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第 10 節 流珍珠

我的親生父母都活著,可是我卻沒有爸爸媽媽。

五歲那年,親生父母為了拼個兒子,把我送給了舅舅。

從那天起,親生父母說:「別我們爸媽,舅舅舅媽才是你爸媽。」

舅媽反駁:「你又不是我生的,瞎什麼。」

于是五歲的我,變了沒有父母的孩子。

1

五歲生日這天,生父母收了五百塊,要將我送給一對生了傻兒子的夫婦。

好在舅舅連夜趕到,將我護在后。

「我家兩個都是小子,三妹就給我當兒吧。」

那時我還沒有大名。

跟村里其他人家的第三個兒一樣,喚作三妹。

后來,舅媽曾無數次跟我說:「要不是你舅舅,你就要嫁給那家的傻兒子了!」

「你長大一定要孝順你舅舅,曉得不?」

舅舅請村里的老人給我取名:宋流珠。

他期盼我能為流溢彩的珍珠,可實際上我只是平凡普通的卵石。

舅舅很好,可舅舅很忙。

他每天要開著米的拖拉機去各個村子里給谷殼。

早上五六點就走了,有時半夜八九點才回家。

舅媽很兇,總是板著一張臉。

大哥那會十三,正是叛逆期,基本不搭理我。

二哥比我大兩歲多,扯我頭發,拽我服,還往我被子里放死老鼠……

我天天盼著下雨,這樣舅舅不會上工。

有他在,我才覺那是家。

沒多久,舅舅送我去讀學前班。

舅媽臉拉得很長很長:「你帶回來給口飯吃就算了,還要費錢送讀書,你是錢多得花不完哦?」

舅舅賠著笑臉:「村長說了,小孩都要讀,不然犯法的。」

舅媽依舊罵罵咧咧。

我絞著手一言不發,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

舅舅低聲下氣:「好了嘛,別當著流珠的面說這些。」

舅媽狠狠白我一眼,進了廚房。

很快里面傳來「砰砰砰」的聲響。

舅舅將我拉過去,溫聲細語:「你舅媽就是脾氣大,心不壞的。流珠你以后懂事點,多幫干點活。」

會喜歡你的。」

放學后,二哥跟一群小伙伴打彈珠打紙板。

我則飛奔回家割豬草。

你們不知道吧,現在賣十來塊一斤的水芹菜,那時田埂邊大片大片都是。

豬都吃膩了。

割完豬草,我得幫著煮飯摘菜,等舅媽回來炒炒就能吃。

一到周末,我還要洗全家人的裳。

裳的桶,比我半個人都高。

那時田地里有干不完的活。

種紅薯、翻紅薯藤、種花生、收花生、秧、拔草、打藥、雙搶……

舅舅天在外面,這些活大部分就落在舅媽的上。

干活回來累得半死,大哥叛逆頂,二哥上房揭瓦。

如今想想,的壞脾氣也理所應當。

小孩瞌睡大,很多時候舅舅回來,我都睡著了。

早上一醒,我會枕頭下。

棒棒糖,華華丹,酸梅……

這是舅舅獨獨給我的寵

這天我一,是空的。

正是失落,舅媽推門進來,沉沉舉起手里的棒棒糖,問:「你哪來錢買的棒棒糖,你是不是東西?」

2

我抿著一言不發,氣壞了。

「小時針,大來金。」

「我非要狠狠打你一回,讓你長長記。」

拿起墻角的竹葉掃把往我

這時大哥吃好早飯要去上學了,他站在門口,變聲期的嗓子滿滿不耐煩:「你是啞嗎,那是爸給你的,你為什麼不說?」

那天晚上,我聽到舅媽低聲哭泣。

「我跟了你這麼多年,也不見你給我買點糖啊果啊的……你現在對倒好。」

舅舅溫解釋:「我賺的錢不都在你手上,你要買我也從不說你……」

「那能一樣嗎!」

「好了,小聲一點,別讓孩子們聽笑話。」

隔壁聲音漸悄,舅舅輕輕推開我的門。

我哽咽道:「舅舅,你以后不要給我買零食了。」

他幫我把蚊帳攏了下:「大人吵架,跟你沒關系,你睡吧。」

后來,舅舅帶的零食就是雙份的。

我一份,舅媽一份。

二哥嗷嗷:「我也要。」

舅舅一掌拍上去:「你一個男娃吃麼子零。」

舅媽怪氣:「我還是托外甥的福,要不然沒這待遇。」

叼著棒棒糖在婆娘們中就換了面孔。

喜笑開道:「我家新城還把

我當細妹子,天天給我買糖吃,你們說他是不是浪費錢。」

一年多后,生母總算如愿以償,生了個男孩。

舅舅舅媽帶我去吃滿月酒。

生母家的東西幾乎被計生辦的人搬空了,椅子都是找鄰居家借的。

滿臉喜氣:「總算生了個兒子,看誰還敢在背后嚼我舌。」

表弟已經取了名,張偉。

他又黃又黑,臉上還有很多絨,活像是一只猴崽子。

我不懂,為什麼還被夸可

我幾乎本能地了一聲媽媽。

生母的笑容馬上凝在臉上:「別,現在舅舅舅媽才是你爸媽,曉得不?」

舅媽皮笑不笑:「又不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也別喊我媽。」

所以,到底誰才是我爸媽?

最后是舅舅拍拍我的背:「找你姐姐們玩去吧。」

客人們都被招待甜酒蛋。

他們碗里都臥著兩個蛋。

我的碗里,只有稀拉拉的糖水。

如從小到大的無數次一樣,生母道:「家里蛋不夠,再說小孩子吃太多蛋不好。」

「廚房灶上火快滅了,你快去幫著燒一把。」

3

我當時覺得哪里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小小的我,還不知如何去反抗父母這樣的權威。

后來是舅媽到廚房將被火烤得滿頭大汗的我拎起來。

揪著我耳朵:「特意給你買的新服,你跑到這里玩火!」

「來做客都不老實!」

嗓門很大,生母很快被吸引過來。

尷尬:「是我讓三妹燒火的。」

舅媽松開我,面淡淡的:「哦,那好嘛,是你兒,以后還是留下給你燒火。」

生母臉微變,趕道:「我就是讓搭把手,都已經送給你們的姑娘,哪有要回來的道理。」

兩人你來我往,將我像品一樣推

最后生父來了。

他拉長臉:「嫂子要是不收,我還是把送到張麻子家去。」

「還能收五百塊錢,正好給小偉買喝。」

回去路上,舅媽一直在說我:

