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第 12 節 聾子爸爸

我從小沒有媽媽,只有爸爸。

爸爸是半個聾子。

我是他從水里撈回來的。

村里人勸他說:「撿來的野種養不。」

但爸爸始終沒有扔下我,直到他重病,姑姑要花三萬塊把我「娶」回去給傻兒子當老婆……

1

爸爸有時喝多,就會講當年撿到我的事。

「你是從上游飄下來的,當時嗷嗷哭了一嗓子就沒聲了。

「是水把你給淹了,哭不出來了。寒冬臘月我跳下河把你撈起來,要不是我,你早就去閻王爺那報到了。」

他撈起我,拎著我的腳掛在背上赤腳狂奔兩里地。

我總算又哭了一聲,活了過來。

小時候我弱,不是發燒就是咳嗽。

爸爸經常半夜背著我去敲赤腳醫生的門。

那時夜路黯淡,星月無

天地間只有他煩躁的大嗓門:

「早知道你是個小姐,就該讓你淹死算了!」

赤腳醫生犯難,附在爸爸耳邊大聲喊:「得上貴一點的藥,便宜藥對沒用了。」

爸爸以前做工時遭遇炸,耳朵傷。

跟他說話必須靠得近,用大嗓門才行。

爸爸點了相思鳥,狠狠剜我一眼:「我怕是上輩子欠你的。」

「上吧上吧,錢先欠著。」

吊完水,天已經亮了。

爸爸一晚沒睡好,回去的路上一直訓我。

「老子給你花了多錢多心思,等你能賺錢了,得給我養一輩子老。」

因為弱聽,他說話也很大嗓門。

每每聽上去都像是在吵架。

熹微,家家戶戶已經升起裊裊炊煙。

有小販騎著自行車,沿著鄉間小路吆喝著賣包子饅頭。

我昨天幾乎沒吃東西,此刻得肚子咕咕,直勾勾盯著小販看。

爸爸停下腳步,瞟我一眼:「想吃啊?」

我趕搖搖頭。

爸爸不好,賺錢的機會不如別人多,連看病都總是賒賬,我得懂事些。

爸爸住小販,給我買了個包。

「這包子鳥蛋大,要六錢,他怎麼不去搶?」

包子其實有我兩個拳頭大,餡也很足。

咬一口,香氣四溢。

我遞到爸爸邊,他搖頭:「我不吃這!」

我堅持遞過去,他咬了很小的一口,很嫌棄:「不好吃,你吃吧!」

可明明村里辦酒席,他一口氣能吃五個包。

包很香,我慢慢吃完后,把手指都嗦了一回。

爸爸笑話我:「就這麼好吃?等我以后有錢,天天給你買十個,讓你吃到膩!」

赤腳醫生說我的需要營養。

那段時間,爸爸天天晚上出門。

捉鱔魚抓泥鰍抓龍蝦田螺河蚌,還抓過好幾條菜花蛇。

也不賣。

就煮著我吃。

到了八歲,我的漸漸好起來。

生病了。

那時我已經念小學,個子也條了,是整個村里最白的孩子。

那天爸爸在給村里人修新房,放學后,我特意繞路去找他。

結果聽見建軍伯大聲笑:「你家惠惠越長越好看了,再養個幾年,就能給你當老婆了。」

2

雖然小,但是兒和老婆的區別,我還是知道一點的。

我腦子「嗡」地空白一片。

恰好,爸爸這時看到了我。

他臉大變,沖過去朝著建軍伯臉上就是一拳頭:「你胡說八道什麼,惠惠是我兒!」

建軍伯嗤笑:「又不是你的種!我也是為你這個老著想。」

「我要娶老婆,就娶你兒!」

這下建軍伯炸了,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

場面一片混

后來還是主家出面才拉開了他們。

建軍伯的老婆春大娘心疼自家男人,怪氣。

「也不怪別人多想嘛,這些年里里外外的大家也給你介紹了不婆娘,你一個都不要!」

回去路上,爸爸走得很快。

一路上都在訓我。

「都是你這個討債鬼,要不是帶著你,我會當個?」

爸爸其實以前結過婚,后來出了事聽力損,工地賠了他一筆錢。

結果他老婆卷錢跑路了。

在那之后,他撿到我,一直單至今。

爸爸打架上瘀青,家里紅花油用完了,我去隔壁張嬸家借。

張嬸帶兒子生生哥一起過來了。

指揮生生哥給爸爸上藥。

有些話,本該是輕言細語的建議。

可爸爸耳朵不好,張嬸只能大嗓門。

「惠惠一天天變大了,很多娃的事需要理,你一個大男人也不方便。還是娶個老婆吧!

「惠惠也需要媽媽。」

很小的時候。

我確實也羨慕別人都有媽媽。

哪怕他們的媽媽,總是揪他們耳朵,打他們屁,大著嗓門在村口喊:「你個野貓,還不回家吃飯!」

那也是我求而不得的母

可現在,我已經習慣跟爸爸兩個人的日子。

有沒有媽媽,無所謂的。

張嬸子將我拉到一邊:「你爸爸也不容易,他需要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你像今天他跟人打架,連個給他上藥的婆娘都沒有!」

「惠惠,你要懂事點!」

張嬸給爸爸介紹了隔壁村的鄭寡婦,帶了個六歲的兒子。

鄉下的人不愁嫁,若不是鄭寡婦堅持把兒子帶著,其他人怕這麼大的兒子養不,這樣的好事還不到爸爸。

爸爸帶著我去相看了一

鄭寡婦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但爸爸似乎不喜歡。

后來,鄭寡婦從屋子里拿著一條新子。

的,帶蕾邊。

「惠惠,這是給你買的,也不知道合不合!」

張嬸催促我去換上,出來后眾人齊齊呆了呆。

張嬸不住地夸我好看,夸鄭寡婦會選服眼好。

鄭寡婦拉著我的手:「孩子嘛,還是穿子好看,惠惠長得這麼漂亮,就該好好打扮。」

回去路上,張嬸問爸爸:「你覺得咋樣,不行我再從娘家給你找找。」

3

爸爸著煙,看了眼我上的子:「不用了,就吧。」

因著都是二婚,也沒有大辦。

村里的親朋一起吃頓喜宴,就算是事

這天,嫁到鄰鄉的姑姑也來了。

這些年,跟爸爸走,每次來都拉著臉,我姑姑從來不應,我很怵

這次臉拉得更長了。

把爸爸出去,我去柴房拿柴火聽到在訓爸爸。

「以前你養個野種就算了,好歹是個兒,以后嫁人你收收彩禮也不吃虧。

「現在你還要替寡婦養兒子,你是不是腦殼燒壞了!」

爸爸很生氣:「什麼野種,惠惠是我兒。還有,那也不是什麼寡婦,那是你嫂子!」

姑姑大怒,嗓門非常高:「你有那個錢,幫幫自家外甥不好?以后死了外甥還能給你摔盆。」

「你現在養一對跟你沒有緣關系的野種,倒是這麼起勁,我真不知道你腦子在想什麼!」

這頓兄妹談話不歡而散。

姑姑飯都沒吃就走了,禮金錢也沒給。

我這才知道,原來當初極力反對爸爸收養我。

說如果他真的想要個孩子,自己老大文才可以給爸爸養著。

還找好了人家,對方愿意出五百塊把我抱走。

但爸爸拒絕了。

爸爸總是罵我訓我,可這件事,他卻只字未提。

婚后,爸爸看著很高興,每天都紅滿面。

有人打趣他:「還是有老婆日子好過吧?」

爸爸大嗓門回應:「那當然,老婆孩子熱炕頭是最好的日子咯!」

鄭寡婦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給爸爸買了兩服。

但總有人見不得別人好。

春大娘和建軍伯笑話爸爸:「估計這輩子是沒有子的命,所以只能替別人養崽。」

爸爸耳朵不好,他們就用這樣平常的語調,笑嘻嘻地當面說爸爸壞話。

爸爸沒聽清,還以為在說他好話,還附和地笑兩聲。

我當時心里難過極了。

用最大的嗓門回:「我不是別人的崽,我這輩子都是爸爸的兒,我以后一定會孝順爸爸。」

「你有兒子又怎麼樣,你兒子在城里安家,都不要你們過去一起住!」

這些都是村里的嬸子們平時背地里說的,此刻被我用來當武

春大娘差點被我氣死。

我一直沒有過鄭寡婦媽媽,也表示沒關系。

這天爸爸去吃席,約莫喝了不酒。

回來時,走路都歪歪扭扭的。

鄭寡婦扶著他回房,過門檻時,他突然喊道:「等等!」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遞給我:「打開看看!」

