，在面對我的時候，你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上京貴，只有在面對綽時，你才是有有的談子衿。」

夏春不知何時已退了出去，屋子里外只剩下我與宋惟。

「那是因為，你我能夠婚，本只是一場意外。」我說。

「意外嗎？」

宋惟冷笑一聲：「確實。」

「談家曾有三位帝師，你祖父又是當今太子太傅，若沒有那場意外，或許你也不會嫁給我這種武夫。」

說完，宋惟抬眼看我，雙目中的猩紅更甚：「只是，談子衿，你有沒有想過，那件事當真只是意外嗎？」

「那夜，若不是你祖父他……」

說到關鍵，宋惟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猛地站起，任憑上的披風掉在地上：「我祖父如何？」

宋惟卻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留下一句：「罷了。」

「你早晚會知道的，你的命與你的，從來都由不得你自己。」

11

火燭燃盡之后悄然熄滅。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有了困意，可夢里卻狂風大作，似有暴雨即將來臨。

那天，約著幾分悉。

在床上幾番輾轉反側，我終于想起，那一夜的燈會之后，便是這樣的狂風暴雨。

……

六歲時，我父親因病去世。

翌日，我站在靈堂中，看見母親自戕于父親的牌位前。

自那之后，我便被祖父帶在邊，由他教養。

談家曾出過三位帝師，從不參與朝政紛爭，為世代清流。

祖父更是自我時便教導我，為談家兒要知禮儀、懂分寸，事事以家族榮耀為先。

直到十五歲那年。

在我上，發生了一件足以讓談家名聲掃地的事——

我被人綁了。

那日出游燈會，祖父原本派了三個懷武功的家仆跟在我邊保護。

可那人速度之快，就連他們都沒能反應過來。

再睜

開眼，我已在一個手不見五指的暗室里。

整整三日都沒有人來索要贖金，只有按時被人放在門口的吃食。

這里暗、，不知又過了多久，我的思緒逐漸混沌。

突然，有細微的聲音在角落響起，似是有人打開了墻面上的小窗。

我勉強睜開眼睛，循聲看去。

天乍泄的瞬間，我以為自己看到了母親。

「母親……」

卻不回答，只是蹲在窗沿看著我。

「母親，您也在怪我嗎？」

怪我貪燈會上的熱鬧，怪我不懂分寸，被人綁到這里，將使談家面掃地。

下一秒，那人將小窗撐得更高，頃刻之間有更多的天灑了進來，將仄的暗室照亮。

慢慢的，我終于得以看清，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孩。

一頭長發沾滿灰塵，還夾帶著許多草屑，上的服破爛不堪，勉強蔽，許多地方還帶著跡。

最后，我的目定格在的臉上。

那是一張被鐵質面覆蓋得嚴合的一張臉。

面下還有一條手臂的鐵鏈，正牢牢拴在的脖頸上。

12

孩跳下窗沿，帶起陣陣刺耳的鐵鏈聲。

走過來，抬手到我額前，了我的溫。

「你生病了。」喑啞的聲音在暗室里響起。

孩的手從我額前落下時，我一眼就看到，有麻麻的傷痕遍布在掌心。

「你是誰？」我問。

沒有回答，我也無法看見在面下的臉此刻是什麼表。

我只能看見在在外面的雙眼之中，似有傷的緒一閃而過。

「你什麼名字？」我又問。

可還沒來得及說話，「吱呀」一聲，暗室的鐵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

一個陌生男子走了進來。

他手中還拿著一長至拖地的皮鞭，正隨著他的作在地上前進，仿若一條蜿蜒的毒蛇。

男人面目猙獰，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我旁的孩：「你個賤人！還敢跑，我看你真是活膩了。」

他抬起拿著長鞭的手，毫不猶豫地朝孩上揮去。

來不及多想，我咬牙關，轉將孩抱在懷里。

那條長鞭上有許多倒鉤，落在我后背時，我上的應聲割破，頓時有涼意自四面八方襲來。

我忍著疼痛高喊出聲：「你不能打！」

「哦？」男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哈哈笑了幾聲，「一個早已被賣給我們的賤婢，我如何打不得？」

