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第 16 節 流云
我是爸爸用六百個耳培養出的天才。
不練琴要被打耳,出去玩也要被打耳。
后來,我十一歲考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十二歲拿下全國第一,我爸欣喜若狂,只等著我在國際大賽獲獎,所有人夸他教育有方。
比賽前,記者把話筒遞到我邊,問我有沒有要對爸爸說的話。
在我爸無比期待的目里,當著數萬觀眾的面,我笑了,吐出冰冷的六個字:
「他是個殺人犯。」
1
我爸自己文化不高,但想讓我當藝家。
那一年朗朗剛獲大獎,天南海北無數琴的家長為之振。
我爸原本不該是其中之一的。
但偏偏音樂老師在課上教我彈過幾首曲子后,充滿贊嘆地對我爸說:「這孩子是個天才。」
后來,我無數次地想起這句話,我想那個音樂老師其實只是善意地給予了一句夸獎。
但我爸為這句夸獎發狂了。
那時候,他本來在和我媽商量著怎麼把我送給親戚,躲開計劃生育再要個男孩,因著這句話,他把我留了下來。
他說:「爸爸媽媽把這輩子都賭在你上,你如果不行,對不起所有人。」
五歲的我被架上琴凳,開始練琴。
我爸了張可怕的時間表在床頭,是對照著網上朗朗的練琴時間表來的。
我爸說我學琴比人家晚,那就得比人家努力。人家一天練琴六小時,我要練十二小時,那才能有人家雙倍厲害。
白天要上學,那晚上不睡覺,也得把它練完。
黑夜里琴聲乒乒乓乓,鄰居們都來抗議:「老李,你不睡,我們要睡的。」
爸爸不理。
樓上的阿婆聽到我晚上練琴,就在上面敲水管,一下一下又重又急,我的拍子立刻了。
第二天,爸爸丟了只死耗子上去。
阿婆家的小孫子嚇得哇哇大哭。
「死老太婆,敢耽誤我家苗苗的前途,我就和你拼了!」
我聽到爸爸在阿婆家門口吼,十分鐘后他回來,拿著皮帶坐到琴凳旁。
「干擾爸爸都給你解決了,如果再練不好,那可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我看著他手里的皮帶,嚇得想哭。
2
我練琴期間一直是要挨打的。
彈錯了要挨打,犯瞌睡了要挨打,有時候用手,有時候用皮帶,全看爸爸心。
他打完后會說:「我對你夠好了,當初你爺爺打我比這狠多了,打完還不讓吃飯。」
「爸爸打你是為了讓你才,不然你以為爸爸打你?」
教我鋼琴的老師先看到了我手上的傷痕,問我是怎麼弄的,我小聲告訴后,皺起眉頭,很久都沒說話。
我很喜歡這個老師,溫、漂亮,自己離婚后一個人生活,說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兒,跟著前夫在上海。
老師還問了我每天要練多久的琴。
那天爸爸來接我時,老師勸他:「苗苗爸,不管怎樣,罰孩子總是不好的。」
「而且苗苗才五歲,正是長的時候,要讓睡夠。」
爸爸當時沒說什麼。
但他再沒有送我去這個老師家學過琴。
那一天,他拉著我的手離開老師家時,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了句:
「不會教育孩子的人,怪不得老公跟離婚。」
3
爸爸說這世上只有父母是真心盼我好,所以不要聽外面的人說了什麼。
十一歲那年,我考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德高重的名師破格收我為關門弟子。
消息傳來時,震驚了我們那座小城。
無數記者蜂擁上門,爸爸對著他們,紅滿面地分自己的教育經驗:
「我跟我們家苗苗講,鋼琴就是你的命,不練琴了你就去死。」
「我的家教是非常嚴格的,有次苗苗一個音彈了三次還是錯的,我一個耳上去,第四遍果然就彈對了。」
「小孩子是要打的,他們自己不知道什麼是對的,挨了打之后才知道。現在恨我沒關系,長大了會謝我。」
各個報紙上登滿了對我爸的采訪,標題很醒目——
《六百個耳造就的天才》。
很多家長羨慕我爸,紛紛上門取經,但其中也夾雜著不同的聲音:「這樣是不是對孩子太狠了?」
說話的人立刻被周邊的人嘲諷:「所以活該你家孩子考不上呀!」
我去了北京,爸爸賣了老家的房子,讓媽媽住回娘家工作賺錢,他則跟過來租房陪讀。
學第一天,校長發完言后,問家長們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我爸高高舉起手,接過主持人手里的話筒:
「我們家李苗苗,是這屆最小的同學,還是學琴最晚的同學,
但我向學校保證,一定是最努力的同學。」
「以后會為第二個朗朗——不!要超越朗朗!」
周圍的同學都看我,我窘迫極了,悄悄去拉爸爸:「別這麼說,同學們都很優秀。」
爸爸不高興了,他大聲道:「那你更要以優秀的同學為目標,然后超過他們!」
于是,我從學第一天起,就沒有什麼人愿意和我玩。
我也很難融他們——大家聊的電視劇我沒看過,明星我不認識,所有的話題我都參與不進去。
我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練琴上。
爸爸得知了我沒有朋友的事,他對此很高興:「天才都是孤獨的。」
我在學校獨來獨往,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自習,所有人都知道我專業課第一,但所有人也都覺得,我是個怪胎。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整年,校醫診斷,我患上了抑郁癥。
爸爸起初對此很不理解,他說:「我們小時候啥也沒有,也都好好地長大了。李苗苗不缺吃不穿,上的是最好的學校,有什麼可抑郁的?」
后來,不知道是在外面聽說了什麼,爸爸高興地跑回家:「這病是藝家才得的,藝家靠這種病能更有靈。」
他拿起皮帶,監督我新一天的練琴。
然而,那一天我沒有練琴。
我逃出了家,爬上學校里空空的天臺。
好高,二十樓的風大得嚇人,似乎一個不留神就能把人卷走。
我站在天臺的邊緣往下看,心里有個聲音在喊:
【跳下去吧,跳下去他就后悔了。】
4
然而,就在我站在圍欄邊,試圖鼓足勇氣翻過去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后面住了我:
