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第 9 節 囚籠翅膀
我是村里唯一的獨生。
同學很羨慕:你一定備寵。
可他們不知道,我這個獨生其實是來的。
01
我本來有個小我兩歲的弟弟。
90 年代那會,鄉下計劃生育正是嚴格。
媽媽生下弟弟后很快就被婦主任「請」去結扎。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弟弟七個月時,被一場高燒帶走了生命。
每次提到這件事,就對媽媽破口大罵。
怪沒看好孩子,斷了田家的。
媽媽只是低著頭掉眼淚,從不在人前反駁。
只是偶爾夜深,會輕輕說:「你弟弟本來應該沒事的,你說發燒捂一汗就好了。」
「大熱的天,非要給他蓋一床十斤重的厚棉被。」
「你那時候還小不記事,小幺真的很乖,三個月就能睡整覺了。」
村里規矩:男孩滿周歲,請族里有文化的人取名。
弟弟夭折,所以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脾氣差,天罵人。
罵媽媽是喪門星,罵小嬸是下不出蛋的。
直到我十歲那年,生了三個兒的小嬸東躲西藏,總算生下了兒子。
作為家族里唯一的男丁,堂弟得到了最高規格的寵。
從我家捉走兩只下蛋的老母,給小嬸補。
從前跟媽媽同病相憐的小嬸,一朝翻了。
拉著媽媽的手:「男娃就是難帶,夜里哭個不停,我就沒睡過整覺。」
「以前小幺也這樣不?」
端著湯進來,冷嗤:「把小幺都養死了,你問也不嫌晦氣。」
媽媽的臉本來就不好,聽了這話更是煞白一片。
我見不得這樣,反駁道:「,當時你要不給弟弟蓋厚棉被,或許他還好好活著呢。」
「為什麼要把所有的錯都推給媽媽?」
02
大怒,放下湯抬手甩我一掌。
「你個小雜種,誰教你的,敢這麼跟我說話!」
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力氣很大。
我被甩得腦瓜子嗡嗡的,臉瞬間就腫了起來。
媽媽一把將我拽住護在后,從門后拿了掃把鋪天蓋地,里罵個不停。
堂弟嚇得嗷嗷哭。
小嬸發了脾氣:「好不容易哄睡著了,你們這是干什麼,要打出去打!」
正是混間,爸爸回來了。
他臉通紅,渾酒氣。
我拽著媽媽躲在他后。
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你現在有了老婆孩子,不把我這個老娘放在眼里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幾個拉扯大,我多不容易……」
爸爸將我拎起,一腳踢在我的膝蓋窩。
我猝不及防,膝蓋狠狠砸在地上。
他吼道:「你皮是不是?連你也敢頂撞!」
他接過手里的掃把要往我背上。
得意地笑了。
一直是這樣,裝可憐提過往。
爸爸愚孝,媽媽經常委屈。
媽媽沖過來護住我,哀求:「還小,不懂事……」
我死死瞪著爸爸,眼淚不控制淌下來,吼道:「弟弟死了,難道是媽媽一個人的責任嗎?」
「我是你兒,媽媽是你堂客,你就不能有一次,站在我們這邊嗎?」
爸爸舉著掃把的手微微發抖。
見狀,一屁坐在地上開始干嚎:「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爸爸的掃把,最終還是落在了我和媽媽上。
回家后,媽媽在屋里給我抹紅花油。
爸爸站在門口,訓斥著:「畢竟是我媽,你看你都把甜甜教什麼沒大沒小的樣了。」
我張要頂回去。
媽媽拽我的服,輕輕搖頭。
眼眶紅紅的,低聲說:「沒用的,別說了。」
一個人,要失多次,才會連一個字的辯駁都不想說呢?
堂弟出生后,的心偏到了屁眼里。
把媽媽正月里砍的柴火,一筐筐地運到小嬸家。
把媽媽種的還沒的花生,拔了一大片,去給小嬸燉湯催。
從我家的窩蛋給大孫子補。
城里的姑姑回家,買了很多包子。
上鍋一蒸,香氣四溢。
給了小嬸好些個,看到我經過家院子,「嘭」地一下關上了窗戶。
生怕我去討吃。
我有點饞,還有點難過。
媽媽知道后,步行五公里去鎮上,天黑了才回來。
從懷里出兩個包子。
「包子賣完了,只剩糖包子,還是熱的,快吃吧!」
那時家里真窮,但媽媽總是盡所能來我。
如此過分,媽媽偶有抱怨,爸爸總說:「都是小事,你不要斤斤計較。」
可這樣無數的小事疊起來,足以將人傷得千瘡百孔。
后來早稻種下后,得寸進尺。
提出要用小嬸家的兩畝薄田,換我家兩畝良田。
「你弟家人口多,現在又有了田家唯一的孫子,你當哥哥的,要讓著點。」
03
爸爸完小嬸遞來的一白沙煙,不顧媽媽的反對,點頭同意了。
那天下午,我陪媽媽去村支書家給外婆打電話。
媽媽用我聽不懂的海南方言,跟那頭的外婆舅舅不知說了什麼。
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
村支書本來坐在堂屋煙,見狀站起來,拉著我到外面地坪里。
隔著薄薄的門板,我聽到媽媽低低的嗚咽聲。
老支書一邊煙一邊嘆氣:「你媽媽這樣的勤快媳婦,你爸和你都不知道珍惜。」
「甜甜,你要懂事點,曉得不?」
我那時真的好想快點長大。
長大了,就可以保護媽媽。
電話也沒打多久。
那時電話費很貴,媽媽不舍得。
出來時,眼淚已經干,從口袋里出早就準備好的五塊錢,堅持塞給了村支書。
那天傍晚,我經過屋子時,聽到老支書在勸:「小虞多好的兒媳婦,你也莫做得太過分。」
不以為意:「娘家那麼遠,難道還能跑到哪里去?」
「又沒要的命,你莫管我們家里閑事咯……」
爸爸是在海南當兵時認識的媽媽。
他承諾會好好對媽媽,媽媽才不顧家人反對,遠嫁湖南。
最后卻是這般結果。
農閑時,爸爸會出門賣茶葉。
從各家各戶收了散茶,然后去隔壁不產茶的縣市里賣。
不過次次都是賠本,有一年媽媽賣了兩頭大豬給他當本錢。
兩個月后他回來,除了十斤快發霉的茶葉,兜里只掏出了一百塊錢。
媽媽便不再指他了。
我念初中后,鎮上開了個茶葉廠。
媽媽去堵了廠長五六次,最后進廠當了工。
茶葉廠就開在我們初中旁邊。
早上媽媽騎著自行車,載著我一起去上學。
中午茶葉廠管飯,媽媽打好菜在學校門口等我。
學校食堂是可以自己帶米過去換飯票的。
我從食堂打好飯,跟媽媽一起坐在大樟樹下分吃的菜。
那時過日子,都是能省則省。
媽媽總把挑給我:「你吃,我不吃。」
茶葉廠清明前到端午最是忙碌,總是要加班到很晚。
那時加班就管一頓晚飯,象征地一晚上發五塊錢。
有時候弄到十一二點才下班,我在門衛室等得都睡著了。
每每到家后,滿院子都是糞,廚房的大鍋里堆滿了沒有洗的碗。
爸爸換下來的臟服扔得到都是。
若是不小心吵醒了爸爸,必然會招來他一頓臭罵。
04
「婆娘,我還以為你死在外面了,你看看家里什麼樣了!」
你看看。
這就是男人。
哪怕他躺在家里一分錢都不掙,依然認為家務都是人的責任。
初中我了新朋友——胡梅。
績好,格也很開朗。
有段時間,突然神郁郁。
我追問之下,告訴我:「我爸媽離婚了,我勸的。」
「我爸一喝醉就打,醒了就哭著道歉,反反復復,我媽上一塊好都沒有。」
我當時很震驚。
因為那時在鄉下,家家都有難念的經,每戶人家都是磕磕地過一輩子。
是鮮離婚的。
夕西下,逆的胡梅臉上一片影。
「我媽已經走了。」
「那你以后怎麼辦?」
笑了:「什麼怎麼辦?難道我還能死?」
「我趕我媽走的。」頭低下來,聲音有點發,「我盼著走,不然這樣打下去,活不下去的。」
干了一年多,媽媽嚴防死守,存了一筆錢。
四千塊。
那天爸爸出去喝酒,媽媽坐在五瓦的白熾燈下,反反復復數了三遍。
「有了這筆錢,我總算可以回去看看你外婆了。」
因是遠嫁,家里又窮。
媽媽已經快十年沒回過娘家了。
昏黃的燈,照出眸底的期待。
「下個月回,到時候廠里能請到假,而且荔枝、芒果、菠蘿都了
……」
「菠蘿你小時候吃過,估計不記得了,那個好吃,籽煮了就跟紅薯差不多,也好吃……」
「你外婆總說,我再不回去看看,就等不到我了。」
說著說著,媽媽的眼就紅了。
那一個月,緒激昂,走路帶風。
我從來沒有在臉上見過這麼多笑。
買了很多種子,曬了好幾包干貨,難得買了一新,還花錢理了發。
對此很不滿,日里罵罵咧咧,指桑罵槐。
「建家,你家碗筷還在不,冒被你堂客搬空噻?」
媽媽假裝聽不見。
很快,到了出發前夜。
媽媽已經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去床板下自己藏起來的錢。
著著,的臉變了。
錢不見了!