說完，他半蹲下，掛著傷疤的的臉猛地湊近，一雙混沌的眼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若不是上面有吩咐，老子連你一起弄。」

「來人！」

門外，有兩個壯漢應聲出現。

「把給我帶走，連夜出發，別再讓跑了！」

話音剛落，那兩個強力壯的男人架住孩的雙臂，使雙腳騰空，任如何反抗也于事無補。

我起向前撲去，試圖抓住的手腕。

奈何被關在這里許久，我的雙早已沒了力氣。

眼見著我的指尖與的手腕過，我收五指，卻什麼都沒能抓住。

而后，那扇小窗也被男人狠狠關上。

在天消失之前，我看到孩掙扎著回頭看我。

說：「姐姐，等我。」

不多時，暗室外猛然響起一陣刺耳的廝殺聲。

過鐵門的隙，我甚至可以聽到某個人被刀劍刺軀的聲音。

我怕極了，便捂著耳朵喊道：「救命！」

「救命——」

「姐姐，醒醒！」

我猛地睜開眼睛，大口著氣。

原來是夢。

驚魂未定之中，我看到綽正穿著單坐在床沿，秀眉皺，眼底滿是擔憂。

語速飛快地問：「你做噩夢了？」

我垂眸，看向綽的手，正握著我的手腕。

我終于意識到——

那年初見，或許是那個戴著面的孩唯一一次可以逃跑的機會。

可卻選擇了來到我邊。

一如如今的綽，在許多次我不知所措的時刻，都義無反顧地站在我側。

我想，或許我應當勇敢一次。

為了自己，也為了綽。

13

「夫人昨夜沒睡好嗎？怎地臉這樣差？」

早飯時，夏春邊遞來筷子邊說：「今日是談家老爺的壽辰，若看見您這模樣，又該沖您發脾氣了。」

「無妨。」

我笑笑，咽下一口熱粥。

再抬起頭時，我恰好撞上了綽的視線。

忽然，面

前的這雙眼與那年暗夜里在鐵質面后的眼緩緩重疊。

一陣莫名的悸隨之涌上心頭，我連忙移開視線。

匆忙吃了幾口后，我便尋了個借口先行離開。

在我后，跟著又響起另一陣腳步聲。

待我走到院中的合歡樹下時，后的人突然住了我：「談子衿。」

那聲音使我我心尖微。

我轉過，看著綽一步一步向我走近，直到與我站在同一棵合歡樹下。

抬起手：「這個送給你。」

說完，張開五指，出手心里的胭脂。

「那日在群主府，我聽見幾個貴說們都在用這個，我便買了，卻一直沒尋到時機送你。」

又走近幾步：「便在今日送與你吧。」

我垂眸看向綽的掌心。

除了那盒胭脂之外，的掌心白皙干凈，不見半寸傷痕。

「那些傷疤呢？」我問。

愣了愣：「什麼傷疤？」

我抬起頭，與四目相對：「綽。」

「群主府失火那夜，我就站在你院子外。」

話音剛落，我看到綽指尖微。

「你聽到什麼了？」問。

14

前夜，在聽到群主府失火之后，我心中不安，便趕到綽的院子外。

甫一走進院子，我便心生奇怪。

宋惟自西北回來后便一直與綽住在同一，可眼下，這院子里卻毫沒有宋惟的痕跡。

我隨手抓住一個正在灑掃的家仆：「將軍人呢？」

家仆一臉疑：「將軍？」

「哦，夫人還不知曉嗎？」家仆撓撓頭，「將軍回來以后一直都是住在東邊那個院子里，并沒有和小夫人住在同一。」

我怔愣著點點頭，尋了個理由將家仆打發走。

突然，一個陌生的聲從院子深傳來：「你傷，是為了那個人？」

話音剛落，傳來幾聲輕咳。

接著，我聽到綽說：「與你無關的事，問。」

院只剩下某人包扎傷口的聲音。

許久，那個陌生的聲再次響起：「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的聲調逐漸提高：「綽，你知道背叛他們會是什麼下場，若你叛——」

