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第 3 節 無霜
我是傅淮手里的一把刀。
后來刀生了,也生了銹。
1
我了傅淮手里的一把刀。
只因半年前他在赤遙山下救了我一命。
遙想,第一次見傅淮,我還以為自己見到了神仙。
彼時我俯趴在地上,子如同被山石碾過,骨頭都被碎了,痛不生。
抬眼時泥腥遮了我半邊視野,我看到他逆著向我走來,雪白的皂靴不曾帶有一污穢,同他面容一般,皎潔如月。
他救了我,在我猶豫是殺回去還是放出信號讓師兄來找我的時候。
「我是傅淮。」
傅淮地嗓音低沉好聽,面龐清俊溫潤,看人時眸如墨暈開,朱白齒,著實一副好皮囊。
許是上的疼痛讓我混沌了,聽著這聲,看著這人,我卻出神地想起了總在山間徘徊的鷹。
師兄說過,鷹的本好斗殘忍,沒有什麼能夠逃過它的眼睛,但凡是它盯上的獵,都難逃其捕。
這樣一個干凈的人,為何會讓我想到那老鷹?
師父曾評價我本敏多忌,誠然這利大于弊,可每到關鍵時刻,我就容易掉鏈子。因為人一旦想太多,往往會作繭自縛。
事實上我這回的猜疑并非錯覺。
傅淮的確不是一個簡單人。
他是玄機閣閣主。
玄機閣的名號在江湖中震聾發聵,傳言這世間,就沒有他們辦不到的事,也沒有他們殺不了的人。
然若想求得玄機閣名,卻絕非易事,真金白銀砸下去,也不見得能敲開那扇門。
可上門去求的人還是那般多。
據我所知,求上門的人,預約都快排到了后年。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還當玄機閣閣主會是個白胡子老頭,可傅淮卻偏生了這般活菩薩面孔。
不過這菩薩做的,卻是修羅事罷了。
此次下山,我的目的本是歷練歷練,長長本事。
誰承想剛下山就被圍攻,縱使我耐揍,也敵不過對方人數太多。
說起來,這還是師父的風流債。他老人家辜負了人姑娘,姑娘家大業大,隨隨便便就能雇上一幫打手上門來討說法。
大抵是江湖兒,打罵俏都要講究個刀劍影。
雖說門派就只有我、師兄與師父三人,人丁稀,但地大也是真的,整個赤遙山都是我們的地盤。
這也就是為何,我這個做徒弟的一下山就被認出份。
沒辦法,也只能替師父捱上一頓。
顧及那沒見過面的師母,還不能抹了人命。
只是沒想到對手這般狠,將我半條命都要去。
這師父,到底是造了人姑娘多孽啊?
總而言之,我欠傅淮一條命。
傷好后,我認真地問傅淮,他想要什麼。
傅淮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致的面容漸漸出笑意。
他說:「我缺一把刀。」
也不知是他說的話,還是他突然的笑意,讓我心里起了異樣的心思。
我略微古怪地看他,「你知道我?」
「狂刀派唯一的弟子,寧霜。」
我后知后覺,是了,他乃玄機閣閣主,天下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原來我狂刀派小門小戶,居然也能讓大名鼎鼎的玄機閣惦記。
搞得我都有些飄飄然了。
為了報恩,在那之后,我便留在了傅淮邊,了他手中一把趁手的刀。
只是這把刀,當的是有期限的。
以兩年為期。
兩年過后,我這把刀,就該歸山了。
2
晃眼半年過去。
我對玄機閣已然得不能再。作為一把好用趁手的刀,為掩人耳目,在玄機閣,我有兩個份。
一個是見不得人的刀。
另一個,是傅淮的侍。
這晚做完任務,我無聲潛回自己的小院。
清理過后,無眠,閉眼便是。為定心,我去了一趟練功塔,再出來,天都快亮了。
玄機閣對外僅是一幢高閣樓臺,等真正進了,才知別有天。