4

是一個做兔子形狀的甜品。

放在口袋里,兔子耳朵融了,眼睛也掉了,一攤黏膩的糖水中,約能看出兔子的廓。

爸爸叨叨道:「每人分一個,我不吃這甜不拉幾的,惠惠你吃!」

他總是這樣。

去吃席,一定會給我捎點什麼。

有時是一把糖,有時是一瓶旺仔牛,是一只大閘蟹,是

一個……

那一刻我眼眶紅了,抬頭看時,卻發現鄭寡婦眼里深深的嫉妒。

我吃了一半,分了一半給眼饞的「弟弟」。

爸爸看著我們嘿嘿笑:「等我以后有錢了,天天給你們買。」

鄭寡婦翻了個白眼:「就知道許空頭支票,你倒是去掙錢啊!」

沒過幾天,讓爸爸去堂哥的工地上干活。

「你只管去,惠惠我會替你看著的。」

爸爸去了。

他不在家,鄭寡婦原形畢

人前依然客客氣氣,可關起門后,就會跟兒子一起,用掃把我。

服的針扎我口,把我袖子擼起來用從灶膛里掏出的火鉗燙我胳膊。

「小賤貨,長這麼好看想勾引誰呢!

「你敢哭,我把你眼睛給燙。」

讓我吃冷飯剩菜,有時甚至吃豬食。

我也想反抗。

威脅我:你要是敢去你爸爸那里告狀,我就跟他離婚。

張嬸子每次看到我都說:「你爸爸娶了老婆后,干什麼都有勁了,惠惠你要懂事,不要惹你媽媽不高興……」

「你爸那個條件,想要再娶個老婆可不容易!」

每一個被傷口痛折磨得難眠的夜里,我只期盼著爸爸快點回家。

或許是老天爺聽到我的祈禱了,暑假快結束時,爸爸總算回來了。

那天我在院子里洗服,鄭寡婦帶著兒子出去打麻將去了。

爸爸遠遠了我一聲:「惠惠……」

我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我騙爸爸,說是我自己要求洗服的。

爸爸給我買了一條短袖子。

他催促我:「換上看看合不。」

我扯自己的袖子:「爸爸,我,我不喜歡穿短袖。」

他察覺不對勁,一把將我袖子擼了起來。

被火鉗燙過的深深淺淺的傷口,瞬間暴在空氣中。

有些已經結痂,的皮

有些被我忍不住撓破,往外滲著漬。

有些起了一圈的水泡,灌滿黃膿還沒破。

爸爸眼睛一下就紅了,布滿

怒吼:「誰干的?」

我用力把袖扯下來,蓋住這些恥又疼痛的傷口,笑著喊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我沒事,我一點都不痛的……」

爸爸,我可以忍忍的。

我不想害你失去老婆,我不想剝奪你的開心。

只是……

我放低音調,輕輕問:「爸爸,這次你能在家多住幾天嗎?」

爸爸,你應該聽不見我的祈求。

所以,這不算是我任吧。

我話音剛落,鄭寡婦急吼吼的音調響起:「老劉回來了?」

一眼看到我還未來得及完全扯下來的袖子,臉一變,笑容也凝住了。

「惠惠不聽話,我是半個媽,有資格教育吧!」

有恃無恐:「你要是覺得我不該管,那咱們這日子也別過了。」

「劉聾子你可要想清楚,是你撿回來的野種,我才是你正經老婆。你要是跟我掰了,以后想再找個老婆是不可能的事!」

5

爸爸整張臉漲紅,脖子上的青筋分明,顯然是氣極了。

我把袖子全扯好,忍著眼淚:「爸爸,你別生氣,我沒事的,我一點也不痛。」

鄭寡婦不以為意:「你看,自己都說沒事!小孩子換層皮快得很。」

爸爸再也忍不了,沖到柴房舉起一把鋤頭沖了出來。

「我兒我都舍不得打,什麼時候到你來管!

「我鏟死你這個惡婆娘!」

說著,手里的鋤頭朝著張寡婦狠狠挖下去。

鄭寡婦這才知道害怕。

一邊干號「打人了打人了」,一邊拉著兒子往外跑。

爸爸大步跟上,眼看著鋤頭就要落在鄭寡婦頭頂,我一把抱住爸爸的腰。

「爸爸,不要,不要!」我淚如雨下,「殺人要償命的。」

「我不怕,先弄死這個惡婆娘再說!」

「可我怕!」我箍得更,「爸爸,你別拋下我,我不想當孤兒!」

像是有一大針扎在爸爸上,他渾的氣「嗖」地一下泄了,手慢慢垂下來,鋤頭砸在石塊上,發出「嘭」的一聲響。

他轉,紅著眼拍我的頭,哽咽開口。

「你個蠢貨,這樣欺負你,你不會跟我說!你長著是擺來看的嗎?」

靜鬧得很大。

左鄰右舍都被驚了。

張嬸先攔住了哭哭啼啼的鄭寡婦,又來勸爸爸。

「劉哥你是男人,什麼事值得拿鋤頭,這樣可不好!」

鄭寡婦還在一旁假惺惺。

「我辛辛苦苦照顧家里,替他看兒,他一回來就要我的命……」

眼看著大家都在指責爸爸,我將袖子擼了起來。

「是用火鉗燙我,用針扎我,爸爸氣不過,才用鋤頭嚇的。」

那一刻,滿場雀無聲。

鄭寡婦降低音調:「孩子不聽話,我這個當后媽的,也得幫著管教一二……」

張嬸子上前,看了看我胳膊,又順著領看我口,眼底瞬間就紅了。

一句話也沒說,轉沖到還在賣慘的鄭寡婦面前,抬手就給來了一掌。

「啪!」

「你個沒良心黑心肝的惡婆娘!」

「惠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敢這樣對!」張嬸子一把薅住鄭寡婦頭發,「老娘今天爛你的臉。」

6

兩個人扭打一團,張嬸是田里地里一把好手,鄭寡婦本不是對手。

「算了,別打了嘛!」

大娘嬸子們扯住鄭寡婦兒子,干地勸著,但沒一個上前拉架。

眼見鄭寡婦臉已經花了,支書才慢悠悠開口:「都愣著干嗎,拉開們呀!」

「莫搞出人命!」

鄭寡婦臉被抓出好多道子,頭發薅下來一大把。

哭哭啼啼:「你們明山村沒一個好東西,個個都欺負我。」

支書冷冷看:「那你趕滾出去,我們這些壞東西不歡迎你!」

鄭寡婦哀哀戚戚看向爸爸:「漢民,一日夫妻百日恩……」

可惜跟爸爸說話必須用吼的,那種我見猶憐的然無存。

爸爸鋤頭:「滾!」

生生哥從廚房里拿出一把發紅的火鉗遞給我:「你也燙回來!」

鄭寡婦捂住自己的臉尖:「你們合起伙來欺負人!」

支書臉憤怒:「惠惠雖然是撿來的,但現在也是明山村的寶,不是誰都能欺負的!」

「要不你讓惠惠燙一下出氣。要不就送你去派出所!」

生生哥托著我的手腕,火鉗印在鄭寡婦胳膊上,吱吱作響。

我嚇得都快握不住。

生生哥道:「惠惠,你要抓牢。不然以后誰都能欺負你。」

鄭寡婦痛得臉煞白,當即就收拾東西帶著兒子跑路了。

萬幸的是,鄉下人看重酒席,不看重紅本本。

所以爸爸和鄭寡婦還沒扯結婚證。

如此一來,分開倒是方便得多。

晚上張嬸來給我上藥,一邊抹一邊流眼淚:「是我介紹錯了人,讓你這樣的苦!」

「你被燙得這麼狠,咋不跟我說!」

上好藥后,張嬸在院子里跟爸爸說話:「不然我去娘家給你找個知知底的……」

爸爸擺擺手:「算了,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跟惠惠就這樣過,蠻好的。」

他不善言辭,毫沒有考慮到這句話把張嬸也罵進去了。

好在張嬸也不介意,嘆口氣:「那也行,以后我幫著照顧點惠惠吧!」

說到做到。

我人生的第一包衛生巾,第一件,都是給我買的。

其實張嬸也是個苦命人。

嫁來我們村時,婆婆癱瘓在床。

一把子照顧養老送終,后來有了生生哥,過了兩年的輕松日子。

但七年前,張叔說要去廣東賺錢養家。

半年后再無消息。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尋常的寡婦可以再嫁,找個男人搭伙過日子。