「到底還是親生的,不給蛋吃也愿意給他們干活。」

「你再乖有麼子用,他們還不是像丟垃圾一樣把你丟了。」

「三個兒,獨獨不要你,嘖嘖……」

……

我坐在自行車前杠,夏日的熱風兜頭往我眼里鉆。

弄得我眼睛又酸又

從那天后,我有舅舅舅媽,有姑姑姑父。

卻獨獨,沒有了爸爸媽媽。

舅媽平時倒也還好,只是每到開學時,脾氣就格外暴躁。

那會義務教育已經普及,可讀書還是要錢的。

三個孩子一起讀,對于農村的父母來說,力巨大。

舅舅總要花點時間,說服繼續讓我讀下去。

每到暑假,生父母會邀請我去住一段時間。

我想拒絕,舅舅會說:「他們畢竟是你爸媽,也是想你才喊你回去。」

生父母家只有一個三葉吊扇,夏天天熱。

一大家子便把涼席鋪在水泥地面睡。

我睡在最外邊的角落,幾乎不到風,只能聞到滿屋子的汗臭味。

他們也并非想我。

是暑假雙搶家里活多,抓我回去幫忙。

對外卻還要做面子:「三妹是客,不能讓下地干活的。」

的確是不用去田里收稻子。

我得在家洗服,做飯,喂豬,曬谷子。

雙搶結束,他們又忙不迭把我送回去:「不能住太久,不然你爸媽要寒心。」

每次回去,舅媽都要我至半個月。

日子倏忽而過,小學四年級的暑假,大哥中專畢業,去廠里上班了。

地里的稻子已經金黃,垂下了重重的頭顱。

生母一大早騎著自行車來了。

「三妹放暑假了,我接去我那邊玩幾天。」

4

舅媽拉著臉不說話,舅舅笑了笑:「那流珠你去收拾幾件服吧。」

生母笑呵呵的:「不收拾也沒事,兩個姐姐都有服。」

趁著舅舅舅媽不在,生母拉著我的手低聲道:「你留在舅舅這,不得讓你下地?跟我回去,不用曬太多好。」

舅媽端著涼茶從廚房出來,看到了這一幕。

我甩開了生母的手,大聲道:「我不想去。大哥上班去了,家里人手不夠,我今年要留下來幫忙。」

「你這孩子,怎麼不識好歹。」生母說著抓住我,「我還能害了你!」

舅媽快步上前,一把扯過我:「流珠不想去就別勉強,放寒假時再去你那玩吧。

這年暑假,我陪著舅媽收稻子。

村里人都打趣:「喲,頭一回看到流珠下田!」

舅媽大嗓門:「養幾年,幫我干點活不是應該的嘛!」

從那以后,我暑假沒有再回過生父母的家。

舅媽縱使對我沒什麼笑意,可每到過年,都會為我添一

不像生父母,那五年,我從來都是穿兩個姐姐剩下的。

破了好幾個,都不給我換新的。

誰好誰壞,我還是分得出來。

我小學畢業那年,二哥考上了一中。

大哥打了兩千塊回來,說是給二哥當學費。

他在廠里工作辛苦,工資也不高,兩千塊不是小錢了。

那年他滿了二十,舅媽開始著急給他娶媳婦。

大哥總說不急。

夜深人靜,舅媽跟舅舅哭訴:「家里要啥沒啥,還有兩個讀書的,哪有姑娘看得上,他該不會打一輩子吧。」

舅舅寬:「還小嘛,我不是也二十三才跟你結婚。」

「小什麼小,他同學現在孩子都兩個了。」

二哥高中是寄宿。

他長大后,子穩重了些。

那會非主流正流行。

每到放學,校門口總是有那麼一群染著黃頭發,耳朵上全是耳釘,眼圈黑漆漆的男男

我一般都繞著走。

但十一前最后一天,我打掃衛生走得晚,領頭的孩攔住我。

嚼著口香糖,拽著我頭發,問:「有沒有錢?」

我使勁搖頭。

「那把你這辮子剪了吧,也能換點錢。」

拖著我往旁邊的理發店走,就在這時,一道洪亮的嗓門響起:「你們干嘛呢!」

5

二哥騎著自行車,風馳電掣而來,一個腳剎,在我面前停下。

地揚起一層灰。

他很兇:「還不松開我妹?」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訓我:「你反抗呀,你喊啊踢啊打啊,別任由們欺負……」

訓到一半,他又嘆口氣:「算了,還是別反抗,辮子還能再長,人比較重要。」

第二天他帶我去找他初中同學。

一個胖胖的,滿是紋的黃

也經常在我們學校門口活

從那天開始,哪怕我從們面前過,也沒人攔我。

到了初三,婆娘們開始議論我了:

「流珠初中快畢業了吧。」

「你舅舅舅媽這幾年養大你不容易,到時候要孝順他們曉得不?」

們也會跟舅媽說:

「流珠長得漂亮,子又乖巧。明年就能出去賺錢,到時候你老大彩禮錢不就有了?」

舅媽大聲道:「這些年我沒虧待過,孝順我們也是應該的!」

小學時,舅舅上門打米的生意很好。

可現在好多村里都有電打米機,村民們會自己用三車拖著稻子去打米。

隨到隨打,便宜又方便。

舅舅的打米車也有年頭了,三天兩頭就壞,生意一年不如一年。

二哥念高三了,績不錯,有考個好大學。

舅舅一方面很高興,另一方面也為他的學費生活費發愁。

我想。

我應該會跟生母家的兩個姐姐一樣,初中畢業后就進廠吧。

然后過個一兩年,相一個彩禮出得高的男人,嫁人生子。

因為存了這念頭,期中考試我績都下了。

舅舅拿到績單,狠狠拍了下桌子:「你書就是這麼讀的,退步了二十多名!」

「你這樣連考一中的資格都拿不到!」

那時鄉下初中考一中,不是你想考就能考的。

據學校往年的錄取人數,會分配一定的名額。

我們學校一般是三十個左右。

「反正初中畢業就要去打工……」

舅舅瞪大眼睛:「你聽那些婆娘們說,只要你考得上一中,我砸鍋賣鐵也送你去讀!」

我瞟了舅媽一眼。

6

怪氣:「看我做什麼,我們家你舅舅當家。」

這就是默許了。

我眼睛一下就紅了,哽咽道:「我會好好讀的。」

那天之后,我幾乎是頭懸梁錐刺地學習。

績也迅速回升。

家里的活,舅媽也不怎麼讓我干了。

沒個好氣:「被你舅舅知道我使喚你干活,又要罵我,我這不是養外甥,我是養了個公主!」

二哥高考結束,分數不錯,考了個省的 985。

舅媽那一個揚眉吐氣,臉都快笑爛了。

我也順利拿到了考試資格。

考一中要去縣城,老師帶隊住賓館

吃飯住宿都是錢。

我們定的賓館大約許久沒住人了,被子都是霉味。

夜里天花板有老鼠在爬,一晚上窸窸窣窣,我幾乎都沒怎麼睡。

考試結束回到村,我臉煞白。

舅媽嘖嘖:「看這樣子是沒戲了。」

好幾個同學邀我一起去廣東打工,有熱心的嬸嬸還給我介紹對象。

舅舅說再等等,績出來再說。

很快到了我十六歲生日,這天生母上門了。

還在鎮上買了個小蛋糕。

我還以為是心里有愧,在補償我。

沒想到酒足飯飽,道出來意:「三妹初中畢業,也滿十六了,我給看了一門好對象。」

那個男的二十五,之前出了車禍走路有點一瘸一拐,但彩禮錢能出到十五萬。

2007 年。

小鄉村里的十五萬,是一筆不小的錢了。

生母滿面春風:「這錢到時候我們一人一半。流的大學學費生活費不就都有了?」

「反正三妹也考不上高中,去打工也不知道要幾年才能賺到這個錢!」

就當著我的面說這些。

如多年前一樣,把我當一件奇貨可居的品。

我氣得臉漲紅。

生母還在眉飛舞:「三妹,雖然那男人有點瘸,但是條件很好的,那場車禍,他拿了幾十萬賠償款……你嫁過去就是好日子,我生了你,還是要為你打算不!」

我咬著牙:「我會考上的。」

生母嗤笑:「算了咯,你小時候不知道多蠢,一到二十都數不清,考得上一中才怪。」

「你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你幾斤幾兩重我還不知道?」

我的確蠢。

我竟然以為,對于送走我,會良心不安。

眼淚滾落,我大聲吼:「考不上一中我就去打工,我才不嫁人。你五歲就不要我了,我賺錢給舅媽也不給你!」

正是發,家里的座機響了。

是班主任打來的:「宋流珠,中考績出來了。」

7

他停了一下。

我的心高高懸起。

然后聽得他說:「你考上了,我們學校考上十個,你是第二名。」

額頭熱汗汩汩而出,我手一,發現自己竟然哭了。

舅舅搶過電話,又問了一遍。

得知績后,他連連點頭:「太好了太好了,謝老師栽培,謝!」

舅媽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在話筒背面聽完后,盯我一眼。

「你回來臉煞白,我還以為沒戲了。」

生母表怔怔的。

喃喃道:「從一到二十都數不明白,還考上了一中?」

眼珠子一轉:「一個高中生一個大學生,你們怎麼供得起,要我看還是讓嫁個好人家算了!」

二哥一直在隔壁睡覺,他一向不喜歡生母。

此時猛地拉開門:「現在是我妹妹,是嫁人還是讀書,跟姑姑你有什麼關系?」

「我的學費可以貸款,生活費可以自己賺,不用犧牲。」

「你知道考一中有多難不,流珠不知道吃了多苦才考上的,你說不讀就不讀?」

……

舅舅裝模作樣訓斥:「流,怎麼能這麼跟你姑姑說話,沒禮貌!」

那會親戚間就是如此。

齟齬不斷,可明面上極撕破臉。

生母臉紅紅又白白。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姑姑,就算我要嫁人收彩禮,錢也是給舅舅舅媽,你已經把我送出去了,不能再賣我一次吧?」

生母被氣走了。

一路罵我白眼狼。

還說舅舅舅媽花錢送娃讀書,肯定是腦殼燒壞了。

舅媽晚上殺了一只下蛋老母,給我夾了個大

「吃吧,記得以后彩禮錢都要給我!」

村里的婆娘們也勸舅舅舅媽:

「兒子讀大學要那麼多錢,還費心費力養別人家的姑娘,別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

「親生妹子都不一定送去讀書,一個外甥這麼上心。」

……

錄取通知書上附有費用清單,一開學就要學費、住宿費、雜費共計 1800。

舅媽的臉黑得像是鍋底:「我去哪里給你搞這些錢?」

「你以后工作,工資要全部上曉得不?」

二哥的學費可以貸款,生活費還是要準備的。

窮的時候,一分錢都難死英雄好漢。

舅舅四籌錢,有人說:「找你家老大要點撒。」

舅舅干笑幾聲:「送子讀書是父母的責任,又不是他當哥哥的責任。」

「我們沒錢支援他娶媳婦建房子,已經是對不起他了。」

二哥去縣里給人做家教,順便在網吧打工。

晚上就睡在網吧的沙發上,可以省房租錢。

我也想出點力。

正好這天,村里來了收頭發的。

我頭發又濃又,留了五年,快到后腰那麼長了。

討價還價后,八十塊賣了。

我拿著錢滿頭大汗跑回家,舅媽正好從地里回來。

我把錢遞給:「舅媽,我把頭發賣了,賣了八十塊錢。」

8

舅媽手,擼了幾把我的后腦勺:「哪個殺千刀的,把你頭發剪這麼短!」

「沒關系的,舅媽。它還會再長,而且你不是總說我頭發太長掉得家里到都是。」

「我帶你去理發店修一下,太丑了。」

「不用了,舅媽你拿剪刀給我隨便剪剪,別浪費五塊錢了。」

那個傍晚,紅霞漫天。

舅媽借來新剪子,給我修頭發。

一邊修一邊罵。

先罵收頭發的不是個東西,又罵我是個蠢貨任由別人剪。

罵著罵著,聲音低了。

「以后你這頭發還是留起來,細妹子當然是長頭發好看,家里不缺你這八十一百。」

二哥回來看到我大辮子沒了,氣得半死。

「你干脆剪個平頭算了,這發型從背后都分不清男。」

生母知道后也罵我蠢:「你頭發那麼長那麼多,至可以賣一百五十塊錢!」

高中三年,我頭發一直也沒留長。

因為短頭發更好打理,不用浪費時間和力。

后來是大哥轉了一千塊回來,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進了高中我才知道。

人與人是不一樣的。

很多同學暑假就上了補習班,提前學過高中的容。

們輕松跟上老師的進度,而我卻像是年邁的老黃牛,吭哧吭哧往前趕。

老師更多的是照顧優等生,不會顧及我們這些差生是否理解。

一個月下來,我的自信心幾乎土崩瓦解。

十一時,二哥回來了。

我抓住機會問他題,問著問著緒就低落下來。

學不完,本學不完。

二哥放下手里的筆:「流珠,我剛念高中時,也跟你一樣,覺得自己蠢,有很大的落差。」

「我什麼都想學好,想證明自己。」

「后來我才知道,學習也該有所側重和舍棄。」

他告訴我,到了高二就會文理分班。

學理科的,文科科目基本不會接,只要統考及格就行。

所以我完全可以從現在就做選擇,先人一步,提前夯實基礎。

「理科相對好就業,文科記憶的東西多,更適合生,你自己選。」

那個夜晚,繁星漫天。

二哥說起過往,輕描淡寫。

可他當初一個人翻過這些高山時,一定千難萬難吧。

如今他握有明燈,馬上回來指引我,希我能走彎路。

我決定。

原諒他小時候在我被窩里放死老鼠的事了。

我想好就業,我想多掙錢。

所以我選擇了理科,放棄了歷史、政治和地理。

因為科目了,我的力更集中,學起來力要小了很多,也能明顯覺自己的進步。

但期中考試排名,我在班級四十多。

因為文科太拉,將總分拉低。

生母得知我績后,嘖嘖道:「我早說了,不是讀書的料,這個績怕是只能考個三本吧。」

9

村里人也道:「宋打米家里的錢,肯定是用不完燒得慌。」

「流材到現在還沒結婚,他們倒是不急!」

怎麼不急。

舅媽都快急死了。

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家里條件太差了。

高一那年的寒假后,舅舅也跟著包工頭干活了。

工地上日曬雨淋幾乎沒有休息很辛苦,但一個月有三千來塊,比打米賺錢多了。

舅媽則在工地上給人煮飯。

除了工資之外,還能撿點廢鐵之類的,算下來也有近兩千的收

舅媽把我的生活費漲到了三百:「你二哥那時候才給二百五,等你工作了,這錢要五倍還給我,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

