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場》第 41 節 齊國皇

我是齊國的公主。

但我阿娘只是個低賤的軍,人人唾罵。

二十歲那年,為了保護我被凌辱至死。

后來的死訊傳到京城。

驕傲得不可一世的皇帝紅了眼。

「阿青,我只是想晾晾你……」

1

被九公主攔在勤政殿外時,天上正下著小雨。

寶氣,斜眼看我。

「你就是父皇養在塞外的那個孽種?」

我沒有應答,后那些白胖的太監宮捧腹大笑。

九公主就在這嘈雜的笑聲里微微一笑。

穿著華麗鞋履的腳,毫不猶豫地碾向我在地面上的手。

我跪在皇宮冰冷的地板上,任雨沖刷著軀。

巋然不

哪怕那雙點綴著東珠的鞋履,在我青紫的手背上碾了又碾。

自我三日前回宮,九公主就一直看我不順眼。

如今的言語挑釁算是好的了。

母妃磕頭時,坐在上位,猛地掃下來一盞滾沸的茶水。

我的手臂燎得全是水泡,卻可憐兮兮地假哭道:「我不是故意的!」

而后又裝作被驚嚇般地大哭大鬧一番,惹得皇帝賜下不珍寶哄

此時將我攔在皇帝的寢宮外,更是蓄謀已久的試探。

見我不言語,的臉上流出得意的神

但旋即,得意變了嫉恨。

撲上來,用力地揪我的臉皮。

「你這個賤人和你娘讓我母妃毀容,怎麼還長得這麼招人?憑什麼!」

染著丹寇的指甲在我的臉上留下一道痕。

我垂眸看著漉漉的地板,卻依舊沒什麼反應,像個泥偶木人。

九公主鬧累了,哼哧哼哧氣。

我的裳被揪得皺皺,手臂上滿是青紫痕跡,臉上還頂著一道痕。

就在這時,沉默的勤政殿忽然有了靜。

一道低啞而衰老的聲音傳來。

「念兒,進來。」

這道聲音讓九公主的臉更加難看。

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我的

我頂著吃人般的目,沒裳,施施然進殿了。

殿,靠近窗欞的榻上坐著一個明黃的影。

窗扇很大,足以將殿外發生的糾紛盡收眼中。

我心中有數,低頭行了一禮。

被我喚作父皇的人低咳一聲,轉過來,出一張威嚴的臉。

他剛過天命之年,烏黑的頭發上卻夾雜許多白發。

白發雜,毫無規律。

就像是某一天忽然了很大的打擊,一夜白頭的模樣。

我看見他的目掠過我青紫的手臂、臉上的痕,最后定在我低垂的眼睫上。

「你的眼睛,和你母親長得很像。」

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殿的龍涎香裊裊燒著。

良久,他緩緩道:「別跟你妹妹爭這些。

「當年貴妃的臉是朕一氣之下砸爛的,歸到底還是和你母親有關,這是你們欠的。

「對你的補償,朕會落在其他地方。」

我面上表不變,「嗯」了一聲。

寬大袖子中的手卻越攥越,心里的殺意幾乎掩藏不住。

死老頭子。

2

九公主對我的敵視不無道理。

當年有宮中第一人之稱的貴妃,如今臉上頂著猙獰的疤痕,畏畏不敢面。

但是好像忘記了一件事

母妃的毀容本不是我娘造的。

那個時候,我娘已經死了很久了,連埋在荒冢里的尸都被禿鷲翻出來吃了。

本沒有能力、也不可能爬到京城來讓人毀容。

薄幸又無的父皇,發了瘋要劃爛母妃的臉。

那時,他說是貴妃害了我娘,要賜死

是九公主和太子抱著他的腳苦苦哀求,才讓他留了貴妃一命。

但是貴妃從冷宮三起三落,又為了這后宮最尊貴的人。

我娘卻死在了西北,以軍之名被人終生辱罵。

如今不過十年,他們就把這件事全都忘了。

又把這口黑鍋扣在了我和我娘的頭上上。

好笑,真是好笑。

從勤政殿出來,我上又多了個大理寺的職位。

大理寺沉冤舊案數不勝數,還有重臣把持。

這是皇帝對我被九公主欺負的「補償」。

別的公主金尊玉貴,賞賜不斷。

而我頂著這樣一個苦差累差,還要為他四奔走。

皇帝盯著我的雙眼,他的目如鷹隼般銳利。

「你可

覺得朕對你不公?」

放在一般人上,自然會因為這樣的待遇而怒不可遏。

我卻不慌不忙,朝他一拜,接了這道圣旨。

「這正是對兒臣的考驗。」

在皇帝愉悅的笑聲中,我也微微一笑。

他不知道,我要查的那樁舊案,就在大理寺中。

他現在笑得這麼開懷,應當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3

從宮城到大理寺的路不過幾里路。

一路上,我頂著無數大臣驚異的目,自顧自地撣了撣角的灰塵。

大理寺卿年過七十,見到我,張了又閉。

他山羊胡子都氣得發抖。

子,子……怎能為?」