卻只能困在這村里。

那次之后,生生哥放學都會等我一起回家。

每每他跟男孩們玩彈珠打紙板打彈弓,我就在一旁等著。

其他村的孩子會問他:「這誰啊?」

「我妹!」

很快,他就念初中了。

張嬸給他買了一輛自行車。

他早上載著我順路到小學,然后再騎車去六里地外的初中。

爸爸還跟以前一樣。

喝酒打點小牌。

人再給他介紹對象,他看都不去看了。

村里越來越多人去廣東打工,好多人都建起了兩層樓房。

爸爸有時喝多了,也不無艷羨。

是我絆住了他吧。

初一期末,生生哥參加了中考。

考上了一中。

得知績時,張嬸當場就哭了。

村里人紛紛恭喜

「等生生考上大學,你這輩子就算是熬出頭了。」

話題不知怎的,就轉到我頭上。

春大娘沖爸爸吼:「劉聾子,你的好日子也快來了,等惠惠初中畢業,就能去廣東打工,你以后就能在家躺著喝酒咯……」

7

訓我:「惠惠,你爸為了你,連老婆都不娶了,等你能賺錢,一定好吃好喝伺候你爸爸。」

村頭的虞大娘溫聲細語:「聽甜甜說,惠惠的績還不錯,努力一把也能考上一中!」

孩子也要多讀書!」

春大娘翻著白眼。

「甜甜是你親生的,你非要送去讀書就算了。

「惠惠是撿來的,劉聾子把養到初中畢業已經不錯了,讀高中你知道得多錢不?」

是啊。

我已經當了爸爸那麼多年的負擔了。

我不能繼續拖著他。

正是低落,爸爸賣完稻子回來了。

他用著汗,道:「惠惠要是能考上,賣我也送去讀!」

我猛地抬頭看爸爸。

夏日已經落幕,盛大的晚霞裹住了他。

他站在萬丈霞里,是唯一救贖我的神。

春大娘張大:「你怕是腦殼有包吧,娃都要嫁人的,何況你這個娃還不是親生的……」

爸爸噴:「你懂個屁,這投資。」

「我辛苦三年,只要能考上大學,以后收比初中畢業高幾倍。你這個婆娘是頭發長見識短!」

說著,他瞪我:「你以后讀了大學,得天天給我買五糧喝!」

春大娘嗤笑搖頭:「一中都不見得考得上,就說考大學的事,你在夢里去喝五糧吧!」

低垂,眾人散去。

烏云閉月,天邊只有幾點星子。

青蛙在田間池塘聒噪個不停。

生生哥站我對面,拍拍我的肩:「惠惠,既然你爸愿意供你,你就好好加油。」

「你只有考上一中考上大學,劉伯才能跟著你過好日子。」

我問:「生生哥,你這麼努力讀書,也是為了張嬸能過好日子嗎?」

「嗯。」

烏云散去,銀落滿他一

他一字一句:「惠惠,外面的世界很大,以后我們可以做他們的翅膀,帶他們飛出這村里。」

是!

我們現在是絆住爸媽的秤砣。

可我們今后,可以做他們的翅膀。

帶著他們一起,去看高山大海,湖泊溪流,去看繁華都市,萬丈紅塵。

抱著這個想法,我開始努力學習。

生生哥把他所有的筆記和做過的試卷都留給了我。

虞大娘家的甜甜姐比我高一屆,績也很好。

我經常問不懂的問題。

總是耐心解答。

生生哥放假回家,也會檢查我的功課,幫我攻克難關。

以前爸爸的酒友們最喜歡來我家喝酒聊天,經常吵到后半夜。因為他們都有家有室,家里老婆會約束。

可現在幾乎都不來了。

爸爸解釋:「個個都來蹭我的酒喝,老子的酒難道不是錢買的?」

鄉下的初中,學習氛圍并不好。

很多人都是混日子,等著畢業后去打工。

所以我全心全意努力后,績進步得很快。

初二的期中和期末考,都在年級前五。

這一年,甜甜姐也順利考上一中。

虞大娘終于離婚,們帶著我無盡的羨慕,搬去了縣城生活。

初二暑假,學校為了提高升學率,特意騰出兩間舊教室改宿舍,建議我們年級前三十名的同學都住校。

只收很的住宿費。

我跟爸爸說起這事,他顯得很低落:「那你以后就只有周末回家啊?」

8

「嗯。」

「班主任說,我只要穩住,考一中沒問題。」

爸爸狠狠著煙:「行,我知道了,那你去住宿吧!」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皺的票子。

一張張數給我。

「老子賺錢不容易,你要省著點花!」

「我會的!」

他盯我一眼,從另外的口袋里掏出幾張零錢。

了三張二十的給我:

「算了,既然是投資,我還是要下點本。

「讀書費腦子,你頓頓都要買吃,晚上再搞點夜宵。

「你要是考不上一中,我打斷你的!」

第二天傍晚,我行李收拾好了,準備吃完飯就去學校。

爸爸在廚房炒辣椒炒,他的二手諾基亞在堂屋的桌子上嗡嗡響。

我點開,看到一堆未送達的信息。

【張老板,你那缺人不,缺人隨時喊我,工價低點也行!我兒要讀高中,我得給賺學費!】

【王老板,你那缺人不,缺人隨時喊我,工價低點也行……】

【林老板,你那缺人不……】

一模一樣的信息,發件箱里還有十來條。

我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廚房炒菜的聲音停了,我趕了眼淚把手機放回去。

爸爸盯著我看了看,煩躁地道:「這麼大姑娘了,去住宿還要哭?」

吃完飯,他堅持送我去學校。

我拎著行李坐在自行車后座。

一開始,燦爛晚霞照亮我們的前路,后來,天漸暗。

我點亮手電筒。

那一團小小的圓,仿若天地間唯一的

夏夜的風將爸爸的舊 T 恤吹得鼓鼓的。

后背上好幾個細小的破也被撐開。

我盯著看了會,喊道:「爸,等我以后賺錢了,給你買很多很多新服!」

他理所當然:「買七件。我一個星期都不穿重樣的。」

「我給你買 365 件,一年到頭你都不穿重樣的。」

爸爸笑了:「你現在吹牛比我還厲害。」

爸爸,這不是吹牛。

是我的真心!

而且,我一定會做到。

他送到校門口路燈下就不肯往前。

低聲音像做賊:「你自己去,好好讀書!」

我拎著行李往校走。

進了校門回頭,看到爸爸還站在那盞發黃的路燈下,笑著朝我揮手。

以春大娘為首,村里好多人勸爸爸。

「這才初中,又是住宿又是補課,真的讀了高中要花多錢?」

「就是親生的也不能這麼造,何況是撿來的。」

「早點畢業去打工,你就可以福了,到時候再收一筆彩禮……」

過年姑姑來了。

跟爸爸大吵一架。

「親外甥文才那樣也沒見你關心過,撿來的野種你掏心掏肺!

