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第 1 節 歸去來

和親那天,我的夫君抱恙,是他的皇弟代他與我的大禮。

北周說他們有這樣的習俗,讓我不必介懷。

然而,那天風吹落了我的蓋頭,我看見了那小王爺冷厲的眼。

他們說他極其厭惡我的母國,反對和親,甚至曾打算半途截殺來和親的我。

可后來,那小王爺卻將我堵在房中,目沉沉:「我接管了皇兄的一切,包括你。」

1.

我實在是不愿再見到蕭元昭,可又不得不見。

皇后在皇家圍場舉行了一場踏春會,作為太子妃,我也得去。

三月的天,杏花疏影,楊柳新晴。

蕭元昭利落地從馬背上跳下,他背著長弓,烏發用銀扣高束著,眉眼中是清冷的年氣。

他來向皇后請安,問道:「太子殿下怎麼沒來陪著母后?」

皇后笑著回他:「太子有公務在,有太子妃陪著本宮就夠了。」

「哦。」他應了一聲,然后目掃向我。

我雖告知自己要坦然,可與他目相對時,還是忍不住躲了一下。

就如同大婚那天,我瞧見他時,也是這樣躲的。

2.

那天元修突發惡疾,昏迷不醒,北周便讓還未婚配的蕭元昭代元修與我禮。

我本是不愿的,在我們東吳,與誰拜天地便是與誰結為夫妻。

元修曾在我們東吳為質子,我與他年時便相識相知,他溫和淡雅,待我極好,我只想嫁給他。

可北周不讓步,他們說日子定了便不能改,且北周有代婚的習俗,更何況還隔著蓋頭。

如今北周強盛,東吳式微,我又擔心元修的病,只能應允,想要快快完了這禮,好去見他。

誰知夫妻對拜時,四下起了風,風掀開我的蓋頭,我猝不及防地對上蕭元昭的眼睛。

的他,手上端著代表元修太子份的玉契,眼神冷厲,極其不愿。

后來我聽說,他一向厭惡東吳,極力反對和親,更曾想要前去截殺來和親的我。

他的志向是帶著北周鐵騎踏平東吳,讓整個東吳匍匐在他腳下。

而不是代他病弱的兄長,與我這個東吳公主行大婚之禮,還要背著我穿過那長長的宮廊進房。

我記得那天他的繃得很,脖間的青筋都因生氣而出,心臟也跳得極快,腔都在震

最后終于到了房,他幾乎是一下子將我扔在床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元修開解我:「嘉,元昭還是孩子,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枕在元修的膝上,委屈地嘟囔:「誰家的孩子會高八尺、攻城略地?而且他只比我小兩歲。」

這年我十九,蕭元昭十七,他實在是稱不上孩子。

元修不說話,只著我的臉溫地笑。

我喜歡他笑,漸漸又開心起來。

初春的風吹著廊下的我們,風中有玉蘭的清香,我希我們能這樣一輩子。

3.

蕭元昭在我邊不遠坐下,立刻有世家子弟前去拜見。

聽說他的母族最近風頭正盛,快要蓋過皇后家族的人。

們在頭接耳,雖然聽不見們在說什麼,但從們時不時看向我和蕭元昭的眼神,我也知道是在議論我和他。

是啊,怎麼可能不被議論。

就算北周有代婚的習俗,這種事在北周也并不常見。

我如坐針氈,我想回去和元修在一起。

可元修說這是我做太子妃后的第一次探春會,讓我務必陪著皇后,否則會落人口舌。

元修還病著,今早我離開的時候,他正在熱癥中,而且剛才皇后還對蕭元昭撒了謊,這讓我有些擔心。

正巧五公主和幾位貴地來邀我騎馬,我立刻答應。

雖然我和們還沒那麼悉,但總比坐在這里被人議論好。

我們騎著馬漸漸走進樹林深,林中景不勝收,花一山春

五公主們下了馬,在溪水中找漂亮的鵝卵石,我也想給元修帶一些花草回去。

他病得太久,我想讓他看看外面的風景。

待我摘了一大捧花草后,起發現五公主們已經走了,連我的馬也一起不見了。

們那樣熱鬧的人,卻走得這樣悄無聲息,我意識到們約我騎馬是別有用心。

在北周,除了元修,沒有誰會真的喜歡我這個東吳公主。

畢竟我們東吳,曾經也是他們的噩夢。

可我也不怕,我一向有記路的習慣。

我將擺系高,憑著記憶快步往回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后有異響傳來,回頭看去,幾只林鳥撲打著翅膀飛向天空。

有鳥被驚飛就證明附近有人或野,我甚至還聞到空氣中有腥的味道,于是立刻向前奔跑。

荊棘劃破我的,扯散我的發,后馬蹄聲響起,有人追上來了。

這荒郊野嶺,人比野更恐怖。

我跑得飛快,我絕不能死在這里。

我還有弟要保護,我還想再見見我那留在東吳的眼盲母妃和不到七歲的小妹。

我還想,和元修長長久久。

可我被樹絆倒在地,疼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

有馬蹄落在我眼前,我抬頭去,是蕭元昭。

里咬著一片樹葉,單手握著長弓,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地看著我。

原來是他追著我,他的鞋子上還沾染著,顯然剛才是他在獵殺。

想到他對我的厭惡,若他在這里殺了我,輕而易舉。

他的目落在我的腳上。

我低頭看去,因剛才那一摔,我的鞋子掉了,羅了半截,出一截白皙的小

我迅速將腳子里。

他催著馬圍著我轉了一圈,冷嘲道:「果然是沒什麼腦子,逃命還不舍得扔了手里的草。」

我這才發現手里還握著要送給元修的花。

我以為下一刻他就會取我命,他卻調轉馬頭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我怔了怔,隨即從地上爬起來,跟在他后不遠

徐徐的山風里,我們一前一后,他未回頭,我也沒丟掉手中的花。

4.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停了下來。

我聽見前面有五公主的聲音傳來:「怕什麼,天塌下來本公主頂著,東吳竟敢送一個假的公主來,死了也是給他們提個醒。」

果然,們是故意丟下我。

而我并不是假公主,只是我父王離世了,沒人再能護著我。

這次和親,我的弟也一同前來做質子,我們姐弟都是被東吳拋棄的人。

「可是太子殿下護著太子妃。」是另一位貴的聲音。

五公主不屑:「那又如何?太子不好,又能護到幾時?若是太子薨了,要麼殉葬,要麼再被賜給別的男人。你們不會以為將來真的能做我北周皇后吧?」

我聽著的話語,意識到元修的境也很艱難。

他貴為太子,卻被自己的妹妹妄議生死。

「若真到那時,會被賜給小王爺嗎?」那貴又問道。

五公主回道:「怎麼可能,元昭最討厭東吳子了。」

「那便好,小王爺只能是我們的。」

也有人擔心:「可生得模樣那樣好,比我們都要好,很難讓男子不心吧?而且還和小王爺行了禮。」

五公主有些生氣:「你怎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走了,走了。」

們很快騎馬走遠了,我和蕭元昭還在原地。

他回過頭看著我,我下意識地后退。

他打馬離開,離開前留下一聲冷嘲:「你別自作多。」

我才不會。

我和蕭元昭一前一后分別回到踏春宴上,五公主正在向皇后哭訴和我走散了,見到我回來,愣了愣。

我沒有揭發,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

蕭元昭也沒說出真相,他的手指一下下地勾玩著弓弦,平靜得像是什麼都沒瞧見過。

5

回宮時,皇后邀我同坐一馬車。

車上,看著我的小腹:「可有靜了?」

我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我也想和元修快點有個孩子,可是親的這半年來,元修一直不怎麼好,我們連圓房都還未曾,又怎麼會有孩子。

皇后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太子妃,孩子不一定要是太子的,只要你能懷上,是誰的并不重要。」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敢相信地看向這個面慈如菩薩的子:「太子他是您的親兒子,為何您……」

皇后神毫無波瀾:「你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不是嗎?」

握著手里的花,我知道皇后話的意思。

元修弱,蕭元昭母族又日漸強大,如果元修再沒有子嗣支撐,北周皇帝很可能會被挑唆得廢了元修改立蕭元昭。

若是我有了孩子,就可以為皇后的族人爭取時間再扶持一個太子。

果然,他們不元修。

是啊,當然不,否則當年怎麼舍得將小小的元修送到我們東吳為質,吃不飽,穿不暖,落下一病痛。

因為不,所以可以平靜地對我說出這樣荒誕的要求。

皇后見我不說話,握住我冰涼的手:「若是你能做到,本宮保證將來會讓你和你弟弟活著回東吳。」

我用力回手,正道:「母后,恕兒臣不能答應,兒臣先告退了。」

隨即我推門跳下,回到我的馬車里。

思緒煩悶間,我掀開車簾氣,正好見到蕭元昭和幾位世家公子貴騎馬前來,其中還有之前同五公主說話的貴

看著蕭元昭的眼神滿是欣喜,想來是傾心蕭元昭的。

其他人則討好地同蕭元昭說著話,蕭元昭卻答不理。

他也瞧見了我,我立刻放下車簾,卻還是能聽見他們的話語傳來:

「我方才看到太子妃回來時都破了,你們說不會被人那什麼了吧?」

「是麼?我雖沒瞧見,不過失蹤了一個多時辰,可以發生很多事的。」

「沒錯,荒山野嶺,又有幾分姿,別說是人了,就是走怕是也會……」

有人哄笑起來。

原來雖我回去時極其小心,卻還是被人瞧見了。

他們明知我就在馬車里,卻這樣肆無忌憚地非議,顯然是未將我放在眼里。

自證只會讓自己更被,倒不如把他們懼怕之人拖下水。

于是我又掀開簾子,看見蕭元昭神依舊冰冷。

我笑問他:「寧王殿下,今日樹林之中我丟了一玉簪,殿下可有瞧見?」

那些人愣了愣,立刻不笑了,都小心翼翼地看向蕭元昭。

蕭元昭則冷冷地看著我,若是他眼中有刀,我怕是已經被扎了。

「若是沒見就算了,不過還是要謝謝殿下今日引路之恩。」說完我微微頷首致謝,然后放下車簾,不再看他們的神

現在,到他們苦惱了。

蕭元昭必定不愿和我有這樣的傳聞,他定會讓這些人保守

后來,果然一路清凈。

6.