我說:「我不是一般的子,而是皇,這是我向陛下討要的東西——嚴大人難不想抗旨?」

嚴大人氣得吹胡子瞪眼:「本朝十八位公主,沒有你這麼出格的!」

我毫不在意地道:「所以們只是公主,而我是皇。」

公主可以榮華富貴,永遠做滴滴的貴人。

但皇卻毫無庇佑,要兩手空空地同皇子廝殺,才能博得一條生路。

嚴大人盯著我良久,不語。

我從他手上拿到庫房的鑰匙,一頭扎進了灰塵累累的舊案中。

大理寺的舊案,堆起來比房子都高,七天七夜都看不完。

其中不冤假錯案,悉數在了最末,被我一樁一樁揪了出來。

但離我想找到的東西,還有很遠。

直到一夜,我剪去燈芯,在燭大亮中翻頁。

看著卷宗上的蠅頭小字,我的手忽然抖了起來。

蠟燭融了一滴淚下來,落在我的袖上。

卷宗上只有幾行字。

「永平五年春,誅殺變法一黨,喬府滿門抄斬,眷流放三千里。」

4

我從小在軍營中長大。

我娘是軍中最底層的軍

聽火房里燒飯的阿鄭嬸說,曾是大家的兒。

生得芙蓉玉面柳如眉,才來軍營里時跟仙般,引得一眾小子哇哇大

但后來不知為何,卻被巡幸西北的皇帝看上了。

我娘不愿,他就強綁了到營帳里,一件件撕碎了裳。

那一夜,我娘的慘聲響徹營帳。

第二日,阿鄭嬸去看時,只發現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

被折磨得青紫,沒有一塊好

但這只是個開始。

皇帝在軍營的那幾日,得了樂般,日日夜夜折磨我娘。

白天,他拿繩子反綁了的雙手,像牽頭畜牲般把拴在馬下。

馬兒四奔走,帶著我娘摔摔打打。

日頭灼熱,他坐在華蓋下,冷酷地讓人看著,不允找水喝。

我娘得五臟六腑都竭力了,皇帝卻還不肯松開

日落西山后,他又把拖進營帳里加以折磨。

他在軍營的那幾日,我娘上就沒有一塊好地方。

好不容易挨到最后一日,皇帝卻又的下,左右打量了下。

他冷笑道:「這好皮,不若賞給將士們。」

后來,我娘就了千人枕的軍

這段故事,我娘是不愿告訴我的。

我從阿鄭嬸的里打聽了很久,才一點點拼湊出了整個事實。

后來我問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世上涼薄人都是如此,旁人挑撥兩句,他便全信了。」

「那他為什麼不相信你?」

我娘笑了起來,抱著我,笑容那麼,卻極為悲涼。

「念兒,別問了,等你長大就好了。」

5

從大理寺找到我想要的東西后,我開始解決查出的冤假錯案。

其實它們很好解決,要麼是貴族權勢人,要麼是黨同伐異。

但這些舊案,字字句句,看得我心驚。

我不敢想象那些被塵封在時里的人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只能盡我所能,還他們的清白。

起初,大理寺有人是并不贊同的。

他們舒舒服服地坐在黃梨木上,穿著那講究的服,怒斥我多事。

「大理寺斷天下之案,本就繁忙,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理他作甚?」

我不語,直接將整理好的舊案扔在他們面前。

他們頭一看,就被上面目驚心的名字刺得直閉眼。

最后還是嚴大人出來主持公道。

他捋了捋山羊胡子,第一次用復雜的目看著我。

「既然如此,便審吧。」

大理寺開始翻審舊案的那日,京城的登聞鼓便敲了個不停。

曾經蒙冤屈的人們

,終于見了一,忙不迭上京來申冤了。

但當我借機打掉貴妃母族好幾位勛爵時,有人坐不住了。

「賤人!」

坐在我寢殿主位的九公主見我一回來,劈頭便扔了一盞茶過來。

我偏了偏頭。

茶盞沒扔中,落在了后的地上。

碎瓷片的聲音格外刺耳,九公主撲了過來。

比起金尊玉貴的份,似乎更青睞于這種市井村婦的打斗方式。

咬牙切齒道:「你以為你這樣嘩眾取寵就有用嗎?

「我表舅不過是玩死幾個低賤的人,又有什麼錯?」

我躲過了作:「他殺的不是別人,是朝廷命婦。」

九公主從鼻子里長長哼了一聲:「不過是個七品的妻子,誰讓長得那麼勾人,賞花宴上還搶了我的風頭,活該被人玩死!」

我冷笑了一聲。

「所以你就指使你表舅殺了,然后再將罪名轉嫁到丈夫的上?」

九公主被中了痛腳,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你胡說!和我有什麼關系?

「容念我警告你,趕快把我表舅放出來,否則等我兄長回來你就死定了!

