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第 22 節 福耄窯

村里人說:「老有所依,老有所養。」

可我六十六歲時,卻被村里人進了福耄窯。

原來老有所依,依的是封門磚。

老有所養,養的是斷魂飯。

只是他們不知道,福耄窯的背后,是籠罩著整個村子的詛咒。

1

「老有所養,老有所依,是我們福耄村的立村之本!」

在我六十六歲的壽辰禮上,全村人都來了。

村長李三叔地握著我的手,興得仿佛過壽的是他親老娘。

「周家老祖宗啊,咱們福耄村,得有好些年沒出過老壽星了吧!

「過了今兒,您啊,可就是福耄了。將來,您可別忘了保佑全村的晚輩啊!」

話音未落,我爹就已經拉下了臉,眸冷冷地盯著村長。

我拽了拽我爹的角。

「阿爹,啥福耄啊?為啥今天過后就是福耄了啊?」

我爹的大手蓋在我頭上,角扯出一牽強的笑。

「狗妮兒乖,等你長大了阿爹再告訴你。」

一旁的張五嬸聽見了,湊到我面前,眉弄眼的:

「狗妮兒啊,這福耄,就是有福氣的老人家。

「六十六,多吉利的歲數啊!

「你啊,就是被老天爺選為福耄的福星,要為村里鄉鄰祝福的!」

我想不通,我怎麼就被老天爺選中了,還想多問張五嬸幾句。

我爹卻手把我拽走了,對著張五嬸冷哼一聲。

張五嬸被我爸瞪了一眼,臉上掠過一尷尬,直起來扭頭繼續看的壽辰禮。

2

穿著一襲大紅褂子,上面用黑線繡著一團一團的壽字紋,坐在凳子上。

村里的叔伯嬸娘,在村長的帶領下,像等著開飯的野狗。

一個接一個地湊過去,對著虔誠叩首,里都大聲地喊著些我聽不懂的話:

「周家老太作福耄,吉時吉日福窯,福窯另作長生天,添飯加磚祈運延。」

唱祝聲,一聲高過一聲。

臉上的笑,一次賽一次勉強。

看著這近乎詭異的一幕,我心頭莫名一痛。

當天傍晚,我就被村里人從家里請上了一頂簡易的竹轎,抬著往后山去了。

爹娘赤紅著眼想要跟過去,卻被村里人堵在了屋里,淚流不止。

我真是好奇得要命,趁沒人注意時,從院子里的狗爬了出去,遠遠地跟上了抬竹轎的隊伍。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我抬到后山,送進了一座新砌的磚窯。

像完了一場神圣的祭祀。

3

等我回家時,村民已經散了,爹娘在堂屋地上抱頭痛哭。

我奔過去跪在爹娘邊,輕聲寬

「阿爹阿娘莫哭,搬去后山的磚窯住了,近著哩!」

誰料,我說完這話,爹娘哭得更難了。

我也慌了,拽著爹娘的袖子,自己聲音也帶上了哭腔。

「阿爹阿娘,你們莫哭了,狗妮兒害怕。」

我娘這才勉強止住哭聲,將我摟在懷里。

「狗妮兒喜歡嗎?想嗎?」

我滿臉淚珠,腔不停起伏,肯定地點著頭,我當然想了。

「那往后,每天讓狗妮兒都給送飯好不?」

對啊!他們只把送去磚窯,沒給帶糧食。

還是阿娘好,還記著的吃喝呢。

我點點頭,但心里依然不解。

不是說是老天爺選中的老福星嗎,為什麼還要搬去后山磚窯單住呢?

我知道了,那一定是老福星的廟宇!