回到東宮,我先梳洗一番,然后才去見了元修。

我怕吵著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寢殿,原以為他在臥床休息,卻看見他正披著衫與一陌生男子說著什麼。

他們的聲音很小,而且那男子很警覺,很快就發現了我。

元修讓那男子先下去,然后笑著對我招了招手:「怎麼回來了也不說一聲?」

我將花放在他手里:「怕吵著你休息,給,送你春天。」

元修聞了聞花香:「真好,春天的氣息。」

「方才那人是誰啊?怎麼以前沒見過?」我問他。

他溫地回我:「是禮部的一名員,來問些事,你今日過得如何?」

我抱住他的腰,將臉著他的膛:「很好啊,騎了馬,看了花,還喝了一點小酒。」

「還有其他的事嗎?」

「有啊,還摔了一跤,不過沒傷。」我沒有說出今天被五公主陷害的事,也沒有將皇后的話告訴他,我不想他擔心。

雖然我今天把和蕭元昭在一起的事告訴了那幾個公子貴,但我并不擔心他們會傳出去。

他們都懼怕蕭元昭,而蕭元昭不想和我扯上半分關系,自然也不會讓他們說。

元修安靜地看著我,長長的睫在他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影。

我怕被他看穿,于是在他上輕啄了一下。

往常與他嬉鬧的時候,他都會寵溺地讓我別鬧,怕把病氣過給我。

可現在,他卻綿綿地吻了下來,讓我幾乎不能呼吸。

最后還是我推開他:「別,你還在生病呢。」

他這才放開我,著我的臉,聲音繾綣:「嘉,你要一直在我邊。」

我點了點頭:「我當然會一直在你邊,我們說好了要一輩子的。」

然后我又想了想:[元修,要不你不做太子,我不做太子妃了,我們找一安靜的地方過日子吧?]

7.

元修自然沒辦法和我走。

他不是我一個人的元修,他是北周的太子,是皇后的兒子,是他母族的棋子……

而且他還不好,不能同我跋山涉水,風餐宿。

所以他只能回答我:[嘉,給我些時間,我們會好起來的。]

于是他變得很忙碌,好一些便立刻去上朝。

而我也不能閑著,皇后要舉行勤農禮,我也要一起前去。

蕭元昭也在,他是陪他的母妃容貴妃來的。

聽說容貴妃正在為他說親,瞧中了鎮遠將軍府上的千金林嬋。

四年前,元修的外祖父和林嬋的父親帶兵大破我東吳,迫使我皇叔送回元修,并將云澤十三城割讓給了北周,又送去無數金銀才平息戰

所以容貴妃想和林家結為親家,建同盟。

而隨父守邊疆的林嬋近日剛回來,今日也會來這勤農禮。

我很快也見到了,雖是世家小姐的金貴打扮,卻也掩不住那將門之的英氣。

來向我請安,面上還算恭敬。

但祭禮之后,我巧聽見對蕭元昭說:「是咱們打回來的戰利品,看著還行,我聽說是你與行的大禮?」

蕭元昭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林嬋笑了笑:「還好不是嫁給你,否則就弱弱的模樣,在你手里怕要

幾層皮。」

蕭元昭皺了皺眉:「我有那麼可怕嗎?」

林嬋回道:「你去年可是把然來的細作一寸寸敲碎了骨頭,可不是讓人害怕。」

蕭元昭道:「又不是細作。」

林嬋怔了一下,才道:「你怎知不是?從古至今,有幾個和親的子是真心嫁敵國的?」

蕭元昭折斷一旁的花枝:「若是,我也會敲碎的骨頭。」

林嬋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是你,要我說,得敲碎了骨頭再砍下頭顱,送回東吳去。」

我緩緩退離,他們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8.

祭禮之后,天上下起了暴雨,我們不得不留在禮宮夜宿,第二日再返程。

然而就這一停留,我們遭了刺客。

刺客是然人,是沖著容貴妃和蕭元昭來的。前年北周大破然,容家功不可沒。

只是這些然人不是宮中軍的對手,死的死傷的傷,只有一兩個人逃走。

我聽到靜后立刻讓宮關好門窗,以防刺客躲進來。

們手忙腳地去做,但還是慢了一步,一個高大的然人闖了進來,徑直沖向我,挾持了我。

冰冷鋒利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心中雖然害怕,但還是極力鎮定地對他說:「你挾持我是沒有用的,你還是快逃吧。」

那人冷笑一聲:「你可是太子妃。」

我回道:「我的確是太子妃,但你難道不知我是東吳送來和親的麼?」

和親之人,不會有什麼價值。

那人臉難看起來,可現在他就算想走也來不及了,蕭元昭已經帶著軍將這里圍住。

若是換了別人,也許我還有活路。

可來的是蕭元昭,我必死無疑。

林嬋也跟在他的后,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這個「戰利品」。

我不怕死,我只是憾,憾不能見一見元修,不能再見母妃和弟弟小妹。

「放我走,否則我殺了陪葬。」然人的劍割破了我的皮順著我的脖頸流下。

蕭元昭冷笑道:「放了,本王還能給你留個全尸。」

他這樣說,真是生怕我死得太慢啊。

果然然人的劍又深一分,大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帶著這人去西天極樂,也不枉……」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有溫熱的如雨般噴灑在我的臉上上。

我回頭看去,然人的脖子被切開半邊,他捂著傷口,踉蹌地向地上倒去。

是蕭元昭以劍為矛,擲過來割開了那人的脖子。

一切發生得太快,誰都來不及反應。

隨后一只強勁有力的手捂住了我脖子上的傷口,是蕭元昭。

「快傳太醫。」他眼中有著漫天的怒氣,也有著……擔心和疼惜。

我想我一定是看錯了,他怎麼會擔心疼惜我。

「我沒事。」我立刻后退和他拉開距離。

他怔了怔,緩緩放下手,然后拾起劍對著那然人的脖子道:「本王說過,放了會留你全尸,可惜你不聽勸。」

說完他手上一用力,那然人便首異,眼睛都還圓睜著。

太醫很快便來了,為我止上藥。

我的傷口很深,已經傷到了筋脈,若是蕭元昭再遲一點出手,我就也死了。

蕭元昭離去時,林嬋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也隨他離開。

9.

皇后和容貴妃來看我,皇后讓我不必擔心,說刺客都已經就地正法。

容貴妃也安了幾句。

們走后,因失的緣故,我覺得十分疲累,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做了夢。

夢見和父王母妃在東吳的快樂日子,夢見皇爺爺將我扛在肩上,指著東吳地圖上的一塊地,說要賞賜給我建公主府,再招一個郎艷獨絕的駙馬。

皇爺爺說:「我們嘉啊,要做世上最幸福的姑娘。」

我開心地笑啊笑,轉眼又是滿地的紅。

那些飄起來轉啊轉,變一塊紅布蓋在我的頭上。

我害怕地將蓋頭掀開,卻又看見蕭元昭執著劍立在我前,那劍槽里還滴著

他一步一步走向我,他的手著我的頸,一字一句:「你是我的。」

我從夢中驚醒,床前并沒有蕭元昭,只有燭火在輕輕地晃

我松了一口氣,原來是夢。

可為什麼我會夢見蕭元昭對我說這樣的話?

思索良久,我想是我太在意了。

太在意那場大禮上的他,所以才揮之不去。

10.