應有盡有,儼然一座小城。
我披著晨回屋,換了鵝黃的侍服。
傅淮居住在東邊主樓。那兒清凈,無人叨擾,饒是我,都得規規矩矩地數著步子登樓。
因為錯一步,就是一道殺機。
傅淮生比我還多疑。他讓自己在危險之中,恰恰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一回,他心不錯,吃了酒,笑意比尋常多了幾分。
我跪坐在一旁伺候,暮四合,分明已到我下樓時分,卻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眼看他襟敞得愈來愈開,那線條分明的腹部一塊一塊鼓起,晃得我頭昏眼花
,起時一個踉蹌,倒在他腳邊。
他沒有怪罪于我,只是在輕微愣神過后,住了我的下。
我吃痛,擰眉看他。
離近了,才覺得他的笑意不達眼底,著森冷,看我如同在看一個普通冰冷的。
我一哆嗦。
「你抖什麼?」
我聽到自己這麼說:「你上酒氣太重,我不習慣。」
他聽后笑了一聲,故意與我得更近,幾乎是鼻尖蹭鼻尖的距離。
「小霜,你同我很像。」
我不解。
但他沒等我開口詢問,便松開了我。
繼而揮揮手,打發一般:「去吧。」
事后我如何也想不,我和他到底哪里像。
默數完腳下的步子,我終于停在了樓門之前。
這個時辰,傅淮早就醒了。
我在機關室中尋到他,他未曾裝束,一潔白單,烏發由一墨帶子松垮攏起,遠些看,清冷寂寥。
「來了。」他背后仿若長了眼睛。
「嗯。」我迎上前,將袍子抖開,為他披上,「算出來了嗎?」
所謂的算,是前不久他算到自己有一劫,在南邊方向。
「快到了。」傅淮倒不瞞。
我眨眨眼,「需要我帶過來嗎?」
傅淮不答,莞爾一笑,只回過頭來了我的耳垂。
我,聳肩躲了躲。
又說:「我可以帶到你面前。」
「為何?」
我疑:「你難道不是要殺嗎?」
傅淮似笑非笑:「我為何要殺?」
那還算個什麼勁呢?
傅淮這人,是不允許有自己的肋存在的。既是劫,按照他的脾,焉有不斬斷的道理?
我心中腹誹歸腹誹,上卻應承:「哦,原是我多慮了。」
「又在心里編排我。」
不知為何,傅淮似乎高興了些。
他張開手臂,我從善如流地為他束,只聽他道:「順勢而為便是,無需多量。何況我怎會這般輕易搖,不就一劫,帶個字,又能奈我何。」
狂妄。
心中登時涌現一道不明的酸楚,似是有不可控的未來呈像擺在了我眼前,指尖一抖,料又太,險些沒讓我手。
「你說的是。」我低低地應。
3
下山這半年,我住在玄機閣,知天下事,自是長了不見識。
我自詡是把好用的刀,但傅淮并非一有任務就派我出馬。
刀要砍在要害之,才好刀。
我這麼寬自己,心里卻清楚地知道,傅淮不夠信我。
這也難怪,我終究有名有派,不是玄機閣的人。
即便在傅淮邊供他差使,也無非是為了報恩,連一聲「閣主」都不愿喊。
難得幾次「傅淮」,其余時候,我通常開門見山,鮮給他稱呼。
而傅淮此人又太過謹慎,做事步步為營……別誤會,這斷然不是指他瞻前顧后。
他絕非優寡斷之人。相反,他為人事,有自己一套章法,笑得越是溫,做得就越是狠戾。
我態度不夠誠懇,心中扎多年的骨頭尚在,他不信我,有可原。
無妨,不信就不信罷。
他許久一次才出刀,我正好趁機閑,平日還能逛逛集市,聽聽小曲,看看話本。
雖說我背上扛著不合的大刀,喜好倒是和尋常子沒什麼兩樣的。
我好那話本中的兒長,時常為里頭的主人公因誤會生了罅隙而扼腕。
好幾次還被傅淮抓了現行。
面對他揶揄的目,我有些窘。
同時又在心里地想,如果傅淮出現在那話本里,定是要占那男主人公的一席之地的。
那麼主人公呢?