可話還沒說完就被綽打斷：「閉。」

「往后你若再敢私自出現在周圍，我不會放過你的。」

說這話時，綽聲線低沉，著冷冽，好似高山上終年不融的冰雪，毫不復往日的嫵。

思緒回。

合歡樹下，我向綽走近，低聲喚名字。

應聲抬眼看我，扇的雙睫好似蝴蝶。

我到前。

抬手拿起那盒胭脂時，我的指尖與的掌心相一瞬，又迅速分開。

「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實份是什麼嗎？」

胭脂還殘留著綽的溫，被我握在手中。

良久，綽終于開口：「其實，我是——」

「夫人！」

不遠，夏春跑了過來：「咱們該出發了。」

今日是祖父的壽辰，我無法耽擱，只能與綽說：「等我回來。」

與肩而過時，初夏的微風裹挾著的聲音到我耳邊。

「我會告訴你的。」

可我走得匆忙，沒能聽到的下一句話：

「若我能活到那日的話。」

15

祖父為多年，桃李遍布天下，在朝中亦是德高重。

每逢他生辰，便會有許多朝中員或是鄉紳來府中為他慶壽。

只是我沒想到，這會兒在的人，竟然會是云安郡主。

以及翹著坐在木椅上的紈绔世子。

我不著痕跡地嘆了一口氣，讓夏春等人將賀禮放在一旁。

而后，我向郡主低頭行禮：「問郡主安。」

郡主臉上的笑容和藹：「許久不見子衿了，還是這般落落大方、知書達理，不愧是京中貴典范，可見談太傅當真是教子有方。」

祖父擺擺手：「我這孫天愚笨，比不得郡主家的那幾位。」

話雖這麼說，祖父面上卻著幾分得意。

世子突然開口：「知書達理？？」

他面朝郡主：「母親，您生辰那日，談子衿還曾不顧尊卑對我說教呢。」

聞言，我抬眼看向祖父。

聽到世子的話，祖父雖面無表，但那幾分得意已消失不見，撐著拐杖的手慢慢。

反倒是群主輕咳兩聲，皺著眉頭看向世子：「不得無禮，子衿是太傅孫，夫君又是平西將軍，如何對你說教不得？」

「母親，怎麼連您也這樣說！」

世子猛地站起，用手指著我：「

一個不明不白被綁到青樓去的人——」

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綽那日對我說過的話。

「你應當學會自私，學會為你自己而活。」

「這世間萬，沒有什麼比你自己更重要。」

我再也不想顧及那些曾經捆縛著我的禮教與分寸了。

于是，我轉過，快步走到世子面前，在他驚愕的注視下，狠狠打了他一個掌。

清脆的聲響之后，祖父跟著起，卻舉起手中的拐杖，狠狠打在我后背。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我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

「談子衿！我教你的道理，難道你都忘了嗎！」

「滾去祠堂給我罰跪，沒有我的允許不能起！」

……

與時被罰一樣，祖父命人撤掉了祠堂里的團。

面朝談家列祖列宗，我彎曲雙膝，跪在堅的地面上。

正在燃燒的火燭散發出淡淡煙霧。

我閉上眼，被我藏在心底的記憶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彼時，暗室外的廝殺聲漸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落地力道之大，一聽就知是個男子。

鐵門再次被人打開，我抬眼看去。

一個穿盔甲的男子正站在那，另一只手中還握著一只沾滿鮮的長槍。

他說，他宋惟，奉我祖父之命前來救我。

至在那一刻，我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

可我終究還是低估了言語的重量。

就在我被宋惟救出的第二日，上京城傳出謠言，說談家小姐消失幾日，其實是被人綁到了城郊的青樓里。

他們說，在那種地方度過四日，必定早已失了貞潔。

在旁人心中，好似可以用來評價一個子如何的只有「貞潔」二字。

而我為談家人，深知這種謠言于談家而言將會是致命的打擊。

那日午后，我找遍全府都不見祖父蹤影。

最后，我在祠堂里找到了祖父。

墻邊立著他的拐杖，而他正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一陣微風，吹得我父親牌位前的火燭忽明忽暗。