天快亮的時候,元修來了,他是連夜趕來的,上還沾染著風雨。

我撲進他的懷里,他抱住我安:「沒事了,別怕,我在。」

我們依偎在一起

,元修疼惜地吻著我,我也回應著他。

難舍難分之時,我越過元修的肩頭,好像看見了蕭元昭。

他站在窗外,仿若一只窺著房間里的

我立刻往元修懷里躲了一下,再去看窗外時,我又看不見他了,或許是我眼花了。

回宮后,元修帶著我向容貴妃和蕭元昭道謝,容貴妃讓我好好養傷,蕭元昭則是垂著眼眸不言語。

「謝寧王殿下昨日相救。」我向他道了謝,這是禮數。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又恢復了往常冷傲的子。

11

養傷的日子,元修怕我煩悶,向他父皇請旨,讓我的弟弟定晟來陪我一段時日。

定晟今年八歲,一直住在質子府,我們這半年來也只被允許見過一次。

「阿姊,姐夫!」定晟撲進我和元修懷里。

我摟著定晟,元修也憐著定晟的頭,問他最近的吃穿和功課,定晟都一一認真回答。

我坐在一旁看著他們,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在東吳的時候。

那時候皇爺爺和我父王都因病離世,皇叔繼承皇位,我們被趕出東宮,搬去柳條巷,和元修的質子府一墻之隔。

因皇叔的緣故,無人敢與我們來往,宮里又經常斷我們用度,母妃連給定晟請夫子的銀錢都沒有。

是元修教定晟讀書識字,還從他質子府里分出不多的食糧接濟我們。

甚至在他回北周后,還會讓人給我們送錢財來,讓我們熬過一個又一個東吳冷的冬。

我永遠記得父王去世后的第二個月,皇姐將父王送給我的手鞠扔進河里,我毫不猶豫跳進冰冷的水中去撈,可是我不會水,只能一點點地下沉。

在我以為自己要死掉的時候,元修趕來跳水中救了我,還撈回了手鞠。

他將手鞠放在瑟瑟發抖的我的手中,神認真堅定:「別怕,我在。」

那時的他,就像話本子里從天而降的天神,拯救了我。

日子在春天里慢慢地流淌,我的傷漸好轉。

只是有時做夢之時,會夢見那個腥的夜。

夢見蕭元昭割下一顆淋淋的頭顱,站在我和元修房間的窗外,靜靜瞧著我們。

我從夢中汗涔涔地驚醒,好在窗外沒有蕭元昭。

聽說他在勤農禮之后就去了邊疆,倒是林嬋留在了皇都,沒有一起前去。

12

秋高氣爽時,元修的終于好了起來,不再咳嗽,臉也好了許多。

夜里,我從后面抱住在燈下看書的元修的腰,將頭靠在他心臟,聽著他的心跳:「夫君,我們歇息吧!」

元修回看著我,燭下的他明凈溫暖,一直是我喜歡的模樣。

他淺笑著放下書,一把將我抱起。

可還沒等我們上榻,有腳步聲急急地過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出事了。」

元修立刻起穿,讓我不要擔心,然后快步離去。

我也無心睡了,起床后便派人出去打聽。

很快宮里傳來消息,皇后昨夜不知何事怒龍,北周皇帝正召集群臣商議廢后之事。

若是皇后被廢,那新后必定是容貴妃。

若容貴妃了新后,必定會讓蕭元昭做太子。

我并不在乎誰做皇后太子,我只擔心我這個小家。

夜里,元修終于回來,可剛進門,他就吐倒了下去。

隨侍說他為皇后求,被陛下訓斥,踢了他一腳后,又責罰他跪了整整一天。

元修本就剛恢復,這次吐后,他一直昏迷,偶爾清醒的時候,會對我說:「嘉,走吧。」

走?是我們一起走嗎?去哪里?

可元修沒有告訴我,他又陷昏迷。

太醫說元修病十分兇險,得用參榮丸續命。

可參榮丸制作極其復雜,只有陛下才有。

我去求見陛下,陛下不見我。

皇后邊的侍悄悄找到我,告訴我北周只剩一顆參榮丸,陛下剛賞賜給了蕭元昭,讓我快快去,要是被吃掉了就救不了元修了。

蕭元昭是前幾日從邊疆回來的,聽說他在那邊了傷,回來休養。

我帶上東宮最好的治傷藥材去找他,想請求他,把參榮丸讓給元修。

13

可寧王府我進不去,寧王府的人說蕭元昭在休息,不見客。

我等不起,只能一遍一遍地請求,多次通傳后,我終于見到了蕭元昭。

我們隔著一層竹簾,只我與他二人。

對于他,我還是害怕的,這大半年來我常會夢見他,不是他在敲碎別人的骨頭,就是在割別人的頭顱。

這樣的夢,喝薏仁煮的水都不住。

房間里是濃重的

藥味,其間夾雜著縷縷的腥與一甜膩,這味道讓我覺得有些悉。

我立刻把帶來的藥拿了出來:「我這里有最好的傷藥……」

「參榮丸……咳……不能給你。」他打斷我的話,帶著咳嗽。

我心中焦急:「元修病得很重,太醫說沒有參榮丸,他可能熬不過明日。」

「那若我也會死呢?」他問我。

我怔了怔,只能說:「我這些傷藥一定可以治愈殿下的傷。」

「若我也會死了,你也要這參榮丸?」他,似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

我知他這是不愿給藥。

我只能跪了下來:「求殿下看在你和元修緣兄弟的份上,救一救他。」

蕭元昭不再說話。

也許是因為太過靜謐,那甜膩的香味越來越清晰,我正在腦海搜尋的時候,他突然倒在了地上。

我立刻掀開竹簾進去,只見他穿著單上汗涔涔的,左肩綁著棉布,棉布已經被

我立刻將他扶起,大聲著外面的太醫。

那甜膩的香味從里散發出來的。

我終于想起,我的阿舅當年中南疆蠱毒時里也是這樣味道,味若玉堂春,會讓人像得熱癥一樣痛苦,也會讓大夫誤診而錯失良機。

當時宮里民間的大夫都束手無策,最后還是阿舅招惹的那南疆子出現,解了蠱毒。

太醫進來后便要喂蕭元昭參榮丸,我告訴他們,蕭元昭是中了蠱毒,要以引蠱出來,參榮丸只會催命。

太醫們并不信我,以為我是為了得到參榮丸才這樣說。

我只好哀求地對蕭元昭說道:「你信我一次,若是你真的死了,我愿以命相抵,墓陪葬,生生世世為奴。」

他看著我,目在我臉上逡巡,似要看穿我是真還是假意。

最終他同意了:「按說的做。」

他還是相信了我。

我告訴太醫解毒的法子,他們立刻開始醫治,將那蠱一點點引出來。

其間蕭元昭依舊很熱,甚至陷昏迷,這表示他的況已經很兇險。

我學著當年那南疆子的做法,讓人解開他的衫,用柳樹煮的水一遍遍為他

他的結實勻稱,有很多新舊錯的傷疤,我聽說過他和元修一樣,很早就離開皇宮。

元修是去做質子,他是去掙軍功。

我一遍遍地在他邊小聲請求:「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雖若他死了,參榮丸就會給元修,但我并不想真的為他陪葬,我與元修是要生同衾死同的。