我陪著把床上的褥子稻草板子全掀過來,仔仔細細找了一遍又一遍。
媽媽哭了:「我明明放在這里的,怎麼就不見了?」
「家里進賊了?」
我想到之前爸爸出門時,鼓囊囊的子口袋。
拽著媽媽出了門。
經過小嬸家時,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你堂客居然藏了這麼多錢。」
「都準備帶回娘家啊?」
「沒良心的婆娘,喂不的白眼狼,白給吃那麼多年飯!」
我們沖進屋,老太婆手里著一沓錢。
那四千塊,我陪媽媽數過無數次,每一張的模樣,我都能清晰地記得。
老太婆將錢往兜里一塞,兇道:「搞麼子?」
「這是田家的錢,你還想帶回虞家?做夢!」
「一分錢都不會給你!」
05
媽媽上前想去搶,爸爸一把抓住了胳膊。
眼眶通紅,渾發抖:「建家,我票都買好了,也跟媽說好了要回去。」
「這錢你先給我,以后我發的工資都給你行不?」
「你知道我媽不好,這些年我也沒給拿過錢……」
爸爸神有點松。
眼睛一瞪:「誰知道你有沒有拿過?」
「你嫁到田家,就是田家的人,賺的錢也該給田家。」
「你弟要蓋新房,不然我田家大孫以后住哪兒?」
小嬸在旁邊皮笑不笑的:「大嫂,你回娘家也不急這一時半會的,我們這房子倒是不能拖了。」
「這錢,就先借我們用唄。」
翻著白眼:「什麼借不借的,誰保不住自己的兒子,這錢就該出!」
媽媽的張了又張,似乎有無數的話想說。
可最后,只淚水漣漣,滿目哀求看向爸爸。
爸爸避開的眼神,語氣冷冷的:「你明年再回吧。」
明年復明年,明年何其多。
弱的外婆,是否能再等一年?
媽媽的眼睛慢慢垂下去。
從希的云端墜落,像朵瞬間枯萎的花。
不!
是我媽媽,我不能讓枯萎。
我沖到廚房,拿起最重的菜刀。
用盡平生的兇狠,舉起來對著老太婆:「把錢還給我媽,不然我剁了你!」
老太婆梗著脖子:「你敢,我是你娭毑()!」
「有什麼不敢的。」我把菜刀往前又遞了幾分,「我還不到十四,殺了人也不用坐牢。」
「你不還錢,我殺了你再殺了你孫。」
謝胡梅,這些話是和弟弟護被打的媽媽時,跟爸說的。
被我借用了。
不過那時,我真的有剁了老太婆的心。
到底怕死,心不甘不愿地把錢掏出來,扔在地上,還不忘啐口口水。
媽媽已經呆了。
在我催促下,才將錢撿起來。
跟媽媽離開小嬸家時,我把菜刀「哐當」丟在老太婆腳邊,嚇得打了個大哆嗦。
我們走到地坪,后傳來驚天地的咒罵。
回了家,媽媽抱著我掉眼淚,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最后只一句:「是我沒用,你以后再也不能這樣了。」
爸爸徹夜未歸,安驚嚇的老太婆。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騎著自行車送媽媽去鎮上搭早班車去長沙。
天地朦朧,只手電筒一盞小小的亮,照亮鄉間的泥路。
幫著媽媽把行李提上車后,我拉著車門,仰頭看。
輕聲說:「媽媽,這次你別回來了。」
「別回這里了,隨便去哪兒都行。」
06
離婚得男方同意,這很難。
很多人忍不了就拋夫棄子離開。
村里的婆娘們每每數落:好狠的心哦,家
里還有幾個孩子。
以前我不懂,那會卻深深共了那些可憐的人。
不是走到絕路,們不會如此選擇。
媽媽弱,卻很勤勞。
如果離開這個家,一定可以過得更好。
司機催促著。
媽媽我的頭:「我很快就回來,自己在家注意。」
回村時已然天亮。
老太婆在池塘邊洗服,氣咻咻地跟村里的人們訴說著我的惡行。
我經過池塘時,們住了我。
八姨訓我:「甜甜,以后不能對你娭毑刀子曉得不?這要放以前,你是要吊起打死的。」
其他人也紛紛說:「再怎麼樣也是長輩噻。」
王寡婦挑著眉:「細妹子怎麼這麼惡毒咯?」
跟媽媽分別,我本來就很難。
被們一說,更是來火。
我沒個好氣,狠狠看了們一圈:「關你們屁事,當心我以后連你們一起剁。」
第二天村里就有了流言:說我估計被隔壁的夏家婆娘傳染了神經病。
現在聽來多可笑。
可那時,們篤定地認為:神病是可以傳染的。
媽媽原定回去一周。
因為稻子快了,家里要雙搶,得趕回來。
可到了約定的日子,直到天黑,也沒有等來的影子。
頓時發了,將矛頭對準我:「你媽要是跑了,就是你的責任。」
「我早就曉得外地婆娘靠不住!」
爸爸喝了半斤谷酒,臉紅得像是猴屁,嘲諷地盯著我:「如你意了吧,以后你就是沒娘的崽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著暗無星子的夜空。
無聲地笑了。
媽媽,你現在在哪里?
你的那片天空下,一定是星月燦爛吧。
不必擔憂我。
我已經長大。
我慶幸自己是助你逃離的翅膀,而不是困住你的牢籠。
媽媽,你以后一定要幸福呀!
爸爸心不好,看到我笑頓時火冒三丈,抓起墻角的扁擔朝我上招呼。
「我打死你這個小雜種!」
我跳起來反抗,就在這時,燥熱的夏風送來了悉的聲音:「甜甜……」
07
是媽媽。
我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鄉間小路黯淡,媽媽用扁擔挑著兩大袋東西,腰都被彎了。
我沖到面前,質問:「你為什麼要回來?」
慢慢蹲下來放下上重,我的頭,紅著眼笑:「沒趕上火車,換了票,所以回來晚了。」
「你是媽媽的崽,媽媽不回來還能去哪兒?」
爸爸聞聲趕來,幫著去挑東西。
結果一上肩膀,腳下一個趔趄。
他罵罵咧咧:「帶的麼子鬼東西,這麼重!」
媽媽帶了菠蘿、荔枝、紅丹這些水果。
兩袋東西估計有兩百來斤,從海南島上的某個小縣城到湖南的這個小山村。
一米五八的個子,真不知是怎麼做到的。
老太婆又有話說了。
「才不會跑,們娘家窮得要死,飯都吃不飽。」
「哪有在我們這過得舒服!」
媽媽把帶回的水果分給村里人。
菠蘿是包。
小嬸很嫌棄:「黏糊糊的,像鼻涕一樣的,太難吃了。」
老太婆不顧媽媽叮囑把荔枝全剝給金寶吃,結果兩三歲的孩子上火直流鼻。
老太婆叉著腰在院子里罵:「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害死我寶貝孫子是不。」
你看。
壞人永遠都會為自己的錯誤找借口。
這年夏天發生了很多事。
第一件是大堂姐帶回了一個男朋友。
那男孩快一米九,一手托著一個大西瓜進我家門時,必須彎著腰。
兩人在一個廠里上班,大堂姐個子小,兩人站一起就是后來流行的最萌高差。
但這門婚事沒。
因為小叔小嬸要六萬塊彩禮,為了給兒子蓋房。
那時彩禮遠沒現在夸張,只是走個過場。
1888 或者 2888,8888 也是有的。
大堂姐被鎖在家里不讓出門,日以淚洗面。
沒多久,就相親,行尸走一般地嫁了個比大十歲的男人。
出嫁那天,我去新房守門。
拉著我的手,虛弱地笑著。
「甜甜,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我那時要是讀了高中,讀了大學,現在就……」
說不下去了,新房的門被撞開。
被新郎和兩個伴郎暴地扛起來,帶走了。
我突然想起有天傍晚放學回來,看到和前男友在村里逛。
夏日多雨,他們面前有一大攤水。
前男友蹲下,跳到他背上,小小一只故意不安分來去,銀鈴一樣的笑聲傳得很遠。
原來,男人與男人,差別是巨大的。
第二件是胡梅輟學了。
去廣東之前,頂著烈日,騎一個小時的自行車來跟我道別。
九年義務教育,不讓孩子讀是犯法。
可實際在鄉下,沒有讀完初中就去打工的比比皆是。
胡梅爸爸不愿意供養兩個孩子,胡梅決定南下打工,賺錢給弟弟讀書。
「媽媽走了,我就是他的依靠。」
「他從小就不好,不讀書怎麼行?」
「甜甜,你要連我的那份一起努力學知道嗎?」
太那麼烈,刺得我們眼含淚水。
第三件是老太婆要求媽媽以后每個月都把工資上給。
08
簡直是離譜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
媽媽也不同意:「每年給您孝敬的稻子豬,我也沒過啊。」
老太婆直拍桌子:「你什麼意思?你孝敬我不是應該的嗎?」
「這錢你不給我,是準備又拿回娘家是吧?」
「虞春香,你要是把小幺好好養活,我一分錢都不要你的。現在金寶就是你半個兒子,蓋房子你不出錢啊?」
媽媽臉頓時頹然。
次次如此。
早夭的弟弟是媽媽的心結,老太婆每次都往傷口上。
爸爸著煙:「春香,你上次都說了,只要讓你回娘家,以后工資都上的。」
媽媽臉更加難看了。
火氣快把我天靈蓋掀了。
憤怒之下,我拽著媽媽:「別答應,大不了你跟爸爸離婚。」
小嬸皮笑不笑的:「甜甜,你媽最疼你,不會舍得你的。」
我握媽媽的手:「媽媽,我跟你。」
我有點迫不及待,去過擺爸爸的新人生。
老太婆大怒:「想得,你姓田,你是田家人。」
「離婚就離婚,我還怕你們不?」
「你媽敢離婚,我就敢去茶葉廠鬧得丟工作!」
「你馬上就滿十四了,初中畢業就能去打工,過兩年就安排你嫁人。」
那時默認孩子都是男方資產。
如果男方不愿意,方休想帶走孩子。
鄉下人離婚,又有幾個會鬧去法庭。
室線黯淡,悶熱異常。
我的呼吸都是黏滯的。
媽媽反握住我的手,深深看我一眼,輕聲道:「不離婚,工資我可以。」
「給建家。」
出了屋子我哭了。
又氣又愧疚。
「媽媽,我不讀書了,我去打工,這樣他們就不能用我來捆住你了。」
媽媽臉大變:「閉!」
難得發了脾氣:「我怎麼跟你說的,你一定要讀書。」
「那會你外公死了,我沒辦法,讀到小學三年級就輟學養弟弟妹妹。」聲音哽咽,「我要是多讀點書,就不會……」
「甜甜,媽媽就算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一定會送你讀書,你要爭氣,好不?」
開學后就是初三,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讀書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更是為了媽媽。
我只有變好變強大,只有站得更高翅膀更,才能跟一起抵擋風雨。
我數學不好,媽媽給我找了個免費家教。
是茶葉廠的會計張姨,以前是數學老師。
后來因為被婆家著生二胎丟了工作。
沒想到二胎是兒,加上其他事,最后離婚收場。
我日以繼夜地學,每天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后座上下學,都在背單詞背詩詞。
換來了老太婆的嘲笑。
「就你這腦子還想考一中考大學啊?」
「細妹子讀這麼多書做麼子?」
爸爸每每說:「考上一中我也不會供你。等初中畢業,你就出去打工,我辛苦一輩子,也該了。」
「到時候你自己存點錢,再找個上門婿生個兒子。」
09
田家這姓氏,就這麼重要嗎?