想到這,我心里也不這麼難了。

只是滿心期待著明日送飯,去見

是老福星,那我也能攀著關系,做一回小福星吧。

第二天我去送飯時,阿娘抬頭,看了眼在門口路過卻又不停往我家張的鄰居,垂下眸子,往竹籃里放了一塊磚,只說讓我

4

我到了磚窯口,見著我,眼里頓時蹦出淚來。

「狗妮兒來了啊,好,好啊!」

我從竹籃子里端出飯,巍巍地接過去。

我又從竹籃子里拿出那塊磚放在跟前。

,阿娘讓我把這個帶給您,這是要作甚啊?」

拉飯的手頓時就僵了一下,眼中又潤了些許。

但也就一瞬,又恢復了那副慈的面容。

「這,是給做門,擋風用的啊。」

說得也是,后山這里,涼得很,裳也單薄,阿娘想得果然周到。

我湊到邊,不顧將我往磚窯外推,固執地,就

像小時候在懷里撒那樣。

「那我明天送飯的時候,多帶幾塊磚頭來,給您擋風。」

第二天,我出門時,阿娘沒有給我磚頭,我便趁不注意往籃子里裝了兩塊磚頭。

可當我獻寶似的拿出磚頭遞給的時候,卻笑得很牽強。

我只當是磚頭太,不能給遮風擋雨,心里暗暗想著,明兒個一定再多帶幾塊磚。

第三天,我又故技重施時,卻被阿娘逮了個正著。

5

阿娘看著我籃子里的五塊磚頭,氣得撿起地上的柳條就狠狠地往我屁上招呼了十幾下。

我委屈地看著,不明白阿娘的暴怒是因為什麼。

「死丫頭!枉你那麼疼你!你卻這樣把往死路上啊!」

這時我才知道,那哪是什麼廟宇。

那磚窯,是福耄村的福耄窯!

原來,村長說的老有所依,老有所養是這個意思。

老有所依,依的是封門磚;老有所養,養的是斷魂飯!

6

福耄窯是福耄村特有的規矩。

村里的小孩,要穿百家。村里的老人,也得吃百家飯。

若是有老人家的活到六十六,男的活到八十八,就了村里所說的老福耄。

傳說,福耄是被老天爺選中的人。

出現福耄,意味著老天爺即將賜福給整個村莊。

為了確保村莊得到老天爺的庇佑,福耄得在指定的年紀舉辦盛大的壽辰禮,接村民的祝禱,然后被送進福耄窯。

由家里晚輩送飯的時候帶上一塊磚,若是磚砌起來將門封死了,那就不用送飯了。

那就是到了福耄該去侍奉老天爺的時候了。

別的地方也有類似的規矩,不過他們不福耄窯,寄死窯,也老人

說來說去,不過都是嫌老人家礙事了,想要早早丟掉罷了。

而嫌我礙事的,是整個村子。

我知道,爹娘也知道。

7

阿爹將的六十六歲壽辰禮拖了又拖,生生向后延了一個月。

難怪過去的一個月當中,村長天天往我家里跑。

難怪,壽辰那日,笑得凄涼,爹娘笑得牽強。

難怪,昨兒個我去給送飯,阿娘不往竹籃里放磚頭。

難怪,看到我帶過去的磚頭,是那副神

阿娘打了我,又抱著我替我著屁,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我的肩上。

「狗妮兒啊,我和你阿爹,都想留你活得久一點……你送過去的磚頭多一塊,你活一天!」

「那,就不能讓也八十八歲再去福耄窯嗎?」

阿娘慘然一笑。

「狗妮兒啊,你知道為什麼人六十六就做福耄了,男人八十八才做福耄嗎?

「因為這窮鄉僻壤的,能活到八十八的極,可活到六十六。

「再也總有幾個。

「男人們年輕的時候撐起了整個村子,那是天!

「眼看著人老了,怎麼能讓他們早早做福耄,送去福耄窯等死呢?

「村里誰容得下這種惡毒的事,那不是逆天嗎?

「可人,年輕的時候也不過兩一張。

「生的娃也得仰仗男人養活,老了又幫襯不上兒孫了。

「不如早早送去做福耄,好歹還能保佑子孫后代。

「咱人這輩子,不都是為了自個兒的男人,自個兒的家嗎?