不知在多聲的祈求后,蕭元昭終于睜開了眼睛。

「吵死了。」他說我。

我看著他漸漸有了的臉,松了口氣。

雖我也不知救他是對是錯。

他是元修的勁敵,是滿心想踏平東吳的人,是曾想截殺我的人,雖然最后也救過我。

他依諾給了我參榮丸。

握著裝著參榮丸的木盒向他道謝,他卻垂下眼眸,偏開頭不理我。

走出寧王府時,我看見夕正在西沉,大地同天空一片昏黃的暮

如同我被送來北周的那個傍晚,那時我從長途跋涉的疲憊中醒來,看見的也是這般不知是清晨還是黃昏的暮

那一天,是我東吳的結束,北周的開始。

14

吃了參榮丸的元修在第二天便醒轉。

他知道是我從蕭元昭那里拿回的參榮丸后,久久沒有說話。

北周的冬天來得很快,元修請旨去玉山溫泉休養,陛下很快就準了。

上次陛下要廢后,群臣一半支持一半反對,最后不了了之,皇后還在后位,元修也還是太子。

雖一切好像恢復了正常,但我還是有一種不尋常的預

如同我皇爺爺和父王相繼離世的那段日子,即便母妃不讓我出房間,可我還是覺到了死亡。

此刻遠離朝堂是最好的選擇,我甚至希再也不要回來了。

元修把定晟也帶著,我們白天在地龍燒得暖烘烘的房間讀書寫字下棋,晚上泡在溫泉里嬉鬧。

下雪的時候,我們一起賞梅。待雪冰的時候,我們手拉著手在冰上去。

夜里我和他相擁在一起,回憶過去的好,憧憬將來的幸福。

我想要一直這樣幸福下去,可快要到年歲的時候,元修突然要回宮里一趟。

「我去去就回。」他牽著馬繩對我說道。

我有些不安:「我們一起回去吧,年歲快到了,總要回去過年的。」

他笑著拂掉我發上的雪花:「定晟不會騎馬,現在又在下雪,還是等我回來接你們吧。」

他打馬跑進細細的雪里,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留下我和定晟站在原地。

他說他會回來,可是最后啊,我

都沒有等到他。

我等來的,是蕭元昭。

15

蕭元昭來的時候,大雪覆蓋了整個玉山。

我曾見過一面的元修邊那個中年男子先闖了進來,邊還跟著幾個手敏捷的年輕男

「太子妃,屬下奉太子之命帶你們走。」男子急道。

張地問他:「元修呢,他怎麼沒回來?」

「屬下稍后再解釋,現在要快離開這里。」

我直覺事嚴重,立刻來定晟準備離開。

可已經來不及了,外面的大地在震,沉重的馬蹄聲像是要掀翻這小小的玉山。

「怎麼會來得這樣快?」中年人眼中有著不可置信,隨即拔出長劍準備反抗。

蕭元昭一黑甲走進來,鐵盔上的紅瓔紅得刺眼。

他立在雪地里,呼吸之間是騰騰的白氣,然后他看到了我,隔著雪了我一會兒后,大踏步地走過來。

中年人和那幾個男上前阻攔他,但被他的人擋住,混戰在一起。

他穿過那些刀劍影,一步步向我靠近,我一步步后退回房中,直到退無可退。

我果然不該救他的。

那時候若他死了,我也死了,元修可以好好活著的。

是我太貪心了,鑄就今天的錯。

他看了定晟一眼,定晟雖然害怕,但還是張開雙臂擋在我前:「我們……我們是東吳皇室子弟,你若殺了我們,兩國必生戰。」

可他太弱小了,蕭元昭邊的人一個提溜就把他拎了出去。

「放了我弟弟。」我拼命阻止。

蕭元昭道:「放心,不會殺他。」

門被關上,只剩下他和我,還有窗進來的朦朧雪

我雖害怕,但還是直了脊背:「寧王殿下,這里是太子的別宮,你帶著人闖進來,是要謀逆麼?」

他摘掉手上的手套,上面還有暗跡:「謀逆的不是我,是皇后和蕭元修。」

我心中一滯,不敢相信,可心里又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他可能沒有說謊。

「元修呢?」

「已被廢去太子之位,在天牢。」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元修走的時候那樣平和,怎麼會是去謀逆?

待我耳邊恢復聲音的時候,我聽見蕭元昭說:「我接管了皇兄的一切,包括你,我來接你回去。」

他琥珀的眼眸看著我,目沉沉,如同一柄長槍將我牢牢釘住。

我搖著頭,用力推開他:「我不要你,我要去找元修。」

他輕而易舉地就扣住我,讓我彈不得。

急之下,我一口咬在他的手上,直到口中滿是鐵銹的味道。

開我的,手上的冰涼凍得我生疼:「你別忘了你的份,你是來和親的公主,誰是太子,你便是誰的人。」

我一字一句告訴他:「你不用拿東吳公主我,我本不在乎。」

「那姜定晟呢,你也不在乎?」他用定晟來要挾我。

我的心不斷下沉。

是啊,還有定晟,這個我一手帶大、同我一起歷盡悲歡離合的弟,我不能不在乎。

我被他強拉了出去。

外面已經安靜下來,剛才來帶我走的那些人變了一,勉強還活著的,也被軍士一劍貫穿膛。

元修曾說這中年人是禮部員,可禮部的人怎會舞槍弄劍,看來元修瞞著我做了很多事。

現在蕭元昭既然不留他們活口,要麼是早已清他們的底細。

要麼,是殺人滅口。

他拽著我穿過這些尸,然后丟進一沾了油的火把。

這座我和元修最后幸福的地方,頃刻間被熊熊大火包圍,連簌簌的大雪都不滅。

我和定晟被塞進馬車,車,我掀開車簾回去,那純潔雅致的玉山別宮一點點地在風雪和烈火中消散。

16

回到皇都后,我被安排在一別宮,等待和蕭元昭的大婚,是北周皇帝下的旨意讓我嫁蕭元昭。

五公主那時說得沒錯,我這個東吳公主失了夫君后,要麼陪葬,要麼被賜給其他男人。

從古至今,我們這樣的孩子被送去異國,從來不是真正地嫁給誰,不是被寵被尊重,而是替母國承擔敵國的蔑視、責難、怒火……

至死方休。

而因為元修,我是和親公主里為數不多的例外,我沒有遭過那些痛苦,可現在元修也陷囹圄。

我不明白太子妃這樣尊貴的位置,北周為什麼愿意一次次給我這個敵國之人。

是東吳又強盛了嗎,讓北周不敢怠慢我?

我不知道,我和東吳隔著一片片平原一座座高山,我得不到那邊一丁點的消息。

若是元修死了,我愿意殉葬。

生同衾,死同

可定晟拉住我的手:[阿姊,你會永遠陪著我的,對吧?我們還要回東吳去見母妃和小妹的,對吧?]

他怕我丟下他,眼睛里寫滿了懇求。

我終究是不忍他的眼神,抱住他:[我會陪著你,但你也要學著長大,阿姊陪不了你一輩子。]

定晟被送回了質子府。

宮門關上,只剩下我一人。

在這里,我出不去,也打聽不到元修和皇后的消息,蕭元昭也不出現。

看管我的人說他很忙,沒時間來見我。

于是我給他寫信,陳我與元修時相識,歷盡苦難,好不容易做了夫妻,不論生死,也讓我們見一面。

又言我知他厭惡我,定不愿我與他的婚事,若他愿幫我這次,我拼了命讓陛下解除他與我的婚約。

可書信轉給他許久,卻不見他來。

我最后心力瘁暈倒,他終于來了。

他一暗金的蟒袍,了些從前的年氣,多了份上位者的殺伐。

他指著桌上我未過的飯菜:「吃完這些東西,我會帶你去見他,但自此之后,你要做好你太子妃的本分,不要給我惹麻煩。」

我怕他說話不算話,立刻往里大口大口塞吃的,可沒吃幾口,他又握住我的手腕:「夠了。」

我不解地看著他,明明是他讓我吃的。

「夠了。」他語氣帶著挫敗,「三天后我來接你。」

17

三天后的夜里,蕭元昭一常服地出現,邊只跟了一形瘦小的隨侍。

他讓我和那隨侍換了衫,然后帶著我走出這關了我兩個月的別宮。

我低頭跟在他的后,隨他上了馬車。

約莫一個時辰后,馬車在一莊子停下。

「他就在里面,陛下念及緣,饒了他命,將他貶為庶人,流放北荒,明日就要走。」蕭元昭告訴我。

我松了一口氣,雖然北荒在北周最北的地方,離這里千余里,但只要人活著就好。

我快步走進去,有竹之聲和子的笑聲傳來。

元修邊鶯鶯燕燕,有的給他喂酒,有的給他剝葡萄。

他愜意地躺在們的上,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

人明日就要走了,不去見見那東吳公主麼?」一聲問道。

元修吃著子遞過來的葡萄:「和你們在一起這麼快活,見做什麼?」

是您的發妻,而且聽說容貌可是遠勝我們這些花樓子。」

元修笑道:「生得的確貌,但實在是沒什麼致,哪里比得上你們,我當年也是為了活下去才接近的,誰知本沒有翻的機會,讓我押錯了寶。」

「可來和親后你們很恩啊。」

「那是做給我父皇看的,畢竟娶是父皇的旨意,我也反抗過,大婚那日裝病來著,沒想到還是躲不過。」

還試圖和我有個孩子,真是癡心妄想,我們北周怎麼能有一個流著東吳的孩子?那不是自甘下賤麼?所以我裝病不與同房,竟然還以為是我不行,真是冤枉我了。」

子們都吃吃地笑了起來。

元修又喝了一杯酒,拿出一盒子金銀珠寶:「明日我就要走了,今日你們若是伺候得好,我重重有賞。」

子們笑著一擁而上,他跌進一片溫鄉。

我慢慢后退,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我以為我和元修是互相慕,原來我只是他的一塊踏腳石。

路上我摔了一下,膝蓋和手都摔破了,流了

但我并不覺得疼,比起元修剛才的那些話語,這點疼本不算什麼。

蕭元昭將我扶起。

[我沒事。]我推開他繼續向前走。

他一把將我抱起向馬車走去,力道大得本不容我反抗。

這時我好像看到了元修,看到他站在影里瞧著我們,有著化不開的悲傷。

可等我仔細去看,只有風搖的樹影。

18

回到別宮,容貴妃來了,那個隨侍正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

見到我們后,容貴妃不由分說地給了蕭元昭重重一耳:「你是不是覺得你已經高枕無憂了?」

蕭元昭被打得偏了頭,角溢出,他回道:「兒臣不敢。」

容貴妃冷笑一聲:「不敢?若不是今日那人……你以為你能做得天?」

「兒臣自有分寸。」

容貴妃氣得又揚起手掌,但最終還是未落下:「你最好自有分寸。」

臨走時對我道:「你若想活命,就做好你的本分,若再發生今日之事,本宮絕不饒你。」

我只聽著,并不言語。

后來我才知道,說的那人指的是皇后。

皇后在元修走的那日在宮中自縊而亡,宮里作一團,所有注意力都被集中到了

宮中。

這一晚,我睡了很久很久。

門被吹開,我看見元修站在門口,溫地看著我。

我知我是夢見他了,我也看著他。

奇怪,夢里的我并不恨他。

春夜的清風吹過,他對我笑了笑,一張一合地說了句話后,轉緩緩走進夜里。

我的心一陣莫名的刺痛,將我痛得從夢中驚醒。

我赤腳跳下床,打開門跑出去,只有天上的一明月如水,沒有元修。

他走了。

在我的夢中遠去。

他最后在我夢里說了什麼呢?