我細細回想,發現看過的話本里,主角設定大多相輔相。
像傅淮這樣深不可測、難以捉的亦正亦邪者,大抵得配個心地善良的正派人士。
而那正派人士,又得是個心堅韌,縱使跌谷底,也能底反彈的明子。
此時若還能再搭配個凄苦背景,那就再好不過了。
思及此,我一愣,沒來由地代自己。
那我是什麼?
我出自狂刀派,雖是棄嬰,但那段被拋棄的經歷太過久遠,早讓我沒心肺忘得一干二凈。
且說自我懂事起,邊就有師兄與師父相伴。我并不孤獨,過得無憂快活,與那主人公凄慘的份背景,也是萬萬沾不到邊的。
更罔論,早在十四歲那年,我便讓雙手沾上了人命。
我親手殺了屠我滿門的仇家。
師父說江湖人士,都這樣不拘小節。
他還夸我有出息,有
魄力。
自那之后,我對殺人一事,愈加麻木。
我實在不愿承認,在話本里,像我這樣殺人不眨眼的,往往是反派。
這樣的結論令我陷沉默。
估是我平常話又直又多慣了,乍然安靜下來,卻傅淮不能適應。
他問我:「近日可是出了何事?」
我怔忪片刻,搖了搖頭。
他沒被我糊弄過去,傾湊近我,用額頭抵上了我的。
而后暗自嘀咕:「沒有發熱。」
他上有淡淡的松竹香,如同雨夜下,枝椏驚發出的簌簌響聲,讓人到心安恬靜。
我了,頓口干舌燥。
心想,話本里的男主人公能對反派這般嗎?
真要計較,這豈不是大逆不道?
又或者……
不容我繼續深想,我額頭一痛。
是傅淮彎指彈我。
「在想什麼。」
他作看似親昵,實則帶著迫;再開口的語氣平淡無瀾,卻比任何威利都管用。
傅淮生氣了。
我習慣了他的晴不定,只得尋了一個還算有信服力的借口:「在想你的劫。日后若是你搖了,我是出刀,還是不出。」
「怎的想到那時去?」傅淮眼梢重燃溫度。
「未雨綢繆。」
「我自有安排。」
末了,傅淮又轉眼凝視過來。
這一眼看了許久,我手心都被看出了汗。
他淡淡道:「小霜,在我這兒,你只要乖乖聽話就好了。」
此刻我便知曉,他在怪我多事。
這人無論施舍討要,都是隨心所,收放自如的。
正如溫意,來得集頻繁,走得,也是干脆利落。
我垂眸,攤手翻看握刀磨出的厚繭。
沒兩眼,又默默蜷了拳。
4
我說我前幾日怎會因為話本的某些設定便心神,直到三個月后,沈沛泠出現,我方才尋到答案。
師父說過,我這人,好似有點未卜先知的本事。可惜道行不深,每每都是冒出個苗頭,還沒抓住就過去了,等事真的發生才恍然,這不是早就想到過嗎!
沈沛泠便是傅淮傳說中的劫。
面貌姣好,姿卓越,哪怕是有求于玄機閣,也仍是不卑不,紅著眼眶時,好似了驚的兔子,人看了,好不憐惜。
因為算準會來,沒有被糊弄遣走,而是讓小廝煞有其事地請進了會客堂。
玄機閣辦事,除了錢財,還看眼緣。
我站在暗,不好笑,談何眼緣,這不就一走后門的嗎?