哪怕是找上門婿,也要延續這個姓氏?
其實這一年來我勸過媽媽多次,離婚吧。
可觀念傳統,加之又舍不得我。
總是猶豫不決。
如今,學習之余我卻心有憂:「媽媽,如果你們不離婚,就算我考上一中,老太婆和爸爸不會讓我去的吧?」
那天晚上,我在做數學題時,聽見媽媽跟張姨在嘀咕著離婚什麼的。
回去時,夜風將的外套吹得鼓鼓的。
的聲音送我耳朵。
「甜甜,我會跟你爸爸離婚,我一定會送你念高中念大學。」
「那什麼時候離?」
「離婚容易,但我得爭取你的養權,你張姨給我提了個法子,得要點時間才行。」
「什麼法子?」
「這個你別打聽,媽媽答應你一定讓你繼續讀書,你安心學就是。」
到家已是十點。
爸爸不在家。
自從媽媽把工資都給他后,他就跟老太婆吵過幾次。
他只把一半錢給老太婆。
剩下的他全揣自己兜里,天天喝酒到后半夜才回來。
媽媽拿鑰匙開門,隔壁的夏嬸子站在院墻外。
只有發病的時候神志不清,平時人正常的。
夏叔叔對也不錯。
「我今天看見你男人進了王寡婦的屋……」
媽媽鑰匙的手頓了幾秒。
夜黯淡,我看不清的臉,只聽得輕輕說:「好,我知道了。」
王寡婦比媽媽還大兩歲。
生過兩個兒子,養活了一個。
寡婦門前是非多,但據我觀察,的確不是個安分的主。
媽媽哪怕不加班,也總是陪我在張姨那待到很晚才回家。
村里漸漸有了流言蜚語。
村里組織修路,王寡婦更是公然到爸爸面前,讓他幫忙撓撓后背上的。
媽媽叮囑我:「你什麼都不要想不要聽,只管好好念書,媽媽一定能將這件事理好。」
初三第一期期末考,我從年級四十考到年級十五。
班主任單獨留下我:「田甜,看得出你很努力,進步也很大。」
「但按我們學校往年的錄取比例,你必須在年級前十,才比較穩妥。放寒假在家也不能松懈,知道嗎?」
這年冬天,媽媽所在的茶葉廠財務開始出現問題。
過年的工資都沒發出來。
老太婆和爸爸罵罵咧咧的。
大年三十,爸爸說要出去拜年。
一直到十一點半放鞭炮關財門都沒回來。
正月初六我們重點班就開學了。
那會老師真的很好,完全是無償在為我們加班。
媽媽讓我帶給班主任的臘,他也沒收。
「你能考上一中,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
夜里我學習,媽媽都會陪在我邊,做手工賺零花。
聽張姨說讀書費腦子,得多補補。
家里下蛋的老母,也一只只殺給我吃。
還托人去縣城給我買。
如此,五月份的月考,我考到了年級第八。
拿到績單的那一刻,我興得手都在抖。
媽媽和張姨的眼也紅了。
「穩住,穩住這個績,你進一中沒問題。」
可我還來不及多開心兩天,一個炸的消息砸來——
王寡婦懷孕了,孩子是我爸的。
10
村里八卦的婆娘們忙不迭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媽媽。
媽媽很平靜,甚至還微微笑了下。
到了家,爸爸和老太婆已經等著了。
爸爸臉上難得有點愧疚:「我當時喝醉了……」
老太婆老神在在的:「春香,這都是你的原因,一天到晚不在家。男人在家里吃不飽,自然要去外面腥。」
媽媽垂著頭:「以后你們斷了,孩子拿掉也就算了。」
我都氣瘋了。
想要說話,媽媽死死掐住我,對我搖頭。
老太婆堅決不同意:「懷都懷了,怎麼能拿掉?神婆都說過王寡婦是宜男像,肚子肯定又是個兒子!」
爸爸大怒:「那是我兒子,是我的,你怎麼這麼歹毒?」
媽媽一字一句:「你們想那孩子姓田,除非離婚,甜甜讓我帶走。」
那時非婚生子上戶口很難,而且傳出去十里八鄉也不好聽。
原來媽媽的算計在這里。
為了繼承皇位的孫子,老太婆和爸爸才會放棄我的養權,讓我跟媽媽走。
當初張姨的前夫就是因為小三懷了兒子急著上位,才答應把兩個兒的養權讓出的。
與此同時,王寡婦那邊也鬧起來,說要去城里打掉這個孽子。
爸爸兩頭安。
兩頭都想要。
他還企圖從我這找突破口:「甜甜,你要是有個弟弟,以后嫁人也有娘家人撐腰啊。」
笑死人。
撐腰?
吸才是吧。
媽媽打死不松口,畢竟是原配,輿論還是站在這邊的。
王寡婦本來人緣就不好,此時更是被罵出屎。
那天端著一碗
藥站在我家院子里嚎:「你們田家狼心狗肺,孫都不想要,我現在就喝藥把他打了。」
老太婆和爸爸大驚失,撲上去攔住。
老太婆訓斥爸爸:「你堂客現在賺不到錢,工資都欠了幾個月,兒子又生不出,要來做麼子,早點離了算了。」
第二天,我請假陪媽媽去領離婚證。
協議書上明明白白寫著:我的養權以后歸媽媽。
拿好離婚證,媽媽又趁熱打鐵去辦戶口遷移。
拿到新戶口本的那一刻,我跟媽媽在公安局門口抱頭痛哭。
爸爸著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以后有麼子事還是可以來找我。」
「我會護著你!」
媽媽盯著他看了幾秒,狠狠地——
「呸!」
「滾!」
因為急著離婚,媽媽什麼都沒要。
當然,家里本來就窮。
老支書把舊土坯房借給媽媽住,房子年久失修,屋頂鋪的是稻草,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老太婆在村里大放厥詞:
「一個外地婆娘,沒有收,我倒要看看,離婚后怎麼活得下去!」
「到時候就曉得,家里沒個男人還是不行。」
「絕不可能再找到像建家這樣的好男人。」
11
媽媽采了一大把沾著水的紅薔薇在撿來的缺口玻璃瓶里,在萬丈霞里對著我笑。
「甜甜,我們會越來越好的。」
「專心考試吧,再也沒人能阻止你了。」
是!
