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第 23 節 淮河月

留洋歸來的丈夫帶回來一個漂亮學生。

據說這個學生寫新詩,倡白話,是金陵子學堂聲名鵲起的才

明目張膽地挽著我的丈夫,笑我三從四德,封建傳統。

我以為是來代替我的。

后來我才知道,是來救我的。

1

棉挽著我丈夫走進我家時,我的丈夫臉上掛著我許久未見的笑容。

在院子中間投下一道影,把我與眼前的一對璧人隔兩個世界。

「李教授,這位不會是您的夫人吧?」

看著我,眼睛笑得像一彎新月。

我丈夫尷尬地笑了幾聲,一眼都不曾看我,只是聲對說:

……沒讀過什麼書,棉,讓你見笑了。」

眼前的孩一金陵子學堂的學生裝,頭發微卷,扎高高的馬尾,每每說話,都一輕松跳的青春氣息。

與我那西裝革履的丈夫登對極了。

而我荊釵布,額上汗,一的油煙氣。

我丈夫了一下鼻子,有些嫌惡地蹙了蹙眉。

每次我去書房給他送湯食,他都會出這樣的表,說我上油煙味嗆人,污了一室書香。

讓我不要總去書房打擾他。

「我和棉要聊聊今天講的詩文,你去把湯熱熱吧,棉不吃蔥,把蔥挑出來。」

我丈夫在飯桌前坐下,揮了揮手,似是趕走了一只討厭的蒼蠅。

「姐姐不和我們一起嗎?」

棉在我丈夫邊坐著,眨眨眼睛,天真靈

不懂這些的。」

我丈夫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哦,這樣啊。」

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角勾起一笑。

「那真是可惜了。」

2

我丈夫是留洋歸來的教授,在金陵子學堂做講師。

教授的容是現代詩歌。

他常念叨的那些濟慈,普希金我確實不太認識。

因為我從小讀的,是杜工部,是李太白,是秦文漢賦,是魏晉風骨。

我父親玉山遠是金陵的大儒,在金陵開私學收寒門子弟之先河。

母親早逝,父親視我為明珠。我從小跟著父親,遍讀詩書史集、經世哲學。

十七歲那年西學漸,父親便讓我家中開的私學讀書,學習國際經濟、政治策論。

家中有長輩說我生為子,與男子同私學讀書甚是不妥,我父親卻嗤之以鼻。

他說生為大國子民,無論男,都應開闊眼界,增長見識,否則何談修齊家,更不必說治國平天下。

我就是那時候認識了我丈夫李北枳。

他出寒門,孤來到金陵求學,卻因為湊不齊學費被學校趕了出來。

我父親看他可憐,允他去我家的碼頭幫工。

可他昂首而立,一臉孤傲:「讀書人怎可與那些在塵泥里討生活的人淪為一

「與其如此,晚輩寧可死!」

我還沒見過哪個青年學子敢這樣與我父親說話的。

他那時一襲青長衫,如孤竹一般傲立,落在十七歲的我眼里,竟讓我覺得如此特別。

這樣的人,定然果敢有膽魄吧。

父親本不悅,覺得他眼高于頂,卻拗不過我哀求,便把他留在了私學,一邊聽課,一邊做些文書之職,權當抵了學費。

他果然不同于別人,其他人知道我是大儒玉山遠的兒,都對我疏離恭敬,唯有他對我格外親近。生活瑣事也好,家長里短也好,他都極有耐心地笑著聽我訴說,溫無限。

他用替人抄書換得的幾枚銅板,給我買了一支木簪。

他說:「阿槿,那些金玉之奢華不實,配不上你,唯有這木簪雅致,可襯你的出塵之質。」

我將頭上價值連城的玉簪取下,把這支木簪視作珍寶。

著我發間的木簪,無限溫著我的眼睛,吻上了我的

可那日后,他卻久久不向我明示心意。

終究是竇初開的我沉不住氣,拉下面子咬牙去質問他:

「究竟要不要娶我?」

他卻長嘆一聲,面

「阿槿,不是我不想娶你,我是怕我配不上你。」

他背手而立,向書房,彼時我父親正在書房與幾位青年談,他們都曾是我父親資助留洋的寒門學子。

「現在西學漸興,若我能與那些世家子弟一般,留洋進學,回國后闖出一番天地,那才配得上你呀。」

他說他為男子,不愿開口求人,還說我是父親最兒,若我開口要為心上人謀求一個機會,是順理章的。

我替他開口那天,父親沉許久,不置一詞。

良久,他推門而,一下子跪

在我父親面前,向天地起毒誓,等來日大富大貴,定許我一世榮華。

我父親只好長嘆一聲,只是——

要他贅,以后孩子也須玉家族譜。

李北枳聞言一怔,面屈辱,低下頭去咬牙片刻,終是答應了。

那日我一心想嫁心上人,未曾注意他眼神中的晦暗不明。

大婚那日,他只進了房,沒有一文錢的聘禮。

「答應贅全是為了你,阿槿。」

著我,無限溫

「為了你,我什麼都愿意犧牲。」

3

「我們李教授可是文學系最炙手可熱的先生了。」

棉看向李北枳的眼神無限崇拜,哪怕我坐在眼前,也毫不避諱。

「要不是今天李教授邀請我來,還不知道他已經娶妻了呢。

「姐姐,你能嫁給李教授這樣的大詩人,真是有福氣。」

棉的手搭上李北枳的袖口,眼神卻直直向我。

是在挑釁我?

我不悅地放下筷子,問李北枳:

「北枳,你在學校沒有說起過我嗎?」

「在學校提你做什麼?那是讀書的地方。」

「在學校連自己的妻子都不能提?我有那麼難登大雅之堂嗎?」

「好好的又鬧什麼?讀書識字的清雅之地,提什麼家長里短的事?又不是你們家庭婦,每天只知道說東道西,不嫌丟人?」

他竟是這樣看我?

棉似是看不出我們劍拔弩張的氣氛,語氣更輕快了。

「姐姐,你別生氣,李教授可是最有才華的,每天不知能收到多學生的詩呢。」

棉,不要胡說,都是文學流罷了。」

李北枳雖然口上嗔,臉上的怒氣卻下去了,洋溢起笑意來。

「怎麼,我們李教授還不好意思啦?」

棉話語親昵,直接伏在我丈夫肩頭,發梢曖昧地輕他的耳垂,笑得開懷。

而我丈夫,沒有半點躲避之意。

「不過,還是我們李教授的詩最為出,姐姐可見過李教授發表在青年學報上的新詩?」

棉,不知道的,你不必跟說這些……」

李北枳聽說這話,竟突然慌張起來,想攔著陳棉。

「這首《淮河月》可是被《青年學報》的總編評為近期新詩之冠呢。」

我還來不及細想這詩名為何聽來如此耳,陳棉便已經聲并茂地背誦了起來。

聽到第一句我就變了臉

這不是我寫的詩嗎?

4

「北枳,這詩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的聲音在發抖。

留洋回來后,我知道他待我早已不如從前,冷漠、輕視、忽略,我都忍下來了,只當作是婚姻的一種必然走向。

我甚至從未向父親傾訴。

只是怕父親怪罪他。

可是,這首詩歌是我前幾日在日記中的私作,竟被他私自翻閱,拿去公開署名發表!