「李苗苗?」
我回過頭去,看到一個高個子的男孩,他穿著白襯衫站在風里,角和劉海一起被風吹,出一雙清澈的眼睛來。
我問:「你認識我?」
他笑了:「怎麼會不認識?你是年級第一啊。」
男孩陸巡,比我高一級,也是學鋼琴的。
他問我:「你來天臺干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于是只好反問他:「你來干什麼?」
「拍火燒云啊。」他指指天空的邊際,「這里的視角最好。」
我這才注意到,陸巡背著一臺相機。
我靈機一想到了答案:「我也是來看火燒云的。」
于是,那一天的傍晚,我們肩并肩坐在天臺上,看著夕如鎏金,緩緩融云底。
陸巡的側臉在余暉中,有種夢幻般的漂亮。
我們聊了很多,陸巡說,他沒想到我是會來天臺看火燒云的人。
「畢竟你看上去除了練琴,對什麼都不興趣。」
我垂下頭:「我爸說,除了練琴,別的事都沒意義。」
陸巡睜大眼睛:「怎麼會?生活中有意義的事多了。」
「比如呢?」
「比如吃頓好吃的晚飯,洗個熱水澡,和喜歡的人去看電影,去后海冰,去看日落日出。」
……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對我這麼說。
那一天,我回家很晚,挨了有史以來最毒的一頓打。
爸爸一邊拿皮帶我,一邊瘋狂地大罵,他說我出去瘋玩晚回家的這兩個小時里,別人都在學習或者練琴,于是我又落后了。
他不知道,我回家晚了兩個小時并不是去瘋玩,而是去尋死。
媽媽那天剛好來看我,撲上來,試圖攔住爸爸的皮帶。
但爸爸吼了一句:「孩子教不好,你負責?」
媽媽立刻不吭聲了,退到一邊,低下了頭,任憑爸爸的皮帶如驟雨般落到我上。
沒有辦法,在教育我這件事上,爸爸是絕對的權威,畢竟有關他的報道已經登上了新聞,人人都說沒有那六百個耳,便沒有我的今天。
那一天的最后,以我不被允許吃晚飯、要加練四個小時琴告終。
爸爸一邊看著我坐上琴凳,一邊在旁邊著氣呵斥:「你不是天天說想去死嗎?要去就去,但你活著一天,就得練一天的琴。」
原本正要掀開琴蓋的手微微一頓,我向爸爸,睜大了眼睛。
他沒好氣地說:「瞪什麼瞪?」
「你……看了我的日記?」
在日記里,我基本每天都會寫下想去死的字樣。
他拿起皮帶:「怎麼跟爸爸說話呢?什麼?你以為老子愿意看你寫的矯東西?看你日記還不是為了對你負責!別廢話了,趕練琴!」
他看到了我想尋死的日記,但并不相信我會真的去死。
我聽到他對媽媽說:「小孩子無病的東西,我見多了。」
「我懷疑李苗苗就是特意寫下來給我看的。」
「想威脅我?沒門兒。老子不
吃這一套,有種就真買農藥喝啊,我陪一起喝!」
那一晚,我帶著渾的傷痕難以睡,隔壁這樣的對話還不斷進我的耳朵。
可我不想死了。
因為陸巡說,第二天他會等我一起看火燒云。
5
我期待見到陸巡。
其實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什麼是早,我只知道我喜歡陸巡,就像喜歡剛下過雨的夜空,喜歡小貓我的手指,喜歡可樂罐從冰柜拿出后那一層涼涼的水珠。
那是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能到幸福的瞬間。
在陸巡在漫天火燒云中轉,并朝我淡淡地笑一笑時,我的整個心都會突然明亮起來。
陸巡總會怪我只待一會兒就要走。
「你才待了二十分鐘誒。」他看看表,「不能多留一會兒嗎?我請你吃雪糕。」
他不知道,每天多待的這二十分鐘,已經是我用盡全力才得到的。
我騙爸爸說學校的文藝匯演要來了,老師留我商量表演曲目。
從小到大,我幾乎從來沒撒過謊,說這話時,我覺自己的肚子抖得要筋。
但我爸并沒有察覺,他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表演可以,就是別耽誤正事。」
他看向我:「知道正事是什麼吧?」
我發出蚊子般的聲音:「拿第一。」
他合上眼睛:「大點聲。」
「拿第一!」
我爸終于滿意地點頭:「知道就好。」
所以,當陸巡問我為什麼看上去力那麼大時,我猶豫良久,說了實話:「我怕我拿不了第一。」
陸巡出不理解的表:「你已經很優秀了啊!」
我苦笑著搖搖頭。
陸巡是不會懂的。
他是中產家庭的小孩,學音樂不過是出于興趣,完全不像我這樣,背負著一個家庭對于出人頭地、揚名立萬的希。
我回答不了他,于是只好科打諢:「你看,你之所以會認識我,不也是因為我是年級第一嗎?」
陸巡笑了。
他說:「騙你的。」
「記住你是因為對你好奇,我老看著你一個人獨來獨往,以為你是很冷淡的人,但那天下大雨,我又看到你在給小貓搭窩。」
「于是我就很好奇,好奇這個孩子在想什麼——后來才知道,你是你們年級的第一名。」
「所以你看,并不是優秀才會被。」
「我喜歡你,跟你是不是第一名沒有任何關系。」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有男孩對我表白。
而那句話讓我丟盔卸甲。
我在天臺上哭了很久很久,久到陸巡手足無措:「誒誒,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我抱住陸巡,「謝謝你。」
我以為,那是我的生活終于迎來曙的一刻。
后來才知道,那是屬于我最后的好。
第二天,我上到第二節課時,班主任走了進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正在講課的數學老師比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后把我了出去:
「李苗苗,去校長辦公室。」
我有些怔:「去干什麼?」
班主任的臉看不出什麼,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校長辦公室要上三層樓。
每一級臺階,我的肚子都在抖。
心里無端有一種極度不好的預,讓我整個人都在打哆嗦。
而在喊了一聲報告,然后推開校長辦公室的門時,所有不祥的預都了真。
因為我清晰地看到,校長坐在辦公椅上,而他對面的沙發里,坐著我的父親。
6
東窗事發的原因非常簡單。