媽媽,謝謝你。
為了我,變得堅強勇敢,不再懦弱。
謝謝你,竭盡全力,助我飛翔。
很快,我參加了中考。
王寡婦靠著肚子翻,在村里走路帶風,鬧著要辦酒席正名。
爸媽當初頭婚,老太婆欺負媽媽是外地人,沒有辦酒。
這回卻拗不過王寡婦,應該也有故意要給媽媽難看的意思在吧。
不僅辦酒,老太婆還特意上門請媽媽。
「春香你也帶著甜甜過來恰酒。」
「你們上沒錢,好久沒吃過了吧?」
酒席開了八桌。
媽媽帶著我過去,遠遠就聽見老太婆大放厥詞:「命里沒兒子,但我命里有乖孫。」
「那樣的背時堂客,去茶葉廠打工,茶葉廠都倒閉了,一輩子都莫想過好日子。」
我很氣,媽媽倒是很平靜。
上了禮,我們找了個位置坐下。
棚子里眾人紛紛看來,狠狠安靜了下。
小嬸笑呵呵坐過來,低聲道:「我還是只認你這個嫂子嘞,王寡婦算麼子咯。」
又轉而看我:「甜甜,等種完水稻,你就跟著你二姐一起去廣東打工撒。」
「們廠待遇很好的,你要不是我親侄,我還不給你介紹。」
我懟:「是因為五百塊錢介紹費吧。」
那時去流水線都是一個帶一個。
老帶新是有提的。
小嬸臉不快:「你這妹子上長刀子啊?」
媽媽淡淡回應:「甜甜要念高中的,以后還要考大學。」
小嬸輕蔑一笑:「高中也不是想讀就能讀的吧。」
老太婆也聽見了,大著嗓門道:「這種豬腦殼要是考得上一中,我把眼珠子挖出來!」
「我曉得建家不要你你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信口開河噻?」
王寡婦托著一肚子過來,笑著加戰場:「甜甜,以后你要多照顧弟弟哦。」
爸爸也過來了,神復雜:「春香,這種時候就不要了,甜甜以前連年級前三十都進不去,不可能考得上一中。」
「不如早點去打工,還能減輕你的負擔,我們也是為你好!」
我氣得頭發都要起火了。
就在這時,老支書拄著拐杖急急過來了,高喊著:「甜甜,你班主任打電話來了。」
「說中考績剛剛出來了!」
12
老太婆嗤笑:「不會連中專都沒考上吧?」
那是 05 年,中專已然式微,讀高中上大學,才是寒門學子的出頭之路。
王寡婦和小嬸也捂著笑。
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如果我沒考上,不只斷了自己的前程,更丟了媽媽的臉面。
這個結果,至關重要。
紅一次塑料桌布下,我和媽媽的手握在一起。
老支書勻了氣,一字一句:「甜甜,你考上了!」
「你們學校考上十個,你排第三,你是好樣的嘞!」
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我看向媽媽,喃喃:「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媽媽也流淚了:「我早就知道你肯定考得上。你是我兒,你又聰明又努力……」
老太婆尖聲道:「沒搞錯吧,那樣的豬腦殼……」
老支書神不快打斷:「我看不是豬腦殼,是你老年癡呆!誰好誰壞都分不清。」
爸爸回過神來,追問:「支書,你沒聽錯吧?甜甜績一向不太好。」
老支書狠狠把拐杖一跺:「你還有當爹的樣子沒?甜甜到了初三績如何,你問過嗎?」
「天天只知道喝酒鉆人被窩!」
老支書比故去的爺爺年紀還大,是全村最德高重的人。
爸爸被訓得跟孫子似的,也不敢反駁。
一時間我和媽媽了全場焦點。
「甜甜聰明又霸蠻,是該考上一中的。」
「虞大姐,以后甜甜考上大學,你這輩子就不用愁了。」
「甜甜,你媽媽為了你吃了多苦,你以后一定要孝順,曉得不?」
……
今天是王寡婦和我爸的婚禮,被我們搶了風頭很不爽。
皮笑不笑地說:「甜甜能考上一中,主要還是因為田家苗子好。」
著自己肚子,看向爸爸:「我肚子里也是你的種,以后肯定更聰明。」
爸爸點頭:「那肯定。」
老太婆揚聲道:「那是自然,我們田家的孫孫以后肯定能考上清華北大。」
無知的老婦,還以為清華北大像春日路邊的野菜,隨便一抓一大把。
我干眼淚,看著笑:「之前你說我要是考上一中,你就把眼珠子挖出來。」
「我現在去廚房給你拿把刀!」
說著我朝廚房方向走。
老太婆驚天地一聲嚎:「你們看看,這沒良心的東西,要拿刀挖自己娭毑的眼睛!」
「你這個要被天打雷劈的小賤種!」
我回冷冷看:「我也流了你的,我要是小賤種,你就是老不死的老賤種。」
老太婆氣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王寡婦手扶,假惺惺地道:「你跟一個不孝順的白眼狼計較麼子?等我肚子里的大孫子生下來,一定孝順你!」
老太婆握著的手:「對,我還有乖孫。 」
就在這時,夏嬸子冷不丁地來一句:「王寡婦,你屁上怎麼紅通通的?」
13
眾人的目紛紛被吸引,盯著王寡婦看。
鄉下規矩,二婚不能穿正紅。
所以王寡婦今天穿的是一件的子。
子在上,將腰上、肚子上的箍一圈圈的。
此時,一團紅正在的屁上如墨了水,一點點暈開。
小嬸嘟囔著:「該不是小產了吧?」
王寡婦臉一變,一把拉住爸爸。
爸爸猝不及防,狠狠晃了下,兩人差點一起滾到地上。
老太婆也手忙腳,幫著去扶。
夏嬸子冷不丁又來一句:「我看不像小產,倒像是來了月經。」
「要是小產的話,流了這麼多,怎麼一點都不痛?」
我沒生產過,不懂。
可村里其他的嬸子大娘們聞言紛紛點頭。
媽媽秀氣的眉也蹙起,低聲道:「是不太像小產。」
王寡婦捂著肚子,反駁:「誰說我肚子不痛,我痛死了。」
「哎喲,哎喲,我的兒啊……」
關鍵時刻,竟還是媽媽開口:「快把人送去衛生所看看撒!」
正好請來做酒席的師傅開了拉貨的三車,突突突地趕將人送去了衛生所。
村里閑人多。
好事的更多。
有人當即就回家騎著自行車,跟去衛生所看熱鬧。
大家七八舌地討論。
四歲的金寶吃完一碟子喜糖,用筷子狠狠敲著桌子:「吃吃我要吃。」
最后老支書出面,讓大家各就各位。
主角不在,酒席還是得吃。
畢竟禮金都上了。
紅燒一上來,金寶就薅過去往里吐口水。
「這是我的,你們不準搶。」
連著兩道菜都遭了毒手……
同桌的不高興了,指責小嬸:「管管你家金寶……」
小嬸一臉溺:「小孩子的口水又不臟的咯……」
我翻著白眼:「夏嬸嬸,讓你家勝男吐點口水給我小嬸吃,反正不臟。」
我就是這麼懟一句,沒想到夏嬸子當真了。
拿過小嬸的碗對著自己兒。
三歲的勝男學著金寶「呸呸呸」往里吐了好幾口。
夏嬸子面不改將碗放到小嬸面前:「吃吧,不臟!」
小嬸那個臉喲,五彩紛呈。
眾人捂著笑,我催促:「吃吧,怎麼不吃了?」
14
廚房端上來一道清蒸鱸魚。
鄉下的酒席,這屬實是大菜。
金寶又要依樣畫葫蘆,被小嬸一掌拍在后腦勺:「你再吐口水試試。」
金寶一個翻滾爬下凳子,躺在地上開始打滾。
勝男盯著看了半天,蹭來蹭去想從夏嬸懷里下去。
看樣子是想學打滾。
夏嬸子把魚腹塞進里:「吃飯,不學那個,臟!」
桌上又熱鬧起來。
一時羨慕媽媽得了我這麼聰明的兒。
一時又說田家小氣。
清蒸魚是大菜,如今各家各戶都用鱖魚,只有老太婆和爸爸用的鱸魚,上不得臺面。
還有紅燒也是,就那麼幾塊,夠誰吃?
鄉下就是這樣,吃大席的菜如果沒準備好,指不定要被念叨多久。
聊完菜,一時又說起王寡婦的肚子。
還沒討論出個結果,爸爸臉漆黑,匆匆回來了。
眾人紛紛問他怎麼回事。
他一言不發。
老太婆隨后也到了。
面對眾人的關心,「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王寡婦那個黑心肝的,騙了我們呀。醫生說好事沒來,是因為年紀到了,快絕經了,所以有一陣沒一陣的!」
「本不是懷孕!」
沒多久,王寡婦也回了。
叉著腰罵:
「什麼我騙了你們,你田建家是不是鉆了我的被窩?是不是睡了我?」
「我好事沒來又天天吐,我自然以為懷了你的種!」
爸爸從廚房沖出來:「離婚,我們現在就去離婚!」
王寡婦冷嗤:「怎麼,睡完就不想負責了,做你的春秋大夢!」
「我告訴你,田建家,我可不是樹上的柿子,不是你想就的。」
真是彩的婚禮。
不僅吃了席,還吃了許多八卦。
村民們紛紛表示:這禮金,花得值!