19

和蕭元昭大婚的時候,是元修被流放半年后。

早上定晟來送我出嫁,這半年里他長高了不,已經及我的下

他朗聲為我讀了祝詞,背著我上了十六抬大轎。

落轎后我被扶著走向蕭元昭,一切和兩年前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風吹起我的蓋頭。

行完禮后,蕭元昭再次背起我穿過那長長的宮廊,向寢殿走去。

依舊是繃的脊背和脖上清晰的筋脈,心跳也依舊強勁。

伏在他的背上,我有些恍然,好像一切都還在昨日,好像走過這條宮廊后,我就可以見到元修。

可沒有元修。

上一次蕭元昭是將我扔在床上,摔疼了我的胳膊。

這一次他將我輕輕放在床上,然后掀開我的蓋頭。

他今日沒有往日的凌厲,眉宇間和了許多。

我們喝了合巹酒,宮人們都退了出去。

他看著我,而我看著這悉又陌生的東宮寢殿。

殿還是這座殿,但元修用過的東西已經全部換掉。

我們一起養在窗邊的蘭花被換劍架,墻上元修為我畫的畫像換了雄鷹展翅圖,就連常臥在貴妃榻邊那只波斯貓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白虎皮。

都沒了。

只剩下我還在這里。

夜漸漸深了。

這一夜,難過又漫長,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刑罰。

最后我飄起來站在床邊,我看著床上那潔白如東吳菱花的姑娘,我原以為會哭會痛苦,可卻那樣地平靜。

平靜得像是死去。

但又未死去。

一點點被剝開,被綻放,曝曬在烈日下。

我聽見蕭元昭沉沉地問:「你知不知道,我……」

言又止,菱花也沒有回應他,他便沒有說出那下半句。

天微微亮時,我又飄回那皮囊,起床梳洗打扮去見皇帝和容貴妃。

雪天路,我踉蹌了一下。

蕭元昭回拉住我,握著我的手,一直到皇帝的天重殿。

嬪妃們掩輕笑,容貴妃則皺了皺眉。

我并不覺得有什麼,他只不過和元修一樣,都要在他們父皇面前做做樣子罷了。

北周皇帝疑心重,所以讓他們這些做太子的兒子娶我這個不能帶來任何助力的東吳公主。

皇帝蒼老了一些,鬢邊有了上次見到時未有的白發。

他賞賜了我一些東西,突然問我有沒有去見過元修。

所有人一下子張起來,容貴妃眼中更是有著懼怕,只有蕭元昭還算平靜。

張的原因是皇后自盡后,皇帝下了命令,誰都不準再提和元修,否則是滅族之罪。

所以這半年我沒有聽到任何關于皇后和元修的事,沒想到皇帝今天竟然主問。

「見過。」我如實說,皇帝既然這樣問,顯然是已經知道了什麼,撒謊不是明智之舉。

「他同你說什麼了嗎?」皇帝又問我。

我回道:「他讓我保重。」

皇帝點了點頭,疲憊地揮手讓我們退下。

我和蕭元昭退了出去,沉默地往回走,路上遇到了五公主。

自從上次踏春會后,我再也沒見過,聽說也要出嫁了,駙馬是去年的探花郎。

笑著同我們打招呼,只是這笑里帶著一懼怕,然后匆匆離開。

20

回到東宮后,日子平靜地過,無聲無息的。

以前的東宮十分熱鬧,因為我和元修皆是好子,宮人們都比較自在。

但蕭元昭喜靜,靜到地上掉一針都能聽見最好,宮人們都小心翼翼。

他白日去上朝,晚上回來后練劍讀書,然后沐浴就寢,十分規律。

我每夜依舊是飄在床邊,看著那朵東吳菱花同蕭元昭一起浮浮沉沉。

他實在是不知饜足,我想為他再選幾個人,我宣了林嬋來東宮陪我。

林嬋品著東吳送來的茶,我還未言,就看穿我的心思:[臣只做正妻。]

「我可以退位。」我說。

笑了笑:「臣不喜歡別人的夫

君,臣的夫君,心都只能屬于臣,誠然臣以前是仰慕太子殿下,但太子殿下現在已經是娘娘您的了,所以臣不喜歡了。」

活得恣意瀟灑,拿得起放得下,讓我羨慕。

我又宣了其他世家子,包括那個踏春會上慕蕭元昭的貴

可那貴卻跪下哀求:[請娘娘饒臣一命。]

我并未要害,問懼怕的理由,支支吾吾,說是蕭元昭從前責難過的家人,說什麼也不敢再見他了。

蕭元昭知道后咬著牙問我:[你就這麼不愿意侍奉我?]

我搖了搖頭。

我并不是不愿意,也沒有能力不愿意。

甚至,我想討好他。

他登基之后能放定晟回去,我的母妃一定在苦苦地盼,總有一個孩子得回去啊。

可我真的也想好好睡,最近我總是覺得困乏,而他又不許。

他又問我:「如果是蕭元修,你還會為他找人嗎?」

他又何必這樣傷我,那晚元修說的話,他明明也聽見了。

見我不說話,他著我的臉頰,迫使我抬頭看著他:「告訴我,會嗎?」

我看著他的雙眼,不由想起禮宮那夜窗外,他也是這樣的眼神。

冰冷的眼如一般盯著正在親吻的我和元修,宛若要將獵捕殺。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他眼中還有著忍,現在只有暴烈。

我跪了下來:「殿下,臣妾錯了,今后臣妾不會再擅自為殿下作主。」

然后主為他寬,想平息他的怒氣。

可他卻推開了我,轉離去,一連半月沒來我這里。

我只好去請。最近定晟已經被允許和北周世家子弟一起讀書騎,現在讓他生我的氣,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我學了所謂男子喜歡的致去討他歡心,沒想到卻惹得他更生氣。

他將我足,卻又在夜里闖我的寢殿,讓我一遍遍地著他的名字。

第二日用早膳的時候,我為他添粥,他也往我碗中夾了一塊糕點,我們的手正巧在一起。

宮里年長的嬤嬤笑瞇瞇地看著我們:[所謂夫妻呀就是這樣,床頭吵架床尾和,有什麼事過去就過去了,日子要向前看呢。]

蕭元昭不說話,只低頭吃粥。

后來宮們告訴我,那天早膳后他心很好,賞賜了嬤嬤好些金銀。

我想他最近應該是遇到了什麼高興的事,因為他還陪著我去踏春會。

我不喜歡參加踏春會,他背上弓箭,將我抱上他的馬。

駿馬在草地上奔馳,飛一樣,嚇得我不得不抱住他。

「慢一些。」我張地說道,他卻笑著將馬打得更快了。

最后我們進了那片樹林,一樣的溪水,一樣的石頭,一樣的花。

[去摘吧,我等你。]他說完躺在草地上,咬著一草,懶懶地曬著太

這時候的他,又像是兩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年。

可我已經不喜歡這些花了,但他讓我摘,我便摘吧。

我剛摘好一束,突然頭上多了個東西,是他編了一個花環戴在我頭上。

[好看。]他瞧著我笑道。

我下意識地想拿下花環,他卻將我在花叢里,咬著我的耳朵:[那時候你誤導他們我與你有染,你知不知道我背了兩年的黑鍋?今日我要為我正名。]

我又又怕,幾乎要哭出來。

他這才停了下來,啞著聲:「不讓我正名也行,那得讓我抱一會兒。」

然后他將我抱在懷里,讓我同他一起看大樹向天空蔓延的枝丫,看飛鳥,看白云,看那云間下的……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任山風翻過山崗,拂著我們的臉龐。

快落山的時候我們才回去,他一手摟著我,一手握著花。

我提醒他好好騎馬,他卻得意道:「我四歲就在馬背上,蒼穹摔下來我都不會摔。」

回到踏春會上,雖已經整理了衫和發髻,可還是被容貴妃看出來,將我一頓訓斥。

蕭元昭將我拉在他后:[母妃,事是兒子做的,您責怪做什麼?]

「你你你……」容貴妃氣得在他背上拍了幾掌,[我怎麼教出你這樣的兒子?]

他拉著我跑出營帳,眉眼間都是笑,他是真的很開心。

回到寢宮后,他還挑了一個白玉花瓶,將我摘的那些野花了進去。

我想他是誤會了,誤會我前年那時摘花是為了放進花瓶里。

21

廊下吹過玉蘭香的時候,我懷孕了,孩子已經快三個月,這便是我總是困乏的原因。

可我明明喝了避子藥的,怎麼就懷上了?

