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場》第 12 節 朝暮與共,行至天
沈景曜是我的駙馬。
可他為了討沈珍開心,生生敲斷了我的指骨。
沈景曜說:「珍珍替你和親三載,飽欺凌,這是你欠的。」
我被囚在后院,直到怏怏離世,這份債也沒能還清。
重來一回,我決定如他所愿。
嫁給大淮那個鷙暴戾的新帝。
誰料婚那晚,沈景曜卻孤提劍闖宮中。
他銀甲染,眸紅裂,仍死死抓住我的袖口不放:「殿下,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1
我睜開眼時,頭痛裂。
經年未見的皇兄端坐在金鑾殿上,語帶不滿地安我:「嘉寧,莫聽那些老家伙的話。」
「朕的妹妹金枝玉葉,如何能嫁給大淮那個瘋子?」
話未言盡,他便掩鼻咳了起來。
我登時有些著急。
上一世,皇兄便一直抱恙。
他登基才不過兩年,便離世了。
只余下盛朝這個憂外患的爛攤子,以及我不滿兩歲的侄兒。
若非如此,怎會到他沈景曜把持朝政?
我這皇城下最尊貴的公主,又怎會被欺辱那般模樣?
皇兄的咳聲才堪堪止住,目便掃向跪在殿下的男人,不怒自威:「景曜,朕屬意將嘉寧嫁予你,你意下如何?」
我攥了手心,一陣恍然。
前世我被困于那方小院、纏綿病榻之際,也曾無數次幻想過。若是時間能重來,回到這一天,我定然要請皇兄收回命,離沈景曜遠遠的。
沈景曜薄微勾,漆黑如點墨的眸中出幾分難掩的喜悅來。
不知怎地,我竟生出了一種錯覺。
就好像,這也是他期待許久的一刻一般。
他邁步向前了一步,俯首接圣恩:「若能得公主垂憐,是微臣的福分。」
伴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啪」的一聲,我端著的茶杯碎落在地。
他前世,分明不是這般說的。
2
沈景曜當時不不愿地接了皇兄的圣旨,只留下不痛不的一句話。
「能為圣上分憂,是微臣職責所在。」
可惜我陷要嫁予心之人的喜悅里,并未察覺他語氣里微不可察的不甘與嫌惡。
婚那晚。
紅燭燃了一夜,沈景曜才醉醺醺地闖了進來。
他赤紅著眼攥住我的脖頸,咬牙嘶吼:「公主如今安然高枕,可知是用什麼換來的?」
「今晚,珍珍被接走了。替公主,前往大淮和親。」
那之后,我便了罪人。
我日日在佛堂為沈珍誦經祈福,祈禱能安穩。
畢竟人供奉的嫡公主是我,讓人代我過,我于心不忍。
直到三年后——
沈珍被接了回來。
渾都是不堪目的傷痕,披了件雪白的大氅,楚楚可憐地在沈景曜懷里。
我喚來太醫為診治。
可在看到我的瞬間,突然神錯起來,崩潰地捂著頭大喊:「我不想去和親,求求你了,不要讓我去和親!!!」
三年的苦痛折磨,的神早就出了問題。
滿堂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而沈景曜,他將人抱在懷里輕聲哄道:「別怕,嘉寧不敢傷你。」
不是不會,是不敢。
他篤定我對沈珍心有所懼。
3
沈珍病得很厲害。
把我當作傷的人,對我避之不及,卻黏沈景曜黏得很。
來年春,我托人從蒼梧神醫那里要了張方子,熬了三個時辰的藥端給沈珍。
我盼著能好起來。
這些時日,府中被攪和得簡直翻了天。
卻一反常態地沖我笑,問道:「公主,你說在沈哥哥心里,你與我,誰更重要些?」
話音落下,我手中的瓷盞碎落。
而沈珍被滾燙的藥湯燙傷,跌坐在地。
后猛不丁傳來一道沉暴怒的聲音:「嘉寧!你在做什麼!」
沈景曜猛地推開我,疾步走到沈珍面前,輕聲安道:「珍珍,別怕。沒事了。」
他的力道很重。
我摔在瓷盞碎片上,膝蓋都磨破了。
卻也無人發現。
再見到沈景曜,已經是兩天后。
他淡漠地同我陳述道:「珍珍原本已經好轉。可經過前日,好像又想起那段不堪的記憶了。現在連伺候的侍都不能近。」
我一早便聽說了。
這段時日,沈珍的食住行皆是由沈景曜親自照料。
細致又溫,周到得很。
闔府都在議論,暫居東苑的沈姑娘,比我這公主更得沈景曜的寵。
我并不關
心,徑直道:「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沈景曜搖了搖頭:「太醫說,珍珍缺安全。要讓好起來,須得把最害怕的東西,毀給看。」
他語氣微頓,補充說:「如今能令到恐懼的,只有你,嘉寧。」
?