田家人了全村的笑柄。
可以預見,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田家的故事都會為村里茶余飯后的談資。
吃飽喝足,我跟媽媽沿著鄉間小路回家。
夏嬸子抱著勝男追了上來。
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零零整整的票子:「這里是五百塊,甜甜讀高中要不錢吧,虞大姐你拿著吧。」
「我知道我發病的時候,是你經常搭把手幫我看著兩個孩子的。」
因為夏嬸子神有時不太正常,所以村里很多人都叮囑自家孩子不要跟兩個兒玩。
但我媽總跟我說:「你夏嬸子比誰都難,你千萬別當著孩子的面說媽媽壞話,知道嗎?」
媽媽連連拒絕:「你男人賺的也是辛苦錢,我自己還有辦法,如果真缺,我再找你拿。」
這世上人心就是很奇怪。
你以為的傻子,其實心地純良,有恩必報。
你以為的聰明人,卻審時度勢,明哲保。
晚間,爸爸破天荒地來了小茅屋。
他臉上有不指甲的抓痕,脖子上也青了一大塊。
想必是剛才跟王寡婦在家里干了一架。
媽媽正在屋頂,想趁著天氣好,把屋頂的稻草翻翻再補補,免得下次大雨又水。
爸爸仰著頭:「你別爬那麼高,我幫你弄。」
媽媽了額角的汗,居高臨下問他:「你有事嗎?」
爸爸大言不慚:「春香,我現在知道錯了。我也是被王寡婦騙了,我很快就會跟離婚,我們再復婚,一家人一起生活。」
15
媽媽把最后一點稻草鋪好,沿著梯子慢慢下來。
避開了爸爸想要攙扶的手,抬著頭,在夕的余暉里對著他笑。
「結婚和離婚,在你眼里這麼兒戲啊?」
「可我是決定了一輩子都不跟你有任何瓜葛,才去離婚的。」的語氣依然是溫溫的,卻帶著難以抗拒的力量,「田建家,這麼多年,我只有離婚后這一個來月最開心。」
「我再也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我會帶著甜甜,開開心心過一輩子。」
夕落幕,芒盛大燦爛。
媽媽站在絢爛的晚霞之中。
世間絕,也不及此刻在我眼里的。
爸爸的臉瞬間難看,口而出:「你這個婆娘……」
但他剩下的話,被媽媽平靜至極的目堵了回去。
在這一瞬,他應該意識到了。
媽媽跟從前不一樣了。
他們離婚了,媽媽與他再無瓜葛。
他不能以前那樣,憑著丈夫憑著男人的份,辱罵媽媽。
爸爸結重重滾,深深看我一眼,似是說服了自己。
「甜甜讀高中也要不錢,現在茶廠馬上就要倒閉了,你去哪里籌錢?」
「只要我們復婚,我就去做小工賺錢給讀書。」
爸爸看向我:「甜甜,我到底是你爸爸,我肯定還是盼著你好啊!」
「你勸勸你媽,你也不想那麼辛苦吧。」
媽媽向前兩步,一把將我護住:「我們的事我們自己解決,不要牽扯甜甜。」
「學費的事,我自己有辦法。」
老太婆兩天沒出門。
再度出現時,臉上還有抓傷。
嘖!
據村八卦站的消息,是老太婆跟王寡婦對罵輸了,就拿王寡婦帶過來的兒子出氣。
哪個當娘的不護崽?
王寡婦大怒,跟老太婆打了一架。
搞得老太婆兩天沒下床。
老太婆在河里洗,憤憤然道:「沒見過這麼惡毒的兒媳婦。」
「一個寡婦,都快絕經了,我們建家要來做麼子。」
「他們遲早要離婚,到時候建家還是要跟春香在一起的。」
夏嬸子冷冰冰的:「虞大姐不會復婚的。」
老太婆眼睛一瞪:「你懂麼子,那麼喜歡我們建家,只要建家離婚,肯定馬上就會同意復婚。」
「建家不過就是犯了男人都會犯的小錯誤,未必還要斤斤計較?」
就在這時,我跟媽媽也拎著水桶去池塘邊洗被子。
一時間,眾人紛紛看來。
夏嬸子問:「虞大姐,你會跟田哥復婚嗎?」
媽媽還沒回答,老太婆忙不迭說:「要復的,甜甜讀高中又要錢,你沒個男人搭把手,難道還要憑自己送兒讀高中?」
16
媽媽淺淺笑著,點點頭:「嗯,不復婚,就憑我自己。」
老太婆「哈」地笑了一聲:「吹麼子牛咯,茶葉廠都倒閉了,你到哪里去搞錢?」
媽媽將被子在池塘里甩開。
寧靜的水面被破開。
的笑容如水上那層層開的漣漪,語氣也淡淡的:「我找到新工作了,供甜甜讀書應該沒問題。」
大家七八舌問起來。
老太婆死死皺著眉:「你一個小學都沒畢業的人,工作這麼好找的嗎?」
在小縣城里,工作的機會確實不多。
可媽媽是個格外勤快的人。
以前在茶葉廠上班時,從不懶。
加班時也毫無怨言。
那時沒有監控,管不了那麼嚴格。
很多職工會把公司的茶順回家,自己喝或者送親戚。
但媽媽從來不會。
所以張姨才幫,茶廠經營不善要關閉,二老板也給媽媽介紹另外的工作。
——去縣城當環衛工。
一個月六百塊。
那會胡梅在流水線,一個月工資也就八百來塊。
小縣城六百塊待遇的環衛工,是很搶手的,要不是二老板舉薦,媽媽得不到這個機會。
大家恭喜又羨慕。
「春香,你真是有本事。」
「環衛工比茶葉廠上班怕還輕松點。」
……
老太婆咬牙切齒的:「外地婆娘運氣真好。」
夏嬸子冷言冷語:「你之前說虞大姐是掃把星,看來是因為在你們家,才運氣不好。」
老太婆氣得直翻白眼,舉起手里的捶服的棒槌。
夏嬸子咧笑:「我是神經病,神經病殺人不犯法你曉得不?」
老太婆忍氣吞聲,手里的棒槌憤憤然放下去。
回去的時候,夏嬸子哼著歌跟我說:「其實做個神經病蠻好的,沒人敢惹我。」
媽媽「噗嗤」一笑:「我也這麼覺得的。」
胡梅給我留了同事的小靈通。
我打了個電話,請同事代為轉達我考上一中的喜訊。
當天傍晚,胡梅給我回電話了。
電話那邊很吵鬧,時不時冒出幾句粵語口音。
胡梅的聲音顯得很縹緲:「甜甜,我真為你高興。」
「你爸媽把學費準備好了嗎?要是不夠的話,我這里還有一點。」
「夠的,我爸媽也離婚了,我跟著我媽。」
夏日悶熱,的聲音似乎也隔著厚厚一層磨砂玻璃。
「太好了。甜甜,再也沒有人能阻止你,你一定要考上個好大學。」
「嗯,你在那邊還好嗎?」
「好的,我的電話快沒錢了……」
話還沒說完,電話斷了。
只剩下「嘟嘟嘟」的聲音。
其實我想說:胡梅,請你也別放棄自己。
請你不要被悶熱的天氣,陌生的音調,日復一日的流水線淹沒。
媽媽去環衛公司上班了。
為了方便,在縣城租了個破舊的小平房。
我們倆打掃了一天,找書報亭的老板低價買了點舊報紙,把臟污的墻壁起來。
我永遠記得那個午后,媽媽細細低語。
「要買架子,臉盆……」溫看我一眼,「還剩的錢給你買一支冰淇淋。」
我們穿著拖鞋,完了采購。
我買了一個「頭爺爺」的甜筒。
花了一塊五。
我吃一大口,媽媽吃一小口。
烏云在天際翻滾,暴雨將至。
一場大雨后,萬會煥發新的生機。
正如我和媽媽。
屬于我們的新生活,在滾滾的雷聲里揭開了。
環衛工可以辛苦,也可以輕松。
每天五點左右就要起,趕在各家商鋪開門前,進行一次清掃。
中途便是維持。
到了晚上九十點,再收一次夜工就可以。
很多人耍,早上掃掃夜里掃掃,中間就隨便對付。
但媽媽不會。
嚴格按照公司規定,將自己負責的街道,每兩個小時就從頭到尾打掃一次。
有時人家店門口臟了,媽媽也會額外多幫人掃掃。
跟很多其他工人一樣,也會撿紙盒子、礦泉水瓶這些存起來賣。
這些都是稱重的。
其他人會往紙盒上噴水,增加重量多賣錢。
媽媽不會。
總是曬得干干的,也從不往鐵皮盒里塞泥。
同行罵蠢,就笑笑不說話。
那時我其實不太能理解。
如今再想,貧窮的在那樣的環境下,抵制住多賺幾塊錢的,堅守自己的原則,是一件多麼值得欽佩的事。
也正是這樣的,一直在影響著我。
我從偏僻的山村,走到了熱鬧的縣城。
我從初中的頭,變了高中的尾。
學的底考,我考了班級倒數第十。
拿到績單,我的天都塌了。
17
反而媽媽比較淡定:「急麼子,還有三年。」
「媽媽相信你一定可以追上來。」
我第一次對自己產生懷疑:「要是我考不上大學怎麼辦?」
「考不上又怎麼樣?又不要人命!」媽媽溫地笑了,「只要你認認真真學了努力了就可以,媽媽不會怪你。」
我鼻子一下就酸了。
我雖然沒有好爸爸,可我真的有世上最好最好的媽媽。
媽媽說得對。
還有三年,還來得及。
我很快就發現,自己底考為何會差。
因為很多縣里的同學在暑假時依舊提前學過高一的課程。
但我沒有。
我沉下心來,開始追趕進度。
一中老師的教學水平,比初中強多了。
他們講課的速度也快很多,我花了點時間才適應節奏。