跟著，祠堂響起祖父蒼老的聲音：「看來，你也在怪為父做錯了。」

我聽不懂祖父的話，便問：「父親怪祖父什麼呢？」

祖父一雙混沌的眼睛盯著牌位，卻沒回答我的問題。

良久，管家站在門外通傳：「老爺，人到了。」

16

我很好奇來的人是誰，但祖父不允許我去看。

于是我避開家仆，繞到正廳側門，小心翼翼地站在屏風后聽。

祖父說：「如今城已謠言四起，一個姑娘家，以后無論如何是嫁不出去了。」

「如此，我便將許配給你，不論結果如何，你都要善待。」

祖父的拐杖在地面上敲了敲，嚇得我渾一震。

「至于旁的，你我便藏在心里，待到各自百年之后帶進棺材罷。」

祖父話音剛落，正廳便響起另一個男聲：「是，宋惟明白。」

……

彼時，正逢朝中，前太子因故被陛下貶為庶民。

在我與宋惟的婚事定下之后，宋惟得祖父引薦，一夜之間了一軍主帥。

祖父也因幫助陛下得一猛將而到無數賞賜，了新任太子的太傅。

而我，短短三日之，試穿嫁，登上喜轎，在許多人的議論聲中嫁與宋惟為妻。

祠堂外，原本晴朗的天際忽然劈下一道驚雷。

我恍然想起那夜，宋惟吃醉酒后曾與我說過的話。

他說：「我很好奇，待有一日你得知，你所遭的一切皆拜你最敬之人所賜，你還會不會是這幅冷淡的模樣。」

時至今日，我終于明白了當年的祖父到底在害怕父親責怪他什麼。

我用掌心撐地，強忍著膝蓋的酸痛站直。

「祖父。」

我走到他面前，看著這個親手把我養育人的老人。

「當年我在燈會上被人綁走，祖父事先便已知，對嗎？」

17

「一派胡言！」

祖父氣極，手中的拐杖在地面上狠狠敲打，那聲音與祠堂中的安寧格格不。

「談家清流門楣，我如何會做將自己孫綁去青樓之事！」

我輕笑：「正是因為談家清流，朝中時您不愿站隊，生怕污了自己的名聲，卻又需要與宋惟聯手，穩定您在朝中的地位。」

「最穩固的聯手，便是結姻，為拴在同一繩索上的螞蚱。」

「所以，您指使那些人將我綁走，使我在城中名聲掃地，如此一來，您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我許配給宋惟。」

我終于懂了。

為什麼在那日

的燈會上，明明跟著我的家仆懷武功，卻未曾察覺危險；

為什麼宋惟在與我親之后，會在朝中有如神助般扶搖直上；

為什麼太子之位換了人選，朝中風云變幻，祖父的地位卻可以屹立不倒。

這一切，皆是以我為籌碼的算計。

我看著面前猶如風中殘燭的祖父，沉沉呼出一口氣：「在旁人眼中，您還是那個不屑加朝堂爭斗、保持中立的談太傅，亦是一個為孫嘔心瀝的祖父，您卻毫沒有顧及過我這個孫。」

祖父仰起頭，看我的眼神中未曾有一分一毫的歉意。

他揚起頭：「是又如何？莫要忘了，你姓談，與家族榮耀相比，這些本不值一提！」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倘若我不姓談呢？」

