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節 君懷

我是顧辭的妻,卻因無意撞見他與他白月的回憶,被他施以天雷之刑。

我苦苦哀求他:

「師兄,我會死的。」

他掰開我的手,語氣冷淡:

「做了錯事,就該到懲罰。」

后來他一夜白頭,匍匐在地,問我能不能和他重新開始。

我笑著引來同樣的天雷:

「師兄,你說的,做了錯事就要罰。」

1

夜里下了大雨。

我剛熄燈歇下,房門突然被人「砰砰砰」地叩響。

門外是顧辭的小徒弟。

他火急火燎地告知我:

「師娘!師父他喝醉了酒,嚷嚷著要見你,誰也勸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我一聽便慌了神,連傘也不顧上拿,跌跌撞撞地朝他的府跑去。

飲酒傷,是修士大忌。

若是顧辭的因此損……

我不敢再想,抖著推開顧辭的房門。

干凈整潔,香爐里燃著淡雅的沉香。

沒有酒壇,也沒有醉酒的顧辭。

融融的燭里,他捧著一卷書,端坐于桌前。

見我進來,他先是一愣:

「白榆,你怎麼來了?」

接著,他的視線從我上掃過,深深地皺起了眉:

「我和你說過多次了,你既已為天衍宗的宗主夫人,一舉一都會被弟子看在眼里,就更應維持面。你瞧瞧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

我低頭一瞧,才發現自己渾,鞋子也丟了一只,腳上沾滿泥水,模樣十分狼狽。

我低著頭解釋:

「是小十我來的,他說你喝醉了酒……」

顧辭不耐煩地打斷了我:

「我是修行之人,怎會飲酒?更何況,小十向我請過安,早早地就歇下了,又怎麼會去找你?」

我眼眶發酸,剛想開口,眼淚就「簌簌」地落了下來。

「師兄,對不起……」

顧辭長嘆一口氣。

他起,把外披在我肩上。

「你先回去休息,以后不要再撒謊了。」

我哽咽著去眼淚,余瞥見顧辭的小指上沾了一點猩紅的跡。

「師兄,你傷了?」

我頓時什麼也顧不上了,攥著他的手,仔細翻看:

「怎麼傷的?何時傷的?可還有別傷了?」

顧辭的神有些不自然。

「無妨,不是傷口,只是不小心沾上了作畫用的朱砂。」

我用帕子輕拭,確定了是朱砂后,才松了一口氣,眼淚又不聽使喚地掉下。

我自小眼窩子淺,盛不住淚,遇到事總忍不住哭。

顧辭出手,擰著眉問我:

「你又怎麼了?」

「師兄,我是太擔心你了……」

「行了,我知道了。」

顧辭耐心盡失,不等我說完,將我請離了他的臥房。

「你靈力低微,有時間可以多看看劍譜。不必把心思全放在我的上。」

房門在我面前重重合上。

過窗紗上的剪影,我看見顧辭又重新在桌前坐下。

雨聲滂沱,連他也忘了,要遞給我一把紙傘。

2

我掐出避水訣,水滴在我頭頂凝一頂明的傘,才走了兩步,就被大雨給沖散了。

我渾力,摔倒在水坑里。

濺上泥點,雨水劈頭蓋臉地砸在我上,稍稍一,腳腕就鉆心地疼。

我好像,做了太久顧辭的妻子。

久到我、顧辭,乃至全門派的弟子們都記不得,曾經的白榆,是天衍宗最有天賦的弟子。

氣,哭,是因為我知道,無論我做什麼事,總會有人護著我的。

我恍然記起。

也是這樣一個雨天。

我被路邊的樹枝破了一點皮,就賴在地上不肯走。

年顧辭不氣也不惱,那時候,他臉上總是掛著溫的笑。

「阿榆,師兄背你,好不好?」

我想答應的,但我又記起來,昨夜里,師父耳提面命地要我注意男大防。

那小老頭兒抹一把眼淚,嘆一口氣,再咬一咬牙:

「不曉得我家阿榆這顆無價寶貝金白菜,將來會被哪頭野豬給拱了,臭小子,要是讓我撞上了,我非得把他閹了不可!」

我與師兄相識多年,我不能害他。

于是我堅定地搖頭:

「不要。」

「那,阿榆自己走?」

「不行!」

年顧辭有些不解:

「阿榆為什麼不讓師兄背你呢?小時候,阿榆不是最喜歡讓師兄背了嗎?」

因為師父說,阿榆長大了,以后只能讓阿榆的夫君來背。」

我剛說完,年顧辭就在我前半蹲下來。

他直視著我,眼睛亮晶晶的:

「阿榆愿意嫁給師兄嗎?

「等師兄下山歷練回來,就去向師父叩首,求娶阿榆,可不可以?」

「……」

在那個時候,我究竟是回答了可以,還是回答了不可以呢?

雨越下越大。

我有些記不清了。

3

被雨澆的地方,寒氣直往我的骨里鉆。

一直待在這里也不是個辦法,若是等到天明,被巡山的弟子發現,只會更加讓我為全天衍宗的笑話。

到時候,顧辭會對我更加失的吧。

我咬著站起來,瘸著一只腳,一深一淺地往前走。

在大雨中,我難以分辨方向,好不容易尋到一小屋可以避雨。

門上沒有落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點燈的一剎那,我看到墻壁上,都掛著同一個子的畫像。

或靜或,或哭或笑,栩栩如生。

傾注了畫者所有的心

所有畫像上,均蓋著顧辭的私章。

而那個子,并不是我。

我環顧四周,才發覺這間屋子的陳設,竟與子閨房如出一轍。

繡床上的錦被微微凌,床頭的茶盞里還留有余溫,妝奩的梳子上纏繞著幾縷黑長發。

書桌之上,攤著一幅未干的畫像。

子朱輕抿,與顧辭小指上的朱砂,是同一個

原來,我的夫君從不在我的府留宿,夜夜住的地方,是這間屋子。

4

后傳來急促的腳步,是發現自己未鎖門的顧辭去而復返。

我轉過,坦然地面對他。

「白榆?你怎麼在這里?!」

顧辭瞪著我,眼底里是滿溢而出的怒火。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一把將我推開,我腳腕的傷還沒好,肚子又狠狠地撞上了桌角。