「難道以后生了孩子,還能跟你姓劉?」

文才是大表哥,有點智障。

今年已經十八歲,有時候發病了還會在馬路上拉屎拉尿。

9

爸爸沒個好氣:「你的崽也不姓劉!」

姑姑一噎:「但他上流了劉家的!」

「我又沒得家產要繼承,要這做什麼?是我養大的,我自己就是吃了沒讀書的虧,我就是要送去讀書!」

兄妹倆再一次不歡而散。

姑姑離開時狠狠瞪我:「你要是懂事點,就不要讀高中,諒下你爸爸的辛苦!」

「養你這麼大,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會搖。

可生生哥和甜甜姐一直在鼓勵我,爸爸也支持我。

我微笑著:「我就是要考一中讀大學,才能帶著爸爸過好日子。」

「你說什麼我都要讀!」

姑姑被氣走了。

有很多人希我和爸爸過得好。

可也有很多人在等著看爸爸的笑話。

但我絕不允許那樣的事發生。

我把全副力都投到學習之中,班主任都夸我:「你跟張生生和田甜是一個村的吧?」

「你們那風水不錯,出聰明人。」

我專注學習,其間很回家。

每次回去,家里總是一濃濃的膏藥味。

爸爸說他腰痛。

我讓他去醫院看看。

他瞪我:「醫院那燒錢的地方,能去嗎?我個膏藥就好了。」

我盼著日子慢一些,我再多鞏固點知識。

可中考,還是如期而至。

績那天,爸爸去鄰村幫工,把手機留給我,方便我跟班主任聯系。

我問:「你不跟我一起等嗎?」

他兇我:「屁大點事,你肯定考得上。我不去賺錢,你拿什麼讀書?」

他都已經出門好一會,又騎著叮當作響的自行車折回來,停在門口朝我喊:「一會績出來,你打老王的電話告訴我一聲。」

我還沒應,他弓著背踩著自行車匆匆走了。

一直等到十一點多,班主任的電話總算打進來了。

我手心全是汗,按了兩次才順利接通。

10

班主任很興:「惠惠,你考上了,你是我們學校第一,考了全縣九十五名,你真的厲害!」

夏日蟬鳴不止,我的腦子有一瞬是空白的。

過了好幾秒才回過神,哽咽回道:「謝謝,謝謝老師!」

掛斷電話,我正準備告訴爸爸這個好消息。

手機嗡嗡響起。

接起后,那頭傳來王伯慌張的聲音:「惠惠,你爸做工時痛暈過去了,我們現在送他去醫院,你也快點過來吧。」

張嬸帶著我頂著滿頭熱汗趕到時,爸爸已經醒了。

他睡在醫院走廊過道上,吊著水,臉慘白。

見我第一眼就問:「考上了嗎?」

我眼淚滂沱而下:「考

上了,我考了全縣九十五名。」

爸爸笑了,眼角起了一層的褶子,看向王伯,驕傲無比:「我就說我兒考得上,這頓酒你是請定了。」

王伯瞪他一眼,俯下朝他喊:「你都這樣了,還想喝酒!」

檢查結果也已經出來:爸爸是腎結石導致了腎盂分離。

醫生建議盡快手,不然拖下去很可能腎功能惡化。

「你們先準備一萬二吧!」醫生放口氣,「現在都有新農合,最后算下來六七千塊差不多。」

傍晚時,姑姑也到了。

埋怨著:「家里地里活正多呢,你怎麼偏偏這時候病倒了。」

王伯說今天的檢查費治療費他來出,但是后續做手的錢,得爸爸自己想辦法。

可要命的是,爸爸只給我買了新農合,自己沒買。

那會鄉下人生病都靠扛,實在不行就找赤腳醫生。

對于剛開展的新農合政策不了解也不信任。

好多人沒買。

爸爸當晚就鬧著要出院。

「我沒什麼事,再熬半年,等下半年把新農合上了,它一生效我就來做手。」

我都急哭了:「爸爸,你還存了錢給我讀書是嗎,你拿出來先治病,我不讀高中了,我不讀了!」

爸爸一掌拍在我手上。

「閉!好不容易考上一中,必須去讀!」

見我眼淚滾滾,他耷拉著眉眼我發紅的手背:「打痛你了?」

張嬸說手上還能勻兩千塊出來。

又問姑姑:「你呢……」

姑姑看看爸爸,又看看我。

「哥,你的醫藥費,我跟大軍可以全部承擔。」

我心里一松,幾乎要跪下給磕頭。

卻沒想姑姑接著就說:

「但是我有個條件,你把惠惠嫁給我家文才當老婆,親上加親。

「我給文才準備了三萬塊彩禮錢,全給你!

「這樣惠惠是你兒,又是你外甥媳婦,肯定會一輩子照顧你,你也可以馬上做手

「簡直是兩全其!」

11

爸爸蒼白的臉瞬間漲紅,朝著姑姑吼:「你滾,滾!」

姑姑也不生氣,而是看向我:「你別急嘛,聽聽惠惠的意思!」

「惠惠,你剛才也聽醫生說了后果。腰子是男人上最重要的東西,一刻也拖不得……」

「你不能看著你爸爸那樣苦吧?」

是!

醫生說,如果不及時治療,很可能會腎衰竭,腎壞死,進而威脅到命。

我那時還太小。

以為醫生說的最壞況,就是必然結果。

比起讀書,當然是爸爸更重要。

短短十幾秒,我就做好了決定。

了眼淚,笑著說:「爸,我愿意,我愿意的。」

姑姑得意極了:「哥,你養這兒十幾年,現在總算是派上用場了,還算有良心,以后讓生兩個崽,一個跟你姓劉!」

爸爸眼眶紅極了,扶著床沿慢慢站起來,掄起胳膊用力甩了姑姑一掌。

「啪!」

整個過道都回著這一聲。

爸爸吼道:「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賣兒救命!」

「我沒有你這樣的妹妹,你給老子滾,有多遠滾多遠!」

張嬸早就憋不住了:

「翠花,當初你建房子,你哥沒日沒夜幫了三個月忙,一分錢都沒收。

「后來文才去看病,也是你哥帶著跑上跑下,出錢出力。

「做人得有良心,你把錢先借給你哥,回頭他賺了就還你。」

姑姑捂著通紅的臉,眼底全是憤憤。

「把惠惠嫁給文才,我馬上就出錢。不然就沒有。

「一萬多不是小錢,我倒是要看看,除了我還有誰能拿得出來!」

12

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跟無數個村里的孩一樣,到了年紀,收一份彩禮,嫁一個男人,糊糊涂涂一輩子。

就在這時,一個風塵仆仆的影出現在過道盡頭。

是支書。

他頭發豎起,想必是騎著托車飛奔過來的。

問過爸爸況后,他長出一口氣:「還好,不是什麼大病。我大舅哥之前也得過這個。」

「另外,新農合你其實已經買了!」

爸爸是退伍軍人。

縣里有政策,退伍軍人的新農合歸縣里財政覆蓋。

支書猜測這個優待是為了達到新農合的覆蓋率,為了政績,后補的。

村里只有兩個人到了,支書就忘記通知爸爸了。

其實一來一回也就是幾千塊的事。

擱現在本不算什麼。

可在當時,幾百塊也能難死英雄

好漢。

支書還帶了兩千塊過來,其中有他的五百,還有村里其他人家零零整整湊的一千五。

村子里就是這樣。

勾心斗角不,可心地良善的也多。

支書勸爸爸:「是革命的本錢,你要是垮了,以后惠惠靠誰?」

說得我眼睛又紅了。

爸爸看我一眼,點點頭:「好,我先湊錢治病嘛。」

大家如釋重負,只有姑姑臉難看。

支書看著

翻著白眼:「我沒錢,一分都沒有!」

「當初他要是聽我的,把十萬塊的賠償款給我保管,就不會被那個毒婦卷走,現在也不用為萬把塊發愁。」

爸爸蒼白的臉越發沒有,整個人疲倦極了。

「翠花,或許我們沒有兄妹緣分,以后……就不要走了。」

姑姑狠狠剜他一眼:

「那正好,反正你也從來沒把我當親妹妹。

「我以后再也不會來找你這個聾子!