老師們對差生和優等生態度還是有區別的。
對那些名列前茅的,都是笑瞇瞇的。
對我們這種吊車尾,冷冷淡淡的。
同桌因此不敢去問。
我也發憷,可疑問越積越多,我的績一定會越來越差。
于是我厚著臉皮,抓住一次次機會問。
問老師,問同學,甚至有一次在場,我還問過一個高二的尖子生。
其實,老師們都歡迎好學的學生。
大部分的優等生,也樂于幫人解疑答。
早上五點,媽媽起床去掃地時,我也跟著醒來。
清晨的街道空氣清新又安靜,只有媽媽的掃把跟地面接發出的沙沙聲,仿佛人的樂曲。
我在這樣的伴奏里記單詞,效果極好。
晚上十點,夜風里已經有了秋意。
路燈將媽媽的影子拉得很長,每看一眼,都能緩解我的疲憊。
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空心的木偶。
正在被一點點,一點點地塞滿。
知識,就像是一個個砝碼。
讓我的生命,開始有了重量。
很快,期中考來了。
我拿著績單,沿著長街奔跑去找媽媽。
用力去手上的臟污和汗水,展開績單。
班級三十五,年級三百六。
媽媽將各科的分數念了一遍,音調都哽了:「不錯,比上次進步了很多,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縣城里開了一家華萊士,里面吃的是洋氣的漢堡、烤翅這些。
作為慶祝,媽媽想帶我去:「你同學都吃過吧,你也去試試!」
「太貴了!」
「我們就吃這一次,知道是個什麼玩意是個什麼味就行
。」
進店之前,媽媽還仔仔細細理了理服,唯恐冠不整。
其實沒我想象中那麼貴。
那天正好搞活。
我們花十五塊買了三個漢堡一杯可樂,坐在落地玻璃窗前,一邊聊天一邊吃。
突然,看到了悉的影。
是小嬸帶著金寶。
店門口招牌的漢堡十分人,金寶挪不道,往地上一躺,一邊打滾一邊干嚎,鬧著要吃。
街上人來人往,大家都盯著看。
小嬸臉紅得像猴屁,對著金寶一頓打。
結果金寶哭得更厲害了。
小嬸被圍觀人指指點點,眼神四下躲閃,于是跟坐在玻璃窗里捧著漢堡的我們來了個對視。
這一瞬,無數的緒涌上的臉。
18
是嫉妒是羨慕是不敢置信。
將金寶從地上拽起來,站在店鋪門口。
干干凈凈的玻璃門,照出母子倆狼狽的影。
抬了抬腳,似乎想進來。
最后卻又了回去。
媽媽嘆口氣,將桌上剩下的漢堡拿起,走出去塞給了金寶。
「吃吧!」
金寶接過后一陣狼吞虎咽。
小嬸訕訕笑著:「嫂子你現在日子過得好,這洋餐廳也吃得起了。」
「不貴,你也吃得起。」媽媽溫和笑了笑,「我跟田建家離婚了,以后不要我嫂子了。」
是不貴。
可對于很多鄉下人來說,他們缺的不是這區區十來塊錢,而是直腰桿,坦然踏這窗明幾凈餐廳的勇氣。
小嬸還想攀談,媽媽截斷話題:「我還要去上班,下次有空再聊。」
金寶已經幾口把漢堡都吃完了,嚷嚷著:「媽媽,我還要!」
后傳來小嬸的訓斥:「你是爛馬桶,吃不夠的嗎?」
「吃吃吃,就知道吃!」
張姨也在縣里工作了。
跟人合伙開了一個課后輔導機構。
媽媽去里面做了兼職保潔。
每天等學生下課后,花上一個小時把教室打掃一下。
一個月給媽媽一百五十塊。
又掃街又撿垃圾又兼職,媽媽休息時間得可憐。
可很開心。
眼睛亮晶晶的。
「我現在一個月零零碎碎加起來,能賺九百多,以前想都不敢想。」
還是那個節儉的媽媽。
剩菜剩飯從不倒,留著第二天吃。
涼鞋穿爛了,就用火鉗把塑料皮燙燙修一修。
洗服的水,永遠都留著沖廁所。
可又是大方的媽媽。
舍得給我買十幾塊錢一本的輔導書,給我買一箱箱純牛,在各季為我添上一新。
我的期中績,張姨也看到了。
問我:「各科都很均衡,你以后學文還是學理,想清楚了嗎?」
「我想學理科,比較好就業。」
「我給你一個建議,人的力有限,如果你決定要學理科,從現在開始,你就重點放在語數外數理化上,政治歷史地理,選擇放棄……」
把理科的知識點扎牢,高二下期文理分科后,我就能發。
但如此也有缺點,前期我的績一定是中下游,必須得忍住失落。
19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決定按照張姨說的去做。
除了上課以外,我幾乎不在文科課程上花時間。
我只要保證統考能及格就行。
我把重心都放在了理科課程上。
誠如張姨所料,之后的考試,我的排名一直徘徊在中下游。
可我自己算過。
如果只論理科績,我能排進班級前十。
但村里的人不這麼想。
隔壁村也有念一中的,每次考試學校都紅榜,打聽一下就知道我是什麼績。
老太婆嘖嘖:
「還以為多厲害呢,就年級三四百名的績,二本都考不上吧!」
小嬸笑里藏刀:「甜甜,要不你還是別讀了,別浪費你媽的錢。」
我懟們:
「多比金寶聰明點,聽說他讀了一學期學前班,連一到一百都數不清?」
老太婆臉紅紅又白白:「金寶是大晚,你懂個屁。」
我再給來一刀:
「對了,我爸又給你添一個帶把的孫沒?」
老太婆臉更難看了:「王寡婦那個臭婆娘,徹底絕經了!」
結婚時,王寡婦還只是有絕經征兆。
如今五個月過去,據說一次也沒來過。
老太婆二孫夢破裂,越發慣著金寶。
王寡婦可沒我媽那麼好拿。
著我爸去做小工,賺的錢全自己把著,一分也不給老太婆。
老太婆七竅生煙,婆媳倆三天兩頭干架。
幾個月不見,老太婆像是老了幾歲。
頭發白了一圈。
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竹聲聲,我和媽媽老支書邀請,一起在他家過的年。
十點多回到家,發現爸爸在門口徘徊。
媽媽喝了兩杯啤酒,臉坨紅。
穿著我給挑的酒紅外套,以前胡扎的頭發披散下來。
年三十晚上的燈發黃,在臉上打出一圈暈。
爸爸一時有些看呆了。
「大過年的,你們去哪里了?」
媽媽問:「你有事嗎?」
他從兜里出二十塊:「甜甜,爸爸給你歲錢。」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鮮艷的百元鈔:「不用了,有媽媽給的就夠了。」
大年初一媽媽就回去掃街了。
這天發生了一件大事,撿到了一個黑皮包,里面有很多銀行卡、份證和護照,還有兩萬塊的現金。
兩萬塊在那時是一筆大錢。
媽媽等了一天沒等到失主,就把皮包到了警察局。
后來失主找上門,千恩萬謝。
錢對他來說是小事,證件丟了一一補辦很麻煩。
媽媽不肯接謝費,于是王伯伯就給提供了一份工作。
20
給他年邁的媽媽當住家保姆。
就負責做飯搞衛生,陪聊天陪去醫院看著王吃藥。
一個月給兩千。
王伯伯在上海做生意,已經安家。
但王不習慣去大城市,要待在老家。
他家有一棟樓,我跟媽媽不用再租房,可以住在里面,如此又能節約房租。
兩千塊很多的。
2006 年,一個普通的大學畢業生在我們市里工資也拿不到兩千。
王脾氣古怪。
可媽媽脾氣好,從不懶。
買菜的錢是王伯伯另外給的,媽媽連幾錢都記賬。
水電費都是主家出,可媽媽也跟之前租房子一樣,毫不浪費。
王漸漸接了媽媽。
我平時住校,周末去媽媽那里,王還會說:「小虞,今天做條鱖魚,我想吃了。」
其實不吃魚,吃魚的是我。
老太婆和小嬸知道媽媽找了這麼好的工作,牙齒都快酸掉了。
老太婆更是污言穢語:「莫不是跟那個男人不清白吧,兩千塊一個月,哪個傻子這麼造?」
有一次媽媽帶我去三井頭批發市場買服,到了爸爸和王寡婦。
爸爸想買一件十五塊的短袖,王寡婦呵斥:「一把年紀了,還穿什麼新服,家里服夠穿呀。」
給自己兒子買了兩新。
媽媽試好服,開簡易的布簾出來。
是一條紅花子。
媽媽有點不好意思:「是不是太短了!」
爸爸都看呆了,訥訥道:「好看,但確實是有點短。」
王寡婦一掌拍在他后腦勺:「關你屁事,又不是你屋里堂客!」
老板娘一頓猛夸:「短麼子,都到膝蓋了。好適合你,真的漂亮……」
王寡婦,問:「這子好多錢?」
「不貴,誠心想買的話,八十!」
王寡婦翻了個白眼:「這還不貴!」
我晃了下媽媽:「好看,買了吧!」
最后,媽媽跟老板討價還價,五十塊買了那條子。
王寡婦拿著同款,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憤憤然道:「這麼貴,太不值了。」
我本來已經走遠了,實在沒忍住,回頭對著和爸爸笑笑:「不貴,我媽媽靠自己買得起!」