「你和你那個軍娘一樣是個婊子,說不定還不是父皇的種,還想當英明神武的大人不?」

還想沖上來掐我的脖子。

卻被我用一只手就輕松制住。

在勤政殿前尚且要裝個樣子,但如今在我的地盤上撒野。

再忍,我就是圣人了。

我拽住領,反手給了一耳

啪啪兩下,直接把的臉扇腫了。

九公主嗚嗚著,再也說不了話。

我挑眉:「妹妹,你的那些表舅真是好笑,以為派出個聒噪的廢就能把那些案子一筆勾銷。但是別忘了,秋后的螞蚱,越蹦跶死得越快。」

6

收拾完九公主以后,我理了理裳,打算繼續回大理寺翻案。

結果卻在宮門口遇見了容宴。

他和九公主一母同胞,都有共同傳自貴妃的艷眉眼。

不過這艷,在容宴上化為了俊

我看著他腰間墜下的太子腰牌,覺得很礙眼。

我記得容宴封太子的那一日,是我母親慘死的第三天。

那時還沒有安葬,我跪在的棺材前流了不盡的淚。

恍惚出了門,卻聽說皇帝封了最寵的三皇子為太子,正舉國慶賀。

上掛的孝布,也被其他人摘了下來。

他們呸呸兩聲,說晦氣。

要我仰天跪拜,慶祝新的繼承人的誕生。

我拼死把孝布搶回來,渾渾噩噩地回了靈堂。

當時我跪在母親的靈前,發誓此生定會將他取而代之。

回憶漸漸收攏,我盯著容宴的腰牌,臉上的笑容愈發大了。

「太子哥哥。」

容宴點了點頭,比起九公主,他的緒要更斂些,顯得溫文爾雅。

然而眼底卻還藏著鄙夷和不屑。

到底是儲君,他一向偽裝得很好。

容宴問我:「小九呢?」

他的語氣很親昵,甚至有一種要為九公主撐腰的氣勢。

我沒瞞:「被我打了一頓。」

容宴噎了一下。

隨即又掛上了虛偽笑容。

「小九生頑劣,被母妃和父皇慣壞了,七妹妹別和一般見識。

「若是惹了你生氣,我這個做兄長的向你賠罪。」

說罷,他命后隨侍的暗衛送上一盤珍珠。

我看了下那珍珠黯淡的澤,和九公主鞋履上的本不能比。

饒是這樣,容宴還一臉輕蔑地看著我,仿佛是什麼莫大的施舍。

暗衛低垂著眼,似乎也對容宴不忍直視。

我笑著點了點頭,沒說什麼,風輕云淡地收了那盤珍珠。

「好的呢,以后不打臉了。」

7

我和九公主的很快就鬧到皇帝的跟前。

他傳喚我過去的時候,寢宮里依舊燃著很濃重的龍涎香。

他吃了道士呈上的藥丸,臉頰凹陷,臉青黑。

「聽聞你和珠兒又鬧了不愉快?」

我說:「小孩子打鬧而已。」

皇帝低咳了聲:「還小,你不要總是欺負

「大理寺的事,朕知道你辦得不錯,但是白家畢竟折進去幾位勛爵,有所不滿也是正常。」

「陛下想要我怎麼辦?」我看著皇帝,表似笑非笑。

皇帝沉默了下。

良久,他道:「大理寺平反的案子,你分給宴兒。」

「好啊。」

我一口答應了下來。

許是沒料到我這麼配合,皇帝驚愕地轉了下眼珠。

反應過來后,他夸獎道:

「念兒,你是我最溫馴的孩子。

「你和你娘一樣,都是良善的人。」

我閉起眼,臉上滿是濡慕信任的表

心的恨意卻像藤蔓般滋長,恨不得把他的心剖開。

這句話,他曾經也對我娘說過。

第一次,他將貶去三千里外,充當軍

第二次,他把的墳頭開,讓白骨曝尸荒野。

我娘死后,他也曾哀哀痛哭,裝作一副深的模樣。

但賤人就是賤人,改不了本

他說的這些,我只當作屁話。

總有一天,我要把這張喋喋不休的下來,扔到河邊去喂野狗。

娘,再忍忍。

8

回到寢殿后,九公主倒是不見了。

唯一變化的,是我殿被摔得碎的各種瓷

我臉不變,喚宮人收拾好。

九公主縱跋扈的脾氣世人皆知。

我早就做了各種準備應對

這一屋子的古董瓷,早就被我換贗品。

隨便砸,砸完了我還有一屋子等著呢。

但從這一天開始,我就被了。

皇帝派來的大太監道:「陛下知曉您最近辦事傷神,特賜下了珍貴補藥,讓您在殿里好好養著。」

而我在大理寺的案子悉數由容宴接手。

他事辦得很利索,雖然折進去幾位母舅,但在民間贏得了許多聲譽。

廢話,我前期做了那麼多事,送給狗都能辦好。

容宴比起狗來,也僅僅是好了一點。

他得了好,近日頗為春風得意。

而我被在寢宮里,哪怕只踏出一步,也會被衛的長刀攔住。

他們邦邦地道:「這是陛下和太子殿下的要求。」

九公主眼見我不得勢,又出來蹦跶了。

日日隔著一道衛嘲諷我,還買通殿宮人,克扣了我的冰塊。

夏日暑氣重,人沒有冰塊便懨懨的,甚至還會中暑。

嘲諷道:「到底誰才是秋后的螞蚱?

「沒有冰,你就是熱死,本宮也不會讓太醫進來一步的?」

好好笑,以為沒有冰我就會熱死。

可是過去的十八年,我一直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啊。

我對的挑釁視而不見。

日日堅持不懈,最后也自我懷疑了。

九公主忍不住問我:「容念,你怎麼不慌?」

我奇怪地看了一眼:「我為什麼要慌?」

要慌的應該是他們才對。

我做事一向不會留余地,尤其是對敵人。

我笑著道:「大理寺查的那些案件看似是香餑餑,但其實暗地里被我留了一手。」

「你!」九公主不知想到了什麼,臉煞白。

「你兄長眼下看著風無限,但應該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那些他自以為唾手可得的功勞,很快就會變燙手山芋。

那些他輕松奪來的東西,很快就會變刺向他的尖刃。

——畢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果不其然。

幾日后,容宴怒不可遏地闖進我的寢宮。

彼時我正在搖扇子,他進來一把搶過,把扇面撕了碎。

他暴怒道:「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瞥過他泛紅的眼角和握的拳頭,微微笑了下。

「兄長,發現了?」

容宴氣,膛起伏,不復之前的平靜高雅。

「謝瑛的那個案子,是不是你故意放的?」

「什麼故意?什麼無意?」我微微一笑。

「謝大人為國變法而死,我覺得他不該背上那樣的罪名,于是替他翻了案,不好麼?前面的案子兄長都喜滋滋地平冤了,怎麼到這樁就不愿意了?」

我故作驚訝:「難不民間所說的執法嚴明、從不徇私舞弊的太子殿下怕了?」

容宴被我一激,雙眼赤紅,整個人像極了發了狂的野

他將一疊書猛地扔到我面前。

「這不一樣!這不一樣!」

他一甩袖,焦躁地在殿走來走去。

「這群刁民不知謝瑛是父皇的逆鱗,不得,我如果替他翻了案,就是在他心口扎了一刀!

