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第 4 節 如箏

嫡姐出生那日,久旱逢霖、百鳥朝

有高僧道:「公主的命格與國運相連,貴不可言。」

因為這句話,嫡姐盡世間所有榮寵,人人都敬,唯有我娘盼著死。

只是最后死的那個人是我娘。

死前,阿娘渾地爬到我旁邊,揪著我的襟,被剜去的雙眼流著黑紅淚。

宛如惡鬼般在我耳邊嘶啞低語:「那對母是小了你的命!」

正文:

1

房門忽地被打開,我呆滯地抬起頭,一眼就看到那個披暖,仿佛被金包裹的

那是我的嫡姐,昭華公主。

似乎被我和我懷里的阿娘嚇到了,臉上的表有一瞬間變得十分恐懼,遠不似往日那般端莊。

但讓人訝異的是,很快就恢復了鎮定,并且提起子朝我飛奔過來。

毫不介意這屋子里的灰塵污垢,蹲下握住我沾滿鮮的手,關切地問:「阿箏,你怎麼會在這里?被嚇到了吧?快起來,阿姐帶你換服去!」

昭華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牢牢鎖在我臉上,臉上還帶著溫和甜的笑。

就好像我懷里那可怕的尸,以及地上、墻上那些紅手印本不存在一樣。

無懈可擊的面容,只覺得詭譎無比。

昭華站起,想把我也拉起來,我借著滿手的黏默默地出了手。

愣了一下,聲音微不可見地低了半分,語氣帶著甜膩的蠱:「怎麼了,阿箏?是不是瑾妃對你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你講給阿姐聽……」

瑾妃,就是我懷里的阿娘。

我緩緩低下頭,看著阿娘被折磨得不人形的軀,腦海里回的全是咽氣前悲憤的哭腔。

「都該是你的!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該是我們母倆的!

都承認了……那個人全都承認了!是了你的命!

「我的孩子,你才是天生命,你才是大啟最尊貴的公主啊!」

「阿箏,阿箏,你在聽嗎?」

阿娘痛苦又不甘的聲音突然變了昭華細的呼喚。

我恍惚地發覺,原來我不知什麼時候抬起了頭,正木木地盯著昭華。

我忍不住盯著健康紅潤的面容,盯著璀璨的、輕輕晃著的步搖,盯著可親可的、充滿生命力的笑容,一息、兩息、三息。

直到的臉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幾乎要掛不住了,我才僵地、呆傻地吐出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阿姐,我……麻了……站不起來……」

昭華眼波一轉,似是松了口氣,笑容又重新掛回了臉上。

抿了下嗔道:「你這孩子,自己娘死了,怎麼還這麼傻乎乎的。」

我茫然地看著,一副本聽不懂在說什麼的樣子。

這才滿意地瞟了我一眼,勾起揚聲朝外頭喊:「來人!」

門外頃刻間出現十多個侍和宮,他們面無表,似乎對屋發生了什麼毫不關心。

昭華先是吩咐侍把我阿娘的尸扔開,又指著宮把我架起來。

我看起來一定就像一頭待宰的羔羊。

昭華一邊著手,讓白梨姑姑替細細著上面的污,一邊揚著下對宮人們說:

「把九公主帶去我的寢宮,好好給洗個澡,換服,再帶來見我。

「瞧瞧我可憐的阿妹,都被這瘋婆子嚇什麼樣了。

「這一次你們可得把九公主給看好了!要是再讓滿宮跑,傷了自己,我和娘娘可饒不了你們狗命!」

2

我被宮們半押著去了閣主殿,這里是昭華出嫁前一直住著的地方,如今也仍保持著出嫁前的模樣。

其實我也住在這兒,不過這里沒有什麼東西是屬于我的就是了。

這里所有的一切,都屬于昭華。

昭華的宮們把我給兩個平日里負責掃灑的年輕宮后,馬上就跑了。

們怕在我邊待得久了,就會被昭華命令來伺候我,那們的前程算是完了。

畢竟之前負責照顧我的人,在昭華出嫁后也趁機跟著走了。現在我邊一個大宮都沒有,我的吃穿用度也是無人看管的狀態。

關于這一點,閣的宮人們一清二楚。

但這并不妨礙們假裝看不見。

因為皇后就看不見。

我被兩個年輕宮去一裳,扔進浴桶里。

水很燙,我的瞬間紅一片。

但我卻像木頭似的,任們如何魯地洗都一聲不吭。

丹朱的宮毫無顧忌地抓著我的頭發,一遍一遍往我上澆著燙水,里嘀嘀咕咕抱怨個不停。

「真是的!枉我費盡心思才調到

閣,結果卻要伺候一個傻子公主!」

另一個宮小聲勸道:「慎言!這可是九公主!要是讓昭華公主聽到你編排九公主,小心被罰!」

丹朱就地翻了個白眼,不屑地說:「九公主怎麼了?有幾個人真把當公主了?傻,大伙兒又不傻!那位要是真這麼護著,能讓這樣?」

用手點了點我幾乎是皮包骨的

另一個宮聽了,立刻手去捂丹朱的:「別說!」

張地私下,低聲道:「就你聰明!你記好了,九公主瘦,是因為經常鬧著不肯吃飯!沒有別的原因,知道嗎?」

丹朱眼珠子轉,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地點了兩下頭。

把這個宮的手拉下來,順勢套了個水不錯的鐲子上去。

佝僂起背、起脖子,低聲音討好地說:

「這位姐姐,瞧著您也沒比我大上多,怎麼懂得這麼多呀!

「那您知不知道,皇后娘娘當初為什麼一定要把九公主抱到養啊?我聽說瑾妃都求到皇上那了,皇后娘娘都沒松口把九公主養呢!

都……留在邊做什麼呀?

「您人心善,就當提點提點妹妹,免得我日后當差,被自己這張害了去!」

被丹朱兩句話奉承得笑彎了眼,晃了一下手腕上的鐲子,猶豫片刻后,有些得意地講起了過去。

這一切都要從八公主的降生說起。

在這個尊凰為神鳥的國家,八公主一出生就被護國寺的世高僧批了「命」,可以說是天定的尊貴。

聽聞出生當日,旱了三年的西北下了第一場雨,了五年的邊塞總算迎來了鄰國的降書,就連生了怪病,臥床半月有余的皇帝都突然蘇醒,奇跡般地康復了起來。

這些不可思議的巧合,加上「命」一說,使得舉國上下都認定,八公主是給大啟帶來富饒和安樂的神

被皇帝親賜了封號「昭華」,了大啟第一個,同時也是唯一一個一出生就有封號和封地的公主。

我則不同。

我排行第九,只比昭華晚一天出生。

但我的出生不僅沒伴隨什麼祥瑞吉兆,反而是人人口中的笑話。

——因為我那個只有過人的生母,為了爭寵,為了讓我能離「命」近一點,竟然強行催產!

最后孩子是生下來了,卻因此丟了半條命,在床上躺了好幾年才把養好。

「皇后娘娘那會剛做母親,心疼九公主和昭華公主前后腳出生,瑾妃又不是個為孩子考慮的,這才特意把九公主接到了養。

「而且九公主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個傻子的,直到七歲以后才變傻。我聽宮里的老人說,九公主小時候可聰明了,過目不忘,長得也好看!

「可惜啊,后來病了一場就傻了,人也因為……不吃飯,瘦了這副模樣。

「九公主傻了以后,瑾妃跟皇后娘娘鬧了好幾次,想把九公主要回去。但娘娘說,瑾妃本就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就是因為生不出孩子了,才想著把九公主要回去的。

「娘娘還說,九公主從小跟昭華公主一起長大,兩人誰也離不開誰,要瑾妃別想了。

「你也知道,這宮里的事兒,一旦牽扯到了昭華公主,那就沒得商量了,皇上第一個就會不同意。所以啊,瑾妃才沒能把九公主要回去。」

聽到這里,丹朱瞟了我一眼,順手用澡巾過我被熱氣染的眼尾,說:「誰也離不開誰……這話……姐姐信?」

一撇:「你別管我信不信,圣上信就完了。」

丹朱又瞟了我一眼。

我呆坐在浴桶里,對們的話語全無反應。

丹朱就側過頭繼續問:「姐姐,那九公主以前真的那麼聰明?比昭華公主還聰明?」

拿眼睛橫:「我的話你是半點沒記到腦子里啊?聽聽你這話問的,還比昭華公主,大啟誰有資格跟昭華公主比?」

丹朱拖著長長的聲音回了個「哦」。

然后又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嘟囔了一句:「難怪傻了呢……」

3

們剛幫我換好服,昭華邊的姑姑就過來了。

們趕伺候我去宇宸殿,說是昭華公主、謝駙馬,還有皇上和皇后都那等著我呢。

兩個宮的眼睛一亮,我只是看著們互相眉弄眼的模樣,就能猜到們在想什麼。

們正在為可以見到大啟第一男子謝明之而興

那確實是張風華絕代的臉。

但那張臉下到底藏著什麼心思,恐怕沒幾個人知道。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攥了手,謝明之,沒想到他竟然進宮了!