我猛不丁后悔一步,不可置信道:「怎麼?你打算殺了我給你的珍珍看?」
沈景曜銳利的目掃向我的手腕,輕笑一聲道:「嘉寧,你這是說的什麼傻話?」
「公主無故去世,我怕是能被言的唾沫星子淹死。」
他好聲好氣地,打商量一般同我道:「我只想要嘉寧的一截手指,就算作你給珍珍賠罪,如何?」
這般過分的要求,我自是不會應答。
沈景曜居于道德的制高點,義正詞嚴地指責我:
「嘉寧,你何時變得如此心狠手辣了?
「珍珍變這副模樣,究竟是代誰在過?
「被百般折磨的人原本應該是你啊!」
我怔怔地著沈景曜,眼神逐漸失焦。
曾經風霽月的年郎,一點點變得陌生起來。
我甚至不想和他解釋。
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他的心早就偏到一邊去了。
許是被我不在意的態度刺激到了,沈景曜掰正我的子,迫使我仰頭看他:「嘉寧,你縱使不愿又如何呢?這可由不得你。」
可是啊,沈景曜。
你明知,我是最琴的。
折了手指,便等同于要了我半條命。
痛從指骨開始,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
我不怒反笑。
可恨我如今制于人,可嘆我曾經引狼室,可怨我滿腔意給錯了人。
4
曾經我無還手之力。
可既然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斷不會再那般犯蠢了。
我也跟著跪在皇兄面前,態度堅決:「皇兄,嘉寧為公主,百姓供養十七載。如今能去和親,以一己之換得和平,是嘉寧的福分。」
「更何況。」我頓了頓,眸掃過殿下的沈景曜,「我不愿嫁他。」
沈景曜猛地抬起了頭。
一雙眸子不知何時變得赤紅,趕在皇兄開口前語無倫次地道:「那等蠻荒之地,殿下如何去得?」
他一字一句,近乎立誓:「圣上明鑒,曜慕嘉寧公主已久。若能迎娶公主,必定此生不負。」
我角不自在地扯了扯。
此生不負的含義。
便是生怕我的出現會刺激到沈珍,所以將我囚在那方小院里,孤獨至死嗎?
甚至在我死后,沈景曜卻又不知發了哪門子瘋,困住我的尸不許下葬。
他命人打了副冰棺,上面鋪滿了銅錢串以及黃紙寫的符咒。
那招搖撞騙的牛鼻子老道也有些本事。
竟生生斷了我的回路。
我的靈魂飄在空中,半步都靠近不得,只能狠狠地啐沈景曜,一口又一口。
八年里風霜刀劍,即便是我上輩子刨了他家祖墳,也早該還清了。
想到這里,我角的笑緩緩勾起。
既如此。
全他一回又何妨。
也讓我看看,他小沈侯爺的是有多矢志不渝。
沈景曜俊逸的臉上織著多種緒,他的腳尖微微點地,拇指輕捻著角。
這是他張時才會做的小作。
好戲還在后頭。
沈景曜,你如今害怕,為時過早了些。
5
沈景曜曾做過皇兄五年的伴讀,拼死為皇兄擋過箭。
故而皇兄待他一向親厚。
上輩子,皇兄過世前,也曾欣地對我說:「往后有景曜護著你,朕也能安心了。」
這回生怕他再下賜婚圣旨,我搶在前頭出聲:
「皇兄,前些時日沈珍宮時,曾同我說過,與沈小侯爺青梅竹馬,早已暗許意。
「強扭的瓜不甜。我知道皇兄疼我,但可別點錯鴛鴦譜呢。」
皇兄眼中的滿意登時染上一層霾,他深深地看了沈景曜一眼,憾開口:「那真是可惜。景曜,你有了心上人竟也不同我知會一聲。」
而沈景曜的臉在我開口的瞬間變得慘白一片。他死死盯著我,雙手卻無力地垂落在地,聲音細如蚊吶。
「臣……臣不敢……」
我冷笑:「怎麼不敢?小侯爺可是連終都私定了。」
沈景曜腰間懸掛著的,可不就是他與沈珍的定玉佩。前世沈珍來我這兒耀武揚威時,曾數次提起。