「也不知他有什麼好的,不過是作了幾個酸儒文章,又做了場潑天大夢,就惹得那些刁民念念不忘!現在他們敲了好幾回登聞鼓,又寫了萬民書呈上來,父皇也已經知曉此事了,我該怎麼辦!」

我給自己倒了

盞熱茶喝,平了平心的冷意。

他口中瞧不起的謝大人,是我自聽到大的英雄。

傳聞他一生為了變法而死,最后妻離子散,什麼都沒留下來。

跪死在長門朱階后,他被扣了項「侵生事、天下怨謗」的罪名。

替他翻案,既是我的愿,又是天下萬民的愿

看著殿焦躁狂怒的容宴,我的目冷下來。

「容宴,我給你兩個提議。

「要麼乖乖給謝大人翻案。

「要麼,把所有的名頭都還回來,我替你翻這樁案。」

9

容宴對我的提議嗤之以鼻。

見我不管不顧后,他踹了一腳我的凳子,走了。

我仍是不不慢喝茶,毫沒有芥的模樣。

容宴看起來有恃無恐,顯然是還有退路。

但他好像低估了事的嚴重。

謝瑛的案子,是皇帝的心病。

他疼了十八年,日想夜想,怎麼也放不下。

就像一塊流了膿的瘡口,痂結了又潰爛,誰來都不行。

哪怕這人是他最寵的兒子。

我依然被在寢殿里。

九公主看起來老實了點,但依舊時不時來破口大罵。

紅腫的眼睛和怨恨的神來看,容宴并不好過。

從九公主的罵聲里,我知道了他和皇帝早晨時發生了爭執。

皇帝被要為謝瑛翻案的他氣個半死,傳了半個太醫院的太醫。

但容宴也沒好過,擺在案上的玉鎮紙砸破了他的頭。

他額頭破了相,流不止。

容宴又來找我了。

這回他的神又添了幾分癲狂,抓著我的手十分用力。

「我讓給你。

「你滿意了吧!」

我的手被九公主抓的傷痕才好,又被他掐破了。

但我毫不在意,又笑著刺激了他一下。

「兄長,你長到這麼大,還未被父皇傷過吧。

「父皇還有好幾個疼的兒子。」

我故意拉長聲音,等著容宴上鉤。

容宴果然惱怒至極,他攥著拳頭又紅了眼,渾都散發著暴的氣息。

他將一疊卷宗都扔給了我。

「給你!都給你!」

我收起卷宗,心里卻有些憾。

父皇有好幾個兒子,可他最寵這個草包。

他這麼蠢笨易怒,卻還在儲君的位置上坐得好好的。

10

我又回到了大理寺,給謝瑛翻案。

屋子里的同僚見是我,都悄悄松了口氣。

他們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

甚至還有的派小來勸我多歇一會兒。

我吃著香噴噴的桂花糕,想笑。

看來這一段時間容宴是把他們折騰得不輕。

畢竟他好大喜功,又不知律令,干什麼都是給別人來做。

和他共事的人活也許干得并不,但是功勞肯定分不到丁點兒。

后面容宴為了謝瑛案和皇帝拉扯,這些員更是了眾矢之的,急得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轉。

如今又換了我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嚴大人看著也瘦了些,見我來了,不茍言笑地遞給我一塊灰撲撲的東西。

我問他是什麼。

他說是蒿子粑粑,吃了去邪祟的。

我笑著收下,打算有空回去驗驗有毒沒毒。

忙完這些,我便正式開始收集當年謝瑛案的證據。

其間皇帝倒是也來傳召過我。

他照樣怒斥過我不孝,照樣扔了玉鎮紙下來。

但我可不是容宴,也本不在乎他的

皇帝當年翻臉背刺了謝瑛。

他自己心里有愧,也害怕別人去他的心病。

但我很無所謂。

因為我的目的,就是要在他的心頭剜下一塊淋淋的去。

他多麼痛,才會想起我娘當年多麼痛。

他多麼恨,才會想起我娘當年多麼恨。

我要一點點折磨他,讓他在凌遲的痛苦里慢慢死去。

我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11

皇帝半夜犯病的時候,傳我去見他。

我踏宮殿時,里面云飄霧緲。

皇帝在服五石散,貴妃安靜地坐在他床邊。

他們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一種接近死寂的詭靜。

九公主依偎在他們的邊,困意惺忪。

我看著那三張臉,忽然發現一件事。

——九公主好像長得并不似皇帝。

很像貴妃,是那種極盡艷的像。

但我在這張臉上,看到了屬于另一個人的影子。

一個我曾經只在畫像上看見的人。

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拿那種能把人后背盯得發的眼神盯著我。

終于,皇帝開口了。

「念兒,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盯著神麻木的貴妃。

我問:「陛下,你還記得我娘嗎?」

他的臉上忽然搐了一下,神有些扭曲。

「你……娘?」

「是的,我娘,那個被你丟到三千里外的西北、又被你扔在軍營里踐踏而死的人。」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今日是的忌日,你知道麼?」

皇帝服了五石散,神智并不怎麼清楚。

聽了我的話,他的神起初很惶,而后慢慢地彎下腰來。

似乎想起了什麼,他低低地哀號了一聲。

他揪著前的衫,用力地嘔,似乎想嘔出來,整個人都在抖。

「阿青,阿青,是我錯了……我不該疑你……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晾晾你,可你這麼倔,寧愿站在謝瑛這一派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不怪我,不怪我!我不知道你懷了孩子……」