半個月前,這個男人找到了我,并且留下這樣一句話:

「您若繼續藏拙,您所珍視的人將會一個一個死去,到

最后,您也會步他們的后塵。」

那時的我第一反應是驚恐,驚恐于昭華的丈夫為什麼會斷言我在裝傻?

但我觀察了好幾天,卻發現皇后那邊的人并沒有任何靜。

我便又開始懷疑,謝明之此舉是不是只是在替昭華試探我?

畢竟過去九年,昭華沒的玩伴和追求者們做這樣的事。

可現在阿娘卻死了。

還留下了我才是「命」的言。

如果這個言是真的,那謝明之所說的「我所珍視的人會一個個死去」這句話,就極有可能也會真!

這是不是意味著,謝明之預料到了阿娘的死?

或者往深里說,他是不是對「換命」一事知道些什麼幕?

又或者——

這一切本就是他一手促的?

4

宇宸殿中一片和樂融融,高坐在主位上的皇上并沒有因為剛失去一位妃子而顯得有多難過。

因為在我阿娘被下冷宮的時候,皇上剛從皇后那新得了個人。

據說比阿娘年輕時還要貌

我這憐香惜玉的阿耶幾乎是立刻就被迷了去,這會兒正是里調油的時候,恐怕早就分不出任何心思在別的事上了。

我還未走近,就聽到皇上和皇后被昭華有趣的話逗得哈哈大笑。

不自頓住腳步,腦海中閃過阿娘臨死前殘破的軀,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人類悲喜不相通。

昭華第一個發現了我,開心地朝我招手:「小九,過來阿姐這邊。」

昭華側的謝明之順勢站起,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禮。

那樣的姿,肅肅一如松下之風,高而徐引。

昭華三人皆是一愣,就是我也呆了一下。

等我回過神,胡回了個七八糟的萬福后,皇后說話了。

的語氣帶著不喜:「明之,小九是你妻妹,你犯不著這麼恭敬。要行禮也該是先。」

先執家禮再執國禮,這是敬重他的意思。

再說了,我一個傻子公主哪值得昭華的駙馬畢恭畢敬。

謝明之溫文爾雅地看著昭華,笑著說:「九公主既是昭華的妹妹,也是公主。」

言下之意,他是因為敬重昭華,才連帶著也尊重我的。

昭華被謝明之看得整個臉頰都紅了,忍不住低下頭,出一個幸福又甜的笑。

我呆滯地站在一旁,心里覺得,謝明之這話不是這個意思。

皇后見昭華夫妻倆恩恩的,也就不再抓著行禮的事不放,而是順勢岔開了話題。

輕飄飄地看了一眼皇上,笑盈盈地問我:「小九,過來母親這邊,告訴母親,你怎麼會到冷宮去的?可是想你瑾母妃了?

「是誰告訴你,在冷宮的?你知道做了什麼嗎?」

短短幾個問題,不僅控訴了我是個「只知生恩,不知養恩」的白眼狼,還提醒了皇上,瑾妃是因為給昭華下毒,才被關到冷宮去的。

果然,皇上聽了,幾乎是立刻就皺起了眉,看我的眼神也著不喜。

我乖巧地走過去,口齒不清地喊著「母親」和「阿耶」,然后沖他們傻乎乎一笑,直手臂,翻轉拳頭,展開手心。

那里有顆黏糊糊的糖。

這種糖,是皇上哄我玩的時候常用的。

我繼續憨憨地笑:「母親……阿耶……甜……甜……給……」

我知道,我雖然瘦得不好看,但笑起來的時候很有幾分阿娘年輕時的影子。

而我阿耶,對于漂亮的東西最是容易心

果不其然,他的神慢慢和了下來。

他不贊同地對皇后說:「小九從小跟在你邊長大,什麼樣,你還能不知道嗎?就是個孩子,哪知道那麼復雜的事。你倒不如招邊跟著的人問。」

這不就巧了嗎?

邊哪有正經跟著的人?

皇后自然是不能把這話挑明的,地笑了笑,立刻應了句:「您說的是,是我疏忽了。小九這麼討人喜歡,我常常會忘記跟平常的孩子不同。」

皇上從大太監手里接過帕子,把已經融了一部分的糖從我手里捻了出來,又命人給我手。

他溫和地對我笑了笑,跟皇后說:「瑾妃畏罪自殺的時候被小九撞見的吧?孩子肯定嚇壞了,這事你就別盯著問了。

「瑾妃畢竟已經死了,昭華也沒什麼傷害,這事,過去就過去了,死者為大嘛!」

畏罪自殺,原來這就是皇后給阿娘安的死法。

可真敢說。

我冷冷地朝皇后看過去,正巧對上的眼睛。

正因為不服皇上的話語看了過來,眼里蓄滿了對我的厭惡和恨意。

而我,這一次毫沒有藏自己的緒。

我在只有看得見的角度,收起臉上的笑,下

微微收起,眼睛向上翻,面無表地瞪著,就像一頭潛伏在黑暗伺機行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皇后吃驚地睜大眼。

好像在訝異我怎麼會出這種表

接著,我迎著的目,緩慢地抬起下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

我用我的表告訴,你費盡心機,也不過如此而已。

也不過是落得一個「過去就過去了」的下場而已。

而你引以為傲的兒在皇上眼里,就只是個他用來凸顯自己寬容慈悲的工罷了。

皇后的雙瞳猛地放大,也許并沒看出我的用意,但必定切實地到了我的挑釁!

突然從椅子上站起,失態地用尖銳的聲音高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李如箏!」

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宮人們更是依次跪了下來。

「皇后,出什麼事了?」

「阿娘,怎麼了!」

昭華擔憂地站起來走到皇后邊,扶住的手臂,面

但皇后并沒有因此冷靜下來,臉上充滿恐懼和憤怒,用針刺一般的聲音嚷道:「李如箏,你在笑什麼!」

眾人順著的話語看向我。

真可惜。

我在皇后第一次我名字的時候就跪下來,現在更是已經換上了瑟瑟發抖的怯弱表

皇上鎖雙眉,臉頰上松垮的贅垂下來,他角向下,原本慈的面龐頓時顯出了帝王的威嚴。

「皇后,你在發什麼瘋!小九想討你歡心才對你笑的,什麼時候孩子笑一下也不行了?」

說完,他朝我出手:「小九起來,不用跪!」

我惶恐地搖頭,淚水簌簌。

我結結地說:「母親……對不起……母親……喜歡小九……」

皇后被我的惺惺作態刺激得不行,出手,用致又華貴的玳瑁甲套指著我,還要再質問,可惜被理智尚存的昭華攔住了。

我失地垂下眼,哦,不對,是失落地垂下眼搭搭。

皇上看著和昭華渾富麗堂皇,又看著我一副清湯寡水的可憐樣,頓時更生氣了。

他直接彎下腰把我拉起來,又是吩咐宮人打水為我凈臉,又是慈父一般地低聲與我說話,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不愿再給皇后。

我借著低頭的作,用余看到了皇后氣得發抖的肩膀。

以及不遠,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神,微笑著看著我的謝明之。

5

最終是昭華打破了僵局。

真的很聰明。

先是皇后的手,安,接著撒著走向前,抓住皇上的袖子又是搖又是擺。

沒有貿然去幫皇后爭論,而是用甜甜的嗓音哄起了皇上:「阿耶,您別生氣嘛!什麼事呀,都沒您重要!

兒好不容易才回宮一次看您,您呢!哼,您都去陪茵人了,兒都沒能多在您跟前蹭兩頓飯!」

昭華佯裝生氣地岔開話題:「茵人從前還是阿娘邊的人呢,見著我啊,還要尊一聲昭華公主。現在可倒好,都跟我搶起阿耶了,我見著呢,還得尊一聲庶母呢!」

人?

是那個在阿娘被罰到冷宮的時候,皇后送給皇上的娘?