我曾經幻想過和元修要有一雙兒,后來他說北周絕不能有一個有著東吳脈的孩子。

蕭元昭知道后并未有什麼

,只嚴令任何人不得將此事外傳,然后召了定晟進宮陪我。

[阿姊,我們又多了一個家人。]定晟高興地說道。

可這世上除了他,應該沒有第二個人會覺得這個孩子是家人。

果然,不久容貴妃來了,帶來一碗藥。

容貴妃幽幽道:[元昭不能被拖累,你是個聰慧的人,應該知道怎麼做吧?]

[兒臣知道。]我平靜地服下那碗藥,當天夜里就落下一塊

我告訴蕭元昭,是我白日里跌了一跤,與旁人無關。

他瞧了那塊很久,紅著眼眶問我:[因為蕭元修,所以你殺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你還是忘不了他,是不是?]

「你答應過我的,你忘了嗎?」

「是我摔了一跤,對不起。」我重復著。

他額上青筋出,似要將我碎。

第二天,我聽說他讓人割了一個宮的舌頭,因為是向容貴妃告的

此后宮人們更是噤若寒蟬,容貴妃也再也沒來過。

我活在一個風的世界里,只有蕭元昭能隨意進出這個世界。

但他最近也不能常來,因為北周皇帝墜馬了,傷勢嚴重,他要在宮中主持大局。

我每日吃飯吃藥睡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蕭元昭的人來接我,說北周皇帝怕是撐不過今天了。

我到了之后,北周皇帝已經在彌留之際,除了蕭元昭和后宮妃嬪們,朝中的肱之臣也在。

皇帝代完一些朝廷之事后,雙眼渾濁地看著我們:「太子。」

蕭元昭躬上前:「兒臣在。」

皇帝了一口氣:「太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的皇后只能是北周子,你絕不能有外族脈的孩子。」

話音一落,眾人齊齊看向我,神各異,大多是冷嘲譏笑。

跪在地上的我并不覺得有什麼,只有在乎的人才會覺得難

「兒臣知道了。」蕭元昭應道。

「你要守護好北周天下,絕不能讓蕭家兒郎再做質子,也不能讓蕭家子去和親。」皇帝又道。

「是,兒臣謹記。」

最后皇帝眼睛四看了看,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卻又沒找到,然后在失落中慢慢停止了呼吸。

嬪妃大臣們慟哭一片,有真,也有假意。

蕭元昭沒有哭,只垂著眼眸看著他父皇的尸

大臣們齊齊向他叩首,禮也捧來龍袍。

這里不像東吳,要先守孝再登基,這里舊皇駕崩的同一天,新皇就要繼位。

他們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可誰都知道這是怕夜長夢多。

蕭元昭起向殿外走去,大臣們也紛紛跟上這個新的生殺予奪之人,一步也不敢慢。

他經過我的時候停下腳步,我雙手前,向他行了叩拜之禮。

這一年他剛二十歲,繼承了北周大統,開始了他的帝王之路。

22

第一場雪的時候,我被蕭元昭封為貴妃,從東宮搬進了宮,住在昭殿。

蕭元昭沒有冊立皇后,后宮暫時就我一人。

我和蕭元昭這半年見面次數并不多,除了登基后國事繁忙,我知道他還在生氣。

新年之后,容太后和大臣們送進來幾位麗的,或或俏,讓人看花眼。

們都是千挑萬選的北周世家子,有著強大的母族。

大臣們讓蕭元昭從這幾個孩子里選一個做皇后,蕭元昭說等三年國喪過了再議。

孩子們來向我請安,一個個將我打量,有一個膽大的問我:「娘娘,我們已經進宮月余,什麼時候能夠侍寢?」

我也不知道,我的貴妃也只是一個空頭銜,并不管理后宮。

們很失,沒有從我這里得到答案。聽我說蕭元昭也不怎麼來我這里之后,們悄悄討論:「陛下莫不是有疾,放著貴妃這樣的娘都不要?」

「如果是這樣,那陛下模樣生得再好都不行。」

「我也接不了,我不喜歡沒用的男人。」

我看著們,像是看到了林嬋,原來北周有這麼多明朗的子。

我最后還是去主見了蕭元昭,因為我們東吳的使臣來了,他們是來商議將定晟迎回去的。

我皇叔生育了五子八,可是兒子全都夭折了,如今東吳后繼無人,他想讓定晟回去。

但北周一部分朝臣反對將定晟放回去,認為這是天賜良機,讓蕭元昭殺了定晟,這樣東吳無繼承之人,便可不戰而破。

但另一部分朝臣則反對,他們說我皇叔和南燕結盟,此番使臣前來是為了試探,應把定晟繼續扣在北周,靜觀其變。

我不能讓定晟有事。

我坐在鏡子前細細打扮,我羨慕林嬋那樣的好本領,羨慕的家人全力的支持。

而我,只有這副皮囊。

蕭元昭不來我的寢宮,我便自己去。

我換下繁復的宮裝,穿上一月白的,這幾年他對我心都是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我想他是喜歡我弱的模樣的。

凌霄麗,是因為它知道攀附大樹就可以存活、綻放。

能夠活下去,為凌霄又如何。

夜里,我提著燈籠等在他必經的地方,他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我的簪子丟在了這附近,找不到了。

我站在初春的夜風里,風吹得我抖得如破碎的蝴蝶,燈籠也忽明忽暗。

明滅的線里,他終究還是解下氅披在我上。

這一夜,我沒有再飄到床邊,我留在了那朵的菱花里,隨著蕭元昭一起,沉下去,沉下去……

一連數日,蕭元昭都宿在我這里。

我們又像是回到了從前的床頭吵架床尾和。

我不再喝避子藥,而是喝坐胎藥。上次我不知道損傷到什麼地步,只能盡量地調理。

好在年輕,四月時我被診出有孕,前朝一片嘩然。

他們責問蕭元昭是不是忘了曾答應過先帝,絕不會有外族統的孩子。

蕭元昭卻淡淡問他們:[朕答應過嗎?朕記得朕當時說的是知道了,知道了不算答應吧?]

朝臣們氣得捶頓足,更有老臣要撞柱以死相諫,蕭元昭便傳了太醫站在那老臣邊,說是萬一沒死還可以救治,老臣們一邊撞柱子一邊哭訴:[先帝呀,臣無用,臣沒臉見您啊!]

蕭元昭真就不阻攔,太醫們則手忙腳

朝臣們沒有辦法,于是燒香拜佛地希我生一個兒。

夜里,我溫順地躺在蕭元昭懷里,他的手放在我已隆起的肚子上輕輕

[那時候你為什麼沒答應先皇的愿?]我聲問他。

他回道:[我的孩子,為什麼要因別人的愿而不能出世?]

我怔了怔,原來他是真的在乎孩子,不計較脈,不計較是男孩還是孩,只要是他的孩子。

24

在我來和親的第四年春,我生下了一個兒。

前朝大臣們松了一口氣,直呼:[公主好,公主不錯。]

只要我生的不是兒子,他們就十分歡喜。

蕭元昭將兒小心翼翼捧在手上,取名華,當天就賜了寧國公主的封號。

寧,是他從前的王爵封號,他給了他的長

有時候他會一直看著兒,眼神像是看著另一,我想他是想起了那個還沒形的孩子。

東吳的使臣也來了,其中還有我父王以前的舊部,帶來了我母妃的書信和親手為華制的衫鞋

我看著的針線,不知道眼盲的是怎麼做到的。

我捧著這些東西,哭得泣不聲,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的時候。

使臣再次提起接定晟回去的事。

定晟如今也快十二歲了,我問他想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也可以,我會想辦法把母妃和小妹接過來。

但他堅定地要走:[阿姊,我要回去,我不能做一輩子的質子,你也不能一輩子靠蕭元昭的寵而活,我要讓一個強大的東吳為你的后盾。]

他的臉,曾經跟在我后哭鼻子的小家伙,現在已經長大了。

趁蕭元昭心好的時候,我對他提了此事,他想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愿的時候,他說:[好,就讓他回去吧。]