我看著他，腳步向后退去：「祖父，從小到大，您教過我許多道理，如今，孫倒是想講一個道理給祖父聽聽。」

「子的貞潔固然重要，但也不該被你們用來當作拉幫結派的籌碼，更不應該被旁人議論、恥笑。」

我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牌位。

「今日起，子衿愿剝去談姓，移出家譜。」

「從此以后，我的所作所為與談家再無關系。」

我抬腳向門口走去。

即將邁過門檻時，我側看向祖父：「亦盼您康健，守護著談家的清流名聲，長命百歲。」

……

離開談府后，我獨自策馬先行回到將軍府。

不知為何，將軍府出奇的安靜，往日應當在此時忙活的家仆都不見了蹤影。

此時，一個婢子背著細走了過來。

我拉住的手臂：「你要去哪？」

婢子行了個禮便答：「夫人，將軍方才給我們放了半月的假，讓我們盡快離開，回去探家人。」

奇怪。

我與宋惟相識兩年，從未見過他這般好心。

我猛然驚覺，徑直趕到了綽的院子。

果不其然，綽與宋惟皆背對著我站在院。

再走近些，我看見宋惟的手中正握著長槍，而槍刃指向的，正是綽。

地上星星點點的，盡是鮮。

18

「那日在西北，你來我軍營，說要與我回上京，只是因為你知道子衿是我妻子，便故意接近我，對嗎？」

站在他對面的綽低頭看了看腰間的傷口。

而后，抬起頭，笑著說：「知道的還不算晚。」

「你對子衿……」宋惟抬手掉自己角的跡，「你有沒有想過，你對的，會讓被上京所有百姓恥笑！」

話音落下，綽卻出奇地沒有反駁。

原本勾起的角緩緩下落，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惟見狀，又道：「若你能離開上京，發誓此生不再出現在子衿眼前，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眼見綽紅輕啟，我突然心生懼怕，生怕會同意宋惟的要求。

我連忙開口：「不必。」

綽睜大雙眼，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到邊。

而后，我抓住了的手腕，緩緩向下，與十指扣。

「我會跟一起走。」

宋惟皺眉：「你是我妻子，你要去哪？」

我直視著他，聲音堅定：「我要與你和離。」

聽到我的話，宋惟一聲冷笑：「談子衿，別傻了，談太傅他——」

我將他的話打斷：「在回來之前，我已自愿剝談姓、出家譜，此時此刻，我已不再是談氏子衿了。」

不知為何，宋惟突然面急切，向我走近幾步。

我連忙擋在綽前，將護在我后。

像曾做過的那樣。

「談子衿，你知不知道，是……」

宋惟頓了頓，另一只手指向綽：「是個殺手！」

19

我面無波瀾：「那又如何？」

「我、護我，教會我要為自己而活，至于是什麼份，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我拿著并不算多的細，與綽一同離開了宋惟的將軍府。