這個「臺階」倒是給得好,一提到這個,皇上必然會想起皇后的「寬容大度」。

不過……昭華又為什麼會給茵人上眼藥呢?這個人不是皇后的陣營嗎?

我還在思考,那邊廂,皇上耷拉著的角就翹了起來。

他果然不再對皇后甩臉,而是語帶笑意地順著昭華的話笑道:

「胡鬧!分明是你這丫頭大不中留,一顆心全在駙馬上,不僅舍不得回宮看我和你阿娘,還一聽說駙馬要來接你,就什麼都顧不上,急吼吼就想走。這會兒倒說是阿耶不陪你吃飯了?」

昭華揚眉叉腰,歡快地瞟了一眼垂眸的謝明之:「好人這方面,兒也是跟阿耶學的!」

話音一落,我就看到謝明之的雙手

他顯然并不喜歡被這樣調侃。

可這樣不守禮、不尊重人的調侃,皇上聽了卻大笑起來。

「好、好、好!不愧是我兒!就是與尋常千金不一樣!

「你說你連阿耶的玩笑都敢開,還有人不敢尊著你?

「我的昭華,你記住,你永遠是我大啟最尊貴的公主!別說一個人了,就是你太子哥哥都必須敬著你!」

這話讓昭華的眼里閃起了興

一旁的皇后聽了,也像吃了顆定心丸一樣,臉漸漸沉靜下來。

昂首,重新換上居高臨下的表,肆意地傲睨著我,像只斗勝的孔雀。

我無所謂地干眼淚

,朝綻出一個干凈的、甜甜的笑。

和每次我想討歡心時的笑一模一樣。

皇后不出疑而警惕的表

看到這一幕的昭華若有所思,突然向我走來,抓住我的手臂,笑里藏刀地說:「阿箏,聽阿娘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整日哭著找我。

「今日我就要回公主府了,阿箏也和我一起回去如何?」

昭華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指甲像匕首一樣在我的小臂上,硌得我生疼。

我敏銳地用余掃到,皇上對此并不意外,這說明在我來之前,昭華就提過這件事,而皇上也同意了。

我便知曉了該如何回答。

我一邊樂呵呵地說好,一邊疑,阿娘剛去世,昭華就要把我帶到公主府去,這是為什麼?

難道說我留在宮中,昭華和皇后反而不好查——我為什麼會出現在冷宮嗎?

還是說,昭華是想讓我在宮外被滅口?

不過,不管是出于什麼目的,對我來說,去公主府都是一件好事。

這樣,我就能明正大地和謝駙馬接,弄清一切真相!

6

昭華的公主府不在京城,而在隔壁的萬和縣。

倒不是皇上不愿讓住在京城,而是京城現有的宅府都看不上。

就是不知道的公主府有多奢華?

我乘坐著昭華的馬車出了宮門,剛到宮門外,昭華就讓謝明之也坐進來。

謝明之騎在馬背上,探著子,溫聲說:「九公主也在車上,我就騎馬吧。」

昭華不樂意。

「那可不行!我不喜歡別的子盯著你看!男子也不行!」

這麼說,平日里盯著謝明之看的人不了?

我悄悄勾了勾角。

也是,他長這樣,很難不引起

我的角剛彎上去,一道敏銳的目就掃了過來。我的角立時就僵住了,上揚也不是,下落也不是。

我只好別扭地,一頓一頓地側過頭,假裝對馬車簾充滿興趣。

當然,我的耳朵還是很認真地在留意著后的八卦。

那道目只是停了一下就走了,接著,我聽見謝明之說:「那我便戴上帷帽吧?這樣就沒人看得清了。」

仍然是溫和商量的語氣。

昭華還是不滿意,氣惱又急切,用一種上位者特有的態度頤指氣使道:「那也不行!難道你還想看到我把覬覦你的人的眼睛挖出來放到你面前嗎?」

我撥弄簾子的手驀地停下來。

我從來都知道,昭華不是個善良的人。

很聰明。

知道負「命」的公主,不能是個惡毒的子,所以在人前,抑自己的惡意,做個「雖然縱,但并不壞」的神公主,所以一直以來,知曉真實的人很

如今怎麼連藏都不愿意藏了?

是因為……謝明之嗎?

我想起出嫁前,那滿臉的興和喜悅。

那廂的謝明之沉默了。

我背對著他,不清楚他臉上的表,但很快我聽見昭華又說話了。

這一次語氣放緩,溫言語地哄著:「明之……你,你別出這樣的表,是我話說得太重了,我是……我是心悅你才不喜歡你被別人盯著看的。

「你就當是多陪陪我,好不好?」

我沉默地掀開簾子,看著天邊的晚霞。

我聽見謝明之慢慢嘆了口氣,好像把那片晚霞也嘆得黯淡了。

最后他還是坐進了馬車。

7

馬車不疾不徐地行進著,本不擔心城門會不會落鎖,畢竟昭華公主一向是擁有特權的。

謝明之坐進來后,我立刻調整好表,一路都保持著好奇的姿態欣賞著皇城的風景,半分目都不愿分給他。

我才不想被挖眼睛。

也許是因為沒人會盯著謝明之看了,坐在我對面的昭華開始盯起了我。

用那種懷疑和審視的目

原來如此。

我就說,昭華怎麼會一定要和我坐一起,而且是的寶貝丈夫也在的況下。

看來是我挑釁皇后的那一遭,引起了昭華的懷疑。

無所謂,盯就盯吧。

我剛傻那會兒,日日都被和皇后的人盯著,現在就是一個人盯,小意思啦。

隨著馬車駛出皇城,走上道,我的注意力真的逐漸被路上的景吸引了。

這是我第一次出皇城。

事實上,在我這貧瘠的十六年里,連出皇宮的次數都很

我對大啟的城鎮和百姓的印象,都源自僅有的兩次出宮賞燈的經歷。

所以我一直以為,大啟是富饒的,百姓是快樂的。

我一直以為,皇城中那「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的景象,在其他

州縣,也是能看到的。

即便沒有那樣繁華,至也該是充滿生機的。

但我這一路上只看到了腐朽和衰敗。

斷崖式的腐朽和衰敗。

僅僅只是隔了一道城門,皇城彩紛雜、阜民安。

但皇城外,竟然了許多流民!

他們三三兩兩圍在熄滅的火堆旁,面枯槁,雙目無神。

哪怕只是從他們凹陷的臉頰和寬大、不合裳上判斷,也能猜出他們已經食不果腹很久了。

可吃不飽、穿不暖,似乎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那些跪在卷一團的草席旁邊的人,他們的臉上雜著呆滯和悲傷,眼眶里連淚水都流不出了。

他們好像不明白自己此刻是不是該悲傷,因為悲傷也無濟于事。

悲傷,明日也不一定能活啊……

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流民朝馬車投來了驚喜的目,看著他們涌向車隊,看著他們被護衛隔在十步外的地方,七零八落地跪下。

他們對馬車大喊:「神公主!請保佑我們吃飽肚子吧!」

「神公主!請保佑我孩子的病能治好吧!」

「公主!請讓賦稅輕一些吧,求您了,求您了!」

「公主、公主,我有四個孩子啊,他們都被朝廷征去服徭役了,可現在沒一個回來……公主、公主!」

這些人,他們在那兒的時候,我以為他們對任何事都不興趣,對未來也沒有毫期待。

可當他們圍在車隊旁邊,雙手合十向昭華祈求的時候,他們的眼底竟然聚集了,希

他們是打心底認為,那個背負著國運,背負著「命」的公主,能夠幫他們解決一切問題。

他們是真的把昭華當了仙子。

著簾子的手緩緩垂了下來,那片繡著金銀線,墜著東珠的馬車簾隔開了百姓們殷切的目

我轉過頭,看到的是擰著柳眉,習以為常但又滿臉不耐煩的昭華。

敲了敲馬車壁,吩咐湊上前的宮:「走快些!原本天就暗了,再耽擱,回府都要到什麼時辰了!」

我眼眸一閃,顧不得多想:「阿姐,阿姐……外面人……都喜歡……都喜歡……阿姐……」

昭華聽了,下意識用手捂住口鼻,一瞬間出了嫌惡的表

還未開口,一旁的謝明之先接過了話。

他說:「九公主說得沒錯,大啟的百姓們都很敬重昭華公主。您可是命加的公主,子民們敬重您是應當的。」

謝明之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如林間溪水潺潺,讓人忍不住舒展開眉頭,想聽他多說一些。

再加上他眉目如書中古畫,寧靜而慈悲,就很有幾分……蠱的意味在里面。

我看著謝明之若有所思。

他是故意在昭華面前點出「命」二字的,也是故意出這種表的。

這可并不像一對尋常夫妻應有的相模式。

倒是,更像后宮中憑借相吹枕頭風的寵妃?