我痛到失聲,眼淚瞬間洶涌而出。

可顧辭渾然不覺。

他雙目赤紅,像發瘋的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搜尋。

生怕我因嫉妒,毀了他與那子寶貴的回憶。

噎著喊他:

「師兄……」

他恍若未聞,反而厲聲喝我:

「白榆!凝兒的東西哪怕只了一樣,我都讓你償命!」

我嚇得瑟在角落里,仍是心疼他,大著膽子又開了口:

「師兄,莫要傷到自己。」

顧辭把整個房間翻了個底朝天,確認過他的凝兒的件并未有損毀后,方才又恢復原先那副克己復禮的模樣。

他攥起拳頭,嫌惡地瞥了我一眼:

「此乃我凌云峰地,你雖為宗主夫人,可擅闖地乃是大過,我不該徇私。

「天亮以后,我帶你去領罰。」

說完這兩句話,他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再分給我。

顧辭回到桌前,著迷地索著畫中人的臉頰。

他喃喃道:

「凝兒,總是這般笑,我鮮有垂淚的時候。樂觀、善良,就像是照進我生命里的第一道

「阿榆,你不該毀了我的。」

我倚靠著墻壁,無聲地笑了笑。

「顧辭,他是你的,那我又是你的什麼呢?」

顧辭搖了搖頭,沒有直接回答我:

「凝兒已經死了,你何苦與爭。」

5

剛剛升起,顧辭冷著一張臉,如約帶我去領罰。

可我沒想到,他竟一點也不顧及我們的夫妻分,要我九九八十一道雷刑。

有不弟子在看熱鬧。

他們知道我弱,又不得宗主寵,平日里早已對我違。

如今能正大明地看我笑話,他們自然不會錯過。

「白榆這個人,哪里有腦子啊?我昨晚一說師父的名字,立刻就地湊過去了,跟狗一樣,哈哈哈。」

「就是就是,咱們宗主躲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喊過去呢!」

「九師叔,你昨天賭了白榆信還是不信?輸了多靈石?」

「別提了,晦氣!」

「……」

譏笑聲如驅不散的蚊蠅,縈繞在我周圍。

頭頂的云層越來越厚,刺眼的閃電在烏云里翻涌。

我開始怕了。

我哭著求顧辭:

「師兄,我沒的東西,你放過我好不好?」

顧辭不為所,高高舉起佩劍。

剎那間,一道天雷劈在我上。

自脊背彌散一陣麻的,撕

心裂肺的疼痛隨其后。

我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又覺到有人用無數細小的鉤子扯住了我的,他們把辣椒油倒進我的管里,再用錘子一下一下敲著我的腦袋。

間腥味濃烈,我嘔出一口鮮

而這,只是第一道雷。

「師兄……」

我爬到他腳下,用盡了全的力氣,也只到了他的一片角:

「我靈力早已散盡,不住這八十一道天雷的。

「師兄,我會死的。」

顧辭將我的手指一掰開。

他神冷漠,看著我,像看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你做了錯事,就該到懲罰。」

第二道天雷落下。

6

我的痛覺逐漸消散,渾上下只剩麻木。

困意如海浪,席卷著我往前走。

我要死了嗎?

我想。

如果人死之前,真的會看見走馬燈的話,那麼我希,我能再看他一眼。

或許是神明聽見了我的祈禱,又或者是他從未離開過我邊。

我一抬眸,就看見了他。

手,輕輕我的頭頂,一如那十年間。

我的淚水再一次盈滿眼眶:

「陸予懷,你怎麼才來。」

周圍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陸予懷的手穿過我的子,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滿地抬起頭,看到顧辭擋在我上,生生替我下最后一道天雷。

他的形猛地一晃,蒼白,臉上寫滿了慌張。

顧辭不可置信地問我:

「你上有別人下的制?

「他是誰?

「阿榆,陸予懷是誰?」

我向他投以抱歉的笑意:

「陸予懷已經死了,你又何苦與他爭呢,顧辭。」

7

我做了一場夢。

夢里,我一人一劍,獨自下山歷練。

臨行前,師父塞給我一個包裹,里面裝滿了他和長老們的私房錢。

老頭兒說:

「神鬼純粹,人心難測。阿榆,此番下山,師父不求你有多大的建樹,只希你能平平安安歸來。」

我下了山,走出老遠,回頭時——

師父仍站在山巔看我。

風灌進他的袍子,他飄飄,像一盞待燃的孔明燈。

8

劍而行,于四月初尋到了一偏僻的小山村。

村民們說,這里鬧鬼。

起先是潑天的大雨沖毀了山上的野墳,棺木枯朽,一半浸泡在水里,一半在空氣中。

村民們草草地將它埋了回去,此后,便怪事不斷。

村中豢養的家禽家畜一夜之間死了個徹底。

最早發現孤墳的那三個人,或縊死于自家房梁上,或溺斃于深不及腳踝的溪流中,或突然瘋癲,奪門而出,再沒了音訊。

最后一個村民失蹤的第七日,村里唯一一只黑狗被人殘忍地剝了皮,淋漓的鮮黃土地里,圍著村子畫一個圓。

像一個誰也逃不出的詛咒。

捉鬼于我而言不難。

我甚至不用像普通弟子一樣,花大半天時間布招魂陣,守著魂鈴枯坐整晚,等鬼怪自己跟兔子一樣撞上樹樁。

我只需丟出佩劍,它就能自己循著鬼氣,將妖魔斬于劍下。

可這一次,佩劍出去尋了一圈又一圈,始終沒有結果。

劍說,此地無鬼。

9

天漸黑了。

各家屋里點起昏暗的小油燈,高高低低的人影打在紙窗上,讓我萌生出被許多雙眼睛盯著的錯覺來。

房門在這時被人敲響。

「白榆仙子,我給你送點飯菜過來。」

來人是王嬸,的丈夫就是那個失蹤的村民。

提起丈夫,淚眼婆娑:

「那場雨來得就蹊蹺,像天了個口子,除了口子以外的地方,無風無雨,連烏云都見不到一點。

「所以我家漢子回來的時候,我都嚇傻了!他渾淋淋的,跟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我還以為他掉湖里去了!