定晟回東吳那天,我站在城墻上很久很久,直到車隊再也看不見。

這是我第四次送別親人,我這二十三年的人生啊,好像都是別離。

回去的路上經過東宮,如今大周沒有太子,東宮宮門閉,我瞧不見里面的景。

一只白貓趴在墻頭酣睡,是我和元修養的那只波斯貓,它竟然還活著。

我想要它的名字,但想了想還是沒有打擾它。

它又有什麼用呢,就讓它在這里安睡吧。

26

轉眼就一歲,小團子已經會走路,每天磕磕絆絆地在宮里跌來倒去。

白日里蕭元昭的那幾個嬪妃也都來我宮里逗華玩,每天都很熱鬧。

有時候們也會向我抱怨蕭元昭還不召幸們,再這樣下去,們可不能保證做出什麼不好的事。

蕭元昭來的時候,我向他提及此事,讓他也去其他嬪妃的宮里。

他又是兩年前那眼神:「你忘了你曾經怎麼答應我的麼?」

見我不說話,他又道:「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以后不要再提。」

這時候連跌帶撞地撲進他懷里,咿咿呀呀地了他一聲:「阿父。」

他愣了一下,繼而高興地將華舉起來:「華阿父了,真乖,再幾聲父皇聽聽。」

也開心地笑著,有那麼一瞬,我覺得就這樣過下去吧。

就像我小

時候,父王這樣抱著我,母妃在一旁溫地笑。

兩歲的時候,北周大破西梁,西梁王被斬首,他的兒子向北周稱臣,至此北周西境戰事平息。

蕭元昭的姑姑縉云公主也被從西梁接回,十八年前為了北周去西梁和親,據說吃了很多苦。

來宮中居住,見到我后似笑非笑道:「你在這里,過得比在你們東吳還滋潤吧?元修疼你,元昭也疼你,北周最權貴的兩個男人都是你的,也不知道你上輩子修的是什麼道。」

我聽出的話里帶著敵意,但我憐之前的苦楚,不想計較,回道:「姑母言重了。」

又看了看華,神不屑一顧,然后慢悠悠地走了。

不久定晟也派來使臣,現在他已經是東吳太子,皇叔病重,不知道還能撐幾時。

他給我的信中說,東吳去年水患嚴重,遍地浮尸,糧食也被淹了,如今東吳境一片哀嚎,讓我向蕭元昭請求減了今年的歲通。

我看著信上的一字一句,心臟也揪了起來。

我見過東吳的水患,沒有一能落腳的地,水里到都是人和畜的尸

我去請求蕭元昭,他斜靠在窗下,懶懶道:「你是在求朕?」

「是,臣妾求陛下。」

他向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聽到他說:「求人是要付出代價的,你能給朕什麼?」

「陛下想要什麼?」

他眉眼間帶著笑,將我拉到他的懷里:「你說呢?」

近來北周連連大捷,他的心不錯,我仰頭去尋他的,遂了他的愿。

第二天他下旨免了東吳的歲通,還送去不糧草。

朝臣們又是一陣捶頓足,說這是在養虎為患。

我真心真意地謝他。

我告訴自己忘了過去,就和他在這里過平靜的日子吧。

27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又有孕了。

前朝的大臣們繼續燒香拜佛,祈禱我再生一個公主。

可這一次神佛沒有保佑他們,第二年初夏,我誕下一個皇子,蕭元昭給他取名君執。

這個有著北周和東吳脈的孩子讓前朝的氣氛十分抑,就連我在后宮都覺到了。

我對蕭元昭提議:[要不將君執送到寺廟養一段時間吧,安一下朝臣。]

他不愿:[朕的孩子又不做和尚,不去。]

不久便有各地藩王以他違背先帝愿為由謀逆,他泰然自若:[來得正好。]

他很快就鎮下了這次叛,然后將那些藩王及家人全部斬,不論老,聽說頭顱掛滿了城墻。

此后,再無人敢提先帝愿之事,他也牢牢將北周握在自己手里。

此后三年,他相繼征服然南燕,最后只剩下東吳。

他一直遲遲未手,可我并不覺得他會放過東吳,這些年他野心,無人能制得住。

后來東吳使臣來了,他們告訴我東吳一切安好,定晟剛登基為新皇,他們這次來便是告知這一事的。

蕭元昭又免了歲通,還贈了金銀糧草,我想他大抵還是著我與他夫妻一場的。

這年他依舊沒有立皇后,也沒有召幸其他嬪妃,雖然大臣們已經上了無數道折子,甚至還找到我,讓我勸他。

但我已經兩次惹怒過他,我沒有多言。

倒是他有一次和容太后爭執的時候說:[朕小時候最怕的就是母后您等不到父皇而流的眼淚,長大后最恨的是父子兄弟相殘,朕此生,只會有一個子,朕所有的孩子,都只會有一個母親。]

我當時站在殿外,人生第一次聽到男子愿意一生只有一個子,而那個子,似乎是我。

那時我的心在慌地跳,有一種無措,但也有一種安寧。

我以為,這一生,便是如此了……

可是啊,上天從不垂憐我。

28

我夢見了定晟,他渾漉漉地來見我,脖子上系了一紅線。

我著急地讓他進屋子把衫換了,免得著涼。

他卻說:[阿姊,我就是來看看你,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我問他。

他并不回答,像小時候那樣純真地看著我,笑著出一顆小虎牙:[阿姊,保重。]

看著他的笑,我心里一陣莫名的痛,痛得讓我連呼吸都不能。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進雨中,最后消失不見。

我從夢中驚醒,外面果然在下大雨,我赤腳跑下床打開門,沒有定晟。

[怎麼了?]蕭元昭走過來問道。

[我夢見定晟了,他來對我說保重。]我說著發現臉上一片冰涼,我手抹了一下,是我不知何時流下的眼淚。

蕭元昭靜靜地看著大雨,眼睛里有我猜不緒。

一個月后,東吳送來了信,原來東吳早就,半年前叛軍圍了皇都,定晟被

的人刺殺,頭顱被砍下當作降書送給了叛軍首領,我的母妃和妹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知道消息后我暈了過去,醒來時蕭元昭已經向東吳發兵,他說會好定晟的尸,會幫我找回母妃和小妹。

這場戰爭只打了半年便結束,讓東吳元氣大傷,本無力抵抗養蓄銳的北周鐵騎。

這一仗是林嬋和的父兄打的,幫著收斂了定晟的尸骸,但依舊沒有找到我母妃和妹妹。

林嬋來看我,將一紅繩編的銅錢手鏈給了我。

我握著手鏈哭得肝腸寸斷,那是定晟小時候我親手編了給他戴上的,我們那時候沒有珠寶,只有這不值錢的紅繩和銅錢,他至死都戴在手上。

那個雨天,他千山萬水地來向我道別,最后再了我一聲阿姊。

林嬋勸我節哀,還想再對我說些什麼的時候,蕭元昭下朝了,冷冷向他拜了拜便走了。

東吳稱臣,他如今統一九州,是這天下的共主。

他對我說:[嘉,你還有我和孩子們。]

他這句話的確安了我,我們東吳也還有華和君執這兩條脈在,雖只是一半的脈。

但只要孩子們還記得,東吳就還在,皇爺爺、父皇、定晟就還在。

29.

我渾渾噩噩了很久,縉云公主和容太后來看我。

縉云公主狀若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聽說陛下又斬了王一脈,他真是隨了先帝的子,惹了他們的都一個不留。」

我心頭一震:「先帝?一個不留?」

「算起來意寧和元修也沒了七年了吧。」縉云公主又道。

意寧是元修母親的閨名。

容太后忙將縉云公主拉開:「哎呀,好好的說這個干什麼,華和君執呢?我們瞧瞧去。」

我怔怔地看著們的背影,直到廊下起了風,才回過神。

下午,我去見了縉云公主。

「你來了。」語氣平靜,似乎篤定我會來。

我點了點頭:「我想問姑母您一些事,還請姑母如實相告。」

笑了笑:「對別人我不一定,但對你,我當然是如實相告。」

一個時辰后,我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

我跌跌撞撞地向前,我方才才知元修早已死去,死在了我去見他的那夜,死在了蕭元昭面前。

我要去找蕭元昭,宮人忙扶住我。

我想讓放手,可眼前人影幢幢,我看不清前路,我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蕭元昭將華和君執拉到邊教訓:「母妃要休息,你們要乖一點。」

和君執都用小聲回道:「好,我們乖乖的。」

蕭元昭他們的小臉,回頭見我瞧著他們,眼中有著笑意:「醒了?太醫說你是累著了,想吃點什麼,朕讓他們去做。」

我沒有回他,我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六年多的夫妻,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無數次的耳鬢廝磨,我怎麼就沒看出他的瞞和欺騙。

嘉,你怎麼了?」他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過神,喃喃問他:「元修死的時候,有說什麼嗎?定晟有去你的夢里找你嗎?」

他神一凜,讓嬤嬤們把孩子抱了出去,隨后才道:「蕭元修如今還在北荒,定晟又為何我的夢找我?嘉,你睡迷糊了。」

我一寸寸地瞧著他,他那樣認真,看不出一點撒謊的樣子。

我哈哈笑了起來,憎惡的眼淚往下落:「陛下,你親自監的刑,元修死在被凌遲的第十九刀,他被挫骨揚了灰,怎麼還能去北荒呢?定晟是你害死的,他有冤屈,當然會來找你。」

他眼神,但不承認:「嘉,你做了噩夢。」

「噩夢,」我虛弱地從床上撐了起來,看著他那雙深邃的眼,一字一句,「你才是我的噩夢!」

「是你,帶兵圍了元修和他母族,殺了他們李家上下三千多人;是你,殺了來帶我去見元修的人,害我們分離;是你,將元修凌遲挫骨;是你,將定晟送回去讓東吳斗,你則漁翁得利。你害死了我一個又一個親人,你,才是我的噩夢。」