「其實,我想留住你,是害怕你阿爹沒了自己的阿娘,心里不住。

「狗妮兒聽話,給你送飯的時候,多送兩頓飯,帶兩塊磚,給你阿爹一些時間,讓他能想得開些。」

著阿娘紅通通的眼,我心里雖然覺哪里怪怪的,但又無從辯駁。

只是在給送飯時,我會多帶上兩件裳,送三五次飯才送一塊磚。

我年紀小,村里人不對我設防,這法子,倒也讓安安穩穩地在福耄窯過了一段時日。

只是積多,眼看著福耄窯的口已經封到口了。

卻突然病倒了。

8

我一頭往家里跑。

「阿爹!阿爹!不好了,病了,子可燙了!」

我到家時,阿爹正坐在堂屋門口旱煙,聽我這麼說,阿爹的手頓了頓,眉頭不自覺地皺了一下。

「怎的病了?孩娘,找找家里還有藥不?快熬些讓狗妮兒給送去!」

我娘聞言從廚房走了出來,滿頭大汗也顧不上

一頭扎進房間里翻騰了好一會才出來。

「當家的,藥倒還是有,但也就夠煎兩服,也治不好阿娘的病啊,要不,請王郎中去瞅瞅吧?」

我想阿爹肯定是答應的,沒等

阿爹說話,就站起來準備去把王郎中請來。

阿爹卻開口住了我,臉上出幾分不耐的神,瞥了阿娘一眼,阿娘登時不敢說話了。

「王郎中一去,整個村子都知道我們拖著不肯送磚了,你想讓全村的人都來找我的麻煩?

「真是個蠢婆娘,一天天的球用沒有,凈出餿點子!」

阿娘手里拿著一小包草藥,不知所措。

「那,咋整?我先把這兩服藥煎了讓狗妮兒送過去?」

我爹剛想說啥,看了我一眼,打發我去里屋把慣用的枕頭拿出來。

我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照做。

約約地聽見阿爹阿娘好像在說什麼「差不多了」「早晚的事」。

等我取了枕頭出來,阿娘已經去煎藥了。

等了沒多久,阿娘端著半瓦罐藥放到了籃子里,又塞了一只老舊的缺口碗。

「狗妮兒,快,給你送過去,喝了藥就沒事了。」

我提著籃子抱著枕頭飛快地出了門,沒留意到阿爹紅了的眼眶。只聽得阿娘嘆了口氣想要說什麼似的。

但最終,什麼都沒有。

9

我從磚墻上越過半截子,努力地扯住角。

,藥來了,您快坐起來,狗妮兒喂您喝藥,喝了藥就好了。」

子半倚在窯壁上,費勁地抬起眼皮,向我的后。

「你阿爹他,沒來啊?」

「阿爹在家給您找藥呢!您快坐起來,喝了藥,我回家給您蛋去。」

看向我的目,滿是慈

「狗妮兒,把藥罐子給吧,晾一晾自己喝,你回去你阿爹,來看看我吧。」

我不放心,想鉆進去伺候先喝下藥,奈何這窯太小,我子往前探一探,就抵到了的面門了。

沒法子,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將瓦罐和舊碗遞了進去。

從手上褪下戴了半輩子的銀戒指,高高地抬起手,遞給我。

「狗妮兒,你跑快些,去你阿爹來。」

我氣吁吁地又跑回家里,將的戒指給阿爹:「爹,讓你去一趟福耄窯,想見你嘞。」

阿爹聞言卻立馬掉下淚來。再看阿娘,眼睛也紅紅的,手拉了一下阿爹的胳膊,阿爹這才抬手去眼淚。

「狗妮兒跑了一天了,了吧,走,吃飯去。」

「可是,讓您快些去,著急呢。」

阿爹臉上又下一滴淚,手上卻牽了我往堂屋去。

「先吃飯吧,吃過飯,阿爹就跟你去見。」

阿娘破天荒地一次煮了三個蛋,一人能分一個完整的。

我攥著蛋,口水咽了又咽,最終還是狠了狠心,塞進了兜。

一會兒,帶給吃,不用了。

我幾口拉完飯,爹娘卻還在小口小口地吃著。

我心里有些著急,又不敢催,只得一面摳著筷子焦心地等,一面將兜里的蛋往靠了靠。

生怕等蛋帶給時,它涼了。

10

好容易挨到爹媽都吃好了,我飛快地把碗筷收拾了,就催著阿爹出門。

阿爹看了阿娘一眼,阿娘從屋里拿出幾白布條,阿爹這才推開院門往后山走去。

我一路小跑,跑在前面,想在爹娘之前趕到福耄窯,把蛋剝給吃了。

吃了這頂頂金貴的東西,肯定就能好了。

可當我跑到福耄窯,里面卻半點靜都沒有,連病痛帶來的聲也聽不見了。

我突然害怕起來,一步一挪走到那半截墻前。

福耄窯里,倚著墻坐得端端正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擺也整理過了,手上握著那只舊碗。

角一滴答滴答落下,在前打了一片。

的雙眼,睜得大大的,朝向福耄窯外面的那條路。

像是在張什麼,又像滿心期在等誰。

我便是再傻,也知道,這是死了。

在我回家吃飯的這段時間,一個人孤零零地,病死在了福耄窯!