旁專門記錄玄機閣訪客的陳生了手,嬉皮笑臉地問我:「小霜姑娘,接下來要怎麼安排?」
「你問我?」
陳生頓住,冷汗直流,不確定地點頭,「是啊?」
他太張,我古怪地看他一眼,垂眸時上荷花池上水中影,冷不防愣怔。
原來我的臉這般難看,怨不得陳生害怕。
玄機閣外堂,知曉我另一重份的人不多,陳生算其中一個。
「怕什麼,我又不殺你。」
我倚著欄,明目張膽地打量不遠的子。
「你且說說,來的目的。」
陳生便倒豆子一般說了。
沈沛泠過來,是為了玄機閣能助前往無途藥谷求藥,以救竹馬一命。
無途藥谷,又是一個神之地。
那兒有無數靈丹妙藥,據說可以醫死人、白骨。只是去途兇險,谷迷陣重重,非常人能所,而侵者也不一定能金蟬殼,更別提取藥了。
沈沛泠過來找玄機閣,也算是來對了地方。
「求藥救人?」
陳生點頭。
「救的還是個男人。」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又一記眼刀掃向陳生,「那是否世坎坷,年喪母,親爹找了后母,家中還有個累贅對刁難?」
陳生一愣,似乎不明白為何我要這般問,他拍馬屁地呈來一份冊子:「都寫在這兒了,小霜姑娘。」
我只看了個大概,心里已然變得不舒坦。
和書里的主人公差不離,沈沛泠世坎坷,八歲那年喪失雙親,被人販子賣去了一戶人家做養媳。
小小年紀,卻有一傲骨,不甘于此,計劃半年有余,終于功逃,并幸運地拜景蒼門,由此結識了同門師兄白無塵這麼個竹馬。
如今白無塵中劇毒,活頭不過五月。
我思忖著,景蒼門乃江湖第一正派,師父因與其掌門曾有過節,不止一次地噴罵他們掛著羊頭賣狗,虛偽至極……如此門派,應是看不上玄機閣這種于暗的灰地帶才是。
沈沛泠這是窮途末路沒法
子了,還是和景蒼門鬧掰了啊?
不然怎會只前來?
難不,是天意使然,專門將送來給傅淮渡劫的?
我著心口,總有種說不清楚的不安。
而這不安,很快在翌日傍晚得到應驗。
「你說,你要陪同沈沛泠前往無途藥谷?」
我以為我聽錯,又重復了一遍傅淮說的話。
傅淮看我一眼,沒有重復回答。
「為什麼?你明知道是劫難。」
「我又豈是茍且之輩?」
傅淮從不逃避。
且要看看,這劫,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
我讀出他眼中的不可一世,頓了頓,出于人道主義勸說:「你走了玄機閣怎麼辦?這種小事何須你親自出馬,若實在不放心,也可加派人手不是……」
再言,沈沛泠若是途中亡,對他而言,難道不是好事嗎?
「閣事務,暫且予墨痕去辦。」
墨痕是他心腹。
「可……」
「小霜。」傅淮打斷我的話,抬手上我的臉。
他的手真冷,我不由屏住呼吸。
只聽他幽幽說道:「你來玄機閣已有半年,可總駁我的病,卻一點沒改。」
話音未落,他指尖一個收,我下驟疼——
然才須臾,疼痛又消散而去。
而我反手握在刀柄上的力道,不減半分。
的本能讓我防備危險。
向來如此。
我本就是個難馴化的。
傅淮側頭,瞧見了。
又笑著挲我的下。
「想砍我?」
「你剛才想殺我。」
「你不聽話。」
「我留在這兒,只是為了報恩。」
「期限未到。」
我倆對話極快,幾個瞬息,我已將手放下。
傅淮笑意加深,深不見底。
他輕聲道:「小霜,你且記著,我決定了的事,無人能左右。」
包括我。
我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會后悔的。
輕敵,便是劫難的開始。
心思輾轉,我終是妥協:「隨你。只你不在玄機閣這段時日,我能否接接外門私活?」
「你缺錢?」
我搖頭,「我財。」
都怪師父摳門,這才讓我掉進錢眼里。此行下山,托傅淮的福,我荷包充盈不。但我不得不為兩年后的自己打算,到時沒了傅淮,我總得讓自己有點傍之財。
傅淮笑。
這次是真的在笑。
他又了我的下,已經不疼了。
「可惜這次去無途,你這把刀,得同我一并前往,怕是撈不著外邊的錢財了。」