衫凌,猛地跌下龍床,在地面上膝行。

我漠然看著他。

給他進獻丹藥和五石散的道士早就被我買通了。

我特意讓他們在丹藥里加上一味毒藥。

這種毒藥生于西南,有致幻之效。

人看見心中最不愿意看見的那一面。

在外界的刺激下,中毒者會喜怒無常,逐漸瘋癲。

皇帝陷幻覺,又哭又笑,形容可怖。

我看著索然無味,從殿退了出來。

殿外,圓月拋灑下清輝,正籠罩著一個人。

他跪得筆直,清俊的側臉被月勾勒出,長睫垂下,顯得安靜而斂。

正是從前跟在容宴后的那個暗衛。

只是此時,他白皙的臉上有好幾道痕,像是被子的長指甲劃過。

手臂上更是青青紫紫,還有被燭焰燙過的痕跡,很是可怖。

我停在了他的面前。

「你什麼名字?」

他抬起頭,看向我。

「無心。

「我無心。」

12

那日從勤政殿回來后,我便派人去查九公主的世。

但這事太過于,手下并未查到什麼東西。

卻帶來了另外一樁消息。

「貴妃娘娘很久之前就瘋了,對太子輒打罵,但是……」

他猶豫了下。

「但是后來太子想了個法子,那個名無心的暗衛形和他相似,他就讓他代貴妃娘娘的責打。」

他頓了下,同時躍躍試地提議道。

「殿下若是有意的話,不若著手拉攏這個暗衛,說不定有意外之獲。」

我卻搖了搖頭:「此事不急。」

暗衛離開后,我繼續翻開謝瑛案的卷宗整理線索。

卻在看見卷宗上一個名字而頓住了。

我提筆,圈住那個名字。

泰州鎮使,寧奉知。

在我為數不多的朝堂記憶里,寧奉知占據著重要一隅。

他權傾朝野,是割據通泰兩州的地方大吏,擁兵自重,野心

——最重要的是,他和貴妃曾定有婚約。

直到皇帝一道旨意橫刀奪了

后來貴妃也好似移般,癡癡向著皇帝,甚至不惜鏟除陷害了他邊許多的人。

但我想起了九公主的鼻子。

的鼻子有些鷹鉤,弧度雖不明顯,但卻為那張艷若桃李的臉增加了幾分俏。

可皇室中的其他十七位公主和其他皇子,沒有人是鷹鉤鼻。

唯有泰州鎮使,有著一個野心的鷹鉤鼻,在畫像上十分顯眼。

掌微笑,心頭豁然開朗。

「好大的一頂綠帽。」

13

這頂綠帽本是個

但卻總有人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想把它撕破。

再次接到皇帝的傳召時,我已見怪不怪了。

進殿,他目炯炯地立在案前等我,一見便開口。

「北戎要人去和親,你代你妹妹去。」

語氣很是輕慢,不似之前偽裝的和藹,有些鄙夷的意味。

我盯著他后擺放奇怪的屏風,輕聲道。

「不是已經遣了流芳公主去和親了嗎?」

「那不一樣!」皇帝不悅地道,「只是個丞相之,是后封的公主,若是讓坐穩了皇后之位,豈不是在打我齊國的臉面?」

他的語氣終于有了和緩的意味。

「念兒,你是父皇最重的孩子。只有你去,

才能為我齊國一統天下留有機會。」

我微笑看他:「既然如此,為何不讓九妹妹去呢?」

也許就是這句話激怒了他,皇帝重重朝我扔了個玉硯臺。

玉質堅,砸在我的額頭上,頓時流出了汩汩鮮

是你妹妹!你舍得讓進那狼蛇窟中嗎?