「他和我說,他做了件好事。

「大雨沖毀了一個墳包,他幫人埋回去了。」

我想明白這事兒奇怪在哪里了。

從因果關系來講,他幫忙修繕倒塌的墳墓,于墓主人而言,是有恩的。

但結合后續的事來看,不像是報恩,更像是尋仇。

我沉片刻,問道:

「他可有與你說過,是否了棺材里的東西?」

「怎會!」

王嬸連連擺手

「我家漢子說,那棺木都爛了,一就碎,他怕死人,躲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去死人的東西呢?」

我沒多想,低頭把送來的飯菜吃了,又聽絮絮地嘮了會家常。

直到我把送出門時,突然回問我:

「白榆仙子,你說,是鬼更可怕呢,還是窮更可怕?」

我沒聽懂:「什麼?」

王嬸的眼里閃爍著詭異的

在笑:

「我看見你的包袱了,里面裝的銀子,可比破木頭棺材里裝的還要多哩。」

10

王嬸在飯菜里下了藥。

我渾無力,眼前一陣又一陣的眩暈。

紙窗上的影子圍攏過來,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我的價值。

行囊值錢,佩劍值錢,裳值錢,就連臉蛋也值錢。

不懷好意的視線在我上游移。

「嘿嘿,也不知道神仙的滋味如何,老子還沒睡過呢!」

旁邊人起哄:

「李二狗,神仙你都敢睡?就不怕遭報應啊?」

他穿著破破爛爛的短衫,在眾人的哄笑聲里直了腰桿:

「那又怎麼樣?說好了,老子可以不要錢,但這個神仙,必須讓老子先睡!你們都得撿老子的破鞋穿!」

話音剛落,他們后猛地降下一道驚雷。

「死人了!死人了!」

人群尖著驚慌逃竄,剛剛還在高談闊論的李二狗,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了一扭曲的焦炭。

陸予懷,就是在這樣的狼藉里出場的。

他白皎潔,叼著一狗尾草,抱著劍,信步來到我跟前。

「還站得起來嗎?」

我不想說話。

離開師門的不安,遭到算計的狼狽,還有被人辱的憤懣,統統溶在眼淚里。

「哭了?」

他挑挑眉,隨手從旁邊拉了一張板凳來坐下。

他不哄我,甚至都沒想著要來攙我一把:

「我時間不多,如果要跟我走的話,就趕快。」

我瞪他一眼,噎噎地回答:

「我……我被人下了藥了……」

「那就求我帶你離開,我這個人心善,你態度好一點,說話一點,我說不定就答應了。」

我沉默,向黑夜里的那一焦炭。

「看什麼?你不來殺他,他就會殺你。小姑娘,弱強食,適者生存,這才是人世間唯一不變的鐵律。」

他站起來,拍去擺的灰塵,作勢要走:

「看來你并不想離開,那就算了。」

「別!」

我也不知從哪里迸發出來的力氣,竟然掙扎著抓住了他的袖子。

「求求你……帶我走吧。」

他的那片袖子特別白,被我手心里的灰塵和跡一蹭,頓時就臟了。

他倒不在意這些,反而俯下子,輕輕敲了敲我的額頭。

「好。」

11

我們離開的時候,黑暗中的目如附骨之疽一般,死死黏在我們背后。

貪婪,卻不甘。

我打了個寒戰,小聲詢問陸予懷:

「我們就這樣走了?那他們呢?」

陸予懷斜睨我一眼,聲音懶洋洋的:

「那不然?都殺了?」

我不敢吭聲了。

「放心吧,他們也活不了多久了,用不著我們去做這個惡人。」

陸予懷說,所謂的大雨、野墳、鬧鬼,都是謊言罷了。

真相其實是,村民們無意間發現了一座古墓,里面有著大量的陪葬品。

原本商議好了村里人人有份,可擋不住有人了歪心思。

如果,分錢的人了,那他是不是可以拿到更多?

第一個這樣想的人對鄰里手足下了刀子,第二個這麼想的人又掐住了第一個人的脖子。

正如王嬸剛剛問我的:

是鬼更可怕呢,還是窮更可怕?

12

陸予懷帶我在客棧休整了一夜。

第二天,我藥效退去,他說他要走了。

我興高采烈地向他提議:

「去哪里?不若咱們結個伴?」

他卻面嫌棄:

「算了吧。」

「?」

「我是需要一個同伴,但我不需要一個累贅。」

累贅?!

我白榆是天衍宗五百年來最有天賦的弟子,劍譜、符咒、丹藥一學就會,天天被人捧在手心里,何曾過這種委屈?