不過他這一番舉無疑是效果顯著的,昭華的眼睛一下就彎了。

放下手,矜持地看了謝明之一眼,重新吩咐下去:「留下兩車糧食,讓京兆府安排人施粥。」

說完,期待地看向謝明之,好像在等待夸獎。

謝明之輕輕握住的手,給了一個耀眼的笑。

我默默移開眼。

這個笑還怪假的。

車隊重新走了起來,我掀開一點簾子,看見隨車的宮人把昭華打算施粥的事廣而告之,又看見那些流民們恩地大呼:「公主千歲,公主千歲!」

8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是一個母親,或許也可能是一個父親。

我的兒子們一年、一年地被朝廷征召,他們被要求去修路、挖渠、修建昭華公主的府邸,然后再也沒有回來。

我的兒們和我一起耕田、織布,一個人當兩個人用,可到了年末,我們家仍不出足夠的糧食。

我帶著全家人跪在縣衙前,請求大人們能緩緩,他們拉走了我最小的兒,說,沒錢就用抵。

我不愿意,他們打斷了我的,搶走了我的小兒。

我僅剩的一個兒割斷頭發,束住脯,把我放在了一塊草席上。一邊拖著我乞討,一邊一步步走向京城。

說,到了最繁華的皇城,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們可以在那里找份工,吃上白面饅頭,然后求求那位神仙一般的公主,求幫我們找回其他家人。

我總是在充滿希的碎碎念中睡著,那時我甚至覺得上都沒那麼疼了。

可到了皇城,我們被攔在了城門外。

因為我們沒有份文牒,也沒有錢進城稅。

我的兒在我眼前一瞬間崩潰了,捶著口,嘶啞著

嚨對著天、對著地喊

然后死了。

我的心也跟著死去了。

我躺在那里,看著天空,平靜而悲傷地等待著也一同死去。

我的邊,是十個、百個、千個和我一模一樣,躺在草席上等死的人。

接著我看見了一張臉。

蒼白、削瘦,配著一雙異常明亮的、火紅的丹眼。

那是!

那是!

我!

那是李如箏的臉!

我驚恐地睜大雙眼,猛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眼前的「李如箏」蹲了下來,湊到我耳邊輕輕吐出一句:

「夢?誰告訴你這是夢?」

我的心口開始瘋狂跳,我忍不住渾抖,我的腦海在大聲呼喊:「醒過來!醒過來!」

但無濟于事。

「李如箏」重新抬起上半出纖細的手,扼住了我的脖子。

那一瞬,我到了極為真實的窒息

我開始無力地掙扎。

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這不是夢!

「李如箏」迸發出癲狂的大笑。

質問:「怎麼,不了了?你不是甘愿和百姓共苦嗎?不是能和他們共嗎?怎麼到了真的要死的時候,就怕了?」

把臉近我的臉,我看到了火紅眼瞳中的我

——驚慌失措,丑態盡出。

又開始笑:「你憑什麼同他們?憑什麼看不起昭華?你比勝在哪里?

「你不過就是個躲在高墻里,認為自己過得很可憐的懦夫罷了!

「除了裝傻保全自己小命,你還敢做什麼?

「你是公主!你背負著你該有的責任!你是不是命定之人又如何?這個國家,難道不是你的國家嗎?這些子民,難道不是你的子民嗎?

「李如箏,你的骨氣呢?

「你的心呢?」

9

「哈……哈……哈……」

我大汗淋漓地從睡夢中驚醒,只覺得整個腦袋都是嗡嗡的。

我的耳朵好像被蒙上了一層布,除了一種單調的「叮」聲,我還依稀聽到有人在說話。

好一會兒以后,那道聲音才清晰起來。

「主子!主子?您沒事吧?」

我立刻認出了這道聲音。

是丹朱,我娘的干兒,我在京城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我倉皇地抓住的手臂,就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丹朱淚眼漣漣地反抱住我,用手輕輕地拍我的背,安我道:「沒事了,沒事了……主子,丹朱在這里,丹朱在……您剛剛是在做夢,您現在已經沒事了……」

是的,丹朱在這里,丹朱在我出皇宮前,被安排在了我隨侍的宮人中充門面,順利地和我一起離了宮。

沒錯,沒錯,是這樣。

這里是昭華的公主府,我是李如箏,這里是現實。

這不是夢。

因為丹朱,我的腦海總算清醒了過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我竟然滿臉都是淚水,而我的脖子上,更是傳來一陣明顯的痛

不自用手脖子:「嘶……好疼……」

丹朱哽噎地拉開我的手:「您剛剛自己掐著自己的脖子,像了魔障一樣,怎麼不醒!我嚇死了!」

自己掐自己的脖子……

我猛然回憶起夢里那個紅眼眸的「我」。

啊!

這,不是夢……

我喃喃出聲。

「這不是夢啊……」

10

如人心的暗流,即便是月朗星稀,也仍舊像潑了墨一樣,著一種厚重

我披著半舊的斗篷,在丹朱的陪伴下出了屋。

公主府的下人們和他們的主子很像,雖然出自皇宮,但宮里那些嚴格的規矩卻一項都沒好好保留下來,倒是那子傲慢和奢靡,留了個十十。

所以我出門的時候,那些值守的下人只是掀開眼簾,看了看我邊是不是有人跟著,就又歪著腦袋睡了過去。

我順著一條小路到了圍墻邊,發現一棵巨大的樹,不知怎的,我突然想爬上那棵樹,看看公主府外的景。

我還想看看老百姓。

還想看看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

我仗著子輕,一步一步爬上了樹,可惜我的位置不夠高,看不到墻外。

我緩緩地、沉重地嘆了口氣。

這時,我的后傳來一道聲音:「您想看外面嗎?」

我猛地回頭,看見了踩在一極細的樹枝上的謝明之。

穿夜行,面容比明月更溫潤。他手指了指更高的樹杈,像是和舊友寒暄般稔地說:「至要到那里,才看得見。」

放下手,輕巧地躍到我前,垂眸拱手:「您若是愿意,在下可以帶您上去。」

我雙手叉放在前,對謝明之仍抱有警惕。

我沉默了片刻,問:「都是這樣的嗎?大啟如今,真的都如同我昨日所見嗎?」

謝明之突然抬起頭笑了一下,說道:「師父說得沒錯,您果然是在藏拙。」

笑完,他又低下頭,恭敬地回答:「并非都是如此,您所見到的,已經算好的了。越遠離皇城,況越糟。」

他嘆了口氣,嘆出了一悲憫的味道,他說:

「八公主,大啟已經搖搖墜了,因為你快死了。」

11

我從有記憶起時,就十分疑,為什麼母親和阿姐并不我,卻一定要把我綁在邊。

為什麼母親賜給我的糕點,會讓我吐

為什麼我只是回答出了一道阿姐答不出的題,就會被推下池塘。

為什麼當鄭老太醫告訴母親,我因為耽擱治療太久,發熱太厲害,極有可能醫好了也會癡傻的時候,母親出了極為可怕,極為興的笑?

我想了許多辦法去弄清真相,甚至還讓丹朱悄悄從底層宮人們上尋找線索,但全都一無所獲。

直到今日,我才從謝明之口中知曉一切的緣由。

十七年前,瑾妃和淑妃同時診出了喜脈,因著當時健康長大的皇子和公主加起來只有三位,所以皇上非常期待即將誕生的孩子們。

他將兩位妃子都安置在了中宮,并著人悉心照料,于是有傳言說,皇上將會在這兩位妃子中擇一人為后。

但不知為何,在兩位妃子即將生產的時候,皇上突然一病不起。

彼時大啟后位懸空,最年長的皇子也只有五歲,整個朝堂開始暗流涌、人心惶惶。

就在這種況下,瑾妃早產了,生的是位公主。

本就育有皇長子的淑妃松了口氣,覺得自己的后位穩了。

就算皇帝真的醒不過來了,也是最有可能做太后的那個人。

這時,淑妃的兄長遞進來一張條子——

護國寺深了大師給八公主批了命,上書:【八公主乃命,其命與國運相連,貴不可言。

命!】

這在大啟是無上榮

是可以影響到朝局的一張牌!

要知道,開國皇帝的妹,那位戰功赫赫的公主,也是命!