「我以后再認你這哥哥,我就去吃屎!」

說著,氣沖沖往外走。

張嬸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其實你爸跟你姑不是一個媽生的。」

原來姑姑是后媽生的。

從小,就被媽媽耳提面命,要提防哥哥。

所以總是爸爸對姑姑掏心掏肺沒用。

難怪姑姑剛才說那樣的話。

可這一切不是爸爸的錯,爸爸也是害者。

我追了出去,住姑姑。

我站在醫院門口的白熾燈下,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會讀高中會考上大學,一定會帶著爸爸過上好日子。」

「劉翠花,記住你自己的話,以后再也不要來找爸爸。」

劉翠花站在樹影里,啐了一口:「別以為考上一中了不起,一中每年能考好大學的也不到三。」

「你就做夢吧!」

爸爸晚上打了很多個電話,四湊錢。

但還是差了兩千。

張嬸和我去求主治醫生也不管用。

他們每天看到的病人太多,本同不過來。

規定就是規定。

正是一籌莫展,當天下午有人找來醫院了。

13

是虞大娘。

如今在縣里給人當保姆,收尚可。

把給甜甜姐準備讀大學的費用,先借了兩千給爸爸。

是趁主家午睡出來的,留下錢和水果后就匆匆離開。

我送到醫院門口,我的頭:「以前甜甜他爸和欺負我,你爸總是會替我說幾句公道話。」

「惠惠,不管前面有多難,你一定要過這三年,等考上大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好在爸爸的手很順利。

醫生叮囑他要多休息。

那段時間,他了村里的大喇叭,四宣傳新農合政策的好。

他在家躺了不到半月,就急吼吼去做工。

「我就是個勞碌命,躺著渾骨頭疼,一做事啥啥都好了。」

其實他是想早點去賺錢還債。

很快,我就開學了。

高中是住校。

爸爸幫我把行李扛到宿舍。

其他的家長也在,找爸爸聊天。

「你哪個鄉的?你兒考了多名?」

爸爸聽不清,呵呵笑著點頭:「好,好……」

我心里一酸,對燦燦媽媽道:「我爸爸耳朵不好,你說話得大聲點才行!」

其他幾個家長朝我看來。

有叔叔問:「那你媽媽沒來?」

我搖搖頭:「我沒有媽媽。」

眾人表均帶著同

鋪好床,爸爸著急要離開。

一路上走得飛快。

「我就說送到樓下,你非要我送上樓。

「東西又不重,你自己拎也能拎上去!」

……

我拽住他胳膊,湊過去大聲道:「爸爸,你莫生氣嘛!」

爸爸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我,刻意低的聲音里充滿低落:「惠惠,剛才爸爸是不是給你丟人了?」

14

這一刻,我的心得不像話。

挽住他的胳膊,大聲道:「不會,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啊!」

這樣的話,我說出來也有點不好意思,趕轉移話題:「爸爸,我了!」

爸爸眼角,四下張:「那就找食堂吃飯去!」

葷菜兩塊五,素菜一塊。

爸爸給我打了一葷一素,自己打了一個素菜,要了個免費的湯。

「我不!」

恰好又到燦燦和媽媽。

于是拼在一起吃飯。

燦燦媽媽大聲夸贊:「你把惠惠

養得又聰明又漂亮,真不容易哦!」

兩人談起育兒心得。

爸爸笑著,聲調也變回正常:

一歲前又黃又黑,像猴子一樣……我那時半夜睡醒,還要鼻子,生怕突然之間就斷了氣。

「那會沒錢買,天天背著喝!

「小時候半夜總是發燒,我都沒睡過一個好覺,隔一會就醒。」

……

燦燦媽媽聽著聽著就放下筷子,紅了眼:「養大一個孩子,真的不知要費多心力,還好惠惠懂事,你再熬幾年,就是好日子咯。」

我把盤子里的都夾給爸爸:「爸爸,這好咸。」

爸爸吃得吧唧:「咸淡味正好啊,食堂不比家里,你以后不能挑食!」

燦燦媽媽看了看我,了然地笑了。

開學后底考,我的排名掉到年級一百八。

足足掉了一百名!

生生哥不顧高三學業繁忙,特意來開導我。

「好多人暑假上了輔導班,而你一直在照顧劉伯,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但一定要擺好心態,還有三年的時間,你可以追上來。

「你以后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他現在是關鍵時刻,我當然不會去打擾他。

我可以問老師,問同學,問宿舍在我樓上的甜甜姐。

但讀書這個東西,有時真不是埋頭苦學就能有進步的。

縱使我一刻也不曾懈怠。

但兩個月后的期中考,我也只考到年級一百六。

僅僅上升了二十個名次。

拿著績單回家,爸爸正在支書家跟幾個叔伯喝酒吹牛。

「我家惠惠將來一定要大出息,中考全縣前一百,我們村還沒出過這麼厲害的吧!」

書包里那張薄薄的績單,瞬間變得像磚頭一樣重。

我拔就想走。

爸爸已經看到我了:「惠惠,期中考試績出來了吧?這次考了多名?」

15

我含糊著:「和以前差不多。」

爸爸追問:「說什麼,多名,大聲點我沒聽清。」

所有的叔伯們都看著我。

那種期的目,像是刀片一樣割在我心上。

我臉通紅,呼吸急促,從書包里績單扔在桌上,喊道:「我考得很差,掉到年級一百六十名了,你自己看吧!」

說完,我拔跑了。

爸爸剛曬完我,就被我啪啪打臉了。

他一定很失吧。

我甚至不敢面對他。

我回家關起房門,用被子裹住自己嗚嗚地哭。

過了沒多久,廚房叮當作響。

爸爸來敲門了:「惠惠,起來吃飯!」

爸爸做了茄子燒

「這是一大早我去鋪上買的最好的梅花,冰在水井里。比你食堂的好吃多了,快吃!」

我碗里的高高堆起。

他不罵我,也不說我。

我心里反而更難

我放下碗,解釋著:「爸爸,我是不是給你丟臉了,我真的有好好學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爸爸打斷我的話:「沒有!你永遠是爸爸的驕傲。」

「爸爸相信你沒開小差,只要你努力了,考得好,爸爸為你開心,考得不好,你也還是爸爸最寶貝的!」

我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爸爸皺著眉頭:「爸爸說錯了話?這都是支書教我的,他這個文化人也不靠譜嘛!」

我哭笑不得。

我就說。

爸爸怎麼能說出這麼一番大道理,原來是請了外援。

「沒事,下回考好就行了,爸爸不怪你!

「快吃飯,菜都涼了。你是不是在學校都沒好好吃飯,瘦了,個子都不長了。」

了眼淚:「爸爸,我有 164,在同學中已經算高的了。」

「高點壯點好,這樣不會被欺負。」

晚飯后,我跟爸爸去村頭取東西。

彌漫里,我發現他已經有些駝背了,我們看上去,高差不了太多。

可我印象里的爸爸,明明那麼高大拔。

那時我趴在他的背上,覺是趴在全世界最寬闊最溫暖的地方。

爸爸,請你慢些變老吧。

請你,永永遠遠健康。

我還需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才能長大呀。

請你,一直一直陪著我。

我想當你,永遠的小孩。

劉翠花雖然不跟爸爸往來,但畢竟是村子里出去的。

偶爾還是會回來。

春大娘告訴我的績,兩人一起在河邊哈哈笑。

16

「惠惠上次還在我面前吹牛,說要

考大學帶爸爸過好日子。就這績,我看下次要跌到眼睛都看不見。」

春大娘附和:「我早勸過,娃不用讀那麼多書,你哥不信,純粹是浪費錢!」

我騎著自行車回學校,春大娘遠遠看見我,拉大嗓門:「惠惠,要不別讀書了,跟我兒去廣東打工賺錢給你爸爸還債吧!」

……

說什麼都沒用。

我只有績提起來,才能讓們閉

這次考試,也讓我明白一件事:死記背是行不通的。

我要找到自己合適的學習辦法,必須要提高效率。

說起來就是一句話的事,但是索的過程,真是艱難又痛苦。

剩下的半個學期,我除了與書本做斗爭,也在跟自己戰斗。

著自己打破以前的學習方法,著自己用最短的時間,學到最多的東西。

一次次失敗后,又著自己一次次爬起來。

很快期末考來了。

我考了年級九十八。

這是我學時的排名,意味著我回到了原點。

是的。

這是原點,亦是起點。

我仿佛獲得了重新開局的機會,而這一次,我絕不允許自己再失敗。

這年寒假,虞大娘和甜甜姐沒有回來過年。

爸爸趁著臘月事,幫虞大娘把屋頂翻新了一下。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小山村也有了改變。