我當時拿文藝匯演做借口,是因為我爸只會同意和鋼琴有關的事。
但我忘了,他是那麼出風頭的一個人。
在我和陸巡在天臺看火燒云的時候,他打了個電話給班主任老師,詢問我是不是在文藝匯演上軸出場。
以及他希校方多為他留幾張第一排的票,讓他能帶幾個恰好來北京出差的老同事一起觀看表演,如果能為他提供作為學生家長的發言機會就更好了。
我完全懂我爸的心思,老同事來北京出差了,帶他們來我的學校看我演出,再讓他作為優秀家長代表上臺發言一通。
這樣有面子的事必然會被這幾個同事帶回老家,加以添油加醋地傳頌和宣揚,到時候有關他的傳說會更多。
可我并不知道他同事來北京的事,更沒有想到他會跳過我,直接給班主任打電話。
于是,在我爸洋洋得意地提出了諸多訴求后,回應他的是班主任茫然的聲音:「什麼文藝匯演?」
……
我爸氣瘋了。
養了十幾年的兒,第一次敢對他撒謊。
他追
來了學校,四找我,并最終找到了我。
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惡毒,那一刻,我爸居然冷靜了下來,他并沒有跳出來跟我對峙,而是拿起他的手機,用不久前剛剛學會的照相功能,把他看到的一幕拍了下來。
很多年后我再回憶起來,會發現那其實是一張很的照片。
在漫天鎏金般的云霞里,穿著校服的年和安靜地擁抱。
但當我站在校長辦公室里,看著我爸把手機扔到桌子中央,屏幕上顯示著這張照片時。
我只覺得渾的都沖到了頭頂,臉像是燙得要燃起來,上卻似乎又冷了。
「王校長。」
我爸用不急不緩的聲音開了口,這些年頻頻接采訪,讓他擁有了一些見過大世面的氣質,他對外發言時不再像一個沒文化的大老,而是像一個矜持又高傲的功人士。
就比如此刻,他看著校長,矜持道:「我們家李苗苗是上過新聞的天才,我相信貴校的教育和校風足夠好,所以才把送到你們這里培養,但你們學校又干了什麼?」
「我親眼看到這個男學生對我兒上下其手,我兒年紀小,除了練琴什麼都不懂,完全是被這個男學生給騙了!」
我爸越說越激,方才那層矜持的殼子從他的上漸漸剝落,他的俗本隨著唾沫一起在辦公室里飛濺:「我兒從小到大從來沒撒過謊!完全是被這個小崽子給毀了!」
校長一邊安他,一邊來陸巡的班主任:「這個男生是你們班學生吧?帶他過來。」
那一瞬,我只聽到心的聲音在絕地囂,我撲上去,帶著哭腔:「別讓他來!跟他沒關系!爸爸,都是我的錯,我再也不撒謊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練琴……」
然而沒有用,我突然發現,我越求他,我爸越生氣。
在陸巡終于被他的班主任帶進來時,我爸撲了上去,他揚起手,積蓄起渾的力量,狠狠給了陸巡一個耳:
「你說!你把我兒騙到什麼地步?你們上沒上過床?啊?說話呀!」
陸巡捂著臉摔倒在地,老師們攔在爸爸面前,想要制止他,我撲到陸巡旁,一邊大哭一邊試圖扶起他。
一片混,沒有人顧得上去關辦公室的門,正到了第二節課的下課時間,所有路過的師生都聚集在門口,無數道目圍觀著門的荒唐鬧劇。
我已經顧不上其他了,我扶起陸巡,大哭著語無倫次:「對不起,對不起!」
然而陸巡沒有聽到我的道歉。
他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陌生目看了我一眼,然后了,機械地吐出幾個字。
我的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辦公室里突然變得寂靜。
陸巡說的是——
「我好像聽不見了。」
7
我爸那一掌打得太狠了。
陸巡的右耳聽不到了。
醫院外,我被老師們拉著,遠遠地看著陸巡的父母和我爸在病房外吵架。
我爸梗著脖子,臉紅脖子,青筋隔著老遠都看得見:「你們有種去告我啊!告啊!誰怕誰?我也能告你們兒子未遂!我反正是不怕的,我都活到四十多了,誰害我兒我就跟他拼命,倒是你們兒子,兩個大學教授就生出來這麼個壞種,讓大家都看看他是什麼德行!你們丟不丟得起這個人!」
也許是忌憚我爸的瘋勁兒,最后陸巡的父母沉默地帶著兒子走了,臨走時,他們半是厭惡半是憐憫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向他們后的陸巡,但是陸巡沉默地經過我,并沒有給我一個眼神。
我爸對此洋洋得意。
他跟我媽炫耀:「他們家本來還想要我賠醫藥費,我就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反正鬧大了壞的也是你家兒子的名聲,我看以后哪個學校敢收他!」
「我就賭他們這種文化人兒臉皮薄,最后夫妻倆灰頭土臉地走了,一分錢都沒敢讓我出。」
說完,我爸看向我:「我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錢都是為了給你學琴的,出國比一趟賽你知道要花多錢嗎?你要是有出息,爸媽再苦再累都值得。」
我坐在琴凳上,背對著他,不說話,不回頭。
墻角的影徹底覆蓋了我,我坐在一片漆黑中,漫長的未來沒有源。
這次他沒打我,因為馬上就要比賽了,我要穿紗上臺,鎂燈的聚焦之下,他不能讓我上有傷口。
但我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痛。
劇烈的疼痛包裹著我,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得睡不著,骨里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咬,一閉眼就是陸巡的臉,醒時枕頭上有大把掉落的頭發。
而在隔壁,我爸鼾聲如雷,睡眠無比香甜。
……
陸巡在事發的第二天就沒有再來上過學,后來他媽媽來學校,給他辦了轉學手續。
所有同學都對我指指點點。
陸巡當初剛進我
們學校的時候就很有名,很多孩暗他,在陸巡轉學離開后,有些生開始霸凌我。
我的飯盒里開始出現圖釘,座位上開始出現膠水,書包里開始出現蟲子。
一個迷陸巡很深的孩把我的琴譜從樓上扔下去,然后帶著同伴推倒我,指著我的鼻子罵:「賤貨,都是你把陸巡害了!」
們以為我至會反抗一下,但我沒有。
我只是沉默著,任由們的口水和踢打落在我上。
有什麼好反抗的呢?