淑妃和的娘家到了刺骨髓的威脅,他們決定賭一把。

先封鎖深了大師批命的消息,接著催產!

淑妃的運氣很好,服下催產藥后,在同一天也誕下一位公主。

心下狂喜,當機立斷便讓心腹太醫——鄭老太醫給瑾妃換了藥,并且抱走了八公主。

接下來,不過就是除掉那些知道八公主真正誕辰的下人們,然后讓太醫對外宣稱,兒才是八公主,最后再放出深了大師的批命罷了。

「皇后……為什麼不殺掉我和阿娘?」聽到這兒,我忍不住問謝明之。

殺掉我們母才是最穩妥的做法,不是嗎?

他抬頭看了一眼月,回答:「殺了,但您和您的母妃命不該絕。」

當年的淑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給瑾妃換的,原本就是會讓大出而亡的藥。

但瑾妃命大,雖然昏迷了幾日,最后竟然拼著一口氣撐了下來!

不僅撐了下來,還功地讓同樣大病初愈的皇帝對產生了憐憫之心,迅速復寵,是沒給淑妃再次下手的機會。

「瑾妃不是個有城府的人,但只要是遇到了和您相關的事,總是慎之又慎。」謝明之慨道。

其實對于我的誕辰,瑾妃是有印象的,但當時給接生的醫和宮人全都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本沒人能佐證的記憶。

再加上生產后接連昏迷了幾日,昭華又確實和我前后腳出生,這日子一長,三人虎,人人都說是因為嫉妒混了記憶,便也開始有些懷疑自己了。

再后來,大局已定,淑妃被封了皇后,的兒子也被封了太子,瑾妃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只能選擇下心中疑問,閉口不言此事。

不知道為什麼皇后留了我的命,但擔心要是鬧起來,皇后會對我下殺手,所以想,倒不如就擔下那些罵名。

倒不如就去做世人眼里,為了榮華富貴,不惜利用自己唯一兒的縱寵妃。

「阿娘……是位很好的阿娘……」我輕輕嘆了一口氣,腦海里閃過一個個和阿娘相關的片段,眼角在不自覺中紅了。

阿娘生產后一直很差,只能細細養著,冷不得、熱不得,氣得不行。

但就是這樣的阿娘,在發現我和昭華雙雙落水,只有人救,無人管我的時候,不顧一切地跳下池子,把我撈了起來。

也是這樣的阿娘,明明自己都撐不住了,明明討厭極了皇后,卻會毫不猶豫地抱著

我跪在皇后面前示弱,說只要皇后肯讓鄭老太醫為我治病,就不告訴皇上是昭華推的我。

后來我被診斷出癡傻,獨自一人躺在床上,對未來充滿迷惘的時候,也是,穿著不知從哪弄來的宮服,一狼狽地跑來看我。

我記得像個不諳世事的一樣盯著我看了半天,然后著我的臉說:「我費那麼大勁生下的孩子,怎麼就了個小傻子?」

說完又笑了:「傻就傻了吧,反正阿娘養得起。你等著,阿娘這就把你要回來!」

說這話的時候真的很天真,笑起來的時候也真的很

我看著的臉,看著、看著,突然意識到——

這世間啊,是有人拼盡全力地著我的。

12

漸漸亮起來,謝明之帶著我上了更高的樹梢,我終于能看到府外一隅了。

鋪了一層銀紗的萬和縣毫沒有我想象中的那種寧靜而安逸的,取而代之的是無不在的蕭條和破敗。

骯臟的大街,一排排年久失修的房屋,窸窸窣窣的黑影,打更人死氣沉沉的鑼聲,很難想象,這里竟是大啟的上縣。

我思緒紛雜,腦海中的沖擊一陣接著一陣,而我的耳邊,是謝明之繼續講述過去的聲音。

「您的命,實際上是鄭老太醫保下來的。」

鄭家是皇后娘家的姻親,所以鄭氏一族一直都是站在皇后這邊的,鄭老太醫也不例外。

當年協助皇后催產,對外宣布昭華先出生的,都是鄭老太醫。

但當他聽說了八公主是命以后,立刻意識到皇后所為并非后宮爭斗那麼簡單。

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背離家族利益,選擇保住真正的八公主,也就是我!

他想到一個法子。

他告訴皇后,他偶然間從西域得知了一種方法,可以讓兩個人「換命」。

也就是說,他能讓昭華為真正的「命」!

「真的不一定會在乎自己是真的,但假的,一定會十分介意自己是假的。鄭老太醫賭的就是這點。」謝明之雙眼明亮地補充道。

果不其然,皇后心了。

如果能讓昭華為真正的「命」,即便今日所作所為,在后日被人知曉了又能如何?

那時候,兒已經是真正的國之本了!

還有誰能撼的權利?

鄭老太醫看出了皇后的想法,他抓住機會告訴,想要完換命,有幾項極為苛刻的條件,其中兩條是:

換命的兩個人必須相隔很近,最好能同吃同住;

這項儀式必須持續十八年。

「這兩個條件!」聽到這里,我恍然大悟。

正是這兩個條件讓我不至于被剝奪公主的份,或者被幽在某茍活;也正是這兩個條件讓我十六年來命無憂。

換句話說,昭華和皇后的耐心,還剩不到兩年。

我沉思片刻,問:「那阿娘的子……」

謝明之點頭:「后來也是鄭老太醫在暗中替調養。」

難怪,難怪當年阿娘明知道鄭老太醫是皇后的人,還讓他替我看病,原來是因為相信鄭老太醫不會害我!

難怪鄭老太醫會在我清醒的時候,對皇后說我可能會癡傻,他原本就是在提點我!

難怪我那麼輕易就裝傻騙過了他。難怪他為我開的藥,從沒傷過我半分!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故意而為,而我卻從不曾知曉……

我甚至沒能在他離世前,向他道聲謝……

「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我忽而到一陣悵然。

鄭老太醫,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必然是抱著極大風險的,而且他實際上在做背離家族的事。

那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去做這一切的呢?

當他看到我躲在高墻后,不諳世事地懦弱而活的時候,他又是怎麼想的呢?

他可曾有過后悔?

后悔去幫助一個不知道會長什麼樣,不知道會不會承擔起大啟的孩子呢……

13

「阿娘心無城府、子簡單,若是一早就知道『換命』的事,必然不會拖到前不久才找皇后和昭華算賬,所以鄭老太醫離世前,一定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那是從何得知這件事的?

「還有你,謝明之,你在這所有的事中,扮演著什麼角

「你的警告、恭敬,你所做的一切,都有什麼目的?

「我……能相信你嗎?」

「公主,夜已深,過去之事講到這里,已經能解決您大部分疑了。

「有關我的事,請允許我暫不。我能向您做出的保證是,我忠于大啟,忠于您。」

14

我被困在公主府的日子,意外過得還不錯。

大約是因為到了自己地盤的緣故,昭華對我連惺惺作態的表面工作都

省了。

整日里不是和駙馬膩歪在一起,就是參加各種宴請,快活得不行,所以我幾乎是一日到了頭,都難得見一面。

而且得益于謝明之管著庶務的緣故,我在這兒的吃穿用度竟然毫沒有被克扣,甚至時不時,謝明之還能給我送幾本民間話本進來。

丹朱都說,我這日子,過得倒比在宮里過得還安逸。

不過我心里很清楚,這一切都只是假象罷了。

就在我和謝明之夜談的隔天,我的院子就多了幾雙眼睛,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盯著我。

這說明,昭華本沒有放棄調查是誰把我引到冷宮去的。懷疑引我過去的人知道「換命」的事,想通過監視我,把那人給揪出來。

在這樣虛假的平靜中,我整夜整夜地做著夢。

夢里的「李如箏」有時出現在難民中,有時出現在戰火里。

每一次,都會一邊著那些痛苦的人們落淚,一邊教我應該如何幫助他們。

的淚是金紅的,滴落在大地上就變一團火。

那團火會跟著,將包裹在里面不斷焚燒,不論我如何努力地想要撲滅它,都無濟于事。

最后一次,帶著我來到一座山上。

大地,眺河山,指著那里的一個宛如桃花源般的村莊,指著莊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臉上笑意盎然的人們,對我說:

「阿箏,讓你的國家充滿那樣的人吧。」

我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忽而到了一陣風。

那風里夾雜著歡聲笑語,夾雜著泥土和糧食的芬芳,夾雜著人們對未來的向往。

我的心從未如此堅定。

我說好。

就笑了。

了一片紅,在我耳邊愉悅地留下一句話。

「好孩子,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人。」

15

我想,我的夢恐怕是種預兆,因為當我不再做夢以后,就很明顯地到周圍的氣氛變了。

按理說,昭華的公主府應該是除了皇宮以外,最奢靡安逸的地方,但冬后,這里的下人們顯得一天比一天浮躁。

我讓丹朱到角門外找賣雜的貨郎探探消息,丹朱回來說,那個貨郎幾天前就不見了,還說,萬和縣的人們臉上都著一種惶恐和張。

這些老百姓們也許并不能明確地知道外面局勢的變化,但他們一定聽到了什麼流言,到了什麼不同尋常。

我想到了我的夢。

我必須離開這里。

我必須到外面去。

可我孤立無援,要如何擺現狀?