這麼多年,我漸漸的脾

就是刀子豆腐心。

高二那年寒假,大哥總算帶了個友回來了。

舅媽樂壞了,張羅結婚的事。

可那孩要求十萬彩禮,在縣城還得買套房。

這大大超出了舅舅舅媽的能力。

舅舅坐在屋檐下了整整一包芙蓉。

漫天飛雪。

明明那麼輕盈,落在他肩上卻重若萬鈞,彎了他的脊梁。

生母又有話說了:「你們要是聽我的,不送流珠讀書,讓嫁人,現在也能娶上兒媳婦了。」

又給大哥出主意:「你先把肚子搞大,有了孩子一分錢不要,也會嫁給你的。」

那會村里有不男人,就是這麼結婚的。

好脾氣的舅舅第一次發了火。

「你閉吧,以后我家里的事你摻和。」

生母罵罵咧咧走了:「我都是為你們好,不識好人心。」

這門婚事最后沒

大哥很萎靡,直接辭工了。

舅媽很傷心,頭發都白了好多:「他都快二十六了,難道要打一輩子。」

大哥辭工后,牽了網線,買了一臺二手電腦。

村里的唾沫星子,快把我家埋了。

一說舅舅舅媽豬油蒙了心,養我這個沒出息的外甥結果把兒子搭進去了。

二說大哥徹底廢了,不賺錢,天天窩在家里玩電腦。

10

舅媽四托人給大哥相親。

可十里八鄉的一聽家里的況,紛紛拒絕。

舅媽擔心大哥想不開,工地的活也不去干了。

大哥白天睡不醒,到了晚上則鍵盤敲到飛起。

舅媽實在忍不住,勸他:「娃還會再有的,你要振作,不能整天玩電腦。」

「我不是玩電腦,我是在寫小說賺錢。」

大哥說在流水線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他要做點有錢途的。

舅媽不信。

我想看看大哥寫什麼小說。

大哥不肯:「這不是你細妹子看的。」

我也將信將疑。

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時網絡監管沒現在嚴格,大哥寫的是邊小說。

竹聲聲辭舊歲,轉眼又是一年。

我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了。

高二分班后,我進了理科重點班。

丟掉拉的科目后,我的排名直線上升。

文理分科時,我排在年級九十八。

高二第一期期末考,我排在七十六。

高二學期末,我排六十二。

高三的第一期期末考,我排年級五十五。

越往上走越難。

穩住不后退已經要咬牙關,想要再往前一步,更是覺要突破無數皮筋的束縛。

我時常覺得自己再也無法進。

年夜飯桌上,二哥寬我:「要放平心態,你只要穩住這個分數,考個末流 985 沒問題。」

「這已經很優秀了。有時候垮我們的,不是外面的秤砣,而是你心里那沉重的稻草。」

那天晚上,天天玩電腦的大哥堅持給我五百塊歲錢。

「流珠,拿去買糖吃。」

其實,我早就不吃糖了。

我與大哥相差八歲,從小相并不多。

或許,他記憶里的我,始終是那個躲起來,吃舅舅買的零食的小孩吧。

舅媽四跟人說,大哥用電腦寫小說可以賺錢。

可沒人信。

「沒聽過玩電腦還能賺錢。」

「是的,好歹是個中專生,我兒子初中畢業,現在也能拿兩千多一個月。」

「流材看來是廢了,以后怕是會沒人要的老。」

這年初二,生母循慣例回娘家。

將我拉到一邊,塞給我一百塊:「這是給你的歲錢,好好收著,別讓你舅舅舅媽知道了。」

「拿去買幾件漂亮服,買點好吃的。」

我扔回給:「我不要,再說一百塊買不了你說的這麼多東西。」

生母臉尷尬。

后來,我聽到生父問:「你把歲錢給那個賠錢貨干嘛?」

生母道:「你懂什麼,萬一考上好大學,現在打好關系,以后賺錢了不幫小偉一把。」

聽聽。

這是人話嗎?

正月初六我就開學了,學習越發張。

現在回想那一百多天,似乎是一眨眼的事。

其中時,時間好像無比漫長。

那些怎麼都做不完的試卷,讓我有一種錯覺:高考永遠都不會來。

然而它還是來了。

明明才六月,天氣卻異常悶熱。

考場外的樹梢上,蟬鳴聲不斷。

我想起四歲那年,大姐帶著我一起去撿蟬蛻。

這玩意能藥,可以換錢。

撿著撿著我們就走散了。

侵襲,林間黯淡。

我一邊哭喊一邊索回家的路。

不知摔了多跟頭,才總算從林里走出。

跌跌撞撞進了村,遠遠地看到了家。

堂屋的燈亮著,生父生母和兩個姐姐正在吃飯。

一人占據桌子的一邊,滿滿當當,如此和諧。

好像我……

本來就是不存在的。

老天爺打盹了,給我安排了錯誤的位置,錯誤的家人。

好在瞌睡過后,它修正錯誤。

把我放回舅舅家。

舅舅舅媽和兩個哥哥,才是我命中注定的家人。

為了他們,我一定要考出好績。

考試那幾天,我覺自己像是蓄得滿滿的一池水。

嘩嘩嘩地往外放。

等四場考試結束,所有的水都放完了。

空空如也,連靈魂也像是飄在空中。

空虛無比。

我茫茫然從考場走出。

聽到一聲悉的呼喊:「流珠……」

我抬頭,在幾百個等候的家長中,一眼看到了舅媽。

日頭西斜,落在斑白的頭發上。

額頭上全是汗珠,抬起胳膊朝我招手。

我飄的靈魂,一下落在了實

啊。

原來有一看不見的線,牽著我。

縱使天涯海角,亦有所牽掛。

舅媽騎托車帶我回村。

絮絮叨叨的:

「我跟你舅舅為了供你讀書,了多閑話吃了多苦。」

「你以后要是不孝順,要遭天打雷劈曉得不。」

落幕,芒萬丈。

我摟住舅媽的腰,臉緩緩后背,輕聲回:「知道了。」

舅媽不再說話了。

只有夏天的風,送來服上洗的氣味。

績那天,舅舅請假回村,舅媽起了個大早。

從早上五點多到中午十二點,一分鐘都沒停。

里也絮絮叨叨,同樣的話翻來覆去說十幾遍。

總算到了點,大哥打開查分的網站。

證件信息后,跳轉的那十幾秒,屋子里針落可聞。

11

語文 125,數學 123,英語 139,理綜 251。

總分 638。

那一年,理科的一本線是 567。

跟我平時的績差不多,算是穩定發揮。

那一刻,舅媽紅了眼眶。

「村里一群沒見識的婆娘,我倒要看看誰的兒能有我外甥有出息。」

那個下午,戴著草帽在村里竄,見個人就唉聲嘆氣:「流珠考了 638 分,又要供讀大學,好煩躁嘞!」

綜合班主任和二哥的建議,我填了二哥隔壁的那所 985。

舅媽堅持給我辦升學宴。

滋滋的:「這些人有點屁事都辦酒,我們家這麼大的喜事,還不辦咯?」

「到時候你一定要告訴所有人,以后你會孝順我跟你舅舅,氣死那群嚼舌的婆娘。」

宴席開了十二桌。

村子里嬸嬸大娘變了臉,艷羨之聲不絕于耳。

「你這個外甥沒養錯,你們夫妻養出兩個大學生,真的厲害!」

「流珠一看就聰明,我早就說過考得上。」

「等他們兩個畢業了,你們夫妻以后的日子不曉得多好過!」

「你舅舅舅媽就是你再生父母,你以后一定要孝順。」

……

氣氛正是熱烈,喝了幾杯啤酒的生母一把握住我的手。

眼眶通紅,滿臉疼惜。

「三妹,你能考上大學,媽媽真是太開心了。」

「你這聰明勁跟我一模一樣,媽媽早就知道你考得上。」

挲著我的手:「媽媽當初為了生弟弟,不得已把你寄養在舅舅家。」

「其實我一直好掛念你。早就想把你帶回家,又怕影響你的學習。」

「你是媽媽生的,我們一家人還是要在一起。今天你好好謝過舅舅舅媽這麼多年的照顧,以后就不麻煩他們了,你跟我回家。」

拽過一旁大吃大喝的表弟:「小偉,快喊你姐姐一起回家。」

張偉瞟了我一眼:「又不是考上清華北大,沒什麼了不起的吧。」

大姐拉著兩個兒,著大肚子也過來了。

「三妹,他們是你親生爸媽,你為人子,可不能記仇,以后咱們已一家人團團圓圓的。」

12

我腦瓜子氣得嗡嗡響。

我知道他們下限低,沒想到可以不要臉到這種程度。

更搞笑的是,還有人附和:

「養是恩,生也是恩。你是大學生,以后出息大著呢,兩邊的父母都要孝敬。」

生母皮笑不笑。

「當然要記得舅舅舅媽的好,但要是我沒把你生下來,你也不會有今天。主要還是要記得我和你爸爸……」

手拉我:「我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一把就甩開了

「姑姑,姑父……我記得當初把我送走的時候,你們說以后再也不是我爸爸媽媽了。」

「這麼多年,你們從來沒問我的學習。」

「沒給我出過一分錢的學費,沒給我買過一雙子一件服。」

「我初中畢業那年,你還想賣了我換彩禮錢。」

「這十幾年都是舅舅舅媽在養我教育我。」我說著說著都哽咽了,「我高中三年,舅媽一都沒買過!」

「現在我考上大學有出息了,你們跑來認我了?」

「你們打的什麼主意,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聲調拔高:「你們想著現在對我好點,等我畢業賺錢了,就趴在我上吸,讓我替你們養兒子是不是?」

「做夢,想得!」

「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們。」

生父氣死了,抬手就要來打我:「你個小雜種,老子是你親爹,誰教你這麼跟我說話的?」

舅舅舅媽和二哥上前,一把攔住他。

沉默寡言的大哥則一把將我拽到后。

生母忍著不快賠著笑:「小偉是你嫡親弟弟,你幫幫他也是應該的。」

「媽媽當年是不得已,現在向你賠罪,好吧?」

說著,竟屈膝要下跪。

今天要是跪下去,我的名聲就徹底臭了,村里人肯定會道德綁架讓我認祖歸宗。

以后我再也甩不開這惡心的一家人。

我氣得眼珠子通紅,恨不得一刀把這惡婆娘給剁了。

就在這時,舅媽沖上去,一把薅住了媽媽的頭發,跟一團。

「宋春華,你給我來這套。」

「看在流珠的面子上,我剛才一直忍。但你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你把我跟你哥當麼子冤大頭,千辛萬苦替你養大了兒,到了摘果子的時候,你就想搬回家?」

「做你的春秋大夢!」

「流珠以后的彩禮錢都要給我,賺的工資也是我的,老娘養了十幾年,這是我該得的。」

「你要把帶回去也可以,你一次給我十萬,這兒我就還你!」

吃瓜群眾們此時反應過來,紛紛上前拉開兩人。

舅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嫁到宋家來累死累活這麼多年,以前老太太欺負我,現在小姑子算計我……」

哭嚎著這些年為我的付出。

七歲那年我高燒暈厥,大冬天打赤腳抱著我狂奔五里地去找村醫。

十歲那年下暴雨,去學校接我,回來的時候漲水,背著我差點被洪水沖走。

上被樹枝刮的傷,現在還有一個疤。

初中那幾年,幾乎一個人料理了十幾畝地,就是為了多賺錢點補我的學費。

高中那會在工地上,大中午十二點太火辣辣,戴著草帽去撿釘子賣廢品……

「我挖心挖肝養大的妹子,你說帶走就帶走。」

「這日子還有什麼過頭,我不如去死!」

13

眾人大驚失

我亦是臉煞白。

大家一邊安舅媽,一邊七八舌指責生母:

「你這個婆娘沒良心,要死你嫂子你才舒服是吧?」

「這十幾年你沒養過流珠沒過心,憑麼子要回去?」

「你要真的在乎,這麼多年有的是機會帶流珠回去。」

……

生母還是不甘心:「是我親生的……我還是舍不得……」

「放屁!」是舅舅,他氣紅了臉,「是舍不得的人,還是舍不得以后賺的錢,你自己心里有數!」

「你要是再這樣算計,以后這里也就不是你娘家了。」

生母臉一僵,不敢置信看向舅舅。

舅舅脾氣好,且大了生母好幾歲,對一直很包容。

生母,將最后一寄托在我上:「三妹,過去都是我錯了,我如今認你回去,也是想給你舅舅減輕負擔。」

「我跟你爸爸負責你大學生活費,你大哥玩電腦不賺錢,二哥又還要考研究生,你舅舅舅媽負擔好重。」

我嗤笑:「那學費呢?」

生母訕訕:「學費不是能貸款?」

你看,把一切都算計得明明白白。

一個月幾百塊的生活費,就能換一個大學生兒下半輩子當牛做馬,多值!

大哥皺著眉:「誰說我不賺錢,你們等下。」

說著,他從臥室拿出一個書包,從里面掏出五疊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就這樣隨手扔在鋪著紅一次塑料桌布的團桌上。

酷酷地說:

「流,你放心去考研究生。」

「流珠,你大學學費、生活費,歸我負責!」

五萬塊,可不是小錢!