我由衷地覺得,們說得對。
是我把陸巡害了。
都怪我,我不該認識陸巡,不該和他一起去看火燒云,那不是我該做的事,我就該好好練琴。
欺負我的生散去后,我一個人下了樓,把我的琴譜撿起來,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沉默地去琴房練琴。
爸爸很滿意,他發現我更專注了,除了練琴我什麼也不關心,我機械地吃飯,機械地學習,機械地睡覺,只有彈琴的時候像個瘋子。
他激地給媽媽打電話:「我終于把苗苗培養出來了!」
回應他的是長久的沉默。
最后,媽媽在電話里說:「李雄偉,我們離婚吧。」
8
媽媽和單位的一個叔叔在一起了,那個叔叔被派去國工作,媽媽跟他一起。
臨出國前,來我們學校見了我一面。
我們在食堂坐下,雙方都有些許的拘謹。
這些年其實我見的次數很,爸爸總覺得媽媽來北京會讓我分心,耽誤練琴的時間,因此這麼多年過去,我們只見過寥寥幾面,電話也總是才說了幾句,就被爸爸催我去練琴的聲音打斷。
我知道是我的媽媽,但和并不親近。
在我保存的一張照片上,媽媽抱著三歲的我,年輕而又靚麗,在我心中也一直是這個形象,但此刻我發現老了,皺紋叢生,鬢角依稀可見白發。
也長久地打量我,最后捂住臉,哭了。
說:「我們苗苗長大了,都是大姑娘了。」
還說:「苗苗,你怪不怪媽媽?」
我搖搖頭,覺自己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說。
但最后,我只說出了一句話:
「媽媽,你辛苦了,去過你想要的人生吧。」
我不怪,我羨慕。
不怪沒有能力帶我走,羨慕仍然有選擇的權利。
而我則在泥潭中越陷越深,窒息的覺一直包裹著我,而我甚至已經習慣了。
媽媽走了。
我繼續練琴。
我把琴鍵敲得震天響,用肖邦和貝多芬掩蓋爸爸在隔壁打電話的聲音。
爸爸給每一個親戚朋友打電話,大罵媽媽,罵的紅杏出墻,罵的不明事理: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
他總是這樣,在每件好事上,都要立刻證明自己的功勞,在每件壞事上,都要立刻證明自己沒錯。
他也會來我面前,說媽媽的各種壞話:
「你記住,是你媽不要你了,所以以后再找上門來,你也別要。」
其實我很想和我爸爭辯。
我想說當初因為我是個孩,你和給了媽媽多臉看,你還試圖著媽媽把我送人,再生一個弟弟。
我想說這些年來都是媽媽在工作養家,然而當我爸作為一個功教育家名滿天下時,我媽始終默默地待在影里。
我想說,我們這個家四分五裂不是因為,而是因為你。
但我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我甚至點點頭,乖巧地說:「知道了。」
然后說聲「我要練琴了」,關上了房門。
我已經不再和我爸發生任何爭吵了。
沒有用,也沒有意義,我已經意識到了這是一場不會贏的戰爭,我任何的語言都不可能讓他直面自己的錯誤,于是我選擇緘默,不讓自己徒增損耗。
唯一值得我爸慶幸的是,我比賽頻頻拿獎之后,已經有了不菲的收,于是,爸爸即使和媽媽離了婚,我們家依然有經濟來源。
甚至有綜藝導演聯系我,請我去上節目。爸爸立刻詢問他可不可以跟著一起,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到很失落。
但我還是去了,并因此有了一批,他們我「鋼琴神」,在社平臺上為我應援。
我在學校的人緣重新好了起來,有許多男孩給我發短信,也有人寫紙質書,和巧克力一起留在我的桌里。
這些男孩中,我只對一個學弟有過好,原因很簡單,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像陸巡。
我問學弟:「你喜歡我什麼?」
他很驚奇:「天吶,學姐你居然會問我這個問題,你這麼優秀,誰會不喜歡你啊?」
我沒有說話。
心頭劃過陸巡曾經對
我說的那句話:【不是優秀才會被啊。】
這一刻,我無比地想念陸巡。
然而我已經很多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他了。
我拒絕了學弟,繼續專心練琴。
然而,爸爸不知道從哪得知了學弟喜歡我的事。
我已經做好了預防措施,等著他發第二次瘋,但這一次,他的表現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他再三向我確認了學弟的名字,然后搜索那個見的姓氏,最后興高采烈地對我說:「果然!他就是那個名譽校董的兒子!」
看到我木然的神,我爸怒其不爭地拍拍我:「你知道那個校董是誰嗎?上過胡潤富豪榜的大佬!」
「你好好跟這個孩子聯絡著,知道嗎?每次見面的時候記得打扮得漂亮點兒,說話要溫,不要老拿冷臉對著人,男人都喜歡溫的人,尤其是他們這種家庭的找兒媳婦……」
我看著我爸的在我面前一張一合,他說什麼我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我心里只有一個聲音——太可笑了。
我曾經至以為,我爸是想讓我才。
他虛榮,出風頭,想要跟著沾,但他也真的盼我好。
但這一刻,我清晰地意識到,不是的。
時間似乎回到那個夜晚,不到五歲的我窩在被子里,聽著他在隔壁勸媽媽:「聽我的,送到親戚家,你現在難歸難,以后能被兒子照顧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對的了。」
一切從來沒有變過,他沒有過我,他只是希一件工可以好用,一項投資可以為他帶來收益,一個孩子可以讓他的人生達到他自己達不到的高度。
所有的所有,不過都是為了全他自己。
……
我爸主去學校,熱地和學弟聊天。
他說:「苗苗其實也很喜歡你的,就是臉皮薄,不說。」
他說:「校規說不能早?害,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叔叔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該干的都干過了。」
學弟把這些告訴了我,我去質問爸爸。
他拿著啤酒罐,斜著眼睛瞟我:「你懂什麼?這種小崽子就是在學校里的時候才會喜歡你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不趕抓住了,以后進社會了,人家還看得上你?」
好在我爸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他自己深思慮后,轉變了想法:「也沒關系,只要你在國際大賽上拿獎,再鍍金包裝一下,以后這樣的機會應該還會有。」
我爸口中的國際大賽含金量極高,此前還從未有亞洲的孩拿過第一,業界都認為我極有可能會打破這一紀錄。
我爸很滿意,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上。
我問他:「你有沒有想過我自己的計劃?」
他很不屑:「你能有個狗屁計劃?」
我沉默。
我的人生,的確從來沒有過自己的計劃。
這一晚,我問自己,如果我有權選擇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我想做什麼?