也許,謝明之能幫助我?

就在我為此困擾的時候,昭華收到了一張帖子,的手帕——安武侯之邀請去明州別莊做客。

這位貴歷來是看不上我的,但很看得上謝明之,所以昭華沒什麼猶豫便留下我和謝明之,一個人去赴宴了。

這一去,竟是三日未歸。

不僅沒有回來,就連隨一同去的下人們,也都沒有回來。

這不合常理。

明州離萬和縣不過半日路程,就算昭華在安武侯府住了一晚,邊的人這會兒也該回公主府報信才是。

第四日一早,公主府迎來了安武侯派來道平安的管事。

這位管事說,昭華公主太久沒和他們家小姐見面了,這次一見甚是歡喜,所以臨時起意,要在安武侯府小住一陣子,讓駙馬無須擔心。

管事一走,謝明之便把昭華吩咐盯著我的暗衛們了過去。

他告訴他們,這樣的小事,公主不可能不派自己人回來報信,就算是真的玩得太開心,忘了,邊的暗衛們也不會忘。

可他們中卻沒有一個人回來。

這意味著公主可能遇到什麼事了!

謝明之要求留守公主府的這幾名暗衛立刻出發,潛去安武侯府探查公主的安危,如果公主真的遇到危險,立刻回稟。

暗衛們互相對視一眼,認為駙馬說得有理,當即便出發了。

他們一離開,謝明之就讓丹朱給我遞了話——一個時辰后大樹下見,準備離府!

丹朱很快拿來一套自己的服替我換上,接著塞給我一個包袱。

語速很快,神卻很穩重:「主子,您跟駙馬走,我留下給您遞消息!」

握住的手,眉頭鎖:「不行!太危險了!丹朱,大啟要了!」

丹朱圓圓的臉一笑:「我知道,您這些天讓我打聽消息的時候,我就猜到了。

「主子,就是因為大啟要了,我才更應該留下來。這里是公主府,是昭華公主和皇后娘娘的地盤,宮里有什麼靜,朝堂有什麼靜,這里都會第一時間先知道。

「我留下來,等您日后回來了,才不至于什麼都不知

「再說了,除了駙馬,沒人

知道我是您的人,那對于我來說,還有哪里能比得上昭華公主的府邸更安全呢?」

「丹朱……」我心知說得對,但我哪里舍得?

我如此想要突破困,想要改變現狀,難道不就是為了保護和其他人嗎?

丹朱認認真真地擁抱了我一下,說:「主子,我在干娘床前發過誓,一定會代替好好守護您。

「丹朱不知道您想要做什麼,但不論您要做什麼,丹朱都會傾盡所有支持您。所以,放手去做吧,您一定可以的!」

16

我跟著謝明之離開了。

他找來一輛馬車,帶著我一路向西,一口氣跑到了涼州。

我們還在路上的時候就聽說安武侯反了。

確切地說,是安武侯以昭華的名義反了。

他昭告天下,控訴當今喜好奢靡,致使賦稅繁重,民不聊生。

他又說昭華公主「命」加,一邊因父親的所作所為而憤怒,一邊又為百姓的境而悲傷。

這樣一心為民的公主求到了他面前,他百般糾結之下甘愿背上罵名,為民而戰,推翻當今暴政,輔佐昭華公主為皇。

他懇請天下能人志士前往明州與他共進退!

我和謝明之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正在涼州轄下的一個村子里吃胡餅,請我們吃餅的,是謝明之的一位舊友。

這位舊友姓萬,他滿臉莫名地看著臉戴半截面的謝明之,又滿臉八卦地看著小口小口咬著胡餅的我,糾結半天,最終還是忍不住問謝明之:

「昭華公主真的反了?你不在公主邊,反而帶著位貴跑到涼州來,又是什麼況?」

謝明之微微一笑,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看向了我。

我慢慢咽下胡餅,告訴萬公子,到目前為止,昭華應該都是被安武侯威脅的。

但以后如何就不好說了。

不是那種制于人的子,最有可能做的,是一邊向皇上皇后賣慘求援,一邊借舅家的手慢慢掌握主權。

到那時,要人有人、要聲有聲,說不定啊,安武侯還真了輔佐的那位。

只是不知道做這些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皇后的境。

而皇后又會做出什麼選擇?

萬公子聽后,原本玩世不恭的表很快消失不見,他認真地看著我,問我是哪家的姑娘,怎麼會有這樣的見識。

我知道謝明之既然敢帶我來見他,必然是對他有一定信任的,又或者說,謝明之就是希我能展現出自己的能力,好讓這位萬公子能自愿提供幫助。

我坦然地告訴他:「我是雍州李家的姑娘,我李如箏。」

萬公子迷茫了好一會兒,才猛然想起這個名字。

他滿臉震驚:「雍州李家,那不就是皇家?李如箏?你是九公主?那個傻子公主?

「你,你,你怎麼會……」他不可思議地打量我。

我微笑地站起,鄭重向他行了一禮:「萬公子,你想不想抓住世的機會,替家里建一份事業?」

17

萬家當然不會因為我一句話,就在日漸混的局勢中選擇站在我這邊,但他們默許了我和謝明之生活在這里。

這就足夠了。

這代表他們愿意權衡。

這一年的隆冬對百姓來說很難熬,我和謝明之能做的非常有限。

我們竭力幫助那些流竄至此的人們在村子里安置下來,帶著他們去山里找吃的、采藥,又借著萬家的份游說富商們捐糧捐布,好讓更多的人能在這個冬天活下來。

我們還領著青壯年和那些進村洗劫的山匪們斗智斗勇,威他們留下來為民兵,一同守衛家園。

我把從書上看的,夢里學的,全都用上了,可即便如此,凍死、死、病死的百姓還是很多。

其他地方的狀況恐怕比涼州更差。

果然,還未春,萬家就傳來消息說,不地方的人都揭竿起義了。

這意味著,戰火真正地在大啟各地燒了起來。

涼州城也在不久后卷了這場混

在最初的戰役中,謝明之領著我們共同訓練出來的兩千民兵,奔赴涼州城,協助城駐軍抗敵。

他一白袍,在戰場上幾進幾出,十分搶眼。

我當然也不會再躲起來了。

我在后方告訴百姓如何自保,如何幫助軍醫救治傷員,如何協助士兵們守城。

沒過太久,我們便從百姓邊,來到了圍墻之上,站在了太守側。

再后來,謝明之了涼州城中無人不知的白袍將領,我坐在了太守府的主位上,了涼州城真正意義上的城主。

涼州,了我最初的領地。

夏后,局勢又發生了改變。

雖說安武侯和皇帝還是打得有來有回,但皇后被關進了冷宮,太子也被廢了,皇后的娘家正式了昭華的舅家

——沒錯,昭華的外祖和舅舅們放棄了宮中的皇后和太子,他們現在公然站在了安武侯這邊。

真諷刺啊。

面對權力的,這一家子野心的人就這麼輕易地分崩離析了。

就是不知道,皇后在冷宮生活的時候,可會后悔所做的一切?

又可會,想起我阿娘?

18

昭華的舅家正式站隊以后,安武侯占領的都城便慢慢開始張尋人畫像了。

就是這尋的人吧,是謝駙馬和我。

著萬公子搜羅來的畫像端看半天,慨道:「看來昭華掌握主導權了。」

不然安武侯的軍隊哪有這個工夫來找我和謝明之?

昭華想找我,我倒能理解,無非就是怕我被那個「知曉我才是命,并且把我從公主府擄走」的人揭穿,然后借著我的「命」自立為王,跟搶皇位嗎?

這樣去尋謝明之……恐怕是真了吧?