我回頭,對上了阿爹噙滿了淚的眼。

他撲通一聲跪在福耄窯前,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阿娘!我的阿娘哎!你好狠的心吶,就這樣丟下兒就走了!

「我的娘啊,你好歹看看兒最后一眼啊!

「阿娘啊,兒從今起,再沒有阿娘了。」

我和阿娘聽著阿爹哭,心里也難

我該跑快些的,跑快些,就不會在家吃飯耽擱時間了。

都怨我,沒能讓看到阿爹最后一眼。

這麼想著,我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這一眼,卻將我駭得說不出話來。

11

原本睜著

的眼,此刻竟只剩兩個黑的窟窿,往外涌著黑

握著舊碗的手,一片青灰,指尖滲出一子紅,仿佛吐著信子的蛇。

我不由得驚呼一聲,后的哭聲停了下來,阿爹站起子,探頭看了過來。

只一眼,阿爹就變了臉,一把從阿娘手里扯過白布,快速地拴在自己的額頭上。

阿娘見狀,也拉過我,一臉張地給我額頭上也拴上了白布條。

給我拴好之后,給自己拴上最后一條,里還嘟囔著:

「阿娘啊,這都是你的命,你可別怨恨我們。

「已經這樣了,尸變也沒用。

「都已經做了福耄了,您老就規規矩矩地,保佑您的子孫吧。」

阿娘呢喃聲漸長,阿爹聽后猛一回頭扇了阿娘一耳

「胡說八道什麼!跟我們有什麼關系!我阿娘是病死的!你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報喪!」

阿娘捂著留下紅印子的臉,順從地低下頭,牽起我就往村里走。

「阿娘,你疼嗎?」

走出去老遠,我才抬頭問了一句,阿娘一愣,隨后臉上揚起一我不懂的欣

「疼什麼,哪個人不挨自己男人幾掌?

「行了,你去侍奉老天爺了,接下來,咱家還有得忙呢。」

報完一圈喪,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家里卻人聲鼎沸。

村里人循著聲鉆進了我家,就像壽辰禮那天一樣,辦起了名為送福耄的儀式。

叔伯們幫忙布置,把壽辰禮那天的紅布都換了白布。

嬸娘們圍坐在一起,手里上下翻騰,金銀元寶疊了一堆又一堆。

李三叔站在壽辰禮那天站的位置上,拿出他村長的架子,打著腔:

「老有所養,老有所依。周家老福耄,天命所歸!」

說罷,他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忙活的村民們,也紛紛舉起手里的酒。

所有人都在慶祝去了老天爺邊,一些年紀大些的姨婆,言辭間還頗為羨慕呢。

「周家老姐姐是個子好的,有這樣的福耄,是周家祖上積德了。」

人們都在院子里虔誠地祝禱,祈求著老天爺和福耄的恩賜。

沒有人留意到,堂屋的墻壁上,一個人影從地上爬了起來。

12

送福耄送了一夜,堂屋的人影在油燈的照耀下,晃晃悠悠地看了他們一夜。

直到天蒙蒙亮,村子里傳來了第一聲鳴,油盡燈枯,那人影才極不甘愿地淡去。

一宿沒睡的眾人,在我家墻角一人撿了一塊磚,跟在我阿爹后,浩浩地往后山開去。

我和阿娘走在我爹后,一人手里也拎著一塊磚。

雖說沒人告訴我,但我心里大概也猜到了,我們是去用手里的磚,徹底堵死的福耄窯的。

阿爹放上了第一塊磚,接著是阿娘,再是我。

再然后,村里人按著遠近親疏,一人一塊磚,那用了好幾個月才砌了半拉的墻,眨眼間就把磚窯的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嬸娘們蹲在窯前,把金銀元寶燒給了

地上的灰燼無風自起,裹挾著還未燒盡元寶,照著人們了過去。

一時間,男男咒罵著,跳腳著,想著法子把上沾上的火星子甩下去。

偏生的那幾個火星子也像長著手一樣,死抓著他們不肯撒手。

也不知是誰先發現了不遠的泥濘,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滾了兩圈才沒再被火著燎。

其他人有樣學樣,折騰了好半天,一群人帶著一的泥漿子,才終于消停了下來。

這時,有人驚呼了一聲,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我阿爹倒在地上,雙眼閉,里銜著一只紙元寶,皮都燒化了,與元寶牢牢地粘在了一塊,可元寶卻還是完完整整的。