我轉向皇兄,替他求了道恩典——他同沈珍的賜婚圣旨。
中途沈景曜幾番試圖打斷皇兄,說他對沈珍并無甚意,求皇兄收回命。
可皇兄并未言語。
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平日最是疼我。
此時沒把沈景曜趕出去,已經是念著往日的分了。
只是——我看著皇兄略顯疲倦的眉眼,太醫分明說他的還能撐上十年,怎麼就只活了兩年呢。
6
回到府中時,天將黑。
沈景曜正站在后花園等我,他那件淡青的直裰披了層暗,手指無意識地挲腰間的那枚香囊。
我佯作無事發生,向他賀喜:「還沒恭喜小侯爺得償所愿。」
「得償所愿。」沈景曜的薄呢喃出這幾個字,輕笑一聲,「是嗎?」
不知為何,他這副模樣,竟同多年后那個權勢煊赫的攝政王逐漸重合起來。
恍惚間。
我的手腕忽地被人攥住,沈景曜投在燈籠下的影子逐漸近,他問得有些急,就如同將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浮木:「嘉寧,你也回來了對嗎?」
危險的氣息逐漸近。
他正要到我的瞬間,許是上輩子留的記憶,我的不控制地開始發抖。
我沒有正面回答,卻又好像告訴了他一切。
沈景曜自嘲一笑:「嘉寧,莫要怕我。如今的我,哪里還敢對你做什麼?」
下一秒。
抓著我腕骨的手被人踢開,著玄的錦袍的男子從榕樹后走出來,他抱臂直立,不屑開口:「廢一個,誰給你的膽子在公主府撒野?」
借著月,我看清了那人的臉——殷暨,那個傳聞中視人命于草芥的大淮帝王。
7
我曾見過殷暨一次,那是在我死后的第十天。
殷暨穿了件玄的窄袖騎裝,風塵仆仆,像是趕了很久的路。
他大搖大擺地敲開了侯府的門,狂妄得不可一世:「告訴你們侯爺,殷暨來向他討個人。」
后面的事,我有些模糊。
只記得最后一幕,殷暨坐在我旁,小聲嘟囔:
「趙嘉寧啊趙嘉寧,你還真瞎的。
「放著我這麼好的郎君不要,偏偏看上沈景曜那個垃圾。」
他了自己的臉,猶疑道:「我也沒比他丑吧。」
那時我正要轉生,飄在空中的軀逐漸變得明。聽到這話,我又拼盡全力氣看了他一眼。
殷暨的五鋒利而又棱角分明,自帶冷冽,而他的泛著病態的蒼白,就像是地獄里爬出來向人討債的惡鬼一般。
但——的確很驚艷。
面前這張臉,逐漸同記憶里的面龐重合。
在我出神之際,沈景曜猛不丁被掀倒在地,咬牙問道:「你又是何人!」
殷暨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見我沒反對后無比驕傲地開口:「我是公主昨日從街上強搶回來的面首啊。」
「……」
腦門一熱,我終于想起來了。
昨日在街上閑逛時,我曾到一位瞎了眼的算命先生。那人說我命中必有一劫,去城西走一圈方可化解。
城西是片荒地,鮮有人煙。
我將信將疑地轉了一圈,只撿到一捧野果以及傷昏迷的殷暨。
沈景曜像是被刺激到了,不可置信地看我:「嘉寧,你怎能……」
「別嘉寧嘉寧地,就你也配?」殷暨拎起他扔到了院墻外,不耐煩地開口,「更何況人家貴為一國公主,養幾個面首怎麼啦?」
「殷暨。」待人走后,就著酒釀的月,我輕喚了聲他的名字,「你今日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盛朝境,所為何事?」
面前人的軀僵了一瞬。
殷暨尷尬地了鼻子:「我來提親啊,寧寧。」
「別人家婚,都是新郎親自上門提親的。我總不能因為是和親,就委屈了寧寧。」
可你……
前世怎麼沒來?
這一生,是發生了什麼變數嗎?