答案一片空白,我想不出來,這麼多年下來,我的人生除了鋼琴什麼也沒有,就算我有重新選擇的權利,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選項。
不。
或許,是有一個答案的。
——我想殺死我爸,然后再殺死自己。
這個念頭出現在我心里時,我嚇呆了。
但我發現,這是唯一的答案。
如果我可以選擇自己做什麼,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
我意識到自己病得更重了。
這些年,我一直在靠吃藥來維持緒穩定,但現在,藥的作用似乎也開始漸漸變得微弱。
我去看了心理醫生,在聽完我的講述后,沉重地對我說:「我對你的建議是……不要去參加國際大賽。」
其實我心中也有個模糊的聲音,告訴我不要去參加國際大賽。
那是一顆重磅炸彈,也是一個可怕的催化劑,拿到第一后我勢必會邁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毀滅的進度條也一定會由此加速。
但我不能不去。
我必須去國際大賽。
并不是因為我爸,也不是因為我自己。
而是因為我在選手名單上……
看見了陸巡。
9
我已經有太多年沒見過陸巡了。
他的臉已經在我心里越來越模糊,但是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被風吹的白襯衫,像一幅永遠的油彩畫,刻在我的心頭,永不褪。
如果一個人在漫長的黑暗隧道中只見過一束,那你怎麼可能讓忘記的模樣。
爸爸也看見了選手名單,但他沒有毫的波瀾,時過境遷,他已經完全不記得陸巡了——甚至也許在當時,他也本沒有試圖去弄清過這個男孩的名字。
他收拾好行李,往里面放了好幾套剛買的昂貴西裝,陪同我一起去參加比賽——賽后會有采訪
,由電視臺實時轉播,他絕不會錯過這樣的高瞬間。
賽前,我們統一住了主辦方安排的酒店。
我爸對此很新奇,他在確認免費后,立刻去泳池和烤了,而我揣著一顆怦怦跳的心,守在餐廳。
陸巡應該會來吃飯吧。
我就要見到他了。
我就要見到陸巡了。
在漫長而又無的日子里,我靠念著這個名字睡。
我在玻璃的反中反復確認自己的外形,子有沒有褶皺,頭發是不是平整。
見面時的第一句我應該說什麼?打招呼嗎?說好久不見嗎?會顯得太疏遠嗎?那應該說什麼……
我沒來得及想完這些問題,陸巡就出現了。
他從大廳另一側的門走進來,長高了許多,白襯衫服帖地穿在上,從窗外照進來,他的眉眼被鍍漂亮的金。
似乎什麼都沒有變。
他依然是我記憶中的年,溫和、雅致、風度翩翩。
我激得走上前去,然而下一秒,我愣住了。
陸巡牽著一個孩。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有著健康的材和燦爛明的笑容,看風格像是國華裔。親地靠著陸巡,顯然是他的朋友。
陸巡看到了我。
他微微地愣了一下。
孩也到了他的停頓,隨著他一起停住了腳步。
他們一起朝我過來。
幾秒鐘后,陸巡像什麼也沒看見一樣,移開了目,他拉了拉孩,朝旁邊走去。
我站在原地,將我籠罩,我卻從未到如此寒冷。
在原地呆滯了片刻后,我鬼使神差地轉追了上去。
其實我想要的不多。
我是為了他才來參賽的,我沒有指他仍然喜歡我,我只是想說幾句話。
我想問問他的耳朵是不是治好了。
我想親口道歉說聲對不起。
我最想說的是一句謝謝。
謝謝你照亮過我的人生,你不明白你對我有過多麼重要的意義,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當年可能就早早地死了,之后的這麼多年也不可能堅持下來。
然而我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因為我聽到了陸巡和他朋友的對話。
孩用英文問他:「那就是你們中國賽區的天才選手李苗苗吧?你認識?」
陸巡不說話。
孩有些許地吃醋:「哦,我想起來了,你們曾經是一個學校的對吧?你喜歡過?」
陸巡終于開了口,他說:「沒有。」
孩不相信:「怎麼可能?那麼漂亮又那麼厲害。」
陸巡冷淡道:「的確很厲害,但是個怪,在一個非常畸形的家庭長大。」
孩不再吃醋了,帶著一種憐憫又高高在上的口吻,嘆氣道:「這樣啊,也是。原生家庭有問題的人,學不會和被。」
陸巡的手:「你說對吧?」
陸巡溫地孩的頭:「嗯。」
孩撅起:「可我還是很不放心誒!畢竟那麼漂亮,又是鋼琴天才。」
陸巡握孩的手,哄道:「遠觀很漂亮,但你真的接就會明白了,沒有人能忍這種人的。」
我站在原地,聽著我的審判詞。
大腦在機械地轉,我模糊地想起了,很多年前陸巡和我在漫天火燒云中聊天,他說:「覺男孩會更像媽媽,孩會更像爸爸。」
我忘了當時我聽到那句話的反應。
但此刻我只覺得如墜冰窟。
原來是這樣。
我一點也不怪陸巡這麼評價我了,他應該是從我爸的所作所為里,窺見到了我的真面目吧?