滿場寂靜。

生母看著一桌的紅票子,狠狠吞了下口水。

舅媽拿起錢真假,怔怔發問:「你哪來這麼多錢?」

大哥聳聳肩:「我早跟你們說過,我寫小說賺錢的呀。」

大哥還給舅媽過生活費。

可舅媽以為是他打腫臉充胖子,的是以前在廠里工作存的錢。

舅媽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好好好,弟弟妹妹讀書不關你的事,這錢我給你存著,以后買房娶媳婦。」

把錢都收起來,生母眼珠子就一直跟著錢跑。

舅媽往里屋走,生母也跟上去,賠著笑臉:「嫂子,嫂子,我準備給小偉蓋個房子……」

舅媽停下腳步,冷冷看:「誰是你嫂子,我可沒有你這樣臭不要臉的妹妹。」

「這錢是流材的老婆本,任何人也別想從我手里摳走一分!」

著舅媽已經將錢鎖好,我推門進去。

正一邊梳頭一邊抹眼淚。

我站在門口,絞著手:「對不起,舅媽……」

雖然平時大嗓門暴脾氣,但實際是個要面子的人。

從來不跟人訴苦,更不會撒潑打滾。

剛才那樣的行為,是降了段的。

舅媽背過,用皮筋綁頭發,再回頭臉上已經沒了淚痕。

地訓我:「對付你姑姑那樣的人,就要以毒攻毒。你跟講道理沒屁用!」

「我養你這麼多年,你要是耳去幫養兒子,我就一掌呼死你,曉得不?」

我眼淚止不住地流:「知道了。」

「哭麼子,大喜的日子。」用袖子給我眼淚,著自己的眼睛也紅了,「不用哭,我們宋家以后都是好日子。」

「他們個個都要羨慕。」

我的頭發:「高考也考完了,這頭發以后留起來。細妹子還是長頭發漂亮些。」

舅媽把房門上了兩道鎖,帶著我重新回到席面。

大哥已經被婆娘們包圍了。

「玩電腦怎麼賺錢咯?」

「到底一個月賺好多?」

「我兒子初中畢業,也能賺這個錢不?」

「流材,我們娘家有個侄,今年 22 歲,大專畢業,好漂亮的,我介紹給你!」

「我也有個外甥,今年 20 歲,是個師,條件很好的。」

……

他一米七五、一百三十斤的人,混在一堆婆娘里,顯得弱小又無助。

婆娘們還在爭先恐后推銷自家八竿子遠的娃娃。

這時,大哥推了推眼鏡,低聲說:「其實我已經有對象了。」

14

「什麼?」

舅媽平地一聲吼。

大哥的對象是他在作者群里認識的。

是個業余作者,馬上讀大四了。

舅媽很狐疑:「你不會被人騙了吧,要你買茶葉了嗎?」

我們村之前有個男孩,找網對象買了一百多斤茶葉,花了五六萬。

最后分手了。

所以,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賣茶葉的友不能要。

「沒有,我們視過頻見過面的,我還有照片。」

他從錢包里拿出一張證件照。

孩很干凈,笑起來兩個酒窩,眼睛亮亮的。

婆娘們憾不已。

仿佛錯過了一個億。

可明明不久前,們還很是瞧不上大哥,覺得他爛在家里不賺錢。

也是很久以后,我發現有個詞很適合大哥:社恐。

他看上去酷酷的,話很

其實,是因為他不擅長也不喜歡跟人打道。

更多時候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二次元世界里。

大學期間,偶然間我得知了大哥的馬甲。

他是一個鄉村文作者,數還不

寫的是鄉村神醫,鄉村神算之類的。

歡迎的,難怪這麼賺錢。

宴席結束,生母離開時還假惺惺的:「三妹,你別誤會媽媽,媽媽還是在意你的。」

生父咬牙切齒:「沒良心的東西,當初就應該把你淹死在糞缸里。」

我微微笑著:「可惜我活下來了,還活得好好的,以后還會越來越好,而且這份好跟你們沒關系。」

生父差點氣死。

大姐很不贊同:「爸爸媽媽也有難,你也要理解理解他們。」

我問:「現在政策允許生三胎嗎?」

微微嘆氣:「總要生個兒子,不然你姐夫和他爸媽那邊沒法代。」

兩個侄穿著

破舊的衫,怯生生地看我。

兒跟當初的我差不多大。

我問大姐:「四歲那年,你帶我進山撿蟬蛻,后來走散了我沒回去,你為什麼沒來找我?」

大姐微張:「有這回事嗎,我不記得了!」

你看。

們予你刻骨銘心的痛,予你畢生難忘的惶恐,卻輕飄飄地說一句:我不記得了。

「但我記得。」我輕聲說,「我如果留在張家,可能會死在四歲的大山里,死在七歲的高燒里,死在十歲的暴雨中……」

「但我一定,不可能以大學生的份站在這里。」

「大姐,不要自欺欺人,他們到底我們這些兒,你心里真的不知道嗎?」

15

又或許,大姐作為長,是得到過的。

但我作為第三個兒。

真的沒有被過呀。

大姐走的時候,臉不太好看。

雖然大哥說可以幫我出學費,可我還是貸款了。

他于是給我買了個智能機作為獎勵。

學校就在省會,坐大不過兩個小時。

舅舅舅媽卻堅持要送我去。

二哥翻白眼:「我當初去報到,你們一個都沒送,我就是自己去的。」

舅舅一掌拍在他背上:「你一個男娃,要送什麼。」

「你妹妹是孩子,跟你能一樣嗎?」

其實后來有個詞也很適合舅舅。

兒奴。

他對兩個哥哥缺乏耐心,但跟我說話從來溫聲細語。

出發前兩天,舅媽買了染發膏回來。

「流珠,你幫我把頭發染染,你看我的白頭發比黑頭發都多了。」

味道刺鼻。

攪拌時我輕聲說:「不用染,舅媽你這樣也很好看。」

舅媽攬鏡自顧:「那是自然,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十里八鄉一朵花。」

「但過幾天要送你去學校,染一下,免得一頭白發被別人家長比下去,給你丟臉。」

怎麼會呢。

舅媽。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家長。

你是天下最合格的媽媽。

染完還剩下一些,舅舅正好回來了。

頭:「別浪費了,給我也染一下。」

二哥靠在門邊,翻著白眼酸里酸氣:「兩夫妻還打扮上了……」

宿舍是六人寢。

舅媽給我選了個靠里的位置。

「靠窗戶冬天冷,靠門對堂風,半夜說不定還要起來給別人開門,這個床鋪好。」

舅舅給我去買日用品,舅媽給我鋪床。

隔壁鋪位的阿姨說:「你兒長得像爸爸哦,跟你倒是不怎麼像。」

舅媽鋪床的作一頓:「是我外甥,我是舅媽,肯定不像。」

16

阿姨神一怔。

似乎好奇為什麼是舅舅舅媽送過來,但卻沒開口。

我走過去幫舅媽牽住被子角,語調清晰開口:「我是舅舅舅媽養大的,舅舅舅媽就是我的親爸親媽。」

那一瞬,舅媽握住被子角的手狠狠抖了下。