8
我提醒他:「和親之事,皇兄還未應允。」
殷暨挑眉:「所以我來做寧寧的工作了。」
「寧寧不愿嫁我,可是憂心你兄長的病?」
我愣住:「你……」
殷暨接過話茬:
「昨日殿上覲見,我看你兄長腳步虛浮,臉蠟黃,蒼白,氣懶言。用膳時,他只吃了幾口離他最遠的涼菜。
「如果我所料不錯,你兄長并非生病,而是中毒。
「此毒名為『雪上一支嵩』,染上后與常人無異,尋常太醫診不出來,卻能在兩年要人命。」
都被他說準了,我忙問:「可有法子?」
殷暨挑眉笑:「自然。」
他沖我捋了捋袖子,神坦然:「我的可解百毒,將我的輔以靈芝草給你兄長服下,連續三日便可病除。」
可是……
欣喜之余,我狐疑地殷
暨他一眼。
能解百毒,那不是「藥人」嗎?
皇兄曾與我講過,要為藥人,須得經過九九八十一道毒藥的浸泡,忍蟲蟻吞食的痛苦,將這些毒藥發病時的痛都驗個遍,如此往復,三年方可。
故而世上藥人極為罕見,大多都在第一環節便撐不住了。
殷暨他……不是皇帝嗎?
怎麼會經這種苦?
我順著殷暨的話說:「等皇兄好起來,我便與你去大淮。」
我原也是這般打算的。
上一世我久居宅,消息雖然閉塞,但也聽到過一些——一年后殷暨的弟弟會造反宮,那場叛足足進行了五年,殷暨幾次都險些丟了命。
最嚴重的一次,他失蹤整整一年,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
殷暨曾予我土之恩。
我也想為他做些什麼,全了這份恩。
9
沈景曜的婚期就在下月。
他仍時不時來一趟公主府,但他很能見到我。因為每回被殷暨發現,便被丟出去了。
我不由得慨。
沈景曜的武功在大盛已經鮮有對手,還是被殷暨著打。
只有一回,沈景曜隔了很遠的路,與我遙遙對。
他說:「真好啊,嘉寧。」
「還能再見你一眼。」
他的眉目編織偏執至死的模樣,這讓我覺得不安,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經過殷暨的滋養,皇兄的逐漸恢復。
得知有人下毒后,他擺了擺手,示意知曉了。
三日后,沈景曜以謀害皇帝罪鋃鐺獄。
曾經炙手可熱的侯府,百年世家,在一夕之間被抄了個蕭條,連都被拔了個干凈。
男丁發配,眷沒。
只有沈珍是個例外。
嚴格來說,甚至不算是沈府的人。
沈景曜剛出生之時,正值京中。為了護住沈府唯一的脈,媽抱著他從后門跑了出去,一路從盛京北上到延吉。
后來那位媽為了救他,死在了叛軍的刀下。
沈珍便是媽的兒。
回到沈府后,沈景曜念媽的恩,便認了沈珍為義妹。有了他這個小侯爺撐腰,沈珍甚至比沈府嫡小姐還要尊貴上幾分。
面臨抄家,關于沈珍的去向,大理寺卿與刑部侍郎吵得不可開。
沈珍卻在這時求到了前。
10
盈盈一拜,我見猶憐。
那模樣,與前世在沈景曜懷里示弱的人倒是有幾分相似。
沈珍開口時,語速很慢:「妾此番前來,為著戴罪立功。陛下舍不得嘉寧公主遠嫁,為了兩國好,妾自請,替公主前往大淮和親。」
皇兄良久沒言語。
似乎在思索這事的可行。
良久,他才為難開口:
「都言那是個龍潭虎,嘉寧不愿去,你便愿意去了?
「更何況,兩國好取決于國力強弱,何時局限于子之了?
「朕更愿同他大淮,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場。」
這才是我的兄長。
他宅心仁厚,一生磊落。
怎會做出人替我出嫁這般事來?
沈珍猛地跪伏在地,長跪不起:
「妾愿意去。妾兒時,曾同大淮新帝有過一面之緣,那時起便深已許。
「求陛下全。」
的話音剛落,殿的屏風被人徒手劈裂。
殷暨急匆匆沖出來,指著沈珍的鼻子破口大罵:
「毒婦!我自便長在祁連以北的雪山上,人跡罕至。何時同你有過一面之緣了!