「北戎人狼子野心,如此尊貴,定會許多折辱。」

他氣吁吁道,臉上有些惱怒。

我不卑不,一字一句反駁了回去。

「是,是金尊玉貴的公主,我是軍營里生下的賤種。

從小承歡膝下,是養的玉娃娃,半分苦也不得。我在軍營里和野狗爭食的時候,拿人命當兒戲。」

皇帝的臉上一陣青白。

「后來我回宮,每天挑釁辱我,我全都忍了下來,可如今您又讓我代跋涉千里與本國子爭風吃醋,父皇,您拿我當什麼了?」

皇帝的眼皮重重抖了兩下。

「不,念兒,父皇不是這個意思……」

這時,屏風被拉開。

躲在里面許久的容宴沖了出來。

「賤人,你妖言眾!」

他眼睛赤紅,宛若發狂的斗,想給我一拳。

卻被我輕輕松松接了下來。

我從袖中抖落出兩幅畫,就落在皇帝的眼前。

我笑著一點點把容宴的手指掰斷,轉頭看向皇帝。

「父皇,您何不看看這兩幅畫?」

這兩幅畫是我令畫師心繪制的,特意強調了九公主和泰州巡使的鼻子。

如此,他們看起來更為相像,簡直是天生的父般。

皇帝的視線粘在那兩幅畫上。

他的臉越來越可怖,兩顆盯著的眼球愈發突出,額角上的青筋暴起,整個人都像風中搖擺的落葉,簌簌作響。

盯著那兩張相似的臉,他的嚨里傳來劇烈的嗬嗬聲。

「什麼,這是什麼……」

他的十指呈爪狀,猛地揪住兩幅畫卷上人臉的位置。

嘶啦——

他用力地撕下那兩張臉,在眼前比對,泛的眼睛左右掃

畫像上九公主笑得俏可,依偎在一個壯年男人的懷里。

另一張畫像上,泰州巡使俊偉岸,遠比如今垂垂老矣的齊皇要健壯。

他發出一聲暴喝。

「賤人!」

14

他一腳就踹到了旁邊容宴的心窩上。

容宴剛被我掰斷指骨,正是虛弱的時候,遭此一腳,忍不住吐出一口來。

就在這時——

「父皇,事辦妥沒有?」

一聲俏得意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帶著濃重的濡慕。

九公主一,眉飛舞地從殿外跑進來。

「聽說北戎人最是野蠻,還父死子繼,想必能遠遠地打發容念走!」

但跑進了殿里,著滿地狼藉,好似也嚇住了。

皇帝目眥裂,拖著步子一點點朝挪過去。

他不知哪來的一把子力氣,攥住九公主的領。嗬嗬氣。

「說,你爹是誰?」

九公主嚇呆了。

「什麼爹……父皇,我的父皇是您啊!」

皇帝猛地扇了一個掌,將掀倒在地。

他咬牙切齒道:「你這個野種,竟然鳩占鵲巢了數十年!」

九公主捂住臉,臉煞白,眼圈紅了起來。

「父皇,你在說什麼啊!」

皇帝卻瘋癲大笑:「哈哈,我疼了寧奉知的兒十八年,我把當眼珠子疼了十八年!」

九公主被皇帝可怖的神嚇得直瑟

此時再也沒有先前的縱神,含著淚不住地搖頭,似乎不敢相信一向疼自己的父皇居然變了這個模樣。

「父皇,不要啊……不要……」

我掃過這場由我親手制造的局。

滿眼嘲諷。

倘若謝瑛是皇帝最大的心病,那麼寧奉知就是令他如鯁在的長刺。

他們爭斗數十年,皇帝耗費了很大力氣才險勝一籌。

沒想到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他竟被蒙在鼓里,養了敵人的兒數十年。

就這一點,足夠讓他瘋癲了。

但是這只是個開始。

才這麼一會兒,我額頭被硯臺砸破的傷口已經凝固了。

但鮮依然掛在我的眉眼上,有一種慘烈

我抱著那兩幅畫,緩緩走出勤政殿,一路上引來無數宮太監的側目。

明日勤政殿中大的消息就會傳各家,引來無數人的震驚。

屆時朝野變化,就是我出手的機會了。

娘,離我給你報仇的日子,快了。

15

九公主并非皇帝親生,甚至很有可能生自臣賊子的消息不脛而走。

我去大理寺辦案的時候,聽見滿寺的員都在嘀咕這事。

「我就說了,怎麼以前見到九公主就覺得不像他……」

見到我,他們拱手行了禮,祝賀了幾句。

皇帝為了補償我被砸傷,特地又下旨往我上掛了幾個風的閑職。

如今我在朝野的名聲已經快超過容宴了,每日收到的謁帖數不勝數。

容宴好大喜功,如今上又有統疑云,不人也由支持轉為了觀

我借機又往各部安了些人手,放了些眼線進去。

都是子。

宮里如今狗咬狗作一團,分不出力來管我。

因而到三部會審那一日,無人阻礙,我順利為謝瑛翻了案。

走出政事堂,我著稀淡的日從雕花木門里映出來,目還有些恍惚。

我籌謀數月的事,就這麼輕輕松松地解決了。

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才促了這一切呢?

剛走出來,等在門口的幾個平民就了過來,往我手上拼命塞瓜果。

他們的裳并不干凈,了補丁,腳下踩的草鞋也破破爛爛,像是辛苦跋涉了許久。

手卻洗得干干凈凈,指甲里連污泥都沒有。

塞過來的瓜果,個個新鮮水靈,像是從枝頭剛采下來的。

他們用濃重的江淮話不住地道:「大人,謝謝您,謝謝您……」

見年過古稀的老人眼中含淚,跪下來想給我磕頭。

我拉住了他,他卻哭得眼淚四溢。

「大人,多虧有您為謝大人翻案!

「謝大人死得冤枉,這些年,我們都看在眼中!