盜人果實、沽名釣譽、欺世盜名,我絕不能容忍自己的枕邊人是這樣的小人!

更何況,盜的還是自己發妻的詩作,是他口中最不懂詩文,最迂腐封建的發妻!

他的臉呢?

「自然……自然是我自己寫的!」

他的臉好大。

我驚嘆,一時竟氣笑了,只覺得嚨發苦,腹翻涌。

他大言不慚的臉,與當年那個嫌惡勞力之苦的年輕人傲慢的表,與他答應贅時屈辱的表一一重疊。

怎麼記憶中的良人,統統變了樣?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究竟真的認識他嗎?

我只覺得一陣惡心涌來,沖進廚房狂嘔不止。

背后及時有人一陣輕地拍打,我正要用力推開,卻發現竟然是陳棉。

來不及說話,又一陣狂嘔襲來。

就在后幫我抓著頭發,耐心地輕拍我的背脊。

「玉槿姐姐,看到了嗎?」

在我耳側輕聲說。

「他不是良配。」

我聞言一震,不扭頭看

棉此時像換了一副面孔,臉上再無剛剛爛漫的笑容。

炯炯,似乎從進門起做的一切,都是給我看的一場戲。

包括那首在被我丈夫抄襲之前,我從未示人,從未署名的詩歌。

「快離開金陵吧,現在還來得及。」

嚴肅,不似玩笑。

「我為什麼要離開金陵?」

我一頭霧水,只覺得是瘋了。

可陳棉長長地嘆了口氣,的眼神變了。

那眼神里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沉痛,似乎是穿越了千萬年的歲月向我遙遙來。

一字一句地說道:

「因為十年之后的今天,你會死在金陵。」

十年之后的今天?

我看了看墻上的日歷,今年是民國十六年。

十年后的今天。

是 1937 年 12 月 13 日。

5

晚上,李北枳對我格外意。

「阿槿,棉年紀小,有的話你別往心里去。」

他已經許久未曾如此溫我阿槿了。

但我只覺得無比惡心。

我不地收拾著首飾細,玉宅的人再過半個時辰就會來接我。

父親今日剛從上海公事回來,派人向我問安。

我當時便安排了當晚回玉宅的事,一夜都不想耽擱。

李北枳見我不言語,繼續低眉順眼地哄著我:

「阿槿,這些年我一心想在文壇做出些績,冷落了你,是我不好。」

我冷笑:「所以你就盜我的詩稿,瞞我的存在?

「你一個學西方文學的怎麼算盤也打得這麼好?」

李北枳怔住了。

我平日對他向來平和溫,只有他對我頤指氣使,其實只是我不想吵架罷了。

他看我的眼神些許陌生。

「你是我的發妻,我的詩作發表獲獎,你也臉上有,我的榮譽又何嘗不是你的呢?」

「哦?那詩作可署了我的名?稿費可了我的賬?」

李北枳眼躲閃:

「阿槿,你又何必在意這詩究竟出自誰的手?我們夫妻本就是一的。」

「既是一,不如你明日就去發表聲明,證明我才是《淮河月》的真正作者,左右我們是一的。」

「阿槿,你現在怎麼如此斤斤計較?你以前不是那麼在乎名利的人,唉。」

他故意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神中滿是失

「再說,你一個子,又怎麼能拋頭面呢?我知道你喜歡寫詩,代你發表詩作,也是為了你好啊。」

看到我把所有的詩稿都收了起來,一張草稿都未留下,李北枳的眼神警惕又貪婪。

我無視他的眼神,將所有的房地契、銀票,詩稿放進陪嫁的樟木箱。

收拾停當,我笑得氣定神閑:

「我只是一個宅婦人罷了,自然是斤斤計較的,不像你淡泊名利,一心只想讓好作品可見天日,對不對?

「那請你明日就去登報發表道歉聲明,說清你抄襲我詩稿的始末。」

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反正名利于你是外之。」

「玉槿,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了,我是你的丈夫,你怎麼可以讓我自毀前程?不要我與你恩斷義絕。」

李北枳咬牙切齒,已經不想偽裝。

我笑了:「恩都是我給你的,你對我有什麼恩?有什麼義?」

「你……你不要我真的與你離婚!我可不是吃回頭草的人!」

「既然你提了,也免得我開口了,離婚文件辦妥了我會讓管家拿來給你簽字。

「我們離婚之后,這房子我自要收回,抄襲我的詩作,得的稿費便舍與你租間房吧,我不缺這幾個銅子。」

「玉槿!你……你敢和我離婚!你可知離婚的人都是何下場?」

李北枳氣急敗壞,撕破了所有面指著我便罵:

「你是我的妻子,連你的人都是我的!若不是我看中你的幾句詩,你一個宅婦所寫的詩作又有什麼機會登大雅之堂!

「你一個子,出嫁從夫,有什麼資格和我談離婚!」

我笑了,眼底是冷冷的嘲諷。

「李北枳,你留洋三年,把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有的人,留洋鍍了一層金又有何用?

其心之腐朽,已病膏肓。

「現在是民國,大清已經亡了十六年了,你的辮子怎麼還沒剪呢?

「你一邊推崇西方文學的平等和自由,自己卻風流無限;一邊又用夫為妻綱、三從四德來捆綁我,為你牟利?

「李北枳,你真是有骨氣得很呀,巷口的丐兒跟我要飯還知道磕個頭呢,你倒好,站著就把飯要了。」

「你……你……」

我不想看他氣得鼻歪斜的臉,提著箱子就往外走。

李北枳沖上來抓著我的手臂,手就要打我。

他竟想對我

可惜下一秒,他就被打翻在地,磕了一額頭的

6

「你有幾個狗膽,敢我們大小姐!」

是玉宅的人到了。

領頭的老管家拍了拍手上的灰,好像剛剛呼在李北枳臉上的那一掌弄臟了他的手。他是武將出,跟隨父親多年,可憐李北枳引以為傲的一張臉怕是要腫個十天半個月的了。

老管家恭敬地接走了我手中的箱子

,玉宅的八輛轎車已經在門口等我,二十多個家丁從門口列隊迎到明堂,一齊高呼:

「恭候大小姐!」

哦,我那過分寵我的父親,您也真是有些離譜了。

「小姐只有這些行李?」

老管家看了一眼我的木箱,又看了一眼一屋子的紅木家和珍寶擺設。

「是,我只想快點回家。」

老管家聞言,惡狠狠地剜了一眼被家丁押著,離我五米遠的李北枳,向我微微一躬:

「老爺說了,離婚的文件手續很快就能辦妥,小姐不必心。」

又高聲說道:

「既然小姐要離婚,那玉家的東西也不必為外人留了。」

他一揮手,一群家丁瞬間將屋所有家擺設搬上了車,只留李北枳目瞪口呆地站在空空如也的廳堂里。

老管家嫌惡地看了他一眼,只扔下一句:

「明日我們老爺就派人來收房,你趕走吧,別臟了我們玉家的院子。」

我坐在車里,了一眼這個圈住我多年的宅院。

牌匾上的「李宅」,還是當年我們新婚時,我與李北枳一起寫的。

而現在,那個說要與我舉案齊眉的丈夫,卻跳著腳在這牌匾下大聲咒罵我:

「玉槿!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癡心妄想!你喜歡寫詩,可你以為一個離了婚的人又有什麼接詩壇的機會?你早晚會回來求我復婚!」

「是嗎?」

我對著癲狂的他微微一笑。

「可是金陵青年詩社已經邀我去為他們做講師了呀。」

李北枳:「什麼?不可能……我才是他們的講師!