「寧寧在這里,你休要害我!」
而屏風謝幕,沈景曜慘白到極致的臉,了出來。
你看啊,沈景曜。
天道好回。
你前世害我遍鱗傷也要護住的人,那口口聲聲最你的珍珍,好像騙了你呢。
但是啊,你活該。
千秋萬代,孑然一,這才算報應。
外頭的腳步突然雜起來,那里又糅雜了短刃相見的。
我同皇兄對視一眼,魚兒,這便上鉤了。
11
不出二十分鐘,聲響漸漸停歇。
厚重的殿門被人推開。
沈貴妃滿頭珠翠,被眾人簇擁著走進來,林軍小心翼翼地護在側。
是小皇子的生母,沈景曜的長姐。上一世兄長駕崩后,便是執掌大權、垂簾聽政,甚至有幾分將這江山易姓的打算。
只可惜那時我困于宅,無力阻止。
最終以死
為代價擺了沈景曜一道。
我一早便料到沈景曜還有幾分良知,對我心存愧疚。彌留之際,我故意設計沈珍親口說出曾設計我的幾件小事,又向沈景曜夸大了我對他的意。
以此為籌碼,加重了沈景曜的愧疚。
最后我虛弱地靠在他懷里,用力攥他的手:
「嘉寧此生已至此,唯有一樁心愿未了。
「你要答應我,有生之年,我趙氏江山不易主。」
這便夠了。
十幾年的時間,足夠二歲的侄兒長能挑起我大盛脊梁的君主了。
殿門關閉的剎那。
林軍手中的刀刃紛紛轉向。
剛剛還做著春秋大夢的沈貴妃,轉瞬淪為階下囚。連帶著手中的勢力,都被一網打盡。
下毒之人,劍之所指,只有既得利者。
但是皇兄不沈貴妃,了沈家。
傷了基,貴妃定然會坐不住。
曾經的贏家,如今輸了個徹底。
12
自始至終,沈景曜冷眼看著這一切。
家族覆滅,同他無關。
長姐死,同他無關。
就連曾經的心尖尖,沈珠被發配邊關,也同他無關。
沈珍被拖出去前,皇兄曾問過我的意見。
是了,這一世的我未曾嫁過沈景曜。我還沒見識過沈珍的惡劣,在我面前,扮演著乖巧聽話的角。
沈珍全然不顧惜形象,跪到我面前,哀求道:「公主,求求你。我不想去漠北為奴,公主,你救救我吧。」
我看著,卻全無大仇得報的痛快。
這世間,子總依附于男子。
若僥幸得了個好些的夫婿,也能一生順遂。
可若隨遇非人,只能任人嗟磨。
我輕嘆一口氣,同皇兄道:「沈珍這些年侯府蔭庇,活得比嫡小姐還要痛快。沒道理沈家一朝落難,卻能獨善其。」
至于沈景曜,他總是能保全自己的。
大盛近百年來最英姿卓絕的年將領,邊關一日不平,他便不會死。
家事理完后,殷暨再一次提出要迎我回大淮。
皇兄斟酌半晌,許是顧念救命之恩,終是答應了。
可在皇兄點頭的那刻,沈景曜大吼出來:
「不要!
「求圣上,莫要把嘉寧嫁與別人。
「本該就是我的妻啊。」
皇兄沉默地了他半晌。他閉了閉眼,殘忍出聲:
「沈景曜,你看看你自己如今這副模樣。
「怎麼才能配得上朕的嘉寧?」
13
我嫁給殷暨這事,大多人并不看好。
出閣前一日,侍春意在給我梳頭時戰戰兢兢地問我:「公主,奴婢可不可以留在大盛?」
都快哭出來了:「我聽聞大淮的新帝是個瘋子。」
「聽說,他弒兄登上皇位,郁暴戾,輒要人命。甚至……他的宮殿里都是剝落下來的人皮。遠離故土沒關系,可奴婢怕死。」
我想起那個肆意張揚的年。
怎麼也無法同坊間傳聞聯系到一起去。
于是我拍了拍春意的頭,將扶起來認真道:「你不愿去大淮,我不勉強你。」
「可是春意,你得記住一句話:『傳言不可不信,也不能盡信。』我同殷暨打過幾次道,他格爽朗大方,絕不是你口中這類人。」
春意干眼淚,點頭離開了。
房梁上傳來一道吊兒郎當的聲音:「那寧寧,你不妨說說,我是什麼樣的人?」
殷暨翻下來,桃花眸中瀲滟著笑意。