我頓時氣急敗壞,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眼看著就要掉下來,陸予懷忙不迭地喊停:

「我說錯話了。」

他極不誠懇地更改:

「不是累贅。但,如果要為同伴的話,我

我們是旗鼓相當的。至在我陷泥潭的時候,你應該把我往高拉,而不是在泥潭深死拽著我的腳不放。」

話里話外,還是嫌我無用。

我哪得了這氣,用力點點頭,往大門方向一指。

「慢走不送。」

他利索地滾了。

不出半炷香的時間,他又利索地滾回來了,帶起一陣脂味的香風。

他重重地將房門掩上,背靠著墻長舒一口氣。

面對我的疑,他尷尬地笑:

「不小心踩泥潭里了。」

據陸予懷自己解釋,是昨天晚上天太黑,看岔了路。

我笑話他這都能看錯,左不過是山道和大道的區別,能岔到什麼路上去。

探出頭一看——

黃泉路。

我氣急敗壞:

「讓你找客棧,你來花樓做什麼!」

13

說是花樓,也不盡然。

世人多稱其為姽婳樓,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鬼花樓。

相傳,姽婳樓只在起大霧的夜里出現,有人燈引路,管弦聲作伴。

道路盡頭,能尋到人間極樂。

也有人說,姽婳樓,只有進去的路,沒有出來的路。

我很納悶:

「聽說燈上的人畫像惟妙惟肖,呼之出,如真人一般,你愣是一點沒看見嗎?」

陸予懷臉上難得出了難為的神

「我眼神不太好,五十步外雌雄莫辨,百步開外人畜不分,到了晚上就……更嚴重一點。」

我了然,「嗖」地一下躥到房間另一頭,扯著嗓子喊: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陸予懷:「……我是瞎了,但我不傻。」

我撇撇,頓覺無趣。

如果是師父在這里,他肯定會配合地瞇起眼睛,與我遙遙對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小仙子呀——」

想到師父,我鼻尖微酸,在心底里給陸予懷上「斤斤計較」「功利刻薄」「不識抬舉」「非常討厭」的標簽。

對「非常討厭」的人,我向來沒有好臉

我說:

「那就求我。我這個人心善,你態度好一點,說話一點,我說不定就答應了。」

陸予懷不假思索地一袍子,向我單膝跪下。

「需要我磕頭嗎?」

「那……那倒不用……」

「現在愿意幫我了嗎?」

「可……可以吧……」

我被嚇得說話都不利索,等反應過來時,已經落了他的圈套里。

陸予懷云淡風輕地起,仿佛從未過我的折辱一般。

我氣不過,出門前,又嗆了他一句:

「陸予懷,你這個人真的沒有自尊的。」

陸予懷輕笑:

「你有自尊,昨天不還是向我低頭了?」

「你!」

「噓。」

他將手指豎在前:

「有『人』來了。」

14

聲音順著門飄進來,細細長長的。

「客,聽曲兒嗎?」

我攥了佩劍,聽陸予懷謹慎作答:

「不聽。」

「那客,需要奴送些吃食進來嗎?」

「不吃。」

門外人猶不死心,弱無骨的手攀住門沿:

「客既來了這姽婳樓,當真什麼都不想嗎?」

我一腳踹走陸予懷,拉開門,向著門外的人一劍劈下。

驚呼一聲,綿綿地倒下去。

落到地面時,只剩了一套凌子卻不見了。

就像一滴水落大海,也這樣消失得杳無蹤跡。

走廊扭曲變形,籠罩著暗紅

路旁的燈籠上浮現出一張張只有五的臉,對我怒目而視。

陸予懷在這時候站起來。

他興許是被我踢壞了腦子,扶著墻,往外頭張一眼,再轉回來,不確定地詢問我:

「你打算怎麼出去?」

我言簡意賅:

「殺出去。」

為了讓他安心,我又多解釋一句:

「你放心,我其實很能打的,昨天只是被暗算了而已,今天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他怔愣片刻,拾起劍,無奈地笑了笑:

「好,我們一起殺出去。」

15

我說到做到,當真帶著陸予懷殺出了姽婳樓。

這一戰,我們都負了傷。

可他為我包扎時,我一滴眼淚都沒掉。

天地浩渺,星空璀璨。

年埋著頭,專注地清理著我右手背上的傷口,我看見他長而翹的睫,在臉上打出一片溫

影。鼻梁筆,沾著一點跡,更襯得他白皙。

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他一聲:

「陸予懷。」

喊完之后,又沒了下文。

陸予懷把我的右手放下,再一手,我的左手就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

他問我:

「怎麼了?」

「我想說……」

我腦子一,下意識地接上:

「我沒騙你吧?我確實能打的吧?」

陸予懷手上的作微頓,莫名其妙地抬頭瞥了我一眼。

「你?」

我回憶著剛才,我一手持符,一手執劍,「唰」地一下將整個走廊點燃的場景,更加理直氣壯:

「對啊,我在我們師門,向來是最能打的那一個!」

陸予懷失笑。

笑完了,他肯定我:

「對,你確實很能打。」

他又補充道:

「不過就是太哭了,我還沒見過有人一邊打架一邊哭的。」

我為自己辯解:

「我緒一激,就會忍不住掉眼淚!」

陸予懷不聽,還在碎碎念叨:

「你仔細想想,這個眼淚,是不是有更合適的用途,比如作為一種偽裝,可以迷敵人?」

不等我回答,他又推翻了這個假設:

「算了,眼淚也只能嚇唬嚇唬在意你的人了。」

他惋惜地搖了搖頭,轉去夠包裹里的止藥時,我窺見他的背后有一道深可骨的傷,從肩胛起,橫貫整個背部,直到腰側。

染紅了白,滴落在草地上。

他從未提起,而我竟也一直沒有注意到。

陸予懷取到止藥,要往我的皮外傷上撒時,我沉默不語地一把奪過,走到他背后,從猙獰翻開的傷口里,挑出與粘連在一起的,再把止藥撒上去。

他一聲不吭,可繃直的,和細微的抖,早就出賣了他。

「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艱難地出笑:

「我眼神不太好……」

我警告他:

「我沒有瞎,我也不是傻。」

他不說話,我就一直和他擰著。

包好傷口,我坐在原地,眼淚就不自覺地往下掉。

陸予懷霎時手忙腳,一邊找帕子來幫我眼淚,一邊又低聲細語地哄我。

「好吧,我說……其實是我覺得有點丟臉。」

「?」

「姽婳樓是我和你一起拆的,結果我的傷卻比你的重,這不就說明了我沒你能打?」

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你覺得這很重要?」

陸予懷認認真真地答道:

「重要啊,我前一刻剛要求同伴與我水平相當,下一刻就發現別人比我能打許多,這不是很打擊我的自尊嗎?」

我斜睨著他,破涕為笑:

「陸予懷,你這個人有點自尊,但不多。」

他也跟著笑:

「我覺得我們倆適合做同伴的,今后的路能繼續結伴嗎?如果你拒絕的話,我就只好求求你了。」

「好吧。」我說,「雖然你斤斤計較、功利刻薄、不識抬舉,又有點討厭,但是你放心,我很能打,我下次還是會保護你的。」

16

此后十年,我與他結伴而行。

陸予懷看似散漫自由,實際是最謹慎小心的。

他在做每樣事之前,都會先計算好付出與回報,再慎重抉擇是否去做。

我與他不同。

我行事沖莽撞,素來是頭腦一熱,想到了就去做。

起先,我們誰都不服誰,決定權掌握在猜拳贏了的那個人手里。

他因為舉棋不定錯失過幾次機會,我也因為魯莽冒失吃了許多虧。

后來,我們都退讓一步,找到了彼此間的平衡。

這種平衡,最終被我靈活運用。

用在了和陸予懷的表白上。

17

那段時間,我越看陸予懷越順眼。

生得眉清目秀,骨勻停。順眼。

井井有條,運籌帷幄,總能收拾好我惹出的爛攤子,能讓我放心地把后背給他。順眼。

心細如發,微。我的憎喜惡他全都知曉,甚至會敏銳地覺察我的緒變化,三言兩語就哄得我開心。順眼。

既然順眼,我就要得到。

于是在我們相識第九年零三個月的清晨,我攪著碗里的粥,狀似無意地開了口。

「陸予懷,認識這麼久了,你應該知道我的。我想要的東西,我喜歡的人,我就必須要得到。」

我說:「如果得不到的話,我會罵他是個沒品的東西,并把他的頭打。」

這是我一貫的風格,先發制人。

然后再吸取陸予懷的優點,委婉含蓄地拋出主題:

「陸予懷,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啊?」

「……」

陸予懷放下筷子,認真地想了很久,才回答我:

「首先,哭的肯定不行。」

「……」

「其次,太能打的我也害怕。」

「……」

「最后,如果從小就是天之驕子,冰玉骨,心地善良又落落大方……」

我打斷他:

「夠了,沒品的東西。」

陸予懷笑容燦爛,不顧我滿臉的不愿,是薅了一把我的腦袋:

「我還沒說完呢。」

他繼續道:

「只要那個姑娘是白榆,以上的假設統統不立。

「陸予懷,只喜歡白榆。」

18

我希夢境能永遠地停留在這里。

停留在這個清晨,太剛剛升起來,花草上的珠還未消散,折出亮晶晶的

可在年的意氣風發面前,這些都變得黯淡了,不重要了。

他從懷里取出一個盒子,里面裝著一支金釵。

陸予懷說:

「這是我親手打磨的釵子,做了十幾支,只有這只最滿意。單支稱簪,兩合而為釵。阿榆,我將它送給你,希我們兩個人,能和這支金釵一樣,永遠在一起。」

我就連舌尖都是甜滋滋的,但我還是故意板起臉,質問陸予懷:

「陸予懷,你是不是早就喜歡我了?」

陸予懷回答得坦

「是啊!」

我頓時氣不打一來:

「你早就覬覦我,還一直等到我和你表白?陸予懷,你可真有耐心啊!」

「是吧?」陸予懷洋洋自得,「誰讓我斤斤計較、功利刻薄、不識抬舉呢?」

「……」

我瞅準時機,把一個饃塞進了他的里。

陸予懷,果然還是在安靜的時候才最順眼!

19

夢境至此,我開始激烈地掙扎。

我看到夢里的天空有好幾次都裂開了一道隙,但很快又合攏來,依舊是澄明一片。

我永遠也逃不出這個噩夢。

這是我既定的命運。

下山歷練的第十年,我與陸予懷的最后一站,我們來到了一邊陲小城。

在這里,黃沙與天際相接,大風將巨石雕刻猙獰的模樣,那是被封印了千百年的妖魔。

十年歷練期一滿,我就要回師門去,陸予懷與我一起。

他跟我說,他已經做好了被我師父打斷的準備,大不了再搭上一雙手,無論如何也要娶到我。

再加上,小城的環境實在惡劣,所以我們決定速戰速決。

城門,我召出佩劍。

空中魔氣濃烈,佩劍懸在半空,不停震,發出「錚錚」的嗡鳴聲。

風起,傳來若有似無的足鈴聲。

不知為何,佩劍遲遲不

我的心里生出不好的預

我說:「陸予懷,這里不對勁。」

而下一秒,他扼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瞳孔里漆黑一片,額上顯現出一個火紅的蓮花紋路,掐著我的手力氣很大,卻僅僅只是錮了我的行,并不想真的置我于死地。

佩劍焦急地繞著他打轉,幾次三番想對他下手,都被我制止了。

「容。」

他喃喃地開了口,嗓音沙啞,像我們腳下礪的沙子。

我沒聽清:

「什麼?」

「……我為阿娘尋得容。」

「容?」

我的余突然瞥見一只枯瘦的手,從我耳后出來,尖銳的指甲抵住我的臉。

「我的好兒子,這就是你為阿娘尋來的容嗎?」

陸予懷面無表地點了點頭。

20

陸予懷的阿娘,是魔。

是活了一千年的魔。

的功法和心計遠在我之上,甚至不需要手,只一個眼神,威就能得我不過氣來。

他們魔族,有特殊的法,將靈魂注皮囊,可以長生不老,亦能起死回生。

十年前,送陸予懷世,讓他為自己去尋一副皮囊。

十年后,陸予懷把我帶到的跟前。

「咯咯」地笑。

「小仙子當真以為,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對你好?我的兒子于算計,若非你有用,他又怎會救你?」