嫁給爸爸十多年,買過的新屈指可數。
大多數時候,都是城里的姑姑搜羅來的服,小嬸先刮一遍,剩下的再到媽媽。
爸爸以前嫌棄過媽媽不打扮。
灰撲撲的媽媽,并不是不想打扮。
是沒有時間,沒有條件打扮。
你看。
離開了錯誤的男人,上的灰塵一掃而空。
原來……
也是閃閃發的星星呀。
我們走出好遠,爸爸突然追了過來。
他扭扭地問:「春香,你現在工資這麼高,能借我點錢不?我那堂客管得,我連喝酒的錢都沒有。」
21
我生怕媽媽心,趕說:「沒有錢!」
媽媽溫發問:「我沒找你要過甜甜一分錢的生活費,你哪來的臉找我借錢喝酒?」
爸爸臉臊紅,喃喃自語:「我現在才曉得,還是你最好
。」
「我真的不是個東西,我不是個東西。」
他說著,了自己兩掌。
媽媽看了他兩秒,牽住我的手:「我還有事,先走了。」
走出幾步我回頭看,爸爸呆愣在原地。
他大概怎麼也想不明白,當初對他唯命是從的堂客,為何現在變這樣。
回去路上經過菜場。
我問媽媽要不要買點榨菜。
我們搬到縣城后,最喜歡吃榨菜,每天都要買。
媽媽搖搖頭:「不吃了。」
「你弟弟剛沒那會,我吃什麼都沒胃口。有一次病了好久,突然就想吃點榨菜。」
媽媽輕輕笑了笑:「結果你爸拿著錢,給自己買了谷酒。連一塊錢的榨菜都沒給我買。」
所以,自己賺錢自己花以后,才會那麼喜歡買榨菜。
普通便宜的榨菜,是消費得起的。是拼命在補償曾經苦難的自己。
「那媽媽今天為什麼不買?」
「吃膩了。」媽媽指著帶魚,示意老板來一條,「我想嘗試點新東西。」
回去后,王也夸子好看:「就該這麼穿。」
「年紀輕輕的,天天穿得像寡婦樣做麼子?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天天穿紅戴綠。」
那條帶魚沒燒好,有點腥。
王說:「下回多放點料酒看看。」
很快,高二下學期文理分班了。
除了分文理,還要分重點班和普通班。
老太婆和小嬸他們以為我鐵定進不去重點班。
卻沒想,我不僅進了,還排在理科班第五十名。
而他們的大寶貝金寶,期末考了個班級倒數第三。
真的好笑。
老太婆接不了這個事實,無能狂怒:「一定是把我乖孫的運氣借走了。」
「外地婆娘生出的小雜種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年過年,王伯伯一家從上海回來了。
留我們一起過年。
王伯伯給了我五百塊歲錢。
我百般推辭,最后實在拗不過,只能收下。
他還給媽媽漲了 200 塊工資,現在媽媽一個月 2200 了。
媽媽寵若驚,連連推辭。
王伯伯道:「我遠在上海,我媽又不愿過去,我心里好牽掛。之前找過好幾個保姆都不滿意。」
「有你之后我省心好多。虞妹子,我媽明年也要拜托你多照顧。」
文理分科后,明顯覺課程要比之前張許多。
媽媽在張姨那給我報了補習班。
我不舍得:「媽媽你浪費這個錢干嘛?」
媽媽一本正經:「怎麼是浪費,這是對我寶貝閨的投資。錢可以再賺,但你高中就這麼一次,媽媽一定全力支持你!」
跟著王伯伯他們待幾天,媽媽也學會說酸言酸語了。
聽得我鼻子發酸。
我想我唯有,拼盡全力,從不懈怠,才能回報毫無保留的吧。
我從高二下學期的理科第五十,考到高三開學的理科三十八。
到了高三第一學期的期中考,我考到了二十九。
黑板上的倒計時數字,清晰地記錄著時間的流逝。
每一個斗的深夜,每一個早起的清晨。
每一杯牛,每一口咖啡。
每一張我過的試卷,每一個被我攻克過的難題。
它們都知道。
我有多努力。
一模,二模,三模……
我的績越來越高,達到我以前從來不敢想的高度。
令人期盼又畏懼的高考,它終于來了。
22
那時,高考已經調整到了六月。
天公不作,高考那兩天下了大雨。
外面雷聲隆隆,暴雨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
我突然就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
那時媽媽跟著人去城里務工,把我留給爸爸和照顧。
那天下暴雨,班級里的小孩都有人來接。
只有我沒有。
老師說:再等等吧,你爸爸會來的。
我搖搖頭:「不用等,他不會來。」
山路下了暴雨,泥濘異常。
我一腳踩空,落進河里。
黃泥漿一般的河水翻滾,那時,我用盡了渾力氣掙扎。
因為我知道:一旦我放棄,我就會死。
我渾虛地爬出來,發現自己涼鞋丟了一只。
我一臟污,戰戰兢兢回到家。
爸爸正跟著一群男人打麻將。
他輸了三十塊,心不好。
看我回來,一腳就踹過來:「鞋呢,昨天剛花五塊錢買的涼鞋,就被你弄丟了?」
老太婆從屋里出來
,罵道:「你個賠錢貨,就不配穿新東西。」
……
后來,媽媽知道了這件事,連夜趕了回來。
再也沒提過出去打工。
曾經,我是束縛媽媽的牢籠。
過了這場考試,我要做媽媽的翅膀!
我要帶著,飛過高山飛過大海。
我要帶,去世上任何想去的地方。
撕裂的閃電,傾盆的雷雨。
都是老天爺為我奏響的樂章罷了。
考完最后一場出來,媽媽等在外面。
我張張,想告訴我發揮得不錯。
但腦中一陣天旋地轉,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我人在醫院。
醫生說我沒什麼事,是神高度集中,驟然放松才會如此。
但有人不這麼想。
老太婆拄著拐杖還要笑話我:說我媽的錢都白花了。
小嬸更是道:「還說我家金寶蠢,再聰明又怎麼樣,考試都暈倒了,還考個屁的大學!」
「就沒那命。」
出績那天,正好上爸爸和小叔給爺爺遷墳。
過去的兩年,田家很不順利。
老太婆在洗服時,跟王寡婦對罵。
結果不小心掉進池塘里,撈起來后氣神就大不如前。
吃飯巍巍,走路也走不穩。
但罵人的力氣還是不減當年。
二堂姐在廣東上班,小嬸想找回來結婚,結果突然就消失了。
怎麼都聯系不上。
大家都說是兇多吉。
小嬸家的新房拖拖拉拉總算是蓋得差不多。
結果一場暴雨,后山塌方,把新房給埋了。
幸好還沒有住。
金寶不聽話,爬到樹上去掏鳥窩,老支書了幾次都不肯下來,還對老支書吐口水,罵老支書老不死的。
小嬸非但不勸,還咯咯笑:「我屋里崽就是聰明麻利。」
結果金寶踩空摔下來。
送到醫院,醫生建議做手。
要先五千塊。
老太婆破口大罵,說醫院騙錢,這點小病要這麼多錢。
后來隨便治療一下,就給金寶找了個赤腳醫生治。
現在乍一看是沒病,走路快了就一瘸一拐。
因為這,小嬸恨死了老太婆。
老太婆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天天罵小嬸為什麼讓金寶從樹上下來。
于是,金寶平等地討厭自己的媽媽和。
至于爸爸,則在工地上也染了一場大病,拖拉了一個月才好。
老太婆突發奇想,覺得是爺爺墳沒選好。
吵著爸爸和小叔遷墳。
我本來不想去的。
媽媽勸我:「你爺爺在世時,對你還是不錯的。」
「他是個木工,還特意給你做過一個搖搖馬。」
「就是走得太早,你作為孫,該去看看。」
我對早逝的爺爺沒印象,那個搖搖馬我倒是還記得。
后來被老太婆拿去給了金寶。
媽媽陪我回村。
村子里的人都很吃驚。
「虞大姐,你現在日子過得好,養得細膩的。」
「是的咯,還這麼時髦,看上去年輕了十歲。」
……
在王伯伯家當保姆后,媽媽確實很風吹日曬,加之跟著老太太,伙食開得好。
看上去氣神是好了許多。
王寡婦比以前更胖了。
爸爸則瘦了一大圈,像是被妖怪吸干了一般。
他干枯的眼睛看到媽媽后,亮起:「春香……」
王寡婦一個大掌招呼在他臉上:「喊得這麼親,當初就不要爬我床噻!」
遷墳是大事,族里來了很多人。
我和媽媽惦記著高考績,多有點心不在焉。
所有流程都走完后,大家聚在一起準備吃飯。
有個族伯道:「甜甜,馬上就要出高考績了吧?」
「我外孫也是今年參加高考,不知道會考得如何。」
大家紛紛關心起來。
老太婆嗤笑:「考試都暈倒了,還能考出麼子績?」
小嬸笑著道:「考個大專總是可以的。」
王寡婦翻白眼:「大專只要是個高中生都考得起吧!」
爸爸道:「你小叔家裝了電話,你去打下查查!」
媽媽搖搖頭:「不用了。」
打開包包,拿出諾基亞 3120 遞給我:「十二點了,你快查查。」