想起他前世孤一人闖將軍府,只為了替我這個悔婚的公主要個代,我真心實意地同他講:「殷暨,是個襟懷坦、臻于至善的君子。」
很顯然,殷暨被我的回答驚到了。
他默了半晌后,笑瞇瞇地了下:「不過,好人而已,應當也不是很難做。」
送親儀仗隊行至半程,皇兄允諾給我的那隊暗衛才從后面追上來。
而領頭之人騎了匹白馬,銀盔紅纓,風姿颯爽——是沈景曜。
他執意要送我至大淮境。
途中,沈景曜一直規規矩矩地,我倒也找不到機會趕他走。
直到有日風雨大作。
在驛站住下后,沈景曜半夜來敲我的房門,他眸中似有說不清的哀痛:「寧寧,原來每逢雨夜便會痛嗎?」
「十指連心,竟是這般滋味。」
他巍巍地舉起右手,尾指像是被刀切一般,生生折斷。
就連傷口的形狀都與我前世別無二致。
他在以這種方式贖罪。
我別過臉:「時間久了便習慣了。」
沈景曜臉上都是毀天滅地的痛意,長八尺的男
子竟要哭出來,手足無措地開口:「對不起。寧寧,我不知道……我以后再也不會了……寧寧……」
「沈將軍」,我淡聲打斷他,「以你我如今的關系,說這些應當算作僭越。」
14
行至大淮邊境時,殷暨早早地帶了人等在淮河畔。
我將要踏過那道界線時,沈景曜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寧寧,你真的考慮好了嗎?」
他言又止,掙扎了幾番才開口:「你可知!殷暨他活不過二十五歲。」
淮河水也滔滔,風也獵獵。
我猛地轉,厲喝道:「你說什麼!」
沈景曜閉了閉眼,麻木開口:「藥人,便是以己之藥,飼養他人。活到二十二歲已是人之大限。」
「那上一世……」
「搶走你的尸后一月,淮帝薨逝。」
心臟像是被灌了鉛,難言的痛苦在我的心房,無法呼吸。
河岸那頭,殷暨正用力沖我揮著雙臂。
他也知道……自己必死的命運嗎?
一路小跑過去,我將頭埋在他的懷里,死死圈他的腰。
殷暨手掌從我后背上輕,玩笑般道:
「這才幾日不見,寧寧就這麼想我?
「我的魅力居然如此之大。
「就連寧寧都拜倒在我的石榴下了。」
我同殷暨的婚期,訂在半月后。
聽聞這個日子是他找欽天監測算好幾遍的,殷暨說:「晚一些不要。我要挑著最吉利的時候,我要和寧寧長久一輩子。」
「長久」這個詞過于人,我沒多想便答應了。
我盼著殷暨,盼他能百歲無憂。
15
我派人前往各地尋求能讓殷暨好起來的法子。
有時候趁著殷暨在上朝,我便在宮里閑逛,試圖從蛛馬跡中尋找他為藥人的緣由。
可殷暨的后宮清靜得出乎我的意料。
他惡名在外,滿朝文武都沒人愿意把兒送進宮。原本宮中的人就,這些人膽子更是小得可憐。
遠遠見到我,便跑走了。
一日,我在后花園的竹林中迷了路,繞到了一座廢棄的宮殿前。
我懷揣著懼意走了進去。
可與外面布滿蜘蛛網的破敗樣不同,院里花團錦簇,錯落有致。正坐在藤椅上乘涼的人,看起來約莫四十多歲,渾上下布滿了戾氣。
那人輕輕撥弄蔻甲,漫不經心地問道:「這宮中,多年沒進新人了。」
銳利的目投到我上:「你是殷暨的心上人?」
下意識地,我起了一皮疙瘩。
不知道眼前人的份,我也不敢貿然說話。
那人似乎確定了一般,輕蔑一笑:
「小姑娘,你可知道自己要嫁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殷暨,他弒父殺兄,并且將親生母親囚在這里,永生不得出去。
「這樣的一個冷心冷肺的人,若是嫁給他,你的下場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原來竟是殷暨的生母親。