的確。

陸予懷雖修習正道的劍,可他的觀念卻與正道大相徑庭。

初見時,他出手狠辣,毫不猶豫地殺了一個凡人。

他時刻與我強調「利益」,在殺出姽婳樓后,他一面了傷,一面又在盤算我的眼淚用在

哪里才能價值最大化。

他像魔族,像市儈的商人,唯獨不像一個正道。

我心灰意冷,止不住地落淚。

「為什麼是我呢?」

無人回應。

我被陸予懷的阿娘關了地牢里。

每日破曉前,是最適合換皮囊的時機,今天太遲了,他們要留我再活一夜。

他們走后,我坐在無人的地牢里,發髻上的金釵。

正如魔所言,陸予懷,是很于算計的人。

就連打支釵子,他都要想方設法地加上傳音的功能。

方才,他就傳了兩個字過來。

「等我。」

21

昏暗的地牢里,我只能看見天上的月亮。

我不清楚過了多久,但是等到了陸予懷。

他的第一句話是:

「阿榆,我不是魔。」

我靜靜地坐著,聽陸予懷說:

「我阿娘,曾經也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之后誤歧途,走上了魔道。

「我非親生,而是撿回來的棄嬰。與我一樣的還有九十九個孩子,我們被關在一座狹窄的牢籠里,一天只放一頓飯。一開始是一百個饅頭,每天減一個。」

陸予懷的語氣輕描淡寫:

「到一天只剩十個饅頭的時候,就開始死人了。」

我心里一驚。

陸予懷不愿意多提這段淋淋的過往,他轉移了話題:

「一個靈魂,如果想要換容,對皮囊的要求很高。年輕貌、修為高深都只是錦上添花,最重要的是,不能有致命的傷口。否則魂魄無法聚攏,會從傷口漸漸消散。

「其中,有一個子可以鉆。的魂魄進你的時,你自己的魂魄并不會立刻消散,你們會共存一段時間。如果是完整的容,那麼這段時間不會太長,魔族的法很快會把你的靈魂吞噬殆盡。

「可如果,是不完整的容,你的會首先選擇保護你自己的魂魄,把侵者從傷口出去。」

陸予懷苦笑:

「阿榆,如果你信我,破曉之前,先用金釵割破手腕,再藏起來,別被發現。」

「那……我會死嗎?」

「我不會讓你有事。」

月亮落下之前,我摘下金釵,劃破了手腕。

22

溫熱的洶涌而出。

我起先覺得痛。

我把手腕藏進袖里,嗚咽著向那一頭的陸予懷抱怨:

「陸予懷,我好痛呀。」

他呼吸聲重,像在努力抑著什麼。

他一遍一遍地安我,向我道歉,后來我也聽不見了。

我很冷,沒有力氣。

靈力跟著我的生命一起往外流逝,我有一瞬間的后悔,覺得就算最后活了下來,指不定也會變一個毫無修為的廢

在下一瞬間,我的腦海里響起陸予懷的話:

「我不會讓你有事。」

我相信他。

他這麼斤斤計較、功利刻薄、不識抬舉的人,總能想出最周全的辦法。

23

被黑云籠罩,將明未明的時候,魔進來了。

后跟著陸予懷,他的臉匿在黑暗里,頭上的蓮花紋地發著

一進來,就捂住了鼻子:

「好大的腥氣。」

陸予懷恭恭敬敬地低頭:

「阿娘,您忘了,兒子小時候,在這里生活過一段時間。」

窗外起了大風,在崎嶇的石壁間穿梭,如百鬼同哭。

果然不再說話。

丟下一句:「你為我護法。」

隨后快步走到我面前。

手在我額心一點,的皮就跟服一樣,松松垮垮地掉在了地上。

我的四肢百骸似乎在被人反復錘打,每寸神經都被鈍刀子一點一點磨斷了,最終五盡失,找不到落腳點,整個人都覺得輕飄飄的。

可就在這時,有人拽住了我的腳腕。

他很沉,抓得我腳腕也很疼。

我不耐煩,還踢了他好幾腳,可他并沒有放手。

我的心忽然「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聽覺也恢復了,耳邊非常嘈雜。

有風聲,有人的尖,還有一個很悉的聲音。

他好像把我抱在懷里,我覺不到寒冷了,指尖也漸漸暖和起來。

在我的耳邊,溫熱的氣息吹得我耳朵發

「阿榆,我帶你一起殺出去。」

24

出城的時候,天大亮。

我恢復了視覺。

我們后的小城鎮失去了生機,逐漸灰敗,直至被黃沙淹沒。

陸予懷告訴我,他這十年東躲西藏,不想我被他的阿娘發現,卻還是不小心落

的陷阱。

讓我了傷,他很抱歉。

神好點了,就有力氣和他拌

「陸予懷,你今天怎麼老是和我道歉?對不起這三個字我不聽,你下次要是想道歉,能不能換三個字?」

「……」

我肩頭一沉。

陸予懷的腦袋撞上我的頸窩,我推推他,他卻沒有反應。

「……陸予懷?」

回手,掌心沾滿了黏稠的,不是我的。

「陸予懷!!!」

我徹底失了理智,把布片,用力按在他的心口。

那里缺了一大塊。

他的心,被人掏走了。

「陸予懷!你醒醒!你不能睡!」

我的眼淚糊了滿臉,又滴在他的上。

陸予懷的眼皮微微,他幾經掙扎,撐開一道窄窄的隙。

他的眼睛里,已經開始渙散了。

我泣不聲:

「陸予懷,怎麼……怎麼會這樣?」

蒼白:

「我是的蠱……母蠱一死,子蠱也不能活……」

「那我為你找容好不好?陸予懷,你也等等我,我為你找一副世上最好的皮囊,好不好?」

陸予懷沖我虛弱地扯出一個笑:

「白榆,不要魔。」

我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我只想讓陸予懷活,其他人的死生,師父教的正理,我統統顧不上了。

我想讓陸予懷活著。

我只想讓陸予懷活著。

陸予懷神平靜。

出手,溫我的頭頂。

「阿榆,我累了,要睡一覺,你不要醒我。」

我用力地搖頭:

「陸予懷,你只是掉進泥潭里了,我拉你一把,你就能出來的。」

「若我就是泥潭本呢?」

陸予懷說:

「阿榆,忘了我。」

任憑我再怎麼哭喊,他的眼睛還是慢慢合上了。

他明明知道的。

知道我想讓他代替「對不起」那三個字的,不是「忘了我」。

而是。

「我你」。

25

陸予懷死后,我回到天衍宗。

一年后,師父大限將至。

他原本想把掌門之位傳給我,可我一修為盡失,終是難以服眾。

所以師父扶持顧辭當上了掌門,要他在祖師爺前面起誓,會娶我為妻,一生一世護我周全。

小老頭兒臨終了,最放不下心的人,是我。

他說:

「阿榆,這是師父能為你想到的,最好的退路。」

26

黃粱夢醒,我盯著床上的帷幔,早已淚流滿面。

側傳來窸窸窣窣的響,是袖拂過錦被,顧辭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阿榆,你醒了?」

我別過頭不想理他,他卻不依不饒地追問:

「陸予懷究竟是誰?你當初不愿意嫁給我,就是因為他嗎?」

我覺得他好煩。

我真是一點也裝不下去了。

我冷冰冰地說道:

「顧辭,我修為全無,剛了天雷之刑,正是最虛弱的時候。

「你為我的丈夫,不來關心我的,反而一個勁地追問別人。你還記得你在祖師爺的牌位前立過的誓嗎?」

顧辭沉默了。

他長吸一口氣,拂袖離去。

而他走后,我又轉過,貪婪地盯著他的背影,盯了許久。

我養了顧辭這麼久,連一點傷都不愿意讓他著,終于養出了這副細皮

修為深厚,地位也高。

瞧瞧。

多好的一個容啊。

27

聽聞顧辭最寵的小徒弟了罰。

他被施以鞭刑,剔去一仙骨,修為散盡,逐出師門。

這個消息是他親自帶給我的。

他站在我床邊,又是替我遞熱茶,又是幫我掖被子,很是殷勤:

「我下了令,門所有弟子,都要敬重你,如同敬重我一樣。以前欺負過你的,不小十,我統統趕出去了。」

我漫不經心地反問了一句:

「那你呢?顧辭,你可是傷我最深的那一個人,你又該如何懲罰自己呢?」

顧辭承諾:

「我會給你一個代。」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應該了解我的。不是最好的東西,我不要。」

他面凝重,點了點頭:

「我想過了,你生活不便,主要是因為沒有靈力,我會把我一半的修為渡給你。阿榆,我希你能回來。」

顧辭說:

「我總覺得你變了。你現在,都沒有以前哭了。」

他錯了。

陸予懷死的那日,我就流盡了我大半的眼淚。

師父走后,我幾近無淚。

要不是因為陸予懷和我說,眼淚可以用來做偽裝,迷敵人,誰樂意天天對著顧辭垂淚。

我煩他煩得要死,連一個眼神都不愿分給他。

「顧辭,我們怎麼可能回到以前呢?你不是也早就有了你的凝兒?」

顧辭突然緒激

他面漲得通紅,大聲地向我解釋:

不是!」

不是?」

「我只把當作是你的替!」

我毫無波瀾,中肯地點評:

「哦,那你真的讓我覺得惡心。」

28

我的在一日日地好轉。

其實不該好這麼快的,是那道天雷,誤打誤撞,打破了陸予懷的制。

他臨死前,把他所有的修為都留給我了。

大抵是他怕我當時悲痛過度,繼承了他的靈力會走上歧路,所以他設下了制。

以他的子,應該是計算好了我走出霾的時間,當我覺得一切都過去的時候,制自然而然就會接

還有我到重創的時候,他留下的制也會替我擋下致命一擊。

就像他還在我邊,保護著我。

陸予懷死后的第三年,我陷泥潭里,是他又拉了我一把。

29

不得不說,顧辭為了哄騙我回心轉意,當真是下了本。

只因我的一句「你原本的修為還不如我呢」,顧辭就失了智,將大半修為都分給了我。

掌門之位也重新回到了我的手里。

顧辭反反復復地問我:

「阿榆,我把半山的屋子燒了,凝兒的畫像,我一副沒留,我們能回到從前嗎?」

我粲然一笑:

「當然能啊。明日破曉之前,來我房里就好。」

我很篤定,顧辭會來的。

他幾乎把一切都投到了我的上,地位、修為,以及他可笑的寄托。

現在的顧辭,就是個沒有理智的瘋子。

我從室捧來一盞燈,燈芯之溫養著陸予懷的魂魄。

這也是師父送我的法,顧辭雖然繼任掌門,可真正的好東西,師父都只留給了我一人。

我用手籠著火焰,盡管它并不會輕易被風吹滅。

我守著他,直到顧辭進來。

30

我迷暈了顧辭,把他平放在床上。

這三年,我翻遍古籍,終于從中窺得一二,這魔族天換日的法。

加上陸予懷留給我的靈力里帶著一部分他的記憶,更加完善了我的施過程。

我小心翼翼地把陸予懷的魂魄放進容里,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睜開眼睛。

他依舊是顧辭的聲音,神態卻完全變了個人。

我知道,陸予懷回來了。

他繾綣地看著我,我的額頭,語氣無奈。

「阿榆,不是和你說了,不要醒我嗎?」

我一個字沒說,先紅了眼圈。

臉上的表突然割裂,顧辭一閃而過。

他驚慌失措地大

「阿榆!是誰在我的?」

我被嚇得手足無措:

「陸予懷,你怎麼還沒把他的魂魄吞噬了?沒事,沒事,我來幫你。」

陸予懷住了我:

「阿榆,是我自己不想留。」

我很委屈:

「陸予懷,你為什麼不想留下?你不想我嗎?」

「我很想你,但我不想你因為我,走錯了路。」

陸予懷平靜地陳述:

「這次是真的要告別了。阿榆,我走之后,你別做傻事,人總是要向前看的。你也別像以前一樣這麼哭鼻子了,我看見會心疼。

「還有,我你。」

31

陸予懷走了。

我用魂燈四去找他的魂魄,卻毫無所獲。

他從風起來,又向風起去。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32

陸予懷不肯回來,顧辭的就沒了利用價值。

我越看他越厭惡,天蒙蒙亮,用一盆冷水潑在了他的臉上。

他茫然地坐起來,看向我時,目中滿是疑不解。

「阿榆,你何時變了這樣?」

我一個字都懶得對他說。

我吩咐弟子們把他捆起來。

「顧辭夜闖我的府,犯了門規。他雖是我的丈夫,可我也不該徇私。

「就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之刑吧。」

我沒有去觀刑,弟子們將他如死狗一般拖回來時,他

一頭黑發全變了白

他匍匐在地,不停地祈求我:

「阿榆,只要你能消氣,只要你能回頭,要我做什麼我都愿意。」

「可我不愿意。」

我嫌棄地俯視著腳邊的他:

「顧辭,你也不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點配得上我?」

我說:「過去,現在和未來,你永遠都是最配不上我的那一個人。」

我親手廢了他的武功,把他仙骨剝離,逐他下山。

他徘徊不肯走,每日在山門前叩首,只求我能多看他一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銷聲匿跡。

而我這一生,從此也只在山巔看風起。

不往山腳去。

(正文完)

【番外·顧辭】

我喜歡阿榆。

是我見過最靈孩兒,落得每一滴淚都晶瑩剔,不似凡塵人,倒像是真的仙子,讓人忍不住疼惜。

下山前,我問過

「阿榆愿意嫁給師兄嗎?」

阿榆說,不愿意。

比起夫君,更希我當的兄長。

所以我賭著一口氣下了山,發誓要闖出一番名堂來,讓師父和阿榆刮目相看,來日方能堂堂正正地迎娶

可山下的景實在是太繽紛多姿了,我迷失其中,一不小心就丟了本心。

我很公子王孫們的追捧,他們求見我時先磕三個響頭,每句話前都恭敬地加一句「仙長」。

我高興了就丟給他們幾顆丹藥,不高興就囫圇敷衍幾句。

凝兒是個例外。

第一次見我,沒有磕頭,也沒有我仙長。

就趴在那高高的墻頭,笑容明

「喂!能不能幫我取一下那樹上的風箏?那是我的!」

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了阿榆。

我陷了進去,盡管我知道,凝兒是凝兒,阿榆是阿榆。

阿榆總是哭,凝兒卻開朗

阿榆總是不正眼瞧我,凝兒卻滿眼都是我。

我分得清。

然而我不愿意認清。

我為凝兒做過畫、過琴、舞過劍。

我對表述過似是而非的,但我從沒真正地承諾過要娶

最終,我醉了酒,對著喊出了「白榆」。

第二天,我就找不到了。

我托盡關系, 再一次見到時,已為人婦, 肚子微微隆起。

就是這樣果斷的子,敢敢恨, 敢離去。

我放不下。

我不愿意做被拋棄的那一個人, 就用了不彩的手段,蠱的丈夫修了道。

凝兒生產那天, 的丈夫在跟著我煉丹藥。

和孩子的尸都爛了, 臭了,才被人發現。

我一直認為, 凝兒死于嫁錯了人,并非因為我。

所以阿榆歷練結束, 歸來之日, 我去聽了和師父的談話。

我與師父提過想娶阿榆, 他定然會提及此事。

我沒想到的是, 阿榆再一次拒絕了。

在山下了重傷, 修為大不如從前,我看得上, 都是高攀了,有什麼資格拒絕我?

我莫名其妙記起了凝兒的尸

死不瞑目地躺在床上,已經僵了, 白的蛆在肚子里蠕,散發出陣陣惡臭。

阿榆,如果不嫁給我,也會變這樣嗎?

我到底還是娶了白榆。

因為師父想為找一個依靠, 能護一輩子無疾無災,無憂無慮。

終于了我的妻。

我故意冷待,放任我的弟子們捉弄,甚至要雷刑。

我喜歡看求我的樣子。

可那道天雷,卻解開了另一個人留下的制。

陸予懷?

他是誰?

他和阿榆是什麼關系?

阿榆為什麼對著我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突然后悔了。

如果我對阿榆好一點, 是不是會忘了那個陸予懷?

是不是會真的上我?

我錯了。

阿榆哭,但阿榆和凝兒一樣決絕。

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甚至將自己的一顆真心剖出, 都只換來了阿榆的一句「配不上」。

廢了我的修為,逐我出師門, 再也不曾看過我一眼。

我白發蒼蒼、形佝僂地在街上乞討時,遇見了不久前被我趕出門去的徒弟們。

為首的,曾是我最疼的小徒弟。

他一見我就笑了。

他說:「師父啊, 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你。」

他說:「聊聊吧?有仇算仇, 有怨算怨?」

他領著

一群人,用碎石把我砸得奄奄一息,隨后將我丟進布袋里,扎好, 垂了大石頭, 丟進了河里。

河水淹沒我的那一刻,我記起來,我出生時,父母為我向師父求了一卦。

卦象說我:

「命里有時終須有, 命里無時莫強求。」

我這一輩子,什麼都得到了,什麼都沒得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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