最大的改變就是,鄉里建房的人了,大家陸續去縣里,市里,甚至去廣東那邊買房安家。

這就意味著:爸爸賺錢的機會越來越

上從不說,但我能覺出他的焦慮。

過小年這天,他拎著臘蛋,帶我去縣里看虞大娘。

一是之前出手相幫,二是致歉那兩千塊得過完年才能還。

虞大娘住在主家,爸爸不便進門,聊了幾句就走。

走出一段,虞大娘追了上來:「惠惠爸,我以前環衛工同事的兒子靠賣臭豆腐建了新房,你要不試著做點小生意?」

爸爸耳朵不好,做小工容易被嫌棄,也賺不到什麼錢。

經過點醒,爸爸聯系了他山東的戰友。

過完年我開學后,他去了一趟山東。

一個月后回來,帶回一套煎餅果子設備和配方。

他也不去做小工了,買了輛三車,準備去縣城賣煎餅果子。

村里的老人都沒見過這玩意。

春大娘夫婦笑彎了腰。

「就一個蛋,一坨面糊糊,兩片菜葉子要賣兩塊,哪個有錢燒得慌的去買?」

17

爸爸連回來的車票,都是找戰友借錢買的。

這是他全部的希,只許功,不許失敗。

因為他耳朵不好,我在他車前豎了幾塊小牌子,標注:甜醬,辣醬,蛋,火……

客人需要加什麼,用手點點字就好了。

第一天,才賣出去十個!

爸爸沮喪極了。

第二天,他擺在橋東菜市場門口,賣了三十個。

第五天,賣了五十個。

第十天,八十個……

半個月的周五,放學后我去找爸爸。

他正在菜市場采購蛋火腸這些。

我幫忙拎著大包小包,沿著長長的巷子往租住的棚屋去。

路過一家快收攤的包子鋪。

爸爸停下腳步,問:「還有包沒?」

「有!」

「幫我拿十個!」

我驚了:「爸爸,你買那麼多包子干嗎?」

已經黑,路燈次第亮起。

昏黃的落在他眼角每一皺紋上,他笑著說:「我說過等賺錢了每天給你買十個包子,讓你吃到膩!」

「爸爸現在做到了!」

就著豬頭,我吃了四個包子,一直頂到嚨眼。

爸爸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零碎錢:「來,數數看爸爸今天賺了多!」

我一張張清點。

一百,一百五,一百七……

一共是 446。

得賣兩百多張餅。

爸爸的手指都燙起了泡,可他一點都不覺得痛,眼底有:「惠惠,以后你就算天天想吃燕窩,爸爸也買得起。」

其實做小生意也沒那麼容易。

城管有時候也會趕人收東西。

不過他們知道爸爸耳朵不好,沒老婆又要供個高中生,所以沒有沒收過車子,頂多把面糊端走警告。

有時候他們穿著便服來買早餐,爸爸都會把料加滿,象征收點本費。

不收也不行,他們有紀律,必須給。

到周末街上人多,爸爸的生意也會比較好。

張嬸經常天還沒亮就騎著托上街,幫著爸

爸一起賣。

匆匆吃幾口午飯,去看看生生哥,又騎著托風風火火回鄉下。

爸爸要給錢,死活也不要。

后來,爸爸就會給買點油鹽醬醋,洗發水沐浴大寶霜……

到什麼好吃的,他也給張嬸留一份。

這年 6 月,生生哥參加了高考。

績那天我在上課,放學后狂奔回家。

看到爸爸和張嬸已經在院子里搭起桌子,上面擺了許多好菜。

生生哥正在倒飲料。

張極了:「考得怎麼樣?」

18

生生哥粲然一笑:「620 分!」

,一口氣松了:「太好了,生生哥,你真是太厲害了。」

吃飯時,爸爸給生生哥倒了一杯白酒:「考上大學了,你就是男人了,以后你就是你家的頂梁柱,你媽媽就要靠你咯!」

「咱們叔侄兩個,干一杯!」

兩個男人舉杯,一飲而盡。

張嬸也喝了幾杯白酒,眼淚汪汪:「我總算是熬出頭了。」

爸爸拍著肩膀:「是啊,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張嬸「哇」的一聲,趴在爸爸胳膊上哇哇大哭。

爸爸大嗓門:「莫哭莫哭,你兒子有出息,你該笑了。」

「該笑!」

只是說著說著,他自己也哽咽了。

張嬸獨自帶大生生哥。

爸爸獨自帶大我。

一路走來,可能只有他們才能深刻會,對方到底吃了多苦,了多罪。

那一夜。

城市的路燈遮過了漫天繁星。

燥熱的車鳴替代了鄉間的蛙鳴。

爸爸和張嬸喝醉了。

生生哥卻是清醒的。

他看著我淺笑:「惠惠,我已經過了這道坎,接下來看你的了!」

「其實高考不難,難的是戰勝自己,別多想,埋頭往前就是。」

不久后,我參加期末考試。

全科綜合考了年級七十五。

單理科考了年級四十七,分到了理科重點二班。

爸爸得知這個消息后,去菜場買了兩斤牛

不是過年過節,他是不舍得買牛吃的。

生生哥最后填本省一所 985,選的是他們的王牌建筑專業。

那幾年城市飛速發展,建筑專業很吃香。

這樣大的喜事,自然是要辦喜酒慶祝一番。

卻沒想大喜的日子,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生生哥失蹤了十幾年的爸爸,居然出現了。

穿得人模人樣的,拉著生生哥好兒子。

這些年他本沒死,而是另外娶了老婆了家。

還賺了點小錢。

但是后面的老婆生了三個兒都沒生出帶把的,如今得知生生哥考上大學,他忙不迭回來相認。

「你讀大學的學費生活費我來負責,爸爸以后的家業都是你的。」

爸爸大罵張叔不是東西,推搡間張嬸一屁坐在地上,眼淚鼻涕哭了一臉。

在無的等待里消磨了一年又一年。

最后卻發現,自己老公其實好好活著,還另外有了家庭。

這也就罷了。

還妄想把自己挖心挖肺養大的兒子帶走。

好在生生哥堅決不認。

張嬸穩住緒后,當即跟張叔提了離婚。

這一場守寡十六年的婚姻,總算是走到了盡頭。

這于張嬸來說是劇痛,但也是遲來的新生吧。

虞大娘也回來吃酒了。

鬧劇后,將爸爸拉到一邊,告訴了一個從主家兒子上得知的消息。

一中要建新校區,地已經批下來了。

進度很趕,計劃明年就投使用。

主家兒子激虞大娘照顧老人,本來是想看有沒有兄弟,可以帶著發發財。

可虞大娘是外地嫁過來的,如今離婚了,除了甜甜再無親人。

現在外面的人還不知道消息,如果爸爸有想法,可以提前去新一中對面提前租個門面。

爸爸一咬牙一跺腳,當即開始看門面。

新一中選址比較偏,都快到城鄉結合部了。

就在正對面的位置,有個六平方的門面,此前一直租不出去。

太小了,干點啥都不合適。

但賣煎餅果子就正好。

爸爸把全部的錢拿出來,租金按每年漲 10%,一口氣簽了十年的合同。

差點沒被建軍伯笑死。

「那個地方鳥不拉屎,你就算要租門面也不能去那里。

「貪小便宜吃大虧。」

春大娘附和:「劉聾子是留不住錢的命,要不然老婆怎麼會帶著十萬塊跑了!」

然而

兩個月后,對面開始轟隆隆挖土了。

你猜怎麼著,建軍伯還正好在這個工地上干活,所以他自然知道。

這里是要建一中。

而且是帶初中的那種。

這就意味著,一旦投使用,這所學校將容納兩三千名學生。

這樣的人流量,只要煎餅味道過得去,都不會虧本。

這一年,爸爸依舊「流竄」擺攤。

因為之前好不容易存的錢全部都門租了,他比以前更節約了。

如果我不在家,他就早中晚各吃一個煎餅果子對付。

一中還沒投使用,已經有好幾個人來問爸爸,手里的租房合同要不要轉讓。

春大娘快酸死了。

「也不知他走的什麼狗屎運,這樣的好事怎麼就不到我頭上?」

多積德。

才能到你!