其實早就急得不行了。
大家的目瞬間發生了變化。
老太婆和小嬸眼珠子都快冒酸水了。
我撥通了查詢電話,小嬸不懷好意:
「開免提開免提……」
等待其實很短暫。
可在我心里卻被無限拉長。
終于,電話里傳來了機械的播報。
23
總分:640。
語文 125,數學 131,英語 138,理綜 246。
媽媽很激:「多,我聽錯了嗎?」
「是 640 嗎?」
我按了重新播放。
640 這個數字,再次在耳邊炸開。
媽媽眼淚滾滾而落:「真的是 640,甜甜,你真厲害!」
抱著我,眼淚滾我脖子,無聲地嗚咽著。
天知道這十八年來,吃了多苦。
天知道越過多荊棘,了多流言,才有了今日云開見月。
此刻,樹梢的夏蟬鳴不止。
這聲音聽上去如此妙,一點也不聒噪,更像是在集祝賀我。
族伯一臉羨慕:「這麼高,除了清華北大,大部分的學校你都能去了吧,我那外孫能考個 550,他爸媽估計都要開心死。」
大家紛紛恭喜。
羨慕的語氣怎麼都掩不住。
小嬸嘟囔著:「金寶要是也有這樣的好運氣就好咯。」
老太婆氣得直咬牙:「一定是你把田家的氣運都走了,不然就你這樣的豬腦殼……」
始終不愿承認,是我和媽媽的努力,才有了現在的一切。
我微微一笑:「是啊,可能是爺爺在保佑我,把田家的氣運都給我了吧!」
老太婆指著我的鼻子,啊啊啊了半天,然后兩眼一翻,往后一仰,腦袋著地暈了過去。
好好的一場酒席,又被弄得一團。
爸爸和小叔忙著去請赤腳大夫,媽媽拉著我往外走。
我們如今是田家的外人,這些混與我們無關。
我考出好績的事,很快傳遍了山村。
媽媽去送新服給夏嬸子。
最近又犯病了。
夏叔把關在家里。
隔著窗戶,歪著頭看我笑:「是甜甜呀,要考高中了吧?」
「我算過了,你一定考得上一中,你以后還能考上清華北大!」
神志不清的時候,也惦記著我呢。
我點點頭:「嗯,謝謝夏嬸嬸。」
老支書已經走不到道,牙齒掉了,日常坐在椅上。
我蹲在椅邊,他拍著我的手:「好妹子,好妹子!」
他又看著媽媽:「小虞,你也算熬出頭了。」
媽媽了眼淚。
「嗯,熬出頭了。」
王伯伯兩點多給媽媽電話。
我們還以為是老太太有事,沒想到他是關心我的高考績。
得知我的績后,他也很激,然后極力勸我報考上海的大學。
「你來這邊發展,我跟你大娘可以照顧你,上海機會也多。」
反復查詢比較分數后,我報考了上海的大學。
我在 QQ 上跟胡梅分了自己的績。
特別開心,跟我聊了很久。
最后說:「等你錄取通知書到了,能給我看看嗎?」
拿到通知書后,我給發了個彩信。
給我回電話:「我收到了,原來大學通知書長這樣啊!」
「胡梅,其實你也可以繼續讀書的。」
「我都工作幾年了。」
「那也可以啊,你才十八歲,你的人生還很長。」我字斟句酌,「沒有為夢想努力過的青春,是空白的呀。」
沉默了好久:「其實我前幾天看到有夜校在招生。」
「去吧,胡梅!只要我們努力,任何時候都為時不晚的。」
我這邊順風順水,老太婆那邊卻出了岔子。
那天暈倒后醒來,徹底中風了。
眼歪口斜,走不了路。
躺在床上,大小便不能自理,但神志是清醒的。
兩大孝媳你爭我奪,誰也不愿意接這個燙手山芋。
爸爸到底更孝順,把老太太接回自己家,照顧了幾天。
這下王寡婦不干了,鬧著要離婚。
兒子今年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
準備去打工了。
村里的明眼人都看出來了。
爸爸這個工人的利用價值已經結束,王寡婦不想照顧老太婆,所以撂挑子不干了。
爸爸忙不迭就同意了。
拿到離婚證后,他當天就滿頭大汗來找媽媽。
「春香,我現在離婚了。」
「以后我們一家人可以在一起了。」他滿目憧憬,「現在甜甜也考上大學了,我們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說著他去拉媽媽的手:「我們現在就去復婚。」
24
媽媽都氣笑了。
「田建家,以后我跟甜甜都是好日子。但你不是!」
「我們的好日子,跟你無關。」
爸爸不甘心:「甜甜是我兒,我們這麼多年……」
夕落在媽媽溫的側臉上。
一字一句:
「這麼多年,每次你媽找茬,你都是站在那邊。」
「你沒有為我說過話,一次都沒有!」
「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一直忍著。」
「但是現在甜甜是我的,我不會再忍。」
媽媽第一次出狠辣的樣子:「我跟甜甜會越過越好,你就跟你媽一起,爛在山里吧!」
夕將爸爸弓起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我想往后余生,他每一次給老太婆端屎端尿,給喂飯時,會不會憎恨呢?
他會不會后悔,自己跟王寡婦糾纏不清?
會不會幻想,自己再堅持幾年,就可以摘到我這顆甜果子呢?
我也不在乎了。
因為媽媽會跟我一起去上海。
王決定去上海跟兒子一起生活,媽媽作為保姆也跟過來。
王伯伯給媽媽漲了工資,4000 一個月。
媽媽除了要負責王,還要負責給王伯伯一家幾口做飯和家里的衛生。
離開時,我們請張姨吃飯。
帶了男朋友過來,是培訓機構學生的家長。
看得出,兩人很好。
臨別時,張姨和媽媽抱在一起。
兩人一句話也沒說,又似乎說了千言萬語。
暑假,王伯伯給我介紹了家教。
五十塊一小時。
原來知識這麼值錢呢。
我大學期間一直在兼職。
大城市機會很多,王伯伯也一直幫忙。
大二時,王伯伯一家出國旅游,媽媽也趁機回了一趟海南去看外婆。
我給買的機票,那是第一次坐飛機,我反復叮囑:飛機上的食不要錢,讓放心吃。
落地后我給電話,問有沒有吃飯。
訥訥道:「沒有!」
「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要錢嗎?」
「們給我升到頭等艙了,那里面發的東西跟后面座位發的不一樣,我怕收錢,就沒敢吃。」
我真是哭笑不得。
原來,骨子里還是那個拘謹、膽怯的媽媽。
我研究生畢業后,打分落戶了。媽媽和我在很遠的郊區,花七千塊一平,買了一套小兩居遷房。
拿到房子時,我抱住媽媽:「媽媽,謝謝你,為了我,漂泊異鄉。」
媽媽笑,眼角的皺紋都是溫的弧度:「瞎說什麼呢,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后記
有了智能手機和微信后。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變短了。
小嬸加了我微信。
我于是看到了朋友圈的飛狗跳。
金寶好大兒越長越歪,狗,打架斗毆。
小嬸耳朵也出了問題。
一只耳朵聽不見。
好的助聽很貴,小叔舍不得,劣質助聽戴著腦子疼。
天天在朋友圈抱怨老公沒本事不,兒子不懂事鬧心。
爸爸這個孝順兒的形象沒維持多久。
就開始對老太婆極度不耐煩。
原來,他的孝心都是靠榨老婆來實現的。
讓他自己上,他就白眼狼了呢。
老太婆最后被安置在單獨的一間茅屋里。
小叔和爸爸流去送飯。
據夏嬸子說,那屋里滂臭的。
老太太生了一褥瘡,經常痛得半夜里嗷嗷。
這樣的「好日子」,熬了八年才走。
我讀研時,金寶參加了中考。
果然沒考上。
小嬸聯系我,想讓我給金寶在上海找個月薪五千,輕松的工作。
我直接告訴在做夢。
金寶一年大約有一兩個月在工作吧。
其他時間都是在啃老。
他可是田家唯一的。
他有啃老的資格。
他還負給田家開枝散葉的重大使命呢!
爸爸過得也不好。
一個老單漢,備村里人的調笑。
大家都說:你當初要是不搞花花腸子,現在已經跟著堂客和兒去上海那樣的大城市福了。
他日里四蹭酒喝。
喝醉了就痛哭流涕給我發微信。
說自己多我多舍不得我多后悔。
說我是他唯一的脈,為了我他可以豁出命。
誰信!
我嫌煩,直接拉黑了。
再
后來,我沒有過多關注那些人了。
我和媽媽的生活很廣闊,他們,不過是最微末的點綴罷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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