旁邊躺著的是我阿娘,手上的皮也被燒化了,兩只手并在一起,和一只缺口的舊瓷碗粘了一團,扯都扯不下來。

我一看阿爹阿娘這副模樣,從呆愣中回過神來,哭著撲了過去。

可我剛跑沒兩步,邊的嬸娘們又是一陣喚。

我扭頭一看,我的腳,死死地卡進了平日里給送飯用的竹籃。

我一跑,竹籃便跟著我跑起來,又把散落的元寶卷上了好幾枚。

接二連三的怪事,便是村里最傻的趙莽子,也能看出不對了。

他一邊里嚷嚷著認錯,一邊抄起地上的石頭,往的福耄窯上砸了過去。

「驚了福耄,你想一村人都給你這個傻子陪葬啊!」

13

李三叔一嗓子喊出去,離得近的幾個人,才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攔住了趙莽子。

大家伙幫著把我阿爹阿娘抬回了家,請了王郎中來看。

王郎中是村里的神醫,他的神,不

僅在于醫,更在于他的巫蠱之

王郎中到時,阿爹已經醒過來了,正在跟上的元寶較勁,手拽一下元寶,角就開始流,疼得阿爹嗚嗚地

阿娘看著阿爹疼得難,奔過去想幫幫阿爹,誰知舊瓷碗的破口剛好上了阿爹的傷口。

疼得阿爹忍不住腳踹了阿娘一腳,阿娘也急了,抬手就想往桌角砸去,想要砸碎長手上的舊瓷碗。

「碗碎了,你命也就沒了。」

王郎中抬腳進屋,剛好撞見阿娘準備砸碗,趕出聲喝止。

阿娘見是王郎中來了,當即直直地跪了下來。

「王郎中,你快看看我家男人,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要讓他遭這種罪!」

王郎中令人按住我阿爹,手輕輕托住那枚紙元寶,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圈。

又招手將我阿娘了過去,端著阿娘手上的舊瓷碗看了半晌,神嚴肅了起來。

他讓其他人退了出去,將屋門合上,屋里只留下疼得打滾的阿爹,滿心焦急的阿娘。

和既扯不掉竹籃,也不下子,蹲在桌子下和竹籃較勁的我。

王郎中走到爹娘跟前,指著碗上的缺口問道:

「周嫂子,你實話告訴我,你們家老太太,到底是怎麼沒的?」

阿娘一聽這話,臉唰地就白了,剛想開口,阿爹那邊一腳踢在了桌子上,阿娘一哆嗦,低下了頭。

「你們可想清楚了,瞞著我,我可沒法幫你們。」

14

阿娘向阿爹,阿爹看了看氣定神閑的王郎中,不得已才皺著眉,輕輕點了下頭。

阿娘這才放下心來。

「阿娘是喝了那碗藥……喝得太遲了,沒能救過來,病死的。」

阿娘說話時,我忍不住從桌下探出子來。

阿娘看著我,話才說了一半,就頓住了。

「狗妮兒,你怎麼還在屋里,快出去。」

「不必,讓狗妮兒留下,這事兒跟也有關系。

「說吧,老太太到底是怎麼沒的?」

阿娘回避著我的目,聲音細若蚊蠅:

「是……是喝了我煎的那碗藥,毒死的。」

咣當!

阿娘話音剛落,手上的碗突然落下,在地上摔了個碎。

阿爹見狀,趕手扯自己上的元寶,卻只是扯得不停淌,元寶卻紋

王郎中目凌厲地盯著阿娘。

「你不老實說,你男人可就得活活疼死了!」

阿娘一下子慌了神,帶著哭腔,倒豆子似的說起來:

「是狗妮兒說阿娘病了,我們知道,阿娘怕是不行了。

「當家的不想阿娘再遭罪,才囑我煎了碗毒藥,讓狗妮兒送去了。

「狗妮兒說阿娘想見當家的。

「可這段日子,當家的好不容易接了會失去阿娘這件事,現在卻要他親眼去看自己親娘要斷氣的樣子,他心里難啊。

「這才在家算著時間,等估著阿娘斷氣了,去給收尸。

「誰承想,這事兒會這麼邪乎!」

15

阿娘說完,我腳上一松,打了個趔趄,扭頭一看,「咬」住我的竹籃,不知什麼時候松了

阿爹那邊,一子火苗憑空出現,火過后,阿爹上的紙元寶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被燒化的皮上,粘著元寶焚燒過后的紙灰。