盡管我知道那些人的閑言碎語會將我再次淹沒，但如果是與綽一起，我不怕。

站在鄭家廢宅外，綽低頭看了看我們拉著的手，又抬頭看我。

「你真的想清楚了嗎？」問。

我并沒回答，只是握著的手又了些。

走進鄭家，綽如魚得水一般帶著我在宅子穿梭。

最后，的腳步停在一間臥房前。

宅依舊殘破，唯獨這間臥房不見一點灰塵。

綽有些不自然地鼻尖：「昨夜看到宋惟站在你門前許久，我夜里睡不著，索來這將這屋子了一遍。」

說完，推開房門，臥房的景象隨之出現在我眼前。

窗邊有一面布滿劃痕的銅鏡。

銅鏡下有幾個妝匣，還有幾支銀釵散落在外。

一旁的墻面上掛著幾把長劍，還有一把木質短劍，看起來像是出自某個孩之手。

另一側的桌案上，有幾頁發黃的紙張被硯臺著，上面寫著:「大哥傳來信鴿，說待他打完仗就會送一匹小馬給我。」

「二哥可惡，搶走了我新得的珠釵，說要去送給他喜歡的姑娘，借花獻佛，須得還我十支才行！」

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時的綽。

在被皇帝接進皇宮，為制鄭言的人質之前，也曾在這里親手刻制木劍、對鏡簪花，與父兄有過極好的年華。

正出神時，綽已走到我后。

溫聲道：「聽說你后背傷了，讓我看看。」

在午后的籠罩下，我躺在榻上，背對著綽，將裳退至腰間。

后傳來的聲音。

接著，綽也坐在榻上。

的指尖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背后那被祖父打過的地方，冰冰涼涼的，驚得我渾一。

「疼嗎？」輕聲問。

我搖頭：「不疼。」

「那這呢？」

伴著蟬聲，綽的指尖緩緩下落，停在我側腰。

那是當年我被長鞭打過的地方。

在我后，綽似是彎下了子。

下一秒，溫熱的呼吸一深一淺地噴灑在那道疤痕上。

早已沒了痛的傷痕在這一刻忽然升起一陣暖意。

我不自覺地攥袖。

「談子衿。」

再開口時，綽的聲音莫名喑啞，扶著我肩膀的手也更了些。

「你會后悔嗎？」問。

微風拂過大地，有一樹枝直直掉落進裝滿了水的魚缸里。

天下，窗前的薄紗滾落，好似有洶涌水向我席卷而來。

我咬著，啞聲回道：「我不后悔。」

20

天漸暗時，綽躺在我側。

白皙的額前有些細汗。

我忽然想起初見時，被茶盅碎片劃傷的場景。

「你那時為何故意害我？」

聽到聲音，綽轉過頭來看我，有幾滴細汗順著的側臉落，又在頸間消失不見。

「若我早知道你心里沒有宋惟，我便不費力氣了。」

我愣住：「什麼意思？」

綽的聲音帶著笑意：「那時我以為你嫁給他是因為你慕他，為了讓你對他失，我可是廢了好大的功夫。」

我睜大眼睛：「所以，你當真是故意接近宋惟？」

綽點頭：「沒錯。」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誰，那年在暗室里，我看到了你上的玉佩，上面刻著『談』字。」

「后來，我在西北執行任務時遇到了宋惟的軍隊, 聽到他手下的將士說，宋將軍如愿娶了談家獨。」

「于是, 我將自己偽裝舞姬，設計讓宋惟救我一命, 而后便跟著他來到上京, 見到了你。」

輕輕挪，與我靠得更近些：「談子衿, 宋惟沒有說錯, 我的確是個殺手。」

「在我父親自刎之前，皇帝便已命人連夜將我帶到宮外的青樓里。」

「那里魚龍混雜, 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憑空多出來的小姑娘。」

綽垂下眼簾：「那里的人曾說，若不是我有些別的用, 我早就沒命了。」

「后來, 我才知道他們所說的『用』是什麼。」

四目相對時, 眼角彎彎, 眸間似有微閃爍：「是替他們殺人。」

「在到了西北之后, 他們會給每一個人強制喂下毒藥，每完一次任務便可以領取解藥, 短暫延緩毒發作。周而復始。」

我無法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的人間煉獄。

我把的手拉到眼前，看著白皙的掌心，我問：「那曾經的疤痕呢？」

綽挑眉：「為了執行任務, 他們會讓我們這些人偽裝各種份，有傷疤便會暴。」

「他們有一種藥水，可以腐蝕人皮，再用一種生骨藥, 便可生出一張新皮。」

盡管綽語氣輕巧，我還是聽得指尖發麻。

「沒有人嘗試逃跑嗎？」我問。

「有，」綽笑笑，「皆被他們凌遲、生剖，最后還被丟出去喂了西北的野狼。」

綽輕嘆一聲：「我父親守衛嶺南, 忠心耿耿，陛下卻心生猜忌，起了殺心。」

「我知道, 他對我父親最大的懲罰，便是讓一個忠心為國的臣子在天上看著自己的兒手染鮮, 殺人如麻。」

說完，抬眼看我，一只手上我的側臉。

「我也曾想過一死了之, 可每每將刀尖對準口時,

我都會想到當年那個為我擋下長鞭的姑娘。」

「談子衿，那些年，在無數個難熬的日夜里，每一次, 都是你救我于水火。」

的指腹在我的側臉輕輕挲：「為了你, 我會盡全力離他們的。」

想到那些人的下場，我眉心一跳，下意識地將綽抱在懷里，恨不得與骨相融。

綽熾熱的呼吸噴灑在我心口。

說：「談子衿, 我會活著回來的。」

窗邊的魚缸被人用手指撥弄著，泛出陣陣波紋。

「我要與你一生一世，再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