「有朝一日,謝大人終于得以沉冤昭雪,謝謝您,謝謝您……」

難卻,我被迫收下了那堆瓜果。

待他們走后,我將瓜果分給看熱鬧的小和同僚。

我忽然很想去京城的街頭看看。

走在路上,人們的裳布料差別很大,神也大多漠然。

齊國的人們在強權傾軋下已生活了許多年了。

看著他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樁見聞。

七年前,我在西北的碎葉城遇見了一個

只著碎片狀的單,沿街膝行跪拜著,做著引人發笑的作。

寒天大雪,地上滿是冰霜,被凍得僵白。

我問:「你在做什麼?」

說:「貴人給了我一粒珍珠,要我這麼做,供他取樂。」

我道:「這有什麼可取樂的?」

搖搖頭:「我阿爺已經死了三天了,再不下葬,我就護不住他的尸了。」

我沉默了。

而后忽然道:「能給我看看那珍珠嗎?」

攤開掌心,一顆澤黯淡的珍珠就靜靜臥在的掌心。

我看了一眼,嘆氣:「是假的。」

低頭,握住珍珠:「那它能幫我阿爺下葬嗎?」

「也許不能,因為它很不值錢。」

茫然,眼睫上沾滿了雪:「那……是他給不起嗎?」

我搖了搖頭,到不遠高樓上角譏諷的年。

他長玉立,眉目俊,旁邊的紅放聲大笑。

我認得他,也認得他們的行徑。

「不,他給得起,他只是以此為樂。

「有的人,愈是富有,就愈是刻薄。」

16

我的野心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孕育,和我的仇恨一起。

我在黃沙上寫下我的計劃,然后又被風抹平。

我寫了千萬次,風也抹平了千萬次。

塞外風沙很大,白日又很長。

我生活在胡人和漢人雜居的地方,堅韌得像棵風吹不敗的野草。

那些含恨的字句就刻在我的心里,如被剜去的,再也忘不掉。

我從很久之前,就開始籌謀這個復仇的計劃。

說起來是如此的荒謬。

以平民之想要謀殺九五之尊,聽起來就很可笑。

但細想起來,又是如此的合理。

我的里流淌著他皇室的脈,父死子繼,本就不是神話里才有的傳說。

我知道,隨著容宴年紀的增長,他的野心愈發大了。

齊皇老了,遠不如年輕時意氣風發。

如今的他,對周圍人都充滿猜忌和懷疑。

于是當我開始展現出一定的能力后,他毫不猶豫地就選定了我和容宴打擂臺

但是我知道,我只是一塊試刀石。

只要容宴變得夠鋒利,我就會被廢棄。

我的線人曾打探到過狗皇帝和容宴的談。

他說:「他們打算讓你嫁出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折磨死。」

這些小伎倆,我早就看穿了。

但他們低估了我的野心,也低估了我的能力。

我看過西北的荒夜,也見過碎葉城的大雪天,我怎麼能忘了為萬民請命的擔子。

于是我低聲對他說:「終有一日,我會將這些悉數奉還。」

線人握住我的手,出的側臉清俊,眼神卻平靜而溫和。

他說:「好。」

17

皇帝的壽宴要到了。

皇宮里的疑云終于以容宴和皇帝的滴認親而結束。

他的與皇帝相融了,但九公主卻并沒有這麼幸運了。

聽說滴認親后,不肯相信,不依不饒地大鬧了一場。

被皇帝下令當場剝去的公主服飾,將打了出去。

容宴厭惡帶污了自己的名聲,讓人不許去幫

九公主在街頭高聲嚷,被嫌吵的乞丐打斷了雙,變了瘋婆子。

最后,被一個老尼領回了庵里剃度,終日呆傻不清。

貴妃想要救回,卻被皇帝攔下。

他對背叛自己的人格外痛恨,絕不手

這回,他直接賜死了

皇帝大壽前一個月,我和一個人見面。

他遮掩著臉,唯有出的目平靜從容,有忍多年的游刃有余。

我開口道:「無心。」

我安在容宴邊數十年的線人,正是他最重的暗衛無心。

無心救過容宴的命,為容宴了許多的苦,因而很容宴信任。

但這是我走了數十年的一步棋。

容宴做夢也沒想到,他邊早就被我的人一步步吃了。

無心仰起頭,目平淡地看著我。

他握住我的手,道:「容宴已經糾集了兵馬,打算于壽宴那一日宮。」

「齊皇不知道?」

「也許是沒猜到,也許是想將計就計。」

我搖了搖頭,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18

壽宴那日,我坐在最角落里,看皇帝勉強打起神,和周邊列國的使臣寒暄。

他已是強弩之末,卻還令道人煉丹,服下裝出片刻的清醒。

歌舞靡靡,他也在這酒聲氣里裝出一副的模樣。

但今日席上的主角,似乎并不在他。

由面紗與丑而起的喧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容宴在最開始就給邊人使了眼

我一直注意著他的靜,見他作后,裝作不勝酒力,腳下虛浮地出了大殿。

出了大殿后,我的神陡然冰冷起來。

黑暗的長道中,我扔了華麗累贅的外袍,披上了早就準備好的甲胄。

這副寒鐵甲,是我師姐贈予我。

臨行前,特地叮囑我一定要用好它。

如今,是該到用上它的時刻了。

宮殿外,皇帝和容宴的兵力都已糾集完畢。

風云涌,他們在暗暗對峙。

而我向上攤開的掌心,被一個子遞上了沉甸甸的弓箭。

仰頭看我,眼睛一如七年前大雪天般的清冷。

「萬事小心。

「祝主上,所想皆有所。」

后,無數玄甲衛士橫刀在側,一陣風聲。

「祝主上,所愿皆有所。」

我頷首,而后翻上了高臺。

是最好的掩映,我耐心地等待著獵的出現。

風聲嗚呼,一片寂靜里,我忽然想起了西北的夜。

京城的夜總有燭與圓月相伴,但西北的夜是不同的。

西北的夜很長,像很黑的綢布。

上面只會掛著稀稀疏疏的星子。

在那樣的大漠荒原里,連月都是罕見的。

我娘死的時候,也是那樣的夜。

那時我跪在靈前,守了三天,又累又,還想著若是出現幻覺能再見見我娘。

終究沒有再我夢中。

我無數次想起最后見我娘的那一次。

挽起枯燥的長發,穿著那洗得發白的裳往門外去了。

那時的我仿佛應到了什麼,哭著不讓走。

娘秀的臉上因此流出很為難的表

躬下子時,纖弱的肩上顯出兩片瘦得尖銳的骨頭。

像大漠里怎麼抓也抓不住的蝶。

說:「念兒,娘只盼你一生平安喜樂。」

黑夜里我的眼眶潤,使勁地吸了下鼻子。

娘,可是我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平安喜樂啊。

天下如此哀,我怎麼能平安喜樂。

你如此哀,我怎麼能平安喜樂。

高臺下,容宴歇斯底里的聲音傳來。

我的箭鏃瞄準了他。

我穩穩地出那一箭,正中他后心。

十幾年前,命運予我的那一記痛箭,終于在今日由我親手歸還。

19