「蕭元昭,為什麼死的不是你?」我凄厲地問他。

我從未像現在這般恨他,恨他騙我說元修被流放,恨這三年他與我的每一次親,恨為他生下這一雙兒,恨他讓定晟回去送死,更恨……更恨我自己。

恨自己這六年的不查,恨明明那麼多線索我都沒想明白,恨自己竟然曾經真心實意地想和他在一起過。

因為他,我邊的每一個人都是匆匆離開,我都沒能來得及和他們好好道別。

心臟撕裂般地疼痛,大口大口的吐了出來。

我又倒了下去,宮人們在邊焦急地來來去去,華和君執撲在我床邊在大哭。

蕭元昭站在那里,模糊之間,我竟像瞧見他形晃了晃。

他眼睛著我

,像是禮宮那個夜里,窗外的他暴烈又忍,之后,剩下落寞和寂然。

容太后匆匆趕來與他說著什麼,他沒有回應,容太后將他往外推。

后來他轉過,一步步走了出去。

30

我睡了很久很久才醒來,久到華和君執都長大了一些。

我一,姐弟倆都張地拉住我的手,像是怕我離開他們。

蕭元昭來過,我將簪子刺進脖間不愿見。

若是早知有今日苦楚,我恨不得當時就死在那然人的刀下。

容太后來了,嘆息一聲:[嘉,不是元昭的錯,是命運弄人。元昭這孩子太執拗,他第一次與你禮時,便認定你是他的妻子。]

[他也曾為了不見你遠走邊疆,可又被命運拖了回來,讓你救了他。]

[先皇后家五千余人,元昭不得不殺。他們是謀逆,北周絕不能為李家的天下,更何況是先帝欽定他去做,他若不做,我們容家也會不保。]

[元修也是個好孩子,可惜他子弱,命不長,又被母族所累,他放心不下你,所以和元昭演了一出戲,讓你忘了他,好好活下去。]

絮絮地說著,說著蕭元昭的不由己。

我問:[那定晟呢,也是他的不由己嗎?]

回道:[北周這些年打了太多仗,北周兒郎死傷無數,所以他才做了那漁翁得利的計謀。]

嘉,他沒想過要讓定晟死的,他把定晟也當弟弟,他教定晟騎馬箭,讓定晟和世家子弟結,他也曾想把定晟留下。]

我安靜地聽完,直到離去。

說蕭元昭曾經也想把定晟留下,可他最后沒有這樣做,不是嗎?

他既然喜歡我,又事事都是為我好,為什麼又不敢明正大地告訴我?

他不過是,知道我的肋,一次次欺騙我,填他那壑般的野心和占有罷了。

我起走了出去,見到了從前伺候我和蕭元昭的老嬤嬤,笑瞇瞇問我:[太子妃,怎不見同太子一起,又吵架啦?這夫妻過日子呀都會吵架,但床頭吵架床尾和,日子要向前過。]

糊涂了,還活在從前,人老了都會這樣麼?

我走到蕭元昭的勤政殿,里面燈火通明。

他正在與大臣商議在東吳修運河之事,他想打通河道,減水患,然后將東吳的產都運出來,買賣通九州,讓因戰而停歇的各州商貿活起來。

宮侍要進去通傳我來了,我沒讓他這樣做,靜靜聽了一會兒后轉離開,將一直握在手中的簪子扔進荷塘里。

我走啊走,到了一佛堂,這是先皇后曾經禮佛的地方。

我走了進去,在慈悲的觀音面前跪了下來。

我回不去,又無法向前,唯有這里是我最后的歸

從前我不明白為什麼皇后會天天待在佛堂,現在我明白了,也有回不去又前行不了的事。

最后想破局,卻讓整個家族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而我,已經沒有家人了。

蕭元昭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我們隔著一道門。

我久久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我以為他走了,誰知他也在我邊跪下。

他閉著眼睛,對著菩薩雙手合十,不知心中在訴說什麼。

外間傳來華和君執的聲音:

「弟弟,你小聲點,我剛剛看到父皇進去找母后啦,這下我們不會為沒人要的小孩子啦。」

「阿姊,真的嗎?」

「真的,真的,你看這次母后沒有趕父皇走,阿姊絕不騙你。」

「太好啦,我們又有母后了。」

一行淚從我眼中落,最后我睜開眼,我看向蕭元昭,他也正看著我。

我們初見之時,我對他又驚又慌,他對我冷厲且不喜。

如今,我們的眼中都沒有了那年時不懂藏的緒。

嘉,看在華和君執的份上,回去吧。」他輕聲說道。

我回看了看那雙躲在門后的一雙兒,在他們眼的目里,我回道:「陛下今后若是要臣妾侍奉,臣妾不會抗旨,但請陛下讓臣妾長居此,以亡者。」

良久之后,他點了點頭:「好。」

他走出去抱走了孩子們。

門下起了風,風中傳來玉蘭香。

在這溫和的香里,我終于想起最后那夜的夢中元修對我說的是:「嘉,不要怕,好好活下去。」

我閉上眼睛,那風也仿佛停在我邊,與我在一起。

視角番外

我的母后是九州最子,皇說我父皇對母后是一見便了心。

但母后是我皇伯父的妻子,父皇只能將這份心思在心底。

可他又不能完全得住,他會一直忍不住遠遠地瞧著母后,會在危險的時候及時出現,然后又離去。

母后并不知

道父皇的心思,母后滿心滿眼只有皇伯父,父皇只好遠遠地走了。

可后來,父皇還是了將母后搶過來的心思,皇說皇伯父子弱,命不長,保護不了從東吳來的和親公主。

于是父皇做了皇爺爺的劍,為皇爺爺平了先皇的謀逆,穩住了北周的局勢,保住了蕭家皇權的長盛,皇爺爺也將母后賜給父皇做妻子。

不過母后一開始并不喜歡父皇的,甚至為了不侍寢而給父皇找其他的子,父皇可是氣壞了,但拿母后也沒辦法。

因為母后不在乎,而他又太在乎。

后來我出生了,但我不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在我之前還有一個哥哥亦或是姐姐,宮人們說那個孩子還沒形就沒啦,是皇干的。

也不想那樣做,可是皇爺爺不允許家里有外族脈的孩子,皇為了自己的兒子,只能給我母后喂了藥。

我拍了拍口,幸好我是皇爺爺駕崩后出生的,要不然我和弟弟也來不了這個世上。

我八歲便有了封地,是一整個西梁,我是西梁王,林嬋將軍說那里的葡萄瓜果馬匹牛羊還有男子,都是我的。

林嬋將軍是我的夫子,是母后親自指定的,母后說讓我要像林嬋將軍一樣,做個快活無畏的郎君。

我弟弟君執是太子,有時候我覺得他很可憐,因為父皇給他找了八個老臣做夫子,他有讀不完的書,練不完的箭,挨不完的責罰。

君執常在我面前眼淚汪汪:「阿姊,救我,否則你要沒弟弟了。」

然后我就帶他逃夫子們的課,再一起被父皇罰跪。

母后這時候會出神地看著我們,我知道是想的弟弟啦。

的弟弟十六歲時死在了東吳,外祖母和姨母也不知所蹤,至今沒有找到。

有人說外祖母和姨母已經不在人世,但母后不相信,從未夢見過們,所以們一定還活著。

父皇也一直讓人在找,他說找的不僅僅是人,找的還有希

后來父皇帶我們去了東吳小住。東吳的宮殿真啊,像是仙人雕琢的一般,難怪母后生得這樣,因為從小在仙境里長大。

我和弟弟在宮殿里又蹦又跳,可母后興致寥寥,喜歡一個柳條巷的地方,那里有個小院子,院子里開滿了玉蘭花,滿院的芬芳。

父皇帶著我們悄悄地跟過去,在那里找到一個破破爛爛的手鞠,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父皇不讓我們進去打擾,可這時候他自己卻走了進去,但母親依舊不理他。

回到天都后,我和君執生了一場大病,發熱,常說胡話,一直不見好。

太醫們束手無策,母后不解帶地照顧我們,我有時候醒來會看見在流淚。

我悄悄地開心,原來母后也是會擔心我們的,不是宮人說的那樣憎恨著我們。

后來民間來了一位高人,穩住了我們的病。那人告訴父皇母后,是先皇家那些死去的人怨氣太重,化解不開,纏上了我們。

而要讓我們病好,唯一的法子是父皇再生一個孩子,過繼給去世多年的皇伯父,這樣皇伯父家后繼有人,他們便不會鬧了。

父皇沒有別的嬪妃,只有母后一人,只能他倆再生一個。

母后從宮里的佛寺搬回了昭殿,父皇每晚都會去陪

縉云皇姑來看我們,知道父皇在母后那里后,會皺著眉:「究竟給元昭灌了什麼迷魂藥,讓元昭朝政都遲了幾次了。」

會說:「年時的事,誰說得清楚呢?你也說一點吧,要不是元昭念你過去艱辛,你是連宮都不能進的。」

我聽說皇姑以前被送去西梁和親,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父皇常告訴我和君執,大周絕不能有為質的男兒,也不能有和親的公主。

可父皇莫不是忘了,現在天下都是大周的,還有誰能讓我們為質和親呢?

一年后,母后生下一個小弟弟,父皇給他取名君和,但我聽見母后他長平。

他不能長在我們邊,滿月后就被送出宮去,作為那早逝的皇伯父的孩子長大。

我們病也好了,我和君執又可以一起玩鬧。

我們跑過長長的宮廊,爬上高高的城墻,在盛夏的風里,看這世間的熙熙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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