想到這里,我暗地掃了一眼謝明之,默默地在心里補了一句「藍禍水」。

萬公子湊到我跟前,嬉皮笑臉地拍馬屁:「姑娘當初說的話全都應驗了,真是料事如神吶!」他指了指尋人啟事:「那您說,這玩意兒我們怎麼理?」

「不用理。」我搖搖頭,指了指坐在一旁斟茶的謝明之說:「你瞧瞧他這個樣子,哪還看得出原來的模樣?」

謝明之聞言,溫順地抬起頭一笑。

我和萬公子同時一抖。

怎麼說呢,雖然他的臉還是那張驚世駭俗的漂亮臉蛋,笑也還是那個春風如沐的笑,但他就是整個人都和以前不同了。

如果說原先那位是位溫文儒雅的俊朗公子,那如今這位已經了一煞氣的軍中將領。

我想,就是昭華現在站在他面前,也不一定能立馬認出他來。

「您也一樣。」謝明之有些無奈地看了我和萬公子一眼,又低下頭喝茶。

「是嗎?」我不自自己的臉。

萬公子在一旁頻頻點頭,認可道:「明之說得對。我初見您的時候,您既弱又蒼白,吃塊餅都要吃老半天,看起來就像馬上要暈倒一樣。

「但現在……」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滿意地點點頭:「阿娘和阿妹把您養得不錯,雖說沒胖起來,但氣神足了!您現在這個樣子才像一位公主嘛!」

我笑瞇瞇地打斷他:「多謝你的夸獎,去找太守領罰吧。我是李八娘子,可不是公主。」

萬公子的臉頓時皺了起來:「別啊!公……姑娘,這不是周圍沒別人嗎!」

我還是笑瞇瞇地看著他,但就是不說話。

萬公子向謝明之投出可憐兮兮的求助視線,但對方本不理他。

他自知理虧,只能耷拉著腦袋轉去領罰去了。

有關我公主的份,涼州城只有不到五個人知道,其余人都只知道我是謝明之的主子。

至于我到底是哪個李家的姑娘,為什麼會突然在涼州冒出來,說實話,百姓們本不在乎。

他們只在乎,我從戰未起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后來不論遇到多困難的境,都一直在守護他們的安全。

所以即便我份不明,他們也愿意反過來保護我。

因此,雖然我并沒有做出吩咐,但那些從最初就跟著我和謝明之的人,全都心照不宣地選擇了無視那些尋人畫像。

他們真的是很可的人們啊。

19

一晃眼就進了秋天。

我和謝明之把涼州城給太守和萬家后,便去了江南。

秋天一過,江南一帶必然會產出大量糧草,我和謝明之就是沖著這些糧草去的。

路上我們聽到了一些傳言。

也許是因為離「換命」的期限只有不到一年時間的緣故,昭華整個人都急躁起來,連帶著的軍隊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穩重,而是頻頻傳出些燒殺搶掠的壞名聲來。

這些事跡像水波一樣擴散開,民間開始有了流言蜚語。

他們說,昭華公主比當今皇上壞多了,當今皇上就是好奢靡、好人而已,但從沒做出搶奪百姓財產,搶奪他人之婦的況。

但昭華公主呢?不僅把皇上的喜好繼承了個十十,還四強搶民男,不知道毀了多家庭。

不僅如此,還脾氣暴躁,就發怒、鞭打下人,聽說每日從帳中抬出去的死人數不勝數!

我嚴重懷疑這些話是萬公子為了替謝明之出氣,故意傳出去的,但謝明之覺得不是。

他淡然而肯定地說,昭華本來就是這樣的人,現在不過就是裝不下去了而已。

我很聽到謝明之會如此刻薄地評價一個人。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恨昭華,既然這麼恨,當初又為何要花費那麼多心思娶

要知道,謝明之只是謝家不知道

哪個旮旯冒出來的旁支,既沒有功名又沒有好世,配昭華是無論如何都配不上的。

要不是他當初在京城的各種文會中,把那些年輕學生們「殺」了個片甲不留,后來又打贏了好幾位小將軍,皇上本不會松口把昭華嫁給他。

「你可別說是為了我。」我毫不客氣地說:「我們共事這麼久,我對你這點了解還是有的。」

謝明之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為他不打算回答的時候,他忽然說:「姑娘,您知道三年前,我們其實見過一面嗎?」

我茫然地看著他的臉,想了又想,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他長這樣,我要是見過,沒道理會不記得啊!

但謝明之卻笑了。

他誠懇地說:「所以,您和昭華公主的不同,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

「兩年前,我和昭華公主,還有您,都見過一面。那時我還不謝明之,我法號明止。

「深了大師的親傳弟子,明止。」

20

我記起來了。

三年前,我和昭華一起去了一趟護國寺,不過是去寺里祈福的,我是在后山閑逛的。

那時我在后山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和尚,不僅著僧,頭上還戴著一個遮住大半張臉的兜帽。

跟著我的宮們悄悄說,他應該就是傳聞中那位不在人前臉的明止和尚,也不知道他長著一張多可怕的臉。

我聽見們躍躍試地想要讓這個和尚把兜帽取下來,便鬧著要追蝴蝶,往另一個方向跑去,宮們沒辦法,只好跺著腳追我,放過了古怪和尚。

我還記得當時我跑著跑著,回了個頭,就看見和尚執著佛禮,朝我淺淺鞠了一躬。

「那是你?」我驚訝極了。

謝明之笑著點頭:「還要多謝您當年給予的尊重。」

他說,就在與我分開后不久,他就像被命運縱一般,遇見了昭華。

但和遇見我不同,昭華揭開了他的兜帽,對他一見鐘

昭華要明止還俗娶,明止不肯,昭華就哭著鬧到了皇后那邊。

皇后哪容得下自己的這種委屈?就是要拒絕,也該是們開口拒絕才是!

皇后直接帶著昭華去找了仍在閉關的深了大師。

這一找,深了大師就發現了不對。

昭華公主的面相怎麼和「命」毫不相符?

深了大師很快聯想到當年兩位妃子接連生產的事,他便想要見我。

可惜他剛有作,就被皇后的人發現了。

皇后立刻派人把深了大師起來,想尋個機會殺了他,明止沒有辦法,只能求到了昭華跟前。

后面發生的,就是謝家突然出了個能文能武的翩翩公子,尚了大啟最尊貴的昭華公主。

說到這里,謝明之拎著酒壺,自顧自地灌了一大口。

我滿腹憾地說:「可……大師他……」

謝明之的眼睛暗了下來,他抿,輕輕吐出一口氣:「嗯,師父在我親那日坐化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我卻在這份平靜背后聽到了無窮的迷惘和悲痛。

「師父坐化前見了我一面,他說,這是他種下的因果,也是他的命。

「如果他當年沒有多此一舉,將您是命的事說出去,便不會有后面這麼多事。

「如果他說出去后,沒有自顧自地閉關這麼多年,而是去親眼看看塵世間的事,也不會有后面這些事。

「他說,這是他欠下的業債,他該去還了,而我,斷不用為了他毀了自己的一生。」

謝明之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

「師父太高看我了,連他都會為過去所做的事后悔,我又怎麼斷得了七呢?

「我也悔,我也恨!

「如果那時我沒有撿起的珠釵,師父就不會死!

「我恨昭華、恨皇后,更恨我自己!」

他驀地抬起頭,雙眼如火一樣盯著我,他說:

「是我告訴您母妃換命的事,是我使去找皇后確認這件事,就連下毒用的藥,都是我給的!

「八娘子,您恨我嗎?」

21

雖說大小戰火不斷,但老天爺并沒有在天氣上為難大啟,再加上如今的賦稅了一個十分曖昧的問題,所以這一年江南一帶整來說還算富足。

富足之地當然是人人都想分一杯羹,這其中也包括昭華的「軍」。

軍」的主將是昭華的表哥,他一黑甲坐在高頭大馬之上,氣派無比,不僅城墻之上的守軍們能一眼看見他,側邊山坡上的我也看得極清楚。

「嗯,還是和過去一樣,長著一張討人厭的臉。」我對邊的小舅舅說。

小舅舅只比我大 7 歲,長得和阿娘很像,是外祖父唯一的兒子,也是鎮守遼東的將軍。

拿下涼州城后,我便派人聯系了外祖,將我和阿娘

的事全都告訴了他。

本以為這會是一道險棋,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未和外祖家有過任何聯系,他們是如何看我的,又是如何看阿娘的,我一概不知。

我甚至做好了準備,只會收到他們一封客套的信,或者連封信都沒有,但我萬萬沒想到,我「收到」的竟是小舅舅這位大將和三分之一的遼東軍!