容宴弒父是我設下的局。

勤政殿里燒的龍涎香,和道士進獻的丸藥,從一開始就是針對皇帝的死局。

但是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死在容宴的手里這樣的結局更適合皇帝。

他的心腸最是歹毒,偏頗不已。

屢屢口出驚言,就能把人的心踐踏得千瘡百孔。

如今被最疼的孩子親手殺了,死之前不知有多絕

皇帝的尸首在勤政殿里,在我刻意吩咐下,沒有人管。

幾天后,蛆和蟑螂爬滿了他的全

宮殿里傳來惡臭,我放進去的惡犬也夾著尾出來了。

后來,我才發現他被不知名的蠱蟲吃

原來除了我,貴妃死前也給他留了一招。

我親手點燃了一把大火。

燒了整個罪惡的勤政殿,連著齊皇教容宴對付我的數十道詔書。

崔慧自遞給我弓箭后就一直跟在我后。

著熊熊烈火,問我:「您恨他嗎?」

我笑了下:「恨啊,怎麼不恨。

「自始至終他還是他的兒子,哪怕我們的里流淌著同樣的,他還是更容宴。

「哪怕他無能昏庸,哪怕他野心大到殺了他。」

我搖頭笑道:「因為他們都是父權下誕生的蛭,代代相傳吸食著人的而長。

人可以是他們的俘虜,是他們的妾或妻子,但絕對不可以為和他們并肩而存的掌權者。」

崔慧正看著西南小國的使節正竭力抓著蠱蟲。

頷首道:「這就是幾千年來他們所代代承建而穩固的父權。」

我仰起頭,看著危樓百尺的勤政殿,宛若在看那代代相傳承的秩序井然的龐然大

如今,它們已被火焰焚燒殆盡了。

風聲掀起微落到我的手上。

我抬起了手,握住了那一束微

「哪怕只是個開始,只是個淪為后人癡笑的笑柄,我也要毀了這一切。

「君不見,學堂之上無羅,棄嬰塔中無男骨。」

這一路風霜與刀劍,我已經見識了太多。

「我要為子,再造一條榮華路。」

崔慧俯,拱手行了一禮。

「愿主上,所想皆有。」

20

登基那日,崔慧站在我的邊。

袍,已不是那個在寒天里匍匐膝行的了。

「陛下,該登基了。」

而我立在宮門前的百道朱階上,看灑來的萬闕日

宮門外城樓靜佇,一切欣欣向榮。

我的目,卻落在了很遠外的城門

我問崔慧:「城門口,是否還有個稻草人未取下?」

崔慧點了點頭:「未有吩咐,無人敢。」

我負手在后,道:「取下吧。」

我從西北打馬回京城時,曾在城門口見到一個稻草人。

稻草人里填充了東西,外面卻是一張滿是窟窿的皮。

路上的行人不知他犯了什麼錯,問起來只是搖頭。

那稻草人破破爛爛,發黃,像被掛了許多年也未曾取下。

那時我想,有朝一日我若是做了帝王,一定要取消這麼殘酷的刑罰。

今日得償夙愿,我又想到了那個稻草人。

崔慧問:「陛下可要為他親自立碑題名?」

我點了點頭。

為我遞上蘸滿墨水的筆和宣紙。

我想了想,筆桿微懸,落下四個字。

忠臣義士。

敬這一個忠臣義士,敬世間千千萬萬個忠臣義士。

這世間的百態,興衰本就不同。

但唯有他們傲骨不悔,丹心永存,誓死捍衛家國。

天上多云飄過,地上就有多故事傳說。

祝他們,所愿皆有

番外

1

嚴大人曾目睹了那場殘酷的刑。

皇帝在被喬太師用禮義廉恥罵了許久后,終于不耐煩了。

他用金瓜將喬太師的牙齒打掉。

喬太師滿口鮮,但還是罵聲不絕。

皇帝暴跳如雷,下令用鐵鏈將喬太師活活勒死。

他用貝殼盛水,將木灰放在里面,以之來浸、剝落他的人皮,填上草料。

喬太師被做了稻草人。

長安門風聲嗚呼,就從那稻草人的窟窿里穿過。

嚴大人想,他所跟從的,真的是一個明主嗎?

但他不能說,他比不得喬太師氣。

家里老妻垂垂老矣,他們又沒有孩子。

他死了,便無人照料了。

他從來不怕死,也不怕掙不到那個忠臣直臣的名號。

但他唯一懼怕的是自己的妻無人照顧。

他們從青梅走到白首,當年他喝完合巹酒發誓要終生守護,后來他沒有納妾也沒有再娶,都是為了護住

永平年間還沒走完,他不能丟下啊。

可后來立的太子,卻是和這樣的皇帝如出一轍。

他暴躁喜怒,魯莽自私,草菅人命,甚至做出許多上不得臺面的勾當。

嚴大人的心愈發冷了。

但他不能退, 自他上任起,大理寺就是鐵桶一片, 是律法言明的捍衛之所。

他若退了,所留下的必不是山高水長, 而是骯臟腌臜。

但后來事逐漸有了轉機。

他最不看好的子, 終有一日登臨帝位了。

所推行的政策,所發出的輝, 不僅不輸男子, 還有超過之勢。

再后來,又有一個子接替了他大理寺卿的職位。

出生西北窮塞, 卻知天下律令,從底層一點點爬了上來。

將象征著職權的印章時, 嚴大人盯著的眼睛看了很久。

那是一雙睿智而冷靜若捕食者的眼睛, 沉靜而有澤, 但卻帶有一悲憫。

他沒說什麼話, 只是親自給做了一頓蒿子粑粑。

那是他家鄉的食, 是他年時和喬太師趕路時分食的干糧,是他為數不多會做的東西。

崔慧依舊問:「這是什麼?」

他依舊答:「這是蒿子粑粑, 吃了去邪祟的。」

在他的家鄉,蒿子粑粑是三月三給小孩子吃的,有驅邪祝福之意。

當年眼睜睜看著喬太師滿門抄斬是他的心病。

但如今, 天下已是年輕人的天下,他也該退下來了。

便在臨走前,將祝福之意寄于這只其貌不揚的蒿子粑粑罷。

2

嚴大人一生清貧,兩袖清風。

老時籌建的子書院, 卻出了無數文韜武略的子。

們有的出自育嬰堂中,有的被父母發賣為奴,有的無名無姓不知來

但在書院經過孜孜不倦地學習后,了了不起的人

們有的拜一品,為史書留名的相。

有的去了西北軍營, 在謝瑛改革的軍制下發發熱。

有的洗手經商,以子之疏通南北東西商路,遠航出海。

接替他職位的崔慧七度出使塞外, 三度監平西南,為天下文之首, 以子之軀穩立朝堂。

在他老年時,他所希冀的那個齊國仿佛真的出現了。

嚴大人包了許多年的蒿子粑粑。

他包的蒿子粑粑其貌不揚,但依舊被稱贊很味。

每次包出來, 書院的孩子和同僚都爭搶著吃。

三月三時, 更是有無數人慕名上門。

嚴大人就樂呵呵地包了許多,畢竟他的老妻是位嫻靜的夫人,總會幫他洗凈艾蒿打下手。

他們就這樣度過了許多年,度過了齊國蒸蒸日上的許多年。

老妻死后三個月, 嚴大人也去世了。

臨終前, 他的角依舊是含笑的,像是做了一場酣暢夢。

他死后的第三年,仍是三月三的那天。

他的學生們從各地趕來,祭祀宴飲、曲水流觴。

們又吃起了蒿子粑粑, 都愣了一下,卻搖頭相視一笑。

「如今味道雖然鮮,但終究沒有當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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