那他說的所有就都是對的。
不會有人我的,不會有人能忍我的。
優秀、高雅的鋼琴神李苗苗只是一個外殼,外殼的部,是和李雄偉一樣黑暗黏稠的惡心在悄悄流。
……
陸巡和他的朋友一轉頭,看到了不遠的我。
有一個瞬間,我到陸巡愣住了。
他張了張,似乎想要說什麼。
然而我轉頭跑掉了。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我回到酒店,看著躺在床上的李雄偉。
他喝多了啤酒,鼾聲如雷,胖的肚子一起一伏。
我打量著他。
我們真像啊。
眼睛,鼻子,,臉型。
我說話的語氣有時候會很像他。
我的思考方式有時候也會很像他。
在意識到這一點后,從未有過的絕包裹了我。
不會有希了。
我漫長的人生都不會再有希。
就算李雄偉
有一天死了,他在我上活著的那部分也會永遠伴隨著我。
只有永恒的結束能讓我擺。
我看向了果盤里的水果刀。
手緩緩過去,我握住了水果刀的刀柄。
殺了他。
我在心里說。
殺了他,再自殺。
我靠近李雄偉,他毫無察覺,窗簾被風吹,樹葉沙沙,如同我命運的奏鳴。
水果刀掉落在地,殺人的前奏曲驟然終止。
我抱著頭蹲下,渾抖。
不,這不是我要的報復。
他在這時候死了,就是死在最幸福的時刻。
吃飽喝足,有名有錢,兒即將獲得國際大賽第一名,人人都覺得他是教育有方的模范父親。
如此燦爛輝的一生,我不要全他。
我將水果刀放回果盤,掀開琴蓋,開始練琴。
如水的琴聲中,李雄偉翻了個,嘟囔了幾句。
他大概在排練我得獎那天的臺詞。
我微笑著,手指在黑白琴鍵上靈活而有力地躍。
就這樣吧,就讓音樂漸漸升高,就讓我們一起迎來那個盛大的毀滅。
10
之后的日子很平靜。
我獨來獨往,去餐廳吃飯,回來練琴,不和任何人朋友。
但有一天,一個孩坐到了我的對面。
是陸巡的朋友,的名字簡。
簡用磕磕的中文向我道了歉,說:「對不起,李,我們那天的談話大概傷害到了你,我對此到非常抱歉。」
那一瞬間,我差點笑出來。
我放下叉子,看著對面的簡,長著一張罐里泡大的臉,一看就是從小到大都沒吃過苦的孩。
真善良,善良到不過是背后點評了別人幾句,就會為此到良心難安,應該是糾結了很多天,特意跑來向我道歉。
我說:「你真的到抱歉嗎?」
重重地點頭:「真的,我是因為察覺到陸巡曾經喜歡你所以才產生了嫉妒,其實我一直很崇拜你,我常常看你的表演視頻。」
我說:「那你幫我個忙吧。」
「什麼忙?」
「帶我去你家做客。」
11
最后的幾天飛快地度過。
很快,第二天就是國際大賽的日子。
晚上,我見地和我爸一起吃了頓飯。
他對此并不到高興,抱怨我耽誤了他的時間,他還在斟酌發言稿的開頭是用中文說還是英文說,如果用英文,他還需要多背幾遍。
我沉默地看著他修改發言稿,良久,低聲開了口:「爸爸。」
他用心地拼寫著「educate」這個單詞,不耐煩地從鼻腔里發出聲音:「嗯?」
「你會覺得,自己欠我一個道歉嗎?」
「什麼?」
我爸猛地抬起頭,向我,鼻子里噴出兩道熱氣。
他要發飆了,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還是重復了一遍:
「你會覺得,在我的整個長過程中,你欠我一個道歉嗎?」
我爸一掌拍在桌子上,叉子和盤子被拍起來,又重重地落在桌面上,發出的巨響讓周圍的外國人都往這邊看。
「我欠你一個道歉?我費這麼大心把你培養出來,你現在什麼都有了,你覺得我需要跟你道歉?」
我沉默地將最后一口食塞進里,起離開。
我爸沒有追上來,也許是明天就要比賽的緣故,他不打算在今天跟我鬧得太僵。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拉開屜,一把槍靜靜地放在里面。
是我下午在簡家做客時,從爸爸的房間的。
他們明天或許就會發現槍支失竊,但沒關系,那時候,一切的一切應該都已經塵埃落定。
12
我的表演時間定在第二天上午九點。
清晨六點半,我爸興地起床,穿上西裝,為自己打好領帶。
六點五十,他來我的房間敲門,提醒我起床。
然而我已經不在房間里了。
……
七點整,我到達了相鄰一條街區,提前觀察好了地形。
從這里去比賽的演出禮堂只需要走路十五分鐘,從禮堂大門進后臺,還需要三分鐘。
七點十分,我走進了便利店,冬季的早晨天還沒有完全亮起,街道上空空,店里只有一個店員在打瞌睡,我買了瓶熱果。
七點二十分,我喝完了熱果,著兜在街頭游,挲著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槍,我在軍訓時學過它的用法,在簡家做客時,又以閑聊的語氣向的父親確認過。
七點四十分,我爸在瘋狂地找我,他不斷地給我的手機打電話,我關掉了手機。
八點,我再次走進那家便利店,店員大概是換過
一班崗,現在坐在收銀機后面的是個胖胖的中國孩。
一見到我就夸獎:「你的妝好漂亮,等下要出席什麼重要的儀式嗎?」
還有時間,我在對面坐下:「嗯,等會兒要去參加鋼琴比賽。」
出羨慕的神:「真好,你一定很優秀,又這麼漂亮,不像我,每天要打好幾份工,沒有申到什麼好學校,長得也不好看。」
我沉默了一瞬。
「曾經有個人跟我說過一句很重要的話,現在那個人已經離開我了,但那句話我始終記得。」我輕聲道,「他說——不是優秀才會被的。」
孩出若有所思的神,喃喃道:「我爸爸媽媽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啊,多麼幸福的小孩。
我深吸一口氣,看了眼墻上的鐘。
八點半了。
時間到了。
抬起手,我將槍從外套里掏了出來,指向孩:「轉過去,雙手抱頭。」
孩睜大了眼睛,恐懼得抖起來:「你……」
我平靜地說:「按我說的做。」
說完,我朝旁邊的貨架開了一槍。
后坐力震得我的手腕發麻,槍聲劃破了冬季寂靜的清晨,那一瞬,像是有什麼東西撕開了我的心臟,從里面蠻橫地破土而出。
又是砰砰兩槍,貨架砸在地面上,發出驚天地的巨響,玻璃碎了,一地的碎片。
收銀孩嚇懵了,轉過抱住頭,不停地哆嗦:
「錢、錢都在收銀機里……」
把我當了搶劫犯。
我也的確是要當搶劫犯。
我在便利店里環視了一圈,最后拿起了一盒口香糖。
拿著那盒口香糖離開的時候,收銀孩不知哪來的膽子,突然鼓足勇氣住了我:「我想起來了……你……你是不是那個鋼琴天才……」
我笑了笑,塞了顆口香糖到里,然后把槍扔給了。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搶劫了一盒口香糖的我輕聲說,「十五分鐘后再報警。」