不知怎地,我的心有些涼,下意識辯駁:
「不是這樣的。
「我認識的殷暨雖然狠,但卻極重義,不會傷害無辜之人。作為親生母親,你是做了什麼過分的事,才會讓他這般對你?」
許是被我的話刺激到了,太后逐漸變得癲狂:「你懂什麼!」
而院門口,有道穿著青直裰的影靜靜立在那里。殷暨悶聲過來牽住我的手,溫和道:「不早了寧寧,我們回去。」
全程竟不曾給太后一個眼神。
可剛走出院門,他抓著我的胳膊將我翻轉過來,將頭埋在了我懷中,悶聲開口:「寧寧。曾有許多人罵我,不忠不義,不孝不悌。但你是第一個,不問緣由,說定然是他們的錯。」
殷暨并沒將我送回鴻臚寺,反倒是將我帶到了城郊的一所小院里。
他斜倚在馬車上,仍舊沒個正形一般笑:「寧寧,你應當也好奇我的過去吧。」
「答案就在里面,進去吧。」
我踏步往里邁的時候,殷暨又在我后補充了一句:
「寧寧,若是你接不了,便從后門直接離開吧,別再回來了。
「地走,別被我看到。」
「……」
16
小院里擺滿了木質模型,栩栩如生。
聽到聲音,坐在屋里專注繪圖的男子抬起頭來,我登時一驚。
他的臉竟同殷暨長得一模一樣。
原來,殷暨和殷煦是雙生子。
剛出生時,曾有道士預言,此二子間,一福星一災星,災星現世,必定為害一方。
許是小時候的殷煦更笑討喜,大家都認為他是福星。
而殷暨,太后幾番想殺了他,最終還是
于心不忍。把他扔到暗衛營去訓練,歷經無數道淬煉,他了殷煦的暗衛,使命便是護住殷煦。
十歲那年,殷煦中毒傷。
太后急得不行,等他病好后,便將殷暨送去做了藥人。
告訴殷暨,以他之命護住殷煦,那是他的福分。
世人皆道煦太子風霽月,可他們不知,居于暗的殷暨才是最鋒利的那一把刀,他提前掃清了朝堂上所有的障礙,扛住了所有的謀算計,這才給殷煦創造了一方海晏河清。
可惜殷煦志不在朝堂,比起家國大事,他更喜歡手工木匠。但也架不住大臣接二連三的催促,母親施加的力,一來二去,他整日悶悶不樂。
殷暨和殷煦的關系一向不錯,便想出假死這一招,梁換柱將殷煦換了出來。
我走出小院時,殷煦的話仍回在耳旁。
「寧寧,你可別聽信外界那些傳言。阿暨才不是那樣的人。
「他都喜歡你很久了。
「是我一直攛掇他,給他鼓勁兒,他才好意思去提親的。」
殷煦笑起來,出可的小虎牙:「寧寧,我告訴你一個哦。還記得當時去你們大盛提親的使臣嗎?就那個絡腮胡,那是阿暨哦。」
17
我記起來了。
這人的樣貌過于稽,以至于當時我的婢沒笑他。
原來在上一世,他便親自跋涉千里,來向我提親了。
原來無論哪次,殷暨都給予了我一份真誠。
我捧著殷煦強塞給我的一雙木制鴛鴦,在腦海中勾勒著殷暨的過去,不知不覺間,淚水早已流了滿面。
殷暨見狀,手慌腳地給我拭:「怎麼了,寧寧?」
「殷煦那小子惹你生氣了?」
我扯住他角,小聲囁嚅:「我后悔了……」
殷暨正給我淚的手頓了頓,隨即若無其事道:
「別哭了。
「該早些告訴你的,我是個災星。你不愿也是理之中……
「罷了,我裝作沒看見,你走掉,好不好?
「不哭了……」
說完,他便背過去。
天邊殘如,樹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落在地上。
我用盡渾的力氣跑了幾步,從后擁住了殷暨,雙臂環住他的腰。
他的軀一僵,很快便舒展下來,任由我抱著。我憤懣不平地開口:
「想想就生氣,那天見到太后時,我不該那麼懂禮數的。
「我應該直接罵的!