「你別癡人說夢了!金陵青年詩社是金陵子學堂最大的文學社團,誰又會邀請你一個宅婦去做講師!」

「就是你今日帶來的那位漂亮學生,陳棉呀。」

我笑容愈加燦爛。

就是金陵青年詩社的創辦者,你不知道嗎?」

我搖上車窗,疾馳而去。

7

其實,我當時并沒有答應陳棉的邀請。

因為我的眼被束縛在四角的宅院里太久了,我實在害怕,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嶄新的世界。

可是陳棉當時看向我的眼神是如此篤定,好像對我的才華比我自己還要清楚。

說的 1937 年,到底又會發生什麼?

我一夜無眠。

第二天,陳棉就找到玉宅來了。

站在院子里,依然是高高的馬尾,清清爽爽的學生裝,站在里朝我歪頭一笑,馬尾跳著,的發梢像柳絮一樣逆著,生機

「姐姐!」

8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學生禮貌地笑著,稔地坐到了我的邊。

「只是我名不見經傳,去做你們的講師,恐怕……」

棉看著我的眼睛,笑著問我:

「姐姐難道不想取代李北枳?他可是盜取了你的詩作沽名釣譽呢。」

「我不想與他再有任何瓜葛,報復他,只會臟了自己的手。

「其實他的教授一職本就全靠我父親的舉薦,我讓他走投無路的方法多得很。」

茶香氤氳,我不疾不徐。

「那麼,姐姐可知,李北枳在我們詩社的社員面前如何解讀《淮河月》?」

棉輕蔑一笑:「他說,這是一首閨怨詩。

「他沒能抄全詩歌的結尾,所以誤以為姐姐這首詩只是子以淮河月自喻,訴說無法追逐太的哀怨。」

我聽得心頭火起,這絕不是我創作《淮河月》的初衷。

「可我知道,姐姐的詩作最后還有三句——

『淮河的中何嘗沒有月

『正如白日的焰火中。

『何嘗沒有正在燃燒的月?』

「姐姐,這才是《淮河月》真正的結尾,對嗎?」

向我的眼睛,瞳孔明亮。

我的心震了一下。

最后這兩句詩寫在我的日記中,李北枳應該只是拿到了我沒有謄抄全的稿紙,所以他并不知道。

枕邊人都不知道的文字,陳棉又是如何得知的?

棉垂眼抿了一口茶,輕巧說道:

「姐姐的原稿我讀過多次,能將月華寫火焰的千鈞筆力,李北枳那樣的肖小之輩是不可能理解的。」

「可是,原稿在我的日記里從未示人,你……何時讀過?」

棉手指一抖,緩緩放下了茶杯。

沉默了許久。

向我時,眼神

「2023 年,96 年之后。

「在南京死難同胞紀念館的櫥窗里。」

9

窗外傳來鬧市的聲音。

菜販子響亮地吆喝著帶水的白菜,糖葫蘆攤子走街串巷,一群孩子吵嚷著去追山楂的香甜味。黃包車夫的車鈴叮叮當當地響著,響亮地嘉獎他們為生活奔波的勤勉……

千家萬戶,黃發垂髫,那麼一座生機的城市,那麼多努力生活的可的人們,就在這一刻從我的世界經過。

金陵,似乎就這樣永遠平平安安地鮮活著。

「96 年之后?南京……死難?」

棉點點頭,有些艱難地開口。

「在未來的中國,南京,便是金陵。」

「1937 年,侵華日軍將會攻破金陵,屆時,金陵全城會遭屠殺,舉城淪陷,白骨千里。」

「這……」

我是聽父親說了近日并不太平,上海幾乎日日都有學生游行,南昌已經有人揭竿而起,許多強國對中華大地虎視眈眈。

可是……屠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

我怎麼也無法相信的話。

即使,即使真有此事——

「我的一首未稿的小詩,又怎麼會放……屠殺……那樣的紀念館呢?」

棉對我的猶疑似乎早有預料,握住我的手,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

然后,一字一句問我:

「姐姐,《淮河月》的原稿,是用金陵書寫的,對嗎?」

10

我渾震悚。

《淮河月》的原稿,我確是用金陵書寫的。

可這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金陵書,是金陵一帶唯有子使用的文字,多是世家子之間通信時,寫于手帕、團扇、花箋上的文字。我也是時跟著母親與的閨中友們茶話時學的。

當時母親有位友尤其喜歡我,我也常常與書互通詩文,可的才卻引來夫家的不滿,的丈夫以不守婦德,賣弄才為由打罵以致流產。后來毅然離婚,被凈出戶,流落他鄉,我便再也沒有見過

如今金陵書也已經漸漸失傳了。

婚后,我有時忽夢年事,便會回憶那些詩歌,用書寫進日記中。

李北枳抄襲的也只是我將日記譯漢字的一些草稿,日記中的書,連我的枕邊人都一無所知。

棉……究竟是誰?

沒有理會我眼神中的訝異,字字分明地說:

「《淮河月》的稿紙背面,是一份用金陵書記錄的,南京大屠殺的史實。

「共有 5649 字,經字跡辨認,與《淮河月》的作者為同一人。

「在稿中記載著,金陵子學堂的大部分學生來不及逃出南京,被鎖在學校里整整八天,所有師生皆被日軍侮辱折磨致死,無一生還。

「最后的 57 字,是以鮮為墨的,已經無法翻譯,應該是作者臨死仍在記錄。」

只聽陳述,我就幾乎已經無法呼吸。

「是我……記錄下了這段歷史?」

「是的。」

擲地有聲。

「而我,就是你的譯者。」

11

「這份金陵稿明顯有殘缺,我傾其一生在尋找稿散佚的部分。

「在金陵子學堂舊址尋找時,我失足墜樓,醒來時便穿越到了這里。

「我想還有十年的時間,哪怕無法阻止戰爭,我至還可以救下你。」

「不。」

不知何時,我已經滿臉是淚,聲音卻從未如此堅定。

「是我們。

「哪怕無法阻止戰爭,我們,至還可以救下們,甚至更多的人。」

我冷靜片刻,回憶道:

「金陵子學堂選址時,我隨我父親去過現場,我記得,學堂的圖書館下有一個地下倉庫,可容納千人。」

棉了然一笑:

「所以,明天你的第一場講演,我已經安排在圖書館禮堂舉行。」

手心的熱量與我的相合,兩顆熱烈的心臟,在歷史的兩端勇敢地跳

「姐姐,你會來嗎?」

12

巨大的講堂里,我被千雙眼睛注視著,走上了講臺。

觀眾中除了學生、教授,還有許多旁聽的民眾。

棉歡迎社會各界人士來旁聽公開的講座,農婦、商賈、歌、舞伶、車夫……來者不拒。

這正是「文學應當走進人間」的辦社宗旨,金陵青年詩社因此又被民間稱為「平民詩社」。

人頭攢的禮堂里,頭接耳的聲音不絕于耳。

是誰啊?也是講師嗎?詩社還從沒請過講師呢。」

「是啊,李老師呢?他不繼續給我們講詩了嗎?我還寫了一首詩歌想給他看看呢!」

竊竊私語中,卻有人直接扯著嗓門吵嚷起來:

「怎麼了個的給我們講課啊?讀過書、留過洋嗎?