「周老太太心里怨啊,自己疼了一輩子的兒孫,卻因為一場小病,給自己送來了催命的毒。也難怪要這般為難你們了。」

王郎中留下了一些治燒傷的藥膏,又叮囑爹娘,必須把的死因,仔仔細細地講給村里人聽。

「若是有一個人不知道,七日之后,那紙元寶和豁口碗,還會再長回上去!」

有了王朗中的這句話,阿娘不敢再拿阿爹的命來賭。

每日給阿爹涂了藥,就獨自坐在家門口,一邊給自己上藥,一邊向路過的每一個人絮叨。

「我們當家的舍不得阿娘在福耄窯苦,讓我給阿娘煎毒藥,是我的那碗毒藥害了阿娘的命。

「阿娘啊,兒媳知錯了,您莫再為難了您的子孫了。」

沒幾日,全村人都知道我是怎麼死的了。

本以為我和爹娘作為殺死的兇手,會被村里人唾棄。

可他們卻在村口閑聊時,嗑著瓜子,罵上了我

「不然能怎樣呢?都做了福耄,也是早晚的事。」

「誰說不是呢,誰不知道老周家那孩子孝順心慈啊,周老太算是咱村有史以來,進了福耄窯活得最久的了吧。」

「其實就算沒那碗毒藥,周老太病了,也活不了幾天。一碗藥下去,還罪呢!」

「嘖,要我說啊,周老太也是個心狠的,兒子為了好,還不領,你們看到周家那當家的被燒啥樣了沒

?」

「哎喲,你可別說了,他們兩口子那那手啊,都沒個人樣了!」

「老天爺啊,怎麼能這麼狠毒呢!」

這些話借著瓜子殼的飛落,傳遍了村里的每一個角落。

所有人都覺得爹娘是大孝,拎著幾枚蛋或是幾顆果子來我家探病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堂前午后,就著幾杯濁酒,再提起,皆是嘆阿爹大義。

只是我總覺得,在這零零碎碎瓜子的嘎聲中,好像嚼碎了誰的人生。

16

休養了小半個月,阿爹勉強能扯著皮子說話了,阿娘也能支著兩條手做活兒了。

李三叔拎了小半只上了我家的飯桌。

「大侄子,現在你們夫妻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如讓王郎中挑個日子,把老福耄的最后一程禮給辦完吧。」

一提到又要再去福耄窯,阿爹不著痕跡地放下了酒碗,并不言語。

阿娘也放下了筷子,將臉轉向一邊。

李三叔干笑了兩聲,往阿爹碗里夾了一塊,試探著開口:

「我問過王郎中了,老福耄心里不舒坦,走得不愿,所以才折騰出來那檔子事。

「但整個事兒下來,你家狗妮兒不是半都沒傷著嗎?

「王郎中說了,這是老福耄啊,心疼狗妮兒,不記恨,所以這最后一程的禮,你們夫妻若是不愿意出面,讓狗妮兒來斷靈也是一樣的。」

所謂斷靈,就是在福耄窯封死,燒過元寶之后,由福耄的子孫后代,用泥和上草稈子,把福耄窯的隙全都給填上。

這樣一來,窯里的福耄,跟尚在人世的子孫,就再沒了半分瓜葛。

從此以后,這座福耄,就了整個村子的守護神。

就連祭拜,也不再是子孫的事,而是整個村子的人,一起來祈求庇佑。

爹娘傷,正是在準備進行斷靈的時候。

若是不做斷靈,那就只是我家去了的長輩,而不是村莊的福耄了。

17

李三叔口干舌燥地說了半天,酒碗放下又端起,阿爹卻只是沉默。

李三叔逐漸有些不耐煩,他打量了爹娘兩眼,冷下臉來。

他仰頭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隨后,重重地擱在了桌上。

「咱們村多久沒出一個福耄了,全村人吊著頸子等了好幾個月,可從沒有一個人捅破你家了幾塊磚,多了幾餐飯。

「鄉親們講義,都有意寬限你,你可不能忘恩負義!