八點四十,我朝禮堂的方向疾步走去。
零星幾個路人從我邊經過,正在害怕地議論著什麼,我猜他們聽到了槍聲。
八點五十五,我趕到了禮堂。
下外套,出演出服,妝是早就畫好的,我直奔后臺。
爸爸等在那里,他西裝革履,口袋里塞著他打磨已久的發言稿,他一見我就沖了上來:「你去哪里了?」
我沒有回答他,時針在這一刻指向了九點整,主持人報出了我的名字,我從幕布后走出,坐到了鋼琴前。
一片寂靜,禮堂很大,穹頂高懸,無數觀眾與評委坐在臺下,幾十臺高清攝像機圍繞在舞臺周圍。
據說先前的好幾個選手都因太過張而掉了鏈子,發揮得遠遠不如平時。
但我沒有,我的心空前平靜。
抬手,我的指尖重重地落在黑白琴鍵上。
這是我的最后一曲,我的絕唱,我漫長人生的落幕之舞。
第一個小節彈完,臺下的評委臉就變了,余里,我看到站在后臺的我爸跳了起來,似乎在大罵著什麼。
我知道他們在驚訝什麼。
我彈的曲子和剛剛主持人報幕的曲目完全不一樣。
這支被譽為鋼琴十大難曲的《鐘》,本不是我的參賽曲目,在之前的練習中我也表現得一直不夠好,此刻突然改曲,在我爸看來,一定是把他多年的心全都毀了。
但我不在乎。
評委和觀眾都離我遠去,寂靜天地中只有我和這架鋼琴,我悉它勝過悉我的,它給我榮,它給我痛苦,我它也恨它,而這支曲子,是我們之間最后的告別。
一曲終了。
臺下寂靜。
我長舒一口氣,起謝幕。
片刻后,臺下掌聲雷。
幾乎完的演繹。
評委開始打分。
當主持人報出分數時,我爸激得沖上來臺,他和我大力地擁抱:
「我兒……我兒是第一!」
毫無懸念的第一名,我本就是最后一個出場的選手,比前面的分數都高,而且是斷層第一。
我側過頭,看向我爸激到變形的臉,他掏出發言稿,那是他早就準備好的。
果然,記者們圍了上來,我爸地站在他們中央,背出發言稿的第一句:
「I'm proud of my daughter, Li Miaomiao.」
說完,他慈地看著我,這一幕很像好萊塢家庭電影的結尾——兒實現了夢想,爸爸為此到驕傲。
記者將話筒遞到我的邊:「你有什麼想對你爸爸說的嗎?」
在我爸無比期待的目里,當著數萬觀眾的面,我笑了,吐出冰冷的六個字:
「
他是個殺人犯。」
我爸的臉驟然變了。
我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因為下一瞬,禮堂的門被打開,警察從門口進,他們來到我邊。
我的笑容愈發燦爛。
上天終于幫了我一次,所有的時間點,卡得都是那樣的完。
全場震驚,記者們獵奇地將攝像頭舉起來對準我,也有很多人在詢問我爸:「先生,您的兒犯了什麼罪,為什麼會被警察帶走?」
「說您是殺人犯,是什麼意思?」
我爸大張著,說不出一句話。
不該是這樣的。
這明明是他人生中最耀的時刻,這份發言他準備了很久很久。
他會被采訪,轉播給國的所有人,大家會傳頌他的事跡,他會上電視,分教育經驗,被所有人羨慕。
可為什麼……為什麼會變這樣?
13
爸爸,親的爸爸。
世界就是這麼的殘酷。
因為我們脈相連。
所以你可以用培養我的方式就你自己。
而我只能用毀掉自己的方式來毀掉你。
14
我爸的世界,是從那一天開始坍塌的。
我在奪冠當天被警察帶走的消息像一顆重磅炸彈,所有的新聞都在報道。
我上的每一個關鍵詞都極其吸引眼球,組合起來更是讓人咋舌。
天才,罪犯。
功,失敗。
榮,毀滅。
我爸如愿以償地出名了,以他沒有想到的方式。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捆綁著我,所有書寫我就的地方必有他的大肆分,所以我出了事,人們也無可避免地將目投注到他上。
再加上我被警察逮捕時還沒有年,屬于板上釘釘的青年,因此教育問題是不可回避的話題。
一篇篇分析我爸的公眾號款文章出現了,各個社平臺上,大 V 們撰寫長文,說我爸和我之間的關系屬于心理學中的「共生絞殺」。
「共生絞殺,是指兩個人的關系里只允許有一個人的意志和需求,另一人完全變滿足這個熱鬧需求的工……」
「縱觀李雄偉的個人長史,我們會發現他對自己的際遇非常不滿,沒有考上大學、多次被單位開除,他的心中懷揣著郁悶和不得志,而他唯一『逆襲』的機會,只有他的兒李苗苗……」
「而李苗苗做下的一切,是漫長抑后的一次發,目的是徹底摧毀這個牢籠……」
很快,更多的線索被了出來。
我們學校的校醫出面作證,我在十歲出頭的時候就已經患上了抑郁癥。
輿論立刻又炸了——很顯然,這麼多年,我的病沒有好轉,只有惡化,其中作為我的監護人,李雄偉到底起到了什麼作用,不言而喻。
十幾年前的報紙被翻了出來,標題上的黑字在如今看來目驚心——「六百個耳造就的天才」。
和十幾年前的觀點不同,現在的輿論早已轉變,人們紛紛說:
【天才生來就是天才,不是六百個耳能打出來的。】
【但六百個耳,卻足以摧毀一個普通孩子的一切。】
我在監的狀態中,同樣接了記者的采訪。
他們問我:「你為什麼說,你爸爸是殺人犯?」
「你覺得你爸爸殺死了你的人生,對嗎?」
「你恨他嗎?」
「如果能夠重來,你會想要做個普通人嗎?」
我看著窗外的云。
是日落了。
我才十七歲。
人生的高峰和低谷我便都已經經歷過。
最終,我沒有回答他們任何人的問題。
我累了,厭倦了。
醫生為我打一針鎮靜劑,我將自己扔進枕頭,陷一個黑甜的睡眠。
15
第二年的秋天,我回國了。
回國前,我去看了媽媽。
抱著和叔叔生的弟弟,在院落的草坪前哄他睡覺,我悄悄看了他們一會兒,留下了禮,沒有和見面,直接離開了。
媽媽已經有了新的人生。
就讓和過去的一切都徹徹底底、干干凈凈地訣別吧。
除此之外,陸巡也試圖聯系過我。
我看過對他和簡的采訪,視頻里,簡哭了,說并不怪我了槍,覺得我真的很可憐。
而陸巡則在良久的沉默后,低聲嘆了口氣,他說:【也許我本來能拉一把的。】
他們都是真正的好人。
但我已經并不需要誰再拉我一把了。
……
回國后,我去看了爸爸。
他遭了巨大的打擊,人生徹底失去了希,曾經希錦還鄉的老家,如今每個人都要麼在罵他
,要麼在看他的笑話。
他的頭發一夜之間全白了,寒冬里他借酒澆愁,在結了冰的馬路上被車撞倒。
我去看他時,他坐在椅上,臉深深地凹陷,一年之間老了二十歲。
他在見到我的瞬間破口大罵。
我在他面前蹲下來,看著這個孱弱的老人,這一瞬,我終于不害怕他了。