天氣漸漸冷了。

城里的同學都穿上了輕巧保暖的羽絨服。

只有我,還穿著厚厚的絨棉襖。

這襖子是我初二那年,爸爸在鎮上趕集,五十塊錢買的。

每年冬天穿著它,越洗越薄,已經不是那麼暖和了。

而且我長高了,它有點

學校有校服,我天天把它穿在校服里面。

那會畢竟年紀小,還是會自卑。

每天都把校服拉鏈拉得的,怕別人發現我一整個冬天,都穿著不合的棉襖。

們聞到,服長久沒洗,散發出的氣味。

那次周末放假,我陪爸爸出攤。

經常有客人等待時間會閑聊幾句,問:「你在讀一中?」

「嗯!」

次數多了,爸爸注意到了:「放假你怎麼還穿著校服?」

「懶得換!」

那天爸爸早早收攤,洗了個熱水澡,又催促我洗個澡。

我還以為要去吃酒。

沒想到,他帶著我走到一家安踏店鋪前。

那會小縣城沒有阿迪耐克,安踏特步就是頂好的店子了。

他在落地窗前扯了扯自己服,撣去本不存在的灰塵,這才大嗓門道:「走,爸爸給你買件新外套!」

「爸,這個好貴啊!」

「貴就多穿兩年嘛!」進了干干凈凈的店,爸爸頓時束縛起來,說話聲音小得像是做賊,「兩百塊的服,穿十年每年才二十塊錢!」

說著,他在外套上手,拿起當季新款的價格標簽看了一眼。

嚇得一哆嗦。

我覺得好笑,又覺得難過。

拉著他往外走:「去三井頭隨便買一件!」

爸爸卻較真了:「就在這買,我看到好多年輕妹子,都穿的這個牌子!」

店員給我推薦舊款,打完折兩百一。

別說當時,就是好多年后,我在淘寶買件兩百塊的服,都要心疼好幾天。

爸爸付錢時,數了三遍。

還瞪我:「這服你至要穿到大學畢業才回本!」

回去路上,爸爸拎著我的校服。

他邊走邊說:「以后要買服鞋子就跟爸爸講,我現在賺得到錢,這麼多錢都花下去了,再省這幾個錢做什麼?」

因為嗓門大,路人側目,以為他在訓我。

他嘆口氣,低聲音:「爸爸是個男人,一把年紀不用換新,想不到那麼細。」

「你有需要就說出來。」他我的頭,「莫虧待自己,錢爸爸可以再賺!」

我又想哭了。

點點頭掩飾。

爸爸收回手,臉怔怔,喃喃自語:「惠惠,你快比爸爸都高了!」

是啊!

你給我買買鈣片,給我燒燒魚。

我長得那麼快,可你也老得這麼快。

像是,我吸著你的青春,在長。

羽絨服真的很暖和。

我把它穿在校服之下,依然將拉鏈高高拉起。

只是以前,我是怕別人發現我的窮酸。

現在,我是怕新服被弄臟。

我不在意了。

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我,不在意他們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鄉下來的土包子。

因為。

我有爸爸笨拙卻真誠的

它能讓我直腰桿,自信地對所有人微笑。

也是從那天開始吧。

我思想仿佛輕松了很多,學習也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

高二期末,我考進了年級二十。

也就是那年,甜甜姐考了 640 分,去了上海讀大學,虞大娘也跟著一起去上海的主家當保姆。

臨行前幾天。

爸爸請虞大娘和甜甜姐下館子,張嬸也在。

慨道:「你們兩個都算熬出頭了。」

們笑:「你

也快了,惠惠以后會比生生和甜甜都有出息。」

爸爸喝得有點多,看了我一眼。

「等飛走了,我就擺負擔,徹底輕松了。」

里說著輕松,語氣卻如此沉重。

大約這就是世間父母。

們盼著兒有出息,翱翔在天。

又擔心他們飛得太遠,會忘了回家的路。

離開時,虞大娘將我到一邊。

「惠惠,你爸爸單一輩子養你不容易,假如……」

后看了一眼。

「算了,等你高考完再說。」

爸爸喝多了,張嬸幫我送他回家。

我去廚房給爸爸打熱水,回來時聽見張嬸埋怨:「一把年紀喝點酒,前幾年做手的時候,醫生怎麼叮囑你的都忘了?」

「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長是不?」

爸爸嘟噥著:「你說啥,我沒聽清。」

張嬸發了火:「我說你遲早要醉死!」

爸爸呵呵笑著去扯:「我要是醉死,你舍得不?」

我突然就明白,虞大娘那言又止的話語。

院子里散養的狗汪汪

張嬸猛地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我。

慌張:「惠惠,不是你想的那樣……」

爸爸也像是突然醒酒,猛地坐直了。

我笑了:「張嬸,我愿意的。」

一怔。

我又看向爸爸:「爸爸,我也很喜歡張嬸,我也喜歡生生哥!」

爸爸臉紅眼眶紅,含含糊糊地:「你好好讀你的書,大人的事你管。」

有「媽媽」還是不一樣的。

張嬸會葷素搭配,會給我煮紅糖姜茶,買時會看哪個營養價值更高,而不是像爸爸,店員推薦啥就買啥。

會注意到我的舊了,默默買好新的。

會把枸杞和紅棗一份份分好,讓我帶去學校泡水喝。

高三正式開學后,新校區果然投使用了。

其實甲醛估計驗收都不合格,但那時沒人管這些。

爸爸的小店開起來了。

他負責做,張嬸負責收錢還有跟客戶流,順暢得很。

張嬸還學了炸臭豆腐,一個門面做兩樣營生,雙倍收

支書笑呵呵。

「早該這樣的嘛!」

春大娘嫉妒得酸水直冒。

「他們兩個不是早就勾搭到一起了吧?」

張嬸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子,當即懟回去。

「關你屁事,老娘守十幾年活寡,星子都沒見到,就算是勾搭了又怎麼的,又沒勾搭有老婆的男人!」

爸爸和張嬸如今都是單,天王老子來了,也阻止不了他們。

高三半個月放一天假。

放學后我去爸爸店里找他,居然看到了劉翠花。

堆著笑臉靠在門邊,艷羨無比地看著一群擁著想買煎餅的學生,道:「哥,你這生意可真好,要我幫忙不?」

爸爸埋著頭干活。

他沒聽見!

我覺得有些好笑。

劉翠花還不甘心,往前,吼道:「哥,我給你幫忙吧,反正家里也閑。」

爸爸總算抬頭看一眼,道:「買餅要排隊!」

張嬸哈哈大笑:「翠花,錢不收你的,隊還是要排的。」

劉翠花的臉喲,黑得能當墨用。

其后來過很多次,觍著臉說讓爸爸把做煎餅的技傳授給去城東初中門口擺個攤,賺點錢補家用。

但都被爸爸拒絕。

不過這些事,如果不是我到,爸爸從不跟我說,他怕影響我學習。

我知道。

就算沒有我,爸爸也能過上好日子。

或許是沒了力,我的學習一直順風順水。

從一模的年級三十五,到二模的年級二十七,三模年級二十,四模年級十五。

無數個被咖啡撐起的黑夜。

無數個被鬧鐘喚醒的清晨。

無數個只給自己十五分鐘午睡的正午。

數不清的試卷。

做不完的錯題。

黑板上不斷流逝的倒計時。

班主任一遍遍強調的考試注意事項。

我的高中。

我的青春。

我的汗水。

我的夢想。

終于,到了要驗證的時刻。

考試的鈴聲即將響起。

從窗外吹來的風,讓我想起十歲那年的褥夏。

爸爸湊不出我的學費,找了三個人借都沒借到。

我好心疼他卑躬屈膝的模樣,所以晃著他的胳膊:「爸爸,我不讀了,我不想讀了!」

他一掌拍在我的后腦勺上:

「閉

「我當時就是因為家里窮,讀完小學就回家干活了。那時候我們老師還說,我是個上中專的好苗子!