「周老太倒是去了,可你們一家,在村里的日子還長著呢!」

李三叔子微微前傾,臉湊到了阿爹臉面前,瞇著眼,一字一頓地說完,目灼灼地盯著阿爹。

阿爹與李三叔對視了半晌,最終還是頹下子來。

「村長說怎麼辦,那便怎麼辦吧。」

18

阿娘替我扎好了額頭上的白布條,送我出了門。

我走上那條走了無數遍的小路,后跟著的,是村里的男。心里想著的,卻是過去這幾個月,跟我講過的話。

剛住進福耄窯的那幾天,總是問我,阿爹阿娘怎的不來送飯,讓我一個小娃娃跑來跑去,累得慌。

我將阿娘的話,原封不地說給聽。

「阿爹阿娘想多留您一段日子,我子小,村里人不留意我,也就不查我。」

聽后,便不再問了。

而我每天送飯時,也會跟講講,阿爹今兒個又做了什麼事,說了哪些話。

又過了些日子,在我說起阿爹時,總會打斷我的話,然后問我:

「狗妮兒,你今兒又做了什麼事,見了哪些人啊?」

漸漸地,我和的窯中話,不再是阿爹、阿娘,和村莊。

給我講的一生。

從出生起,就是兒,是妻子,是母親,是祖母,最后,是福耄。

「可我從來沒有一刻,是我自己。」

那時我不明白的話,怎麼不是自己呢?一直都是自己啊。

聽著我的不解,的眼里,總是閃著淚,拉過我的手,輕輕地拍著。

「是啊,狗妮兒說得對,一直都可以是自己。」

說,狗妮兒這個名字,家里人,尚且有幾分親昵,但是外人,不合適。

問我,想不想跟村里的男娃一樣,有帶著姓的名字。

我沒多想便點了頭,若是我的名字也帶上了姓,那我就是村里第一個名字里帶著姓的娃了。

「就周思尋吧。

「不管往后別人說什麼,你都得想清楚,你想要做的是什麼。

「想清楚了,就奔著你想做的去追尋。

只希,你的一生,可以是你自己。」

19

到了窯前,鄉親們遠遠地就停

下了,李三叔拎著兩包元寶紙錢走近了些,招呼我。

「狗妮兒,去,給你把這燒了。」

其他人,則往地上堆了一堆泥,往里加著水和草稈子,又了鞋,用腳去把泥踩得勻稱些。

我跪在窯前,一邊燒著元寶紙錢,一邊從懷里掏出一把小刀。

趁著他們沒留意,我割下一小撮頭發丟進了火堆里,又割破了中指,懸在了火堆上方。

「言福未有福,死魂不誅,囚死冥罐,永世不轉。絕命若有怨,此時當歸返,恩怨皆清算,思尋引路燃。」

這是王郎中教我的引魂訣。

那日,阿爹應下了陳三叔的要求后,我借著去給爹娘拿膏藥的由頭,叩響了王郎中的門。

「您能告訴我,福耄,真的是應該走的路嗎?」

「村里這麼多年,到了六十六歲的老太太,不都得做福耄嗎?」

「可是,們真的就應該做福耄嗎?

「阿娘說男人為村子撐起了一片天,所以老了不能早早送去福耄窯,要等到八十八。

「可哪家哪戶的人,不是為一家子人、一村子人,耗盡了們的一生?

「怎的就了仰仗男人活著,幫襯不上兒孫了?

「哪個男人,又不是喝著自己的阿娘的水長大的?

們,真就該早早地蜷進福耄窯,看著自個兒的命,一點一點被磚頭堵死嗎?」

王郎中盯著我看了許久,眼中有些潤。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和福耄村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看來,福耄村,是時候償還自己做的孽了。」