不懂現代詩啊?」

「不過倒是好看的,不知道為了這個拋頭面的機會陪了幾個大儒呀?哈哈哈哈!」

有五六個子樣的人帶頭起哄,一邊刻意地掃視著周邊聽眾的反應,一邊得意地向我投來挑釁的眼神。

顯然是人指使,有備而來。

棉想去與他們理論,被我的眼神制止了。

恐怕他們的那位雇主還是不夠了解我,以為一點小嘍啰就能攪我的心神。

李北枳,你的格局也就這麼點了吧?

13

向他們,斷然反問:

「誰說現代詩要留過洋才可創作?」

我的聲音莊重而堅定,在禮堂里激起肅然回音。

「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之文學,無論在什麼時代,民族文學的創作都要從歷史文化中汲取力量。

「我泱泱華夏文化五千年未曾斷代,鐘靈毓秀,博大深。而你卻說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必須依賴西方文學的滋養?

「我想,這樣的自卑不應該在吾輩青年學子的心中扎。」

禮堂的嘈雜聲全然靜止了。

前排的學生和教授們率先向我投來了不一樣的目,許多人正了正子,開始認真地聽我講話。

那伙鬧事的混混,在周圍聽眾嫌惡的目生生啞了火。

我心下慨。

我們子,不知道在時代的巨下,前仆后繼地喊啞了多嚨,才換來一個讓別人認真聆聽的機會。

我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淮河月》的真正的立意。

「在太面前,月華似乎永遠是弱的、晦暗的、順從的。可是黑夜之中,是皎皎月華在為這個城市擎燈。太縱然有力,可以照亮神州大地,月華又何嘗不能做焰火,去點燃時代的火炬?

「我想,我們之中,有許多像我一樣的子,我們長久地生活在黑夜中、束縛中、迫中,圍著太奉獻了自己的一生華,卻常常忘了,在黑夜里,我們自己便是唯一的。」

14

片刻的寂靜之后,有一位學生率先起立,為我鼓掌。

隨后如涓流匯海,偌大的禮堂里,經久而熱烈的掌聲久久不散。

我似是無意地看向那伙鬧事的混混,他們在起立的人群里低著頭,竊竊私語地與旁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商量著什麼。

禮堂剛安靜下來,西裝男子便站了起來。

「玉槿小姐對詩歌很有見地,在下佩服。」他佯裝尊重,看我的眼神卻滿是不屑。

「只是,《淮河月》是金陵子學堂的在職教授李北枳先生的作品,他已經親自解讀過這首詩歌是一首閨怨詩,玉槿小姐久居宅院,恐怕不知道文壇的規矩,擅改他人詩歌又過度解讀,是對原作者的不尊重。」

還沒來得及反駁,已有一些師生替我不平。

最快站起來的是一位青年學者:「這位先生的看法我不同意。」

他的口音很奇怪,似乎不是中國人。

「我是李教授的翻譯助教端木川,平時工作是將他的詩作翻譯日語、法語、英語進行出版。翻譯時我曾就淮河月中的喻請教過李先生,李先生的回答遠沒有玉槿小姐今日講解得令人信服。」

原來是一位日本學者。金陵子學堂的校長本著「兼收并蓄」的辦學宗旨,學校里確實聘請了一些外國教員。

「在我們日本,有學者專門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月亮意象的涵。我認為,正是玉槿小姐將淮河月與火炬進行創新的再創作,才讓這篇詩歌有了靈魂。」

西裝男子嗤笑了一聲:「你只是李教授的助教,一個外國人懂中國文化嗎?要不是李教授讓你打打下手給你口飯吃,你在異國他鄉早混不下去了,又有什麼資格評論他的作品?」

日本學者一時漲紅了臉,急著反駁卻因為語言不通說不出話來。

「這位先生將文壇的門檻抬得真高呀。」我施施然笑了。

「久居宅院的子沒有資格說話,外國助教學者也沒有資格評論,是不是在您看來,在座的學子、民眾,都不配登大雅之堂呢?」

你會雙標,我亦會造勢。文字游戲嘛,誰又不會呢?

禮堂里對西裝男子不滿的聲音立刻嘈雜了起來,西裝男子針對我的優越被我引向了群眾,他便了眾矢之的。

他意識到自己被我三言兩語擺了一道,連禮貌都不想裝了:「我不像你們宅婦,最會逞口舌之快!我只知道,最起碼你要有自己的作品,才有資格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吧?」

我冷笑,緩緩道出:

「《淮河月》就是我的作品。」

15

一語嘩然,眾人議論紛紛。

「真的嗎?那李教授豈不是抄襲?」

「我聽過李教授的專業課

,確實沒有剛剛解讀得那麼到位,不會真的是原作者吧?」

「不是抄襲,而是盜取。」我堂堂正正地說。

「李北枳在《青年學報》發表的數十篇詩歌中,有二十七首是盜取我的作品。」

整個禮堂幾乎沸騰了。

端木川也面驚訝,但很快對我另眼相看。遠遠地,我也到了他細細打量的目

而西裝男子則竹地一笑:「是嗎?」

他似乎就等著我說出這句話。

「鄙人不才,是《青年學報》詩歌專欄的責任編輯,顧風。」

聽到他的份,周遭都安靜了下來。

「李教授創作時常與我流推敲,我可以為他證明。他在我報刊登的每首作品皆是原創。

「尤其是《淮河月》。此詩是今年中秋,淮河燈節當晚,李教授在淮河岸對月所的,詩之時,我就在邊。

「反而是你,玉槿小姐!」

顧風聲音憤慨,當眾指責我:「你為了一己之利不惜污蔑自己丈夫的名譽,恐怕你才是那個盜取他人果實的無恥之徒 !」

16

語罷,一石激起千層浪。

原來,李北枳早就買通了編輯為他做偽證!

怪不得他昨夜沒有來玉宅糾纏我,原來是留了后手。

「天哪!是李教授的妻子!竟然為了出名污蔑丈夫抄襲自己,這不是倒打一耙嗎!」

「真的嗎?可是剛剛解讀得真的很全面,不像是不學無的人。」

「可這人是《青年學報》的編輯呀,專門負責詩歌專欄的!他說的難道還有假?」

「我就知道李教授不會抄襲的,果然是沽名釣譽,誣陷李教授!」

「虧我剛剛還被的演講了,原來是個嘩眾取寵的人,我看這些話都是別人給寫好的吧!」

李北枳本就是一個極善偽裝的偽君子,在師生中極有人緣,大部分人都被他親和偽善的形象先為主了,此時紛紛為他鳴不平。

只有端木川那邊幾位專修現當代文學的學者對顧風的指控存疑,沒有對我出言不遜。

顧風對他引起的十分滿意,似乎還未盡興,指著我繼續罵道:

「今日你這講師之位,恐怕也是你那一手遮天的父親玉山遠幫你從李教授手中奪來的吧!