好幾秒后,重重點頭:「沒錯,流珠雖然不是我生的,但是我嫡親的兒。」

二哥本來就想考研究生,但是考慮到家里況猶豫不決。

眼下大哥給他吃了定心丸,他開始全力以赴準備。

他腦子一向聰明,那時考研還沒那麼卷,相對來說,錄取率比高考要高。

他順利考上了浙大的研究生。

不需要學費。

他導師選得不錯,每個月跟著做項目,還有補

養活自己之外,還有閑錢給我買生日禮

我念大學期間,五十多的舅舅居然跟著人學電工,還把技學會了,跟著裝修公司干。

不是點工,是包干。

做一家算一家的錢。

舅舅人勤快,干活細致,一個月下來能賺萬把塊。

舅媽跟著舅舅四,有時在超市當理貨員,有時去飯店打工,總之也沒閑著。

一家人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

舅舅想把家里的老房子推掉重新蓋。

大哥二哥極力建議他在縣城買房。

「家里房子以后沒人住了。」

「沒有任何保值空間。」

那時,舅舅吸著煙,慢慢說:

「我跟你媽住啊,以后你們回來了,不得有個窩嗎?」

「城里再好,我跟你媽的也還是在村里。」

如今村里家家戶戶都是樓房,只有我們,還住著老平房。

這些年,舅舅舅媽不知被村里人取笑了多次。

建一棟新樓房,或許關乎的不只是養老,還有面子和底氣吧。

大二的寒假

,大哥友要登門了。

為了迎接,大哥帶我去縣城采購。

沒想到到了他前友。

算算日子,他們分手正好三年。

17

友手里抱著個孩子,約莫一歲多。

天空下了細雪,兩人站在服裝城門口,就這麼閑聊了幾句。

「你現在結婚沒?」

「快了,我對象過幾天會來我家。」

「還在廠里上班嗎?」

「沒,我現在是自由職業,在家賺錢。」

友沉默了下:「那你,出得起彩禮不?」

大哥笑了笑:「我對象說家不興這個。」

友的笑容如此蒼白:「那就好,祝你幸福。」

天太冷,懷里的孩子鬧騰起來。

哄著孩子,大哥與道別。

而過時,輕聲說:「流材,對不起啊。」

進了服裝城,空調的熱風撲面而來。

大哥神郁郁。

我有些不高興:「你怎麼不告訴你現在賺錢了,打的臉……」

「是我當初不爭氣,也不能全怪。說到底,是沒有緣分。」

跟我談那兩年,也沒給什麼好東西,其實也是了委屈的。你看現在的穿著打扮,想必過得也不太好。」

「沒必要再打擊了。」

我想。

可能就是因為大哥能共他人理解他人,所以才能寫好小說。

大哥的路還是坎坷的。

大嫂是獨,又是大學生。

一開始家里是不同意的。

后來大哥在省城首付買了房,又買了車。

大嫂的表哥恰好是個網站編輯,知道大哥的名頭。

家里況也與前幾年有所不同。

舅舅有一門手藝,家里沒有外債。

二哥是研究生,我也是正經大學生。

未來絕不會為大哥的累贅,而且還能相互扶持。

如此幾番折騰,大哥終于在三十歲高齡得以修正果。

在村里。

沒有正經讀大學的,早早都結婚了。

大哥好多初中同學,孩子都小學四年級了。

結婚敬婆婆茶那天,舅媽哭了淚人。

握著大嫂的手:「流材從小懂事乖巧,不說話。以后就給你了,你們兩個把日子過好就行。」

「我跟他爸爸,不用你們心。」

大哥叛逆期那會,舅媽說一句,大哥頂一句。

要不就是跟大哥說什麼,他都當聽不見。

舅媽肯定忘了,自己那會恨不得拿刀剁了大哥。

二哥研三,簽了上海的一家國企。

年薪很不錯,而且工作滿年限后,還能幫忙落戶。

舅媽氣死了。

「那麼天遠地遠的,以后還能靠到他嗎?」

「這個兒子是白養了,他從小就調皮,跟花腳貓一樣不著家。果然,現在走到天邊去了。」

二哥拿起手機:「要不我打電話跟對方說不去了!」

18

舅媽一把搶過他手機:「你發什麼神經,那麼好的單位,多破頭都進不去。」

我想早早畢業工作回報家里。

但大哥二哥都鼓勵我考研。

「現在本科學歷也不算高了,你要是畢業后再考研,就沒那麼容易了。」

「爸爸媽媽有我們,要你一個妹子什麼心。」

舅媽哼哼:「你先去考,又不見得一定考得上。」

我問:「萬一考上了呢?」

「考上了就去讀,讀研究生又不收學費,我跟你舅舅還好,管自己沒問題。」

生母哎喲連天:

「還要讀研究生?再讀下去得 26 了吧?到時候都是老姑娘了,還嫁得出去嗎?」

「我看還是早點出來工作賺錢是正經。」

我朝翻了個大白眼。

「我讀不讀書,嫁不嫁人,關你屁事!」

專業老師是二哥幫我四問人選定的。

我早早就跟聯系。

最后也如愿以償,的學生。

也因此認識了梁程,我的師兄,后來的男友。

研究生畢業后,我們一起留在了省城。

其實外地有更好的機會。

可是我不想離舅舅舅媽那麼遠。

工作兩年,結婚提上日程。

那時,舅舅的背已經彎了,舅媽的頭發也沒剩下幾黑的。

梁程知道我的世。

我們一起攢了二十萬。

我把銀行卡給舅媽:「當初說好的,彩禮都給你跟舅舅,這里是二十萬。」

后來,我們房子裝修時,舅媽把那張卡拿了出來:「這里

面的錢,我一分也沒。」

「你們先拿著用,我跟你舅舅現在還能管住自己,等以后賺不到錢了,再找你們幾個子要。」

梁程家條件尚可,婚禮定在省城的酒店。

生母可能是老糊涂了吧。

居然跑來跟我說:「我是你親生媽媽,到時候我跟你爸爸上臺,讓婿給我們敬改口茶吧!」

我直接送一個「滾」。

儀式那天。

司儀讓我跟梁程給舅舅舅媽敬茶。

梁程畢恭畢敬了一聲:「爸,媽。」

我也跟著了一聲:「爸,媽。」

舅舅舅媽……

不,以此為契機,我便改了口。

從此都喚他們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當時熱淚盈眶,連連點頭回應。

爸爸握著梁程的手:「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妹子,你要答應我一輩子都對好。」

媽媽低下頭,從口袋里翻紅包。

的頭發是新染的,但發還是能看出一圈的白。

把厚厚的紅包遞給梁程。

「流珠小的時候,不知吃了多苦。你既然娶了,就再也不能讓吃苦,曉得不?」

我眼含熱淚,與梁程一起朝兩人磕頭謝過養育之恩。

世有生恩,亦有養恩。

于我而言,養恩遠遠大于生恩。

小時候,我經常做噩夢,夢見自己在那片林之中,被無數的蟬蛻包圍著,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