那天,王郎中教了我引魂訣,要我在去窯前斷靈的時候,把頭發和混著元寶紙錢,一并燒給

臨走前,我告訴了王郎中,給我起的名兒,周思尋。

「周思尋……你比我清醒,也比我勇敢。」

20

引魂訣念完,我看向了一旁地上的一塊磚。

那是上次趙莽子砸窯時,被弄到地上的,這幾天一直沒人敢來砌回去。

我瞥了一眼后,一群人還忙著和泥

我迅速手撿起那塊磚,拼命地往窯口的磚墻上砸去。

我的舉迅速吸引了眾人的目,大家抄著隨手可拾的樹枝棒朝我跑來,想攔住我。

只是不等他們抓住我,后便響起了一陣慘烈的哀號。

約間,一若有似無的聲音,纏上了在上每個人的耳畔。

「不是求福耄嗎?我們這就回來,回到村里,長長久久地,庇佑你們。」

我心頭涌起一,手上也不覺更用力了些。

,您想回來,便回來吧,這一次,沒有人可以強迫你離開。

將磚墻拆了大半,我又起奔向不遠的另一福耄窯,砸著窯口的磚。

等我砸得渾沒勁兒了,才有工夫停下來,扭頭看一眼要我來給斷靈的鄉親們。

之間他們一個個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偶爾停下來,也是不要命地往自己臉上扇著耳

一個個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老祖宗,是我錯了。我怎麼能送您去福耄窯呢!

「該是我去的,我才是天定的福耄,我是福耄!讓我進福耄窯!我要庇佑村莊!」

看著他們這副模樣,我心下有些納悶,難不,這就是王郎中所說的報應?

正當我愣神時,我的肩頭微微一沉。

我扭頭看去,什麼都沒有,只是耳邊有一悉的聲音:

「思尋,離開福耄村吧,他們,該走自己的路了。」

21

那天之后,我離開了福耄村。

臨走前,我去見了王郎中。

「您真的不走嗎?」

「我這一輩子,若是有你一半的清醒,這村子里,也不會有這麼多的冤孽。

「我得留下,為我的不作為,付出代價。」

后來,我去了口中的城市。

我再回到福耄村的時候,已經是大學畢業了。

聽舍友說,有一個偏僻小山村,風景不錯,非常適合采風。

等到了我才發現,說的這小山村,原是我的家鄉。

只是如今的福耄村,和我離開時不太一樣了。

家家戶戶的院子中間,都用磚砌了一個窯,應該是用來燒火烤吃食的吧。

整個村子一個年輕人都沒有,只有一群六七十歲的老人家。

從各自的家中出來,湊到村頭,曬著太,嗑瓜子,嘮家常。

「年輕人都出去,給村子掙福氣去了,我們這些老骨頭,就守著家罷了。」

耄耋之年的他們,如今這副歲月安穩的樣子,果真擔得起福耄之稱了。

我們住進了一位姓周的老家里,有一個孫,去外地讀書了,許久沒有

回來,家里便空了下來。

其實不姓周,是男人、兒子姓周, 于是也只能姓周了。

直到這時,我們都覺得, 這趟采風之旅來對了。

室友出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 卻慘白著臉, 渾不停地抖。

「思尋,這村子, 有鬼!」

我跟在的后面, 沿著窗的隙向外去。

但見院磚窯上,有一雙燒得像子似的手出磚窯外, 手里還端著一只破口舊瓷碗,正努力地把封門的磚墻推開

沒多會兒, 一個頭探了出來, 「它」的臉轉過來時, 我們看到了一張被火燒過的臉。

那人的上, 還叼著一只紙做的元寶!

不!「它」不是叼著元寶, 是元寶死死地咬在了「它」的上。

兩個人形從磚窯里爬了出來,走到周的房間窗外, 直直地跪了下去。

下,它們像是在進行一場嚴肅的祈禱儀式似的,對著周的房間叩拜了一夜。

接近天亮時分, 那兩個人形從地上爬起來,鉆回了磚窯里。

「它們」出手,撿起地上的磚,又將窯口封得上了。

等到終于天亮了, 室友飛快地收拾了行李,拉著我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經過那磚窯的時候,我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湊過去從隙往里看了看。

空空如也。

我們再不敢耽誤,出了村就一路狂奔, 直到跑上馬路,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室友拉著我的手,依舊止不住地抖。

「沒想到, 那居然是瓦罐墳!」

「瓦罐墳?」

「對,瓦罐墳!也寄死窯。在一些偏遠地區, 會把喪失勞力的老年人送去寄死窯,家里人送一頓飯,就添一塊磚, 等口封死了, 老人就只能在寄死窯里活活死。

「只不過這個村子里的寄死窯里并沒有什麼長輩,都是青壯年。

「他們不是人,全是鬼!你也看到了,那里面明明什麼都沒有, 可晚上就會爬出鬼來!」

我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村莊的方向, 摟著室友的肩,輕聲安

「沒事,這地方,我們不再來就行了。」

他們, 有他們自己的路要走。

不過,那不是寄死窯,是福耄窯。

    人正在閲讀<煉獄>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