「李教授與你婚以來,溫良恭讓,紆尊降貴,以你為尊,你卻做出如此有違婦德之事,實在為人不齒!」

我父親的名字一出,臺下對我的聲討更響了,李北枳一下子了被妻家打欺侮的弱勢君子。

我沒有想到他會無恥到堂而皇之地顛倒黑白。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毫無防備,更無法自證清白。

他就是拿準了一個沒有社會基的子,再有才華也斗不過社會的輿論。

在道德的威和輿論的討伐之下,我必輸無疑!

「一派胡言。」

一聲威嚴的斷喝傳來,大門緩緩打開,陳棉攙著一位威嚴端莊的婦人走進了禮堂。

17

是何時溜出去的?我竟沒有發現。

老婦人著一華貴的黑長旗袍,銀發一不茍地挽起,慢慢地走過禮堂。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高貴而優雅的氣質吸引住了。

沒有人注意到,還裹著一雙小腳。

「這首詩是玉槿小姐及笄時揮筆立就的,才是真正的作者。」

老婦人走到我的邊,朝我和藹一笑,我竟覺得十分悉親切。

顧風冷冷掃了一眼老婦人,咄咄人:「你是誰?憑什麼信口開河?口說無憑,你可有證

據?」

剛剛那伙混混氣焰又囂張了起來:「這個詩社真是越來越沒有門檻了,斗大的字不識的老太太都能來。不如趁早解散,別丟文壇的臉了!」

老婦人毫沒有理會他們,示意陳棉替拿出許多花箋和扇面。

這些花箋、扇面都保存完好,但都微微泛黃、發脆,一看就是經年的老件。

上面有許多詩文字跡,竟都是我的手筆!

只是字跡稚,有書、有漢字。

《淮河月》的草稿就在其中的一張花箋上,抬頭是我稚的筆跡——贈蘭姨。

「您……您是……」

蘭姨笑著朝我微微點了點頭,繼而沉聲說道:「這二十七首詩作,皆是玉槿小姐年時期所作,與李先生發表在《青年學報》上的作品一字不差。究竟誰是盜人果實的無恥之徒,還須我明說嗎?嗯?」

顧風被這變故激得愣在當場,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這……這也不能說明什麼,誰知道你是不是造假!」

「放肆!你怎麼敢對姚蘭華先生這麼說話!」

顧風回頭一看,嚇得,磕磕地喊了一聲:「傅……傅總編!您怎麼來了!」

「我再不

來,我們報社就要被你毀了!」傅總編恨鐵不鋼地瞪了顧風一眼,畢恭畢敬地上臺,把蘭姨攙到旁邊的錦凳上。

「姚先生,您回金陵了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呢?我也好派人去接您。」

蘭姨淺淺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臂:「多謝你們《青年學報》替我存著這些私人信件,要不是它們,我的這位小友,恐怕就要蒙冤了。」

傅總編狠狠瞪了顧風一眼,趕對蘭姨賠笑:「姚先生說哪里話,若不是姚先生的資助,我們報社哪里還能留存到今日呢,是我對手下管教不力,讓玉槿小姐蒙冤了,我向玉槿小姐道歉。」

我只是冷聲說道:

「傅總編,此事過后,好好清洗一下報社吧。」

已經水落石出,我也不想為難局外人。

「李北枳,你還要躲到幾時?」

我目灼灼地看向坐在角落里。

那里坐著一個戴著灰帽,死死低著頭的男人。

18

「看吶,那是李北枳,他竟然還有臉來!

「他竟然買通了報社編輯顛倒黑白,誣陷自己的妻子,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他是這樣的人!」

瞬間的輿論顛倒讓李北枳的臉十分彩。

「李北枳,我玉家待你不薄,我父親為你謀了教授的差事,是希你好好做學問,而不是投機取巧、沽名釣譽的。

「這些年我養你、養家的錢不需要你償還了,權當我養了一條反咬人一口的惡狗吧,離婚文件我帶來了,今日你簽字之后我們再無瓜葛。」

我把紙筆扔在地上,整個禮堂的人都看著李北枳。

「他原來還吃人家的飯呢!這還算個男人嗎?」

「不僅無點墨要靠妻家養活,還要抄襲發妻的心,好一個吸螞蝗!」

「今日真是開眼了,見識了這麼吃的冠禽,必須把他開除才行!」

李北枳又窘迫又憤怒,面一陣紅一陣白,遲遲不肯

旁邊的農婦看不下去,狠狠推了他一把:「還不趕去,我們還要聽玉小姐講課呢!」

農婦力氣極大,李北枳被推倒在地,摔落灰帽,出了臉。

「是他!」一位歌似乎認出了他,面憤恨地喊起來:「姐妹們!是中秋那天來我們醉紅樓,喝多了逃賬的酒鬼!」

幾位歌聞言都認出了他,一時市俗俚語雜,罵得彩極了。

有人故意笑得高聲對李北枳說:「李教授,你不是說中秋去淮河邊月了嗎?原來是喝花酒去了?」

李北枳眼看自己名聲盡毀,再也待不住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爬著上臺,撿走了我腳下的紙筆,他匍匐在我腳下簽好離婚文件,不敢看我一眼,之后在眾人的唾罵聲和哄笑聲中落荒而逃。

19

當晚,父親聽我們說著今天李北枳的丑態,痛快地拍案豪飲,花生米都多吃了一碟。

觥籌錯間,我與陳棉對視一眼,雙雙放下了筷子。

隨后,我們將一切和盤托出。

戰爭、未來、日寇、金陵之難……

棉花了許久的時間,說完了未來的中國不長卻跌宕的歲月。

父親和蘭姨沉默了許久。

晚上并不寧靜,窗外風起云涌,有大雨來之勢。

棉對我咧一笑,卻無法掩飾心里的張。

父親一向不語怪力神,我也不能保證他的反應會如何。

一支煙燃盡,父親才緩緩開口:

棉小姐,謝謝你告訴我。

「其實我早就知道,戰爭無法避免。與其說是戰爭,不如說是侵略和踐踏。這幾年我去了黎和上海,見了許多令人寒心的事。弱國在他人眼里本就是魚,即使真的有屠殺,恐怕也不會有人替我們說話。

「但我沒想到,我們會贏。」

煙灰抖落,父親抬眼看向我們,眼中竟有淚

「或者說,我不敢想。

「在黎,我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分食我們國土,連抗爭的資格都沒有。

「我沒有想到,我們還能有未來。」

父親的聲音蒼老了許多,這些年我被婚姻困住,竟沒有發現在政權間周旋的父親已經盡顯疲態,如今他卻有種如釋重負的坦然。

而一直沉默的蘭姨,此時抬頭棉,小心翼翼地問:

「孩子,你說,在未來的中國,子也可以讀書習字,可以從政從商,可以保家衛國,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是嗎?」

沒有辦法站起來,今天為了替我執言站立太久,一雙被裹了半輩子的小腳已經不堪重負。

棉握蒼老的手,堅定地回答:

「是的,我們還在努力地,爭取更多的自由。」

這位歷經半生滄桑的老人,如孩一般噙著淚水,喃喃地笑了:

「好啊,真好。」

20

當夜,父親召集了數位生死之,玉宅書房的燈,亮了一夜。

第二日,金陵和平商會宣布立。

父親與蘭姨率先投了大量私產,以戰局急和國防之必要為理由,號召商界共同籌集加固金陵布防的資金,并在金陵城各地蔽地著手修建庇護所,加固防空

與此同時,《青年報社》以收賄賂、誹謗他人為由辭退了顧風,并撤下了李北枳所有的發表作品,在我與李北枳的離婚公告旁邊,同時刊登了李北枳盜取我詩作的公告。

金陵子學堂也很快以其行事不端、學不端為由辭退了他,讓端木川代替了他的職位。

再沒有一所學校愿意聘請李北枳,他了文壇的過街老鼠。

而我則經過金陵子學堂和教育部的考核,為了金陵青年詩社的常駐講師。

棉幫我一起整理了所有詩稿,我的個人詩集在次年出版。

端木川了玉宅的常客,他主幫我把詩集譯了日文、英文,在大洋彼岸出版。

他將出版的第一本日文詩寄給了我,扉頁夾著一朵玫瑰花。

我并非看不出他與我對視時算不上清白的眼神。

但對他的主接近,我有些本能地排斥。

他每每旁聽我們沙龍,都表現得無可挑剔,現出一個學者謙遜有禮,進退有度的風貌,我漸漸便不再因為他的國籍而對他抱有敵意。

只是,最多只能將他看作朋友。

我們每周在圖書館定期舉行文學沙龍、掃盲夜課,鼓勵各行各業的執筆創作,越來越多的學生、作家加其中,佳作頻出。

這期間,我們定時組織社員在社論、新聞、街頭小報中滲關于國際局勢的討論,邀請政要、民主志士在街頭巷尾開設演講,晦地疏導民眾暫離金陵。

三年之后,《青年學報》評論金陵青年詩社「幾乎已經為文化運中,民主與平等的一面旗幟」。

此時,金陵的民眾也已經撤離了三

金陵和平商會在五年時間里擴大了江浙聯合商會,帶了江浙多地的戰前布防籌建項目。父親將圖書館地下室的重新修繕由我和陳棉親手安排,并未張揚。

完工那日,我看見鬢生白發的李北枳坐在校長室門口,西裝已經襤褸,卻還不肯去,著校長室的門,口口聲聲說著被誣陷冤枉的話。

正在筑水泥的師傅也不知是不是沒注意,一盆墻灰撒了出去,兜頭倒了他一臉的灰。

他灰頭土臉地遠遠看見了我們,只能倉皇逃去。

我和棉看著他小丑般的背影放聲大笑,笑著笑著,我卻已經淚了臉頰。

21

晚上,棉悄悄買了酒,帶我爬上了學校的屋頂。

這里可以看到整個金陵,秦淮曲水,十里煙花,星星蓋著我們,遙遠而明亮。

棉教我對著夜空大聲痛罵李北枳,夜風把的聲音吹得好遠,于是我也站了起來,放聲痛罵,把我那些為了不值得的人而蹉跎的歲月通通散進風里,直罵到我把眼淚也流了個干凈。

罵累了,我靠在的肩頭,一起吹著晚風。

距離我遇到已經過了好幾個年頭了,金陵建起了十余個避難所,而我也已經從「李夫人」變了「玉教授」。

我對說:

「謝謝你回來救我。

「謝謝你回來救我們。」

一向話多的陳棉卻沒有回答。

我便問:「那日你對我父親和蘭姨坦白份,就不怕他們不相信你的話嗎?」

著星空,傲然一笑:「姚蘭華士,祖籍南京。歷史上第一位主離婚的小腳人,出走他鄉后從繡娘一步一步為蘇繡名商,1927 年回到南京投解放運

「玉山遠先生,民主戰士,祖籍南京,曾任清吏部侍郎,后參加革命,任國會議員、金陵和平商會創始人之一,南京救亡圖存運領袖之一。

「這兩位可是我們教科書上的人,要考論述題的!」

短短的幾句話,卻讓我幡然發現,和藹溫的蘭姨,寵溺可親的父親其實擁有著如此波瀾壯闊的生平啊。

「哪怕沒有我,他們也會殊途同歸。

「救你們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是無數個像你們一樣,毫不猶豫地選擇『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人,帶著中國走向了必勝的結局。

「所以,是我要謝謝你們才對。」

而陳棉眺著這片溫繁華的土地,輕輕說:

「我們的山河那麼,謝謝你們無數次拼命守護它」

這是 1935 年的一個普通的夏夜,淮河燈火萬里,安然溫

而此時,在長江之北,正如陳棉所說的,華北淪陷了。

22

三七年的冬天來得很早, 我干脆宿在了學校,每天為商會與詩社的事務忙碌。

我還記得那天天氣難得晴朗,離大雪還有兩天。

棉將我從文件堆里拉出來,拽我去了金陵最繁華的十里秦淮。

接近年關,已經有舞館飯莊起了對聯年畫,煙花燈火,琴笛悠揚。

我們在朱雀街買了酒,去夫子廟看燈,逛遍了桃葉渡的酒家,在秦淮河畫舫上聽笛時,不知哪家的歌悠悠揚揚地唱著曲,婉轉的姑蘇語唱得夜晚都了。

棉聽不懂淮揚曲,醉醉地問我們在唱什麼。

我笑著看向夜空,我說,們在唱月亮呢。

當晚,秦淮夜曲還沒來得及消散去。

一聲警報撕碎長夜,金陵破城了。

23

一座城市轟然毀滅,原來只需要這麼短的時間。

我們多年的準備,在無殘酷的炮火面前似乎都了笑談。

我和陳棉在街上與炮火爭分奪秒,將學校附近盡量多的民眾送進避難所,橫飛的彈片刺穿了這座城市,街道、商鋪全部在瞬間灰飛煙滅。

棉抓著一個短發學生的手往圖書館的方向拖拽,那個學生卻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要回家救的孤母和弟。

我們沒能攔住

我回頭的一瞬間,那個向親人飛奔而去的孩已經被炸彈和烈火撕碎片。

就在那未散去的硝煙中,我看見了不遠的街尾,玉家的百年老宅在炮火中沉重地倒塌了。

流彈橫飛,陳棉抓起我的手在戰火中穿梭,骨頭堅,脈搏跳得飛快,沒有了一的樣子,臉上被飛石劃傷了好幾,回到地下室時,我才癱坐在了地上。

許多人扶住了我,陳棉以為我了傷,忙來查看。

我看到地下室里起碼有幾百人劫后余生,心臟的這才回流,帶著一種痛徹心扉的痛苦涌心臟,流向四肢百骸。

棉……父親和玉宅……沒了……」

24

晚上,所有人蜷在一起,沉默地流著淚。

很多人因為恐懼和親人的離散而被擊潰了心理防線。

地下室里可以清晰地聽見外面的炮火和嘶喊的聲音,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

我們不知道地面上的屠刀揮向了誰的父母或姊妹。

所有人都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的這片土地被凌遲。

我好像花了十年的時間驗證了一個悲劇:

在時代的巨下,人為原來是如此渺小、如此無力的。

我靠著墻角,陳棉給我端來了水糧,但我一口也吃不下,只是癡癡地

棉,你能跟我說說,未來是什麼樣的嗎?」

棉的眼睛像被點亮了,直起子來,告訴了我許多事。

許多我從未聽過,從不敢想的事。

經濟騰飛、國際都市、繁華開放,神舟蛟龍……

越說越是神采飛揚、目炯炯,像一位勝利的預言家。

「那,他們道歉了嗎?」

棉眼里的熄滅了。

再抬頭時,剛剛盡量忍著的眼淚已經藏不住了。

「阿槿姐姐,你知道嗎,我們的歷史書上寫到的南京大屠殺只有三行字。」

這三行字,能概括一代人的淚離別、生死折磨、國仇家恨嗎?

「有人幸存了下來,卻逐漸老去;有人一生揭真相,卻被迫害致死。

「你的這份稿,恐怕是當時僥幸逃過損毀的、留存最完整的證據。

「所以阿槿姐姐,我們的相遇并非偶然,穿越到這里來的第一刻我就在尋找你。

「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我趕不上。

「我怕我沒能救下你,我更怕我又把真相弄丟了。」

棉終于放聲哭了出來,像是吐出了一口沉積多年的淤

這次換我把護在懷里,輕輕拍打。

「不要怕,棉。

「文字是不會死的。」

我不知道多人的生命會在今天、明天消殞。

棉說,整個金陵,最后只存活下來 85 人。

那麼,等到這些人也已不在,還有誰為今天這片破碎的土地祭奠?

唯有文字。

唯有文字!

文字是不會死的,只要有人傳誦,有人閱讀,有人瀏覽,有人接過筆桿,真相就永遠不會消失。

「不能做挽瀾人,我們就來做記錄者。」

25

我把地下室廢報紙的邊緣裁下來,將親眼所見的每一件事、每一滴都用書記錄了下來。

棉說許多文字記錄,在保存的過程中被惡意損毀,那麼我就選擇最安全的文保存真相。

后來,許多學生圍了過來,他們默契地傳遞著上找到的僅有的幾支鋼筆,在布片上、破爛的擺上沉默地書寫,寫完后紅著眼睛,又沉默地遞給我。

再后來,更多的人圍了過來。失去孩子的農婦、失去寡母的船工、失去姊妹的歌……他們許多人不識字,只能跟我們比劃著、口述著自己的孩子年方 5 歲、母親含辛茹苦、姊妹契若金蘭……

所有的所有,都化作了悲切的淚水、淋漓的鮮

唯有那個失去姊妹的歌沒有哭。

的姊妹是一起倌兒的結拜金蘭,在敵寇掠人時拖住了那兩個高壯的士兵,將死死護在后,自己卻被拖進了他們的軍車。

傲然地笑著說,的姊妹是館子里最好的琵琶

的眸子亮徹黑夜,著我的眼神純如月華。

「玉小姐,我的姊妹很喜歡你的詩歌。

每次都來聽你們的詩會。

最喜歡你的《淮河月》,你知道嗎,你的詩歌配上琵琶曲唱出來是很好聽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斷弦的琵琶唱出了我的詩歌。

的聲音很輕,極婉轉地在沉悶的空間里流淌。

像月落在土地上。

照亮了殘酷的夜晚。

26

持續了很久。

這段時間里,許多人撐不住跑了出去,有人想最后去看看家園,有人對親人的命運不死心,有人只想出去氣。

每回來一個,我的記錄就多出幾行。

但大多數人沒有再回來過。

我和陳流守在那塊活板的下面,警惕著外面的聲音。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到炮火、殺戮的靜了。

所以,當陳棉說「有腳步聲」的時候,我的神經飛快地繃了。

我慢慢挪到陳邊,將耳朵近活板,小心地不發出一點聲響。

幾乎是一瞬間,我聽到了李北枳諂的聲音。

「圖書館那里……犒勞各位軍爺……各位軍爺不會失的……很多!對!很多學生!」

我一瞬間冰涼。

魯的外語流、大笑,錚錚軍靴踏地的聲音一秒一秒地近。

每一步都踩在我們脆弱到極限的神經末梢上。

踢、踏、踢、踏……

這塊供一人進出的活板被在一個書柜的下面。

書柜離軍只有一步之遙。

軍靴的腳步聲停下了。

我聽到一個紳士的聲音加了日語的流。

這個聲音很悉。

是端木川。

27

暴地翻遍了所有的空書柜,并沒有找到人。

但他們似乎不愿離開。

因為李北枳堅持說聽到了子的聲音。

端木川聲音平靜地說了幾句話。

隨即一聲槍響,擊穿了李北枳的一聲慘

所有人的神經都震了一下。

地下室里死一般的安靜,每個人都捂住了

過了許久,有人叩了三下木板。

接著是端木川一如既往的冷靜聲音:

「玉小姐,已經安全了。」

他毫無波瀾地說:

「李北枳已經被我殺了。」

28

端木川告訴我,他對軍說李北枳在撒謊,他只是為了茍且生戲弄你們,伺機逃走而已。

端木川神平靜地手上的火藥味,被他的子彈穿心臟的李北枳就橫在旁邊。

「玉小姐,中國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對你來說都不太安全,跟我回日本吧。」

他優雅地將手帕鋪在手心,朝我出了手。

好像完全沒有看見我后那麼多,被他的族類到家破人亡的人。

「以你的才學和麗,做我的太太也不會遭到太多非議的。

「玉小姐穿和服一定比旗袍更麗。」

他眼中的欣賞此時毫不掩飾地流了出來,如同打量一朵中意許久的玫瑰。

我在荒唐至極之余,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平日里他再溫文爾雅,我都始終對他本能地疏離。

一個心無慈悲的人,他的禮貌謙遜,只是掩蓋腹心腸的面

我也終于知道為什麼百年之后我們也等不到一個道歉。

山川異域,其心云泥。

29

我假作欣喜,同意了端木川的要求。

條件是讓他用人脈幫我把幸存的學生送上離開金陵的火車。

他答應得很爽快,說一個月后即可啟程。

這一個月里,他帶我頻繁出許多高級場所,幫我購置了許多珠寶華裳,我照單全收。

表面上,我儼然已經了依附著他的麗凌霄花。

一個月后,我去車站為學生送別。

火車慢慢啟,學生還在火車上依依不舍地抓著我的手,我不得不小跑了幾步。

如果此時站在站臺上的端木

川能發現我今日沒有穿平日常穿的高跟皮鞋,或許還有機會阻攔我。

但下一秒,我已經在火車加速的前一刻上了火車,沒在學生之中。

這輛火車開往西南,目的地是昆明。

這是陳棉為我們指明的退路。

自己去了陜北,說那里有中國的出路。

棉走時,送了我一首詩。

我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離金陵越來越遠,才打開看:

【坐忘一樹無青地,疑是霜林葉盡紅。

【愿為飛絮天下,不道邊風朔雪寒。

【紙間是一朵木棉花的殘瓣。】

30

昆明的雨和金陵很不一樣。

金陵的雨總是溫地,不期而遇地與淮河相擁。

但昆明的雨擲地有聲,響亮地打在聯大校舍簡陋的屋檐上,又執著地淋進窗戶,把學生們的課本打

這時候,我就干脆帶著學生們去躲警報的防空講詩歌。

雨后,窗臺上、晾桿下邊,場邊上的土里都會長出各種各樣的菌子。

賣楊梅的苗族小姑娘最喜歡在雨后路過聯大,們清亮的嗓子,比教室里的讀書聲還要響亮。

五年過去了,金陵好像變了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噩夢。

只有在夜晚,我在辦公室一字一字地用漢字譯出地下室,我記錄下的那份事實的時候,我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起,在那個昏暗的地下室,一筆一劃,銘心刻骨的疼痛。

那天防空警報響的時候,我收拾著未寫完的書稿,還來不及出門檻。

昆明的警報很頻繁,我已經見怪不怪。

所以當炸彈在不遠轟響的時候,我眩暈了片刻,才知道這次的警報之急迫。

意識模糊之間,有一雙手拽住了我往外跑,骨頭堅,脈搏跳得飛快。

「姐姐!」

31

棉黑了許多。

白皙的皮了小麥的,眼睛還是那麼亮。

在擁的防空里,握著我的雙手。

手指糙得像一塊樹皮,似在我的掌心刻畫著這幾年來,這個孩經歷的風刀霜劍。

我將懷里死死保護的文稿拿出來給看。

棉,很快就能完稿了。」

晦暗中,陳棉一張一張地翻閱我的文字。

的臉藏在膝蓋后面,眼睛紅了就飛快地埋頭,再抬頭時,膝頭的棉布軍上就有了淚漬。

「姐姐,再堅持一會兒,我們馬上就能打贏了。」

的話我深信不疑。

不僅因為是時間穿越者。

事實上,我邊的所有同胞,哪怕沒有人告知,沒有人預言,也都對我們的勝利深信不疑。

32

棉的隊伍沒有待多久。

說在華北戰場我們已經開始反攻,必須一鼓作氣。

們這次來,是要將西南聯大的部分地下黨員接走,完通訊的建設。

「延安就要立自己的廣播電臺了!」

走的時候是一個清晨,我正在上課。

講的是詩歌中的黎明意象。

我的目離開課本,過窗戶,看見許多年輕的孩子在們的隊伍后面,一起奔著初離開了聯大。

最后那個孩梳著高高的馬尾,發在晨亮,像極了和我初見那天的陳棉。

棉將擬建的電臺名字寫在紙上,放在了我的辦公桌前:

延安新華廣播電臺。

紙張的背后,是留給我的一封手書:

【阿槿姐姐,抗戰勝利指日可待,

【如果我死在疆場,膏野草。

【萬堅守真相,向世界揭屠殺者的罪行。

【等你回到金陵,看見淮河川流不息,重回繁華,那便是我來見你了。】

33

自從延安的廣播覆蓋到西南之后,聯大廣播室每天都會播放前線的消息。

棉的聲音在廣播里,聽起來更加昂揚一些。

我很高興,在相持的過程中,我們的捷報越來越多。

更高興的是聽見棉的聲音,那是在向我報平安。

34

那一日,我還記得,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無風無云,一切平靜。

電臺因為敵軍襲,停播了五日,在那天終于恢復了。

那一日我軍大捷,華北復。

通訊員換了人,不是陳棉。

我平靜地聽完了捷報。

走出廣播室時,很好。

許多師生聽到了電臺的消息,在開滿黃花的沙泥小路上奔跑、歡呼。

曬在場草垛上的枕頭都是溫暖的味道。

那一晚,我夢了一夜的淮河月

35

棉犧牲的電報和書是一個小戰士送來的。

他有些無措又很直白地對我說:「陳棉同志是個好同志。」

又對我說:「的檔案里,只寫了你一個親人,你是的姐姐,對嗎?」

我點點頭,說,對。

小戰士走了, 他的手里還有許多電報要送。

我打開電報,那封小小的書就藏在里面。

說,

抗戰必勝,盛世不遠。

我在新中國等你。

36

戰爭勝利的那天, 我竟覺得有些不真實。

聯大遷回了北平, 又了國立京華大學。

我果真看到了天安門紛飛的白鴿,比我在昏暗仄的地下室里想象的要壯闊百倍。

再后來, 羅布泊震天地的蘑菇云, 面向世界的開放港口、問天海的神舟蛟龍……陳棉說的樁樁件件,果真都被我親眼見證了。

《金陵稿》稿的那一天, 我聯系了許多家出版社。

沒有一家退稿,但只有三家出版社立刻聯系我。

不久, 三家出版社與我對接的責任編輯都因為各種原因被裁員了。

其中一家甚至裁至了主編。

而這位主編, 將此事編輯文, 憤然發布在網上, 引起了軒然大波。

突然之間, 許多人聯系到我,愿意為我提供各式各樣的渠道和幫助。

三天后, 我遭遇車禍,腳踝骨折。

住院期間,我的鄰居替我報案, 說我的家中遭到了竊。

沒有任何財產損失,小似乎只是在找什麼東西。

我很慶幸。

出車禍那天,我其實將稿件帶去了京華大學。

京華大學的校長之前私訪我家,請我到學校會面。

由全校全高層, 正式向我提出全權負責《金陵稿》的出版和發布。

我同意了。

37

《金陵稿》發布會在京華大學大會堂舉行。

向世界全程轉播。

許多國家的主流也到場了。

我將廢報紙片、布片構的原稿拍攝照片,印在書本正文的前面,上面的跡還清晰可見,在歷史的震撼中,所有人都噤聲了。

是的, 這就是我們親經歷的,歷史的真相。

到我的眼眶里,很緩慢地流下兩行淚。

像是耗費了幾十年, 我才敢讓它流下來。

我將此書撰寫、出版的過程毫無保留地向來自全世界的講述了下來。

在書的序言中,我寫下了這本書所有參與者的姓名。

共 345 人, 現幸存 32 人。

他們全都來到了現場。

我看著他們,骨頭像是松開了一力。

我好像應該對誰說一聲,我完了。

但是環顧四周, 卻全是陌生的臉。

突然, 鎂燈打在了我的臉上,我一陣恍惚。

原來是主持人邀請京華大學的優秀學生代表向我獻花。

這是彩排里沒有的環節,大概是剛剛才加上的吧。

獻花的是一個年輕的學生。

清清爽爽的學生裝,頭發微卷, 扎高高的馬尾, 抱著一束鮮花,站在燈里朝我歪頭一笑。

然后,一步一步向我走來,仿佛越了無數歲月, 把鮮花放進我的懷里,與我擁抱。

我聽到在我的耳側說:

「姐姐。」

「這盛世,如你所見。」

(完)

作者署名:春日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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