「老妖婆,都那樣對你了,有什麼資格說你不孝不悌啊!」
殷暨仿佛突然放松下來了,反過來安我:「都過去了,寧寧。」
殷煦還告訴我一個好消息。
自從殷暨因他為藥人后,他心懷愧疚,也找了很久替他續命的法子,后來打聽到消息——昆吾天池旁有棵仙竹枝,名曰「白為霜」。食之可重塑脈筋骨,祛百毒。
只是天池溫度低,猛又多。
殷煦派去的好幾撥人,都沒能回來。
我知曉后,當夜便派人去了天山。
哪怕希再渺茫,也如同黑暗中被人撕了道口子,有亮滲了進來。
只要有,我就無法放棄。
18
我發現,殷暨好像有點婚前恐懼癥。
離著婚期越近,他看起來越是焦躁不安。
婚前一晚,殷暨突然一本正經地問我:
「寧寧,你照實告訴我。
「在你心里,我究竟扮演什麼樣的角?是親無間的丈夫,還是榮辱與共的伙伴?」
他的目直白而又熾熱,像正午的太,將我的心思照得無所遁形。
我擺出心里早便準備好的那套說辭給他聽:
「阿暨,至親至疏夫妻。
「這世道,子立于世間本就艱難。若是把家命都付于他人手中,那更是一場豪賭。
「我賭不起了。
「做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路相互扶持不好嗎?」
上一世,我便輸得一塌糊涂。
我不敢再賭了。
殷暨眼神里的瞬間變得黯淡下來,他連晚膳都沒用便悶悶地離開了。
這一晚,我也遲遲未能睡。
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殷暨委屈的眉眼。
甩也甩不掉。
誰料夜半之時,殷暨卻又翻墻過來了。
不過半天,他的緒便恢復如初,溫和開口:「我仔細想了下,寧寧說得有道理。」
「子立確實不易,寧寧不愿將家命托付給我也是有可原。」
殷暨將手中的包裹往前一推:「但是我可以呀。」
「這里面是傳國玉璽、三軍虎符。都得麻煩寧寧替我保管了。」
我大為震驚。
這他媽是什麼純種腦。
我當年都沒糊涂這樣吧。
19
殷暨算好了吉日,婚當天卻還是來了個不速之客。
沈景曜提著一柄刀,從宮門闖了進來。
他銀盔染,眸紅裂,周帶著鬼氣,就如同剛從地獄里被打撈出來的。
看起來無比「可怖」。
經過一番苦戰,他已經匍匐跌倒在地。林軍得了指令,四面沖上來便要將他拖下去,可沈景曜死死抓住了我的一片角,低聲懇求:「殿下,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殷暨以目示意,征求我的意見。
我揮了揮手道:「讓他走吧。」
那段難言且不堪的過往,就讓它留在過去吧。
我要往前走了。
沈景曜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他沖我晃了晃手中的錦囊,聲線得極低:「殿下,白為霜在我手中……」
我登時站了起來。
……
暖房,沈景曜淺抿了口茶水,急切地剖白:
「殿下,你聽我解釋。我從未喜歡過沈珍。的娘親于我有恩,臨死前囑托我,保護好。
「妄信小人之言,是我之過錯。可是殿下,除了你從未有過旁人。
「上一世我總想著,快些讓沈珍好起來。我還清欠娘親的恩,也還清替你遠嫁大淮的債。」
沈景曜用力抓了把頭發,痛苦低語:「可我怎麼就傷你至此呢?」
我眉眼疲倦,輕聲道:「那些都過去了。」
所以不必再提了。
你的懊悔于我而言,一文不值。
沈景曜突然抬眸,他的眼中早已布滿,像一頭困:「殿下,求你……別嫁他好不好?」
他語無倫次地保證:「我一定不會讓你毫傷害了,我會好好你的, 會比殷暨待你更好……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冷笑:「怎麼?這一世你就不需要償還沈珍的恩了嗎?」
說到這, 沈景曜周竟發出些許恨意來,他冷漠開口:「上一世,我早已還清了。」
20
那些舊事, 提起便心痛一次。
我不愿再提,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別廢話,我要白為霜。」
沈景曜的眸暗了暗。
良久才指了指他的左臂。幾月不見,那兒已空空如也。
他說那是在采「白為霜」時, 被雪狼生生撕下來的。
很奇怪。
我他的時候,他但凡有點小傷口我都心疼得不得了。
可如今,著那空的袖口,我竟無半分的波,反而還能同他談判:「說你的條件。」
沈景曜眼中盈滿失,他定定地著我, 「如果我說, 讓你離開他, 嫁給我呢?」
這要求有些過分。
我垂眸, 冷靜思考。
要不要直接喊林軍來, 把「白為霜」搶過來。
橫豎他也沒有一戰之力,不是嗎?
這時沈景曜卻艱地笑了聲, 將那枚香囊往前推了推,溫和開口:
「騙你的。
「我冒死為淮帝求藥, 只是想要殿下, 莫要忘了我。
「若還能有來生,求殿下, 不要直接判我死刑。」
他眼神里飽含著無限的眷, 沖我遙遙一拜:「沈某祝殿下翕鸞翔,山遙水長。」
21
屏風隔音并不算好。
沈景曜最后一句還未說完, 那邊便傳來殷暨略帶暴躁的聲音:
「煩死了!
「這個沈景曜怎麼這麼多話!
「磨磨唧唧地還不出來!
「沒親的老男人真是可怕,老是惦記別人家的媳婦。」
我沒憋住, 「撲哧」笑出聲來。
過往的一切都于夜中散盡。
你我亦輕舟,回首已過萬重山。
(完)
作者署名:一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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