后來,噩夢漸漸離我而去。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或許,是在舅舅第一百次給我帶零食的時候。

或許,是在舅媽無數次謾罵,卻依然為我留熱飯熱菜時。

是他們的,是哥哥們的

讓我走出了四歲的林,擁有了無限廣闊的天空。

后記

大學期間,還發生過一些小事。

二姐就比我大兩歲。

我讀書時,在外面打工。

我升學宴沒回。

但大一的寒假回來了。

送了我一條銀項鏈,作為慶祝我考上大學的禮

一番心意,我便收下了。

然而沒幾天,生母來走親戚。

說那條項鏈是二姐買來給的,不小心送給我了。

銀項鏈能值多錢,居然地來要回去了。

簡直離譜至極。

項鏈我自然還給了

從此對越發厭惡。

我讀研期間,趕上媽媽六十大壽。

我省吃儉用做兼職,給買了一條金項鏈。

這就是兒和兒子的不同。

兩個哥哥都是直接給錢,不會想得這麼細。

媽媽罵了我一頓:「浪費這麼錢干嘛,這項鏈多貴啊。」

午飯后就戴上,在村里到竄。

「我家流珠,細妹子做事沒得章法,天天辛辛苦苦做兼職,就為了買條這麼貴的項鏈給我,我平時也沒得機會戴!」

「你看是浪費錢不!」

「你們家妹子也給你們買金項鏈嗎?」

得罪了一大串嬸子大娘。

生母后來也看到這項鏈,嫉妒得不行。

話里話外,也缺那麼一

我笑了笑:「那年二姐不是給你買了一條銀項鏈?」

臉上的笑維持不住,訕訕走了。

我們兄妹三個都走出了村里,爸爸媽媽卻留在了那里。

除了需要他們搭把手看孩子,他們會在我們家住一段時間,其他時候他們更愿意待在鄉下。

好在后來,有了微信。

可以天天打視頻。

爸爸的微信用不好,媽媽倒是得心應手。

每天都在家族群里發各種冒牌專家的知識。

類似:年夜飯有講究,這三道菜別上桌。

家長要謹慎,一個作避免釀悲劇。

天天喝一口,孩子不積食。

孩子啼哭不止,可能是這個在作祟。

……

有次二哥和我都出差,在沈居然到一起。

二哥給媽媽發視頻。

聊了幾句后,他問:「我爸呢!」

鏡頭一轉,爸爸在看新聞聯播呢,遠遠跟他招招手。

哪怕山村,他也天天關心國家大事。

二哥又說:「媽,我這次出差跟流珠到一起咯,我們正一起吃晚飯呢!」

只見鏡頭里小小的爸爸馬上站起來,一張大臉迅速在了鏡頭上。

「流珠也在呢?」

「你們在哪里出差?」

他絮絮叨叨問個不停。

二哥快酸死了:「爸,你實話告訴我,流珠是你親生的,我才是抱養的

那個吧。」

爸爸不耐煩:「你往邊上點,你擋著鏡頭了。」

二哥差點氣死。

他吊兒郎當的,婚事一直沒有著落。

媽媽很著急上火,每次打視頻必催婚。

到了三十歲這年,他總算談了個對象,是個比他大五歲的學姐。

工作能力非常強,收是二哥的三倍。

媽媽不滿意:「這麼大,孩子都不好生了嘛。」

「而且你二哥在面前跟哈狗似的,我都不敢這麼使喚我兒子。」

二哥橫一眼:「我的事你別管,我追了好多年才追到的,你們要是給我攪沒了,這輩子我就不結婚了。」

結婚的時候,二哥快咧到后腦勺了。

「太好了,我牙口不好,這輩子飯是吃定了。」

大嫂子綿,二嫂雷厲風行。

媽媽年紀漸大后,家族里有什麼事,都是二嫂拿主意。

媽媽慢慢接了這個兒媳。

甚至在村里炫上了:

「我那個二兒媳花錢就是大手大腳,給我買個什麼洗腳盆,幾千塊!」

「買個按椅,要上萬。我們田地里做事的,哪里用得著這個!」

「帶我去買金項鏈,選一條鏈子比狗鏈子還,這要掛在脖子上,脖子都要拗斷!」

「會賺錢,也不能這麼浪費是不!」

……

我總是提醒:這樣下去,可能沒人愿意跟你聊天了。

不以為意:「們都這樣啊,你張嬸子兒媳婦給買個金鐲子,跟我炫耀了八百遍。」

這就是普通的父母吧。

他們其實,也不缺這點東西。

但是子惦記著他們,對他們好,他們就開心幸福。

這也是他們直腰桿的資本和底氣。

跟大姐不同,二姐最后沒有聽從生母的安排。

跟著自己男友跑了。

兩年沒有音訊。

后來過年抱著孩子回來了。

生母氣得哭天搶地的,罵不孝,罵白眼狼,罵狼心狗肺。

那又能怎麼樣呢。

孩子都生了。

也不可能再賣個好價錢,只能不了了之。

生母也試圖從二姐上搜刮,二姐不慣著

兩個關系冷冷淡淡的。

倒是二姐后來也在省城安家,跟我的走變得多了。

我三十歲生日時,二姐送了我一金項鏈:「補給你的。」

原來銀項鏈的事,一直是知道的。

那天我們喝了不酒,坨紅,雙目氤氳地說:「跟你說一件好笑的事。」

「自從你考上大學后,媽和爸不知說過多次。說我不聽話,不聰明。早知道當初就把我送走,把你留下。」

二姐說得輕描淡寫,可我能想到每次聽到這樣的話,心里會有多難

我握住的手:「如果我留在張家,考上了一中也不會讓我去讀,更別提讀大學讀研究生了。」

「二姐你現在過得也很好,你其實比我更厲害呢。」

在生父生母那樣的洗腦下,沒有像大姐那般被同化,始終堅持了自己。

了生父母,憑著初中學歷,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

其實,的人生才值得大書特書吧。

生母對張偉寄予厚

看來,我既然能考上大學,那張偉必然不在話下。

畢竟張偉是太子,那必然是集天地之華于一

然而張偉連一中都沒考上。

生母想湊贊助費,可張偉的績差得太多,錢一中也不收。

后來去念了一個中專。

也是天天吃喝玩樂。

畢業進廠后,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眼高手低。

一年的時間有大半年閑著。

生母生父著急上火。

但有什麼辦法。

這可是張家的皇太子,還是得供著呀。

我生下時,張偉還沒結婚。

生母給他相了好多個對象,最后都沒

或許他會打一輩子吧。

誰知道呢。

反正跟我沒關系。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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