「惠惠,老天爺把你生得這麼聰明,就是用來讀書的。你不能辜負這份天賦。」

我想。

我背負的不僅是自己的未來和夢想。

還有爸爸的期

我是爸爸讀書夢的延續。

我要讓他的夢開出絢爛的花,結出碩大的果。

考完最后一場出來,外面下起了大雨。

夏日的暴雨,總是這樣說來就來。

等候的家長個個撐開雨傘,也分不清誰是誰。

我在校門口的臺階上掃了一眼,就聽得一個洪亮的嗓門:「惠惠!」

是爸爸。

他高高舉著一把黑傘,一邊踮起腳朝我揮手,一邊不斷往前

「那麼多妹子,就你最高最漂亮,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爸爸。

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你的眼里只有我呀。

績那天,正好支書嫁兒辦喜酒。

支書這些年對我們幫助良多,我們特意回去搭把手幫忙。

生生哥一大早就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出績就馬上告訴他。

他念大學后,因為要做兼職,寒暑假也很回家。

去年過年,我們四人是一起過的。

所以爸爸和張嬸的事,他也默認了。

那時他還跟我開玩笑:「小時候說你是我妹,沒想到真的了我妹!」

我領了給了人端茶的活。

鄉下的酒席是翻臺的。

一般十一點半開第一,十二點半開第二

九點就陸陸續續有客人過來占位了。

因為有些主家不講究,會將第一的剩菜熱熱,上到第二的席面。

春大娘帶著八歲孫和七歲的孫子,一份禮金占了三個座。

一邊指揮我給加茶水,一邊把瓜子皮吐地上:「惠惠,高考快出績了吧,你能考得起一本不?」

劉翠花也帶著半大的兒子過來了。

「那時好像是考年級一百六,一本怕是懸,二本還是有點希。」

們對我績的印象,還停留在高一期中考試。

劉翠花拍拍自己兒子,十分驕傲:「我家三兒期中考了班上第三名,老師都夸他聰明,是考清華北大的料。」

春大娘也眉飛舞:「我家小寶期中考試也是雙一百,將來肯定要考好大學的。」

十一點半開席后,我的活兒就了。

我拿著爸爸的手機,隔三分鐘就看下時間。

快到十二點,正好又來了一撥客人。

我端完茶,張嬸和爸爸急吼吼過來了。

「找你半天,時間到了,你快查分數!」

兩人架著我到了喜棚外。

遠遠地,賓客帶來的竹噼里啪啦。

我將話筒在耳邊,在雜竹聲中,聽到了機械的播報。

總分 642。

竹聲還在繼續,我的腦子也炸開了。

拿手機的手不住抖,按了兩遍重聽鍵。

爸爸大聲問:「多分?」

「642!」

他好像沒聽清:「多?」

我對著他的耳朵吼:「642,我考了 642!」

竹聲停了。

我的聲音清晰而響亮地暴在空氣中。

支書歡天喜地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太好了!」

喜棚有好多人探頭看著我們這邊。

夸贊和羨慕如海浪一般涌了過來。

「劉聾子,你家惠惠真的厲害,600 多分,不是一般人能考出來的。」

「是啊,這分數全國 99% 的大學都能報了吧!」

「你家惠惠聰明懂事又漂亮,你以后福氣長著呢!」

爸爸腰桿得直直的:「我早說了嘛,這是投資!」

「你們看,我投資沒有錯吧!」

……

春大娘和劉翠花吃得滿油,此時表怔怔的。

春大娘:「642 分能考清華北大不?」

我搖搖頭。

長長「哦」了一聲:「我還以為你能考清華北大呢!」

劉翠花湊了過來,笑呵呵地:「惠惠,你從小聰明,姑姑就知道你考得上!」

「以后讀了好大學發達了,別忘了關照你表哥表弟,他們可是你的正經親戚。」

……

我這輩子就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

我呵呵一笑:「什麼正經親戚?劉嬸子,你已經跟爸爸斷絕關系了。」

「爸爸生病你一分錢都不肯拿,還要趁火打劫,讓我給你傻兒子當老婆,現在再來修復關系,你不覺得有點晚了?」

我一點面都不留。

劉翠花臉難看,期期艾艾看向爸爸:「哥,你看你多厲害……」

爸爸擺擺手:「我沒有你這樣的妹妹,別!」

劉翠花的臉,簡直就像是從茅坑里挖出來的。

臭得要命!

宴席結束,我們所有幫忙的人,都吃過晚飯才回家。

絢爛的晚霞層層疊疊,在天邊次第綻放。

田間的青蛙,已經開始呱呱鳴

路邊的稻子已經開始發黃,頭沉沉向下垂著。

家家戶戶的煙囪里冒出炊煙,大娘們拉長嗓門喊:

「發孫子(大意是不聽話的臭崽子),快回家吃飯了!」

……

我笑了:「爸爸,我小的時候,你也是這麼喊我的。」

他不承認:「我沒喊過你發孫子。」

「你那時喊我討債鬼!」

爸爸哼哼:「難道你還不是?老子為了養你,了多苦!」

我挽住他的胳膊,揚聲道:「那不如這樣,下輩子我來當爸爸,你來當兒!」

爸爸狠狠瞪我:「你想得!還想騎到老子頭上!下輩子你還是當兒,我還當你爸爸。」

我已經比爸爸還要高一點了。

但我還跟小時候那樣,把頭靠在爸爸肩上,輕輕說:「爸爸,你是天下最好的爸爸,我愿意永永遠遠做你的兒!」

我聲音很輕,但他好像也聽得了。

因為他眼睛紅紅的,眼底全是淚花。

后記

我后來報了本省一所 985 很有名的醫學院的本博連讀。

生生哥勸過我要慎重。

因為本博連讀是地獄級的難度。

一旦考試不合格,可能就會以本科或者碩士份結業。

而且課程又多又累,力還很大。

可我堅持。

我想學醫。

那會爸爸做手時,醫生曾提過一,如果爸爸的耳朵沒有傷到神經,戴助聽可以大大改善聽力。

爸爸不同意我學費貸款。

他跳腳:「我又不是賺不到錢,干嗎去貸款,你瞧不起我?」

「我供你讀大學綽綽有余嘛!」

我沒拗過他。

生生哥用他攢的錢給我買了一臺智能手機做學禮

「有了手機,以后會方便很多。」

我的學校跟生生哥的隔得不遠。

一有空,他就會來找我,請我吃飯,帶我四去逛逛。

大二暑假,我用攢的獎學金和兼職費,帶爸爸去醫院做了檢查。

給他配了個助聽

我習慣地湊到他耳邊問他:「怎麼樣,清楚嗎?」

他捂住耳朵退后兩步:「你這麼大聲干嗎?」

說完,他愣了下:「我以前說話也這麼大聲音嗎?」

「你看你浪費這錢干嗎,我早就習慣了嘛。」

他放不下家里的生意,我送他去坐回縣城的大

車上,他一直在聚會神。

我問他:「爸爸,你干嗎呢。」

他道:「我在聽廣播里報站臺名。我以前不坐車,心里得一站站地數,怕坐過站每次都要問售票員到了沒到了沒,人家嫌我煩。」

我眼睛紅了:「以后你可以自己聽,再也不用問了。」

爸爸長出一口氣:「嗯,再也不用問了。」

聽張嬸說,爸爸第二天就回村了。

滿村轉悠,告訴每一個人:你不用這麼大聲跟我說話,我能聽見。

兒給我配助聽了。

再也沒有人敢當面說爸爸的壞話。

爸爸能聽到車聲,能聽見潺潺溪水。

能聽見鳥,能聽見蟬鳴。

也能聽見,我輕輕告訴他的:爸爸,我永遠你。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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