這是我最后的報復,我注視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爸,你瞧,現在的我什麼都沒有了,有過犯罪記錄、長期依賴藥、沒有生存本領,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你快二十年的心,就這麼糟蹋了。」
「你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媽媽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然后把我生下來。」
「不會再有人愿意跟你在一起的,我不會再來看你,以后你的人生就是困在這架椅上——對了,我跟前臺的護士打了招呼,讓們多給你看電視,你會看到電視上是如何把我們的故事當反例來講,一遍又一遍。」
……
我從醫院離開時,我爸在背后絕地嚎,他知道我不會再回去了,我肯用毀掉自己前途的方式毀掉他,不是恨到極致,做不出這樣的事。
而他老了,一無所有,臭名在外,不會再有人愿意跟他。
最后的最后,我聽到他喃喃地說:「我太苦了,當初就該把你送人,然后生個兒子的……」
我沒有回頭。
就讓他生活在這樣的悔恨中吧,這悔恨將折磨著他余生的幾十年。
……
我以為的錯了,并沒有幾十年。
我離開的第三天,失去全部希的我爸去了天臺,做了我十幾年前想做卻最終沒有做的事。
16
我并不知道他的死訊。
因為此時此刻,我也正站在教學樓的頂層。
夕如般照下來,我知道,這一次不會再有陸巡來救我。
我的一條過了圍欄,樓還是這樣的高,風吹過來,一切空空。
我沒有可以留的東西了。
我唯一想做的事——毀掉我爸,再毀掉我自己,已經實現了。
媽媽,陸巡,這些曾在我生命中短暫溫暖過我的人都已經離開了我,去開啟了他們嶄新的人生。
而我已經被由而外地摧毀,不想再去為任何人的負累。
我的另一條也過了圍欄。
……
突然,一個小孩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
「不要這樣做。」
我回頭看著,大概只有五歲大,梳著兩個羊角辮,怯生生地看著我。
「不要這樣做。」走過來,向我出手,「要活下去呀。」
「你別過來!」我喊,天臺的邊緣很危險,我怕這個小孩掉下去。
然而像是聽不見一般,繼續朝我走來:「要活下去……」
我不想讓再靠近,于是只好從圍欄外又翻了回來。
當我的雙落在天臺的地面上時, 我看到小孩出了笑容。
「這樣才對。」用清脆的音說。
我牽住的手,把帶到安全的地方:「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里?你的爸爸媽媽呢?」
低下頭,小小的臉上出了傷的表:
「爸爸跟媽媽商量, 想把我送人呢。」
「我很難過,不過我安自己說沒關系。」
「電視上說,人生是很長的,就算爸爸媽媽不喜歡我, 等長大了,應該還會有別的人喜歡我吧?」
「對啦,音樂老師就很喜歡我,教我彈鋼琴,還說我是個天才!」
我愣住了,驟然意識到了什麼。
再側過頭去時, 小孩消失了, 我的邊空空, 只有溫的風拂過。
沒有小孩。
我看到的, 是五歲那年的我自己。
我突然大哭起來。
原來, 在所有人都離我而去后,最后救我的, 是我自己。
我抬起頭,天際的云被夕的余暉染, 如同熔金般璀璨。
很多年前, 一個年在漫天的火燒云中對我說:「人生除了鋼琴,還有許多別的有意義的事。」
「比如吃頓好吃的晚飯, 洗個熱水澡, 和喜歡的人去看電影,去后海冰, 去看日落日出。」
如今年已經不屬于我。
但這漫天的火燒云,仍然屬于我。
我走下了天臺。
我會去吃頓好吃的晚飯。
我會去洗個熱水澡。
我會去看場電影。
人生還很長, 說不定,我會到自己喜歡的人。
【完】
宰相男妻
平陽易家為躲避皇儲之爭,以長輩指腹為婚為由強娶民男衛冬陽。 易家嫡長孫易雲卿,風流俊秀身姿出眾,三歲能背五歲能書六歲便有自己的見解,可謂神童。 衛冬陽,姿容平凡身為平民長為平民,不喜浮誇亦沒拿得出手的才藝,往往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可謂平民中的平民。 一個被京中嫡二叔逼迫,一個被家中大伯陷害,兩個原本該無交際的人被強迫推到一起。 劇透:就是一個英俊瀟灑才華橫溢鶴立雞群的君子被自己出身農家的男妻吸引,進而忠犬的故事
7.85 27006寵後之路
上輩子傅容是肅王小妾,專房獨寵,可惜肅王短命,她也在另覓新歡時重生了.傅容樂壞了,重生好啊,這回定要挑最好的男人嫁掉.誰料肅王突然纏了上來,動手動腳就算了,還想娶她當王妃?傅容真心不想嫁,她不怕他白日高冷晚上…,可她不想當寡婦啊
8.18 87591娘子馬甲又爆了
林楚以為,女扮男裝行事方便。哪知,一時掉馬一時爽,躲桃花躲到火葬場!「六弟,我準備好了,你想做什麼都行。」「大哥,吃窩邊草的兔子不是好兔子!」「無妨,我來當兔子,不損你名聲。」「來人,把大爺送去清風閣,他喜歡當兔子!」社會我楚哥,人美手狠話不多!
8 5406私婚密愛
人人都知凌呈羨對任苒有著病態的佔有慾,他荒唐到能在婚禮上故意缺席,讓她受盡恥笑,卻也能深情到拒絕風流,非她不可。 「任苒,往我心上一刀一刀割的滋味怎麼樣?」 「很痛快,但遠遠不夠」 她現在終於可以將那句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他,「我不像她,也不是她……」
8 97588過氣女星帶娃上綜藝后
別名:在媽媽帶娃綜藝當對照組 沈明柚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帶著女兒念念上了一個媽媽帶娃綜藝。在綜藝中,因為念念不配合錄節目,沈明柚嫌棄女兒癡傻,對女兒冷眼相待,母女倆在節目中毫無愛意,最后被全網觀眾罵到退出節目。而另一位媽媽顧艾菲,帶著跟頂流老公隱婚生下的龍鳳胎也參加了媽媽…
8 16204惑春閨
名門望族薑家一朝隕落,貌絕京城,京城明珠,薑大小姐成了人人想采摘的嬌花。麵對四麵楚歌,豺狼虎豹,薑梨滿果斷爬上了昔日未婚夫的馬車。退親的時候沒有想過,他會成為主宰的上位者,她卻淪為了掌中雀。以為他冷心無情是天生,直到看到他可以無條件對別人溫柔寵溺,薑梨滿才明白,他有溫情,隻是不再給她。既然再回去,那何必強求?薑梨滿心灰意冷打算離開,樓棄卻慌了……
8.18 78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