小舅舅一見到我就說:「阿箏別怕,舅舅來給你撐腰了!

「你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失敗了,大不了我們回遼東,那里有你外祖和姑姑,我們無論如何都會護你周全!」

小舅舅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從見面起,他就守在我的邊寸步不離。

我要上戰場,他便站在我左右,不容別人近我半分;我若在后方,他便大方地把軍隊給謝明之。

就是這會兒,我只是隨口抱怨了一番,小舅舅也聽到了心里。

他眼睛一轉,問:「怎麼,這小子欺負過你?」

我癟癟,用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告狀語氣說:「以前他總是看我傻,對我腳。」

小舅舅眼睛一下瞪得跟銅鈴一樣,他起手邊的重弩,咬牙切齒地對一排重弩手說:「都給小爺聽好了!誰能把那邊那個黑狗熊的腦袋下來,小爺就給誰記大功!」

有人小聲問:「爺,我不要大功,要個媳婦行不?」

小舅舅給氣笑了:「行!等仗打完了,小爺讓八娘子親自幫你相看!」

這一仗結束得很快,因為小舅舅的弓弩手們當真把「軍」主將的頭顱捧到了我跟前。

沒了將領,「軍」很快就潰逃了,江南的守城將軍也因此把小舅舅奉為上賓。

小舅舅說:「別謝我,要謝就謝八娘子。你看見了嗎?我,還有這些遼東軍,都是八娘子的人!」

守城將軍既驚愕又警惕:「哪個八娘子,涼州軍的主帥?那位蒙面將軍的主子?你們遼東也要反?」

小舅舅給了他一個白眼:「說什麼屁話呢?誰說我們要反?誰反我們都不可能反!」

「那這……這……」守城將軍結結

我笑著走上前,正式向守城將軍,向天下介紹我自己。

「我們不會反,因為我是天家的八娘子。

「我李如箏,八公主李如箏。」

22

我稱自己為八公主的事,隨著一場一場的戰爭慢慢傳遍了大啟。

我的功績、為人,還有我才是天定命這些事,也隨之一同傳了出去。

雖然不知道相信這些事的人到底有多,但前來投奔的人和軍隊越來越多,就連以漕運起家的謝明之的「族人」謝家,也站在了我這邊。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每過一天,我都會覺得,其實我能做的真的很,站在我側的將領和文士們,他們任何一個人能做的都比我多。

我必須要十分努力地向他們學習,才能一點一點地讓我的城池更好地運轉,讓我的子民稍稍過上一點更安穩的日子。

我有時會問謝明之,命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不是它降臨到任何人頭上,那個人都能給大啟帶來和平和富饒?

如果我不是命的話,跟隨我的人們是不是立刻就會棄我而去?

謝明之反問我,如果大家全都棄我而去了,我會放棄嗎?

我說不會,我仍然會往前走 走到走不、走不了為止。

他就笑,他說他也不知道命是什麼。

但他知道,不管我是不是命,跟隨我的人都會跟隨我。

「不管他們是不是因為命而來,他們如今所敬重護的,都是你這個人。

「你也許覺得自己能力不足,和誰比都比不過,但正是這樣努力走好每一步,堅定地看著前方而行的你,給了所有人強烈的信念和希。」

23

隨著我的勢力越來越大,昭華的境越來越糟。

雖然不斷宣稱,才是真的命,九公主李如箏早就死了,李八娘就是個騙子,本不可能是李如箏,但我的名聲依舊一天比一天更盛。

毫無辦法,只能冒險和那些烏合之眾聯手攻打京城,而我,在這番作下,終于等到了皇上的詔書和信。

他的詔書,無非就是要親封我為護國公主以及一系列長長的頭銜,并令我擇日進京。

而他在信上則是說,不論我從前是誰,現在都是他的兒阿箏,只要我能帶著軍隊回京救他,他便許我正統份,讓我掌管半個大啟。

我十分愉快地等到昭華馬上就要拿下皇宮的時候,才姍姍來遲地接管戰局,我親眼見到的神從狂喜變愕然。

真開心,回頭要好好謝丹朱,多虧,我才能這麼準確地掌握昭華的向。

一旁被我救下的皇上在看到我的臉的時候,整個人都傻掉了。

「你……你真的是小九!」

我仔仔細細打量了他

一番,回答道:「不過四年未見,阿耶老了許多。」

他見我神沉穩,吐詞字字清晰,本不像他印象中憨傻的小九,一時之間竟啞住了。

那邊,已階下囚的昭華突然掙扎著尖起來:「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李如箏!李如箏是傻子!你是假的!

「你是假公主!假命!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

不顧形象地拼命扭,想從錮住的人手中掙出來,這時,的頭頂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

「不用抵抗了,你們朝夕相十六年,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就是李如箏。

「也不會有人比你更清楚,李如箏才是八公主。」

昭華聽到這個聲音,真的不抵抗了。

因為認出了這個聲音,這個抓著,把視作囚犯的人,是謝明之。

昭華看著蒙著半張臉的謝明之,突然流下了眼淚,不敢置信地問:「明之?是你嗎……明之?」

謝明之淡漠地回,說:「在下明止,八公主座下大將軍,明止。」

昭華張了張,好一會兒之后才發出一陣帶著哭腔的大笑。

「明止!明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都是假的!你對我的好、你對我的,都是假的!

「你恨我,你恨我!所以你才選擇了,是不是?

「但我才是八公主!我才是八公主!你們有什麼證據能證明是?」

「我能!」

一道嘶啞的聲音從后方傳來,眾人回過頭去,看見了廢后。

扶著出來的丹朱一眼就發現了我,朝我出一個燦爛的笑。

廢后憤怒地盯著昭華,一字一句地說:「我能證明李如箏才是命!」

昭華愣住了,喃喃喊了聲:「阿娘。」

廢后流出兩行淚:「我不是你阿娘!你做這些事的時候,可有想過我是你阿娘?」

在殿中大聲講述了所做的一切,接著,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滿目仇恨地了昭華一眼,一頭撞死在了柱子上。

昭華難以抑制地尖出聲:「阿娘!阿娘!」

回答的只有寂靜。

昭華頹然地癱倒在地,隨后突然抬頭看向我,聲嘶力竭地崩潰吶喊:

「為什麼,憑什麼!李如箏!為什麼你什麼都要跟我搶,憑什麼你是天定命!

「明明我也可以, 我也可以!我哪點不如你?就因為命嗎?就因為命嗎?

「為什麼明之也選了你,阿娘也選了你?為什麼全天下都選了你!

「為什麼, 為什麼!」

尾聲

昭華死了。

死于自縊。

的驕傲不允許失敗,不允許死于他人之手, 所以選擇了自我了斷。

本以為和廢后的死亡會讓我八公主的份失去證據,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皇上邊的那位茵人竟然拿出了鄭老太醫的書。

原來這位茵人出自鄭家, 是鄭老太醫最后一步棋。

得益于這封書, 我恢復了八公主的份,并理所當然地被皇上封為皇太

哦, 其實他并不是很想封,他想再努力努力, 生個小皇子出來, 但無奈他的臣民已經不聽他的了, 為了晚年幸福, 他只能認命。

又過兩年, 大啟的戰火漸漸平息下來,謝明之卸下將軍之職, 重新披上袈裟,步紅塵之中。

他說他的手上沾滿了鮮,不知道佛祖還會不會收他, 他想用后半生贖罪。

他走的時候,我回答了他曾經問我的那個問題。

我說,我從不會因為任何人的一面之詞,就相信他所說的一切, 所以我在有能力之后,就去調查了他對我說的那些話。

確實是他告訴我阿娘「換命」的事,也確實是他給阿娘的藥。

但去找皇后確認事真偽的,是阿娘自己,他給阿娘的藥也本就不是毒藥, 所謂毒藥,不過是皇后為了置阿娘于死地,事后換的罷了。

所以我阿娘的死, 他有責任,但并非都是他的責任。

更何況, 他在我毫無能力的時候,替我悄悄安葬了阿娘,我怎麼會恨他呢?

我告訴明止, 只要他不憎恨自己, 佛祖大約也不會怪他吧。

雖然不知道這番話對他是否有意義,但他離開的時候,臉上總算是有了平靜的笑。

明止走后不久,我在萬眾呼聲中登基, 了大啟新任皇。

我登機那天, 皇城的天空中傳來一聲鳴,人人都說那是祥瑞的象征,只有我知道,那是「」在對我說話。

「真是的, 好不容易夸我一次,就不能多夸一點嗎?」

至此,天命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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