我頓住,以為聽錯。
他又道:「可若你夠聽話,那外,我也能給你。」
我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他眼中笑意尚存,看我時帶著逗弄,以及只有我才能看出的溫。
5
白無塵上的毒經不起耽擱,不出兩日,我等便一同前往無途藥谷。
沈沛泠不知暗有影衛,見只我一人隨同,還忍不住問了傅淮。
聽那語氣,是看輕了我。
我翻了個白眼。
這些天,傅淮對沈沛泠和聲和氣,若是我不知,定也只當他清風霽月,真就那般溫潤好說話。
可他不是。
他和我分明是一類人。
當我剛起這個念頭,卻是倏爾想到,他曾說我同他很像。
我耷下眼皮,聽到傅淮這般答復沈沛泠:「有小霜在就夠了。」
沈沛泠微微驚愕,看向同時抬眼的我。
但不知怎的,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對勁,言又止的模樣,好似誤會了什麼。
我沒有理會,錯開了眼。
我不喜歡。
要我說理由,應該同我那師父有關。
狂刀派認錢不認人,與玄機閣相同,游離在正邪邊界,對那些大義凜然之士,往往看不順眼。
師父討厭景蒼門掌門,我討厭景蒼門弟子,好像也沒什麼不對。
影衛在暗我在明,是以行路半月過去,并無出現突發況。
傅淮對沈沛泠態度如初,亦真亦假。
我向來看不他,但也清楚,他對沈沛泠,尚還在應付的階段,不曾。
莫名,我松了口氣。
反觀沈沛泠,倒自來。面對傅淮的疏離,也不曾生過一齟齬,始終笑盈盈的。只是那眼里對自個兒師兄白無塵的憂思,亦是從不掩飾。
概因早知是傅淮必經的劫,每每看到為白無塵發愁,我總會不自地朝傅淮頭頂上看。
半
刻鐘前,我們剛穿過一片竹林。
我見傅淮頭頂落了竹葉。
于是將其取下,慨:「這竹葉,可真綠啊。」
傅淮眉梢一挑,還未來得及言語,卻鎖眉頭,警覺地錯過我看向了后深幽竹。
「不對——」
「什麼不對?」
再開口,不僅我手中的竹葉消失,連傅淮和沈沛泠,也一并不見了蹤跡。
是迷魂陣。
一時間,白霧將我裹,吞噬了我的視野。
我上的汗登時都豎了起來,下意識就要去刀柄。
但我什麼也沒有著。
我的刀不見了。
6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劍。
而我上的玄武服,也變了白襦。
周圍迷霧更甚,我聞到一脂香,不由向前走了兩步,一怔,眼前竟是一派街市熱鬧景象。
「師妹,你且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回。」
聽到師兄的聲音,我茫然一瞬,想問他怎麼會在這兒,他已經向前追去。
我不知道他是去追什麼,只以為他上穿的白道服過于稽。
師兄相貌獷英氣,眼里總有一抹蠻橫的直白。他從不著淺,眼下卻學人走那小道士的路子,看得我真不習慣。
我尋了間茶館坐下。
有人在說書,說那小白花與大魔王的故事,很是對我胃口。
我聽得津津有味,待回過神來,天已晚。
師兄還沒回來,我只得去尋。
卻沒料到會被人拉進一黑巷——
我自認湛的刀法詭異地失了效用,手里的長劍用得太不順手,不過兩招便被對方桎梏。
他的手,捂著我下半張臉。
上還有氣。
他傷了。
而我卻愈發覺得他悉。可他摁著我的,指骨得我下都疼了,我實在沒法開口詢問,只能瞪大眼睛看他。
好在他有點良心,終是開口道:「別。」
我忙點頭。
他稍作遲疑,而后慢慢撤走了手。
我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重重了幾下,才有些狼狽地看向委實狼狽的他。
「傅淮?」
我認得他的聲音。
對面男子毫不猶豫地扯下面巾,明眸似海深邃,他扯了扯角:「你那師兄,真長了只狗鼻子。」
我恍然,原來師兄追的是他。
他上的氣又重了些,我方才發現他的左手如同沒有骨頭似的垂在一側。
「你怎麼會傷?」
他反倒怪異地瞧我一眼,用手指彈我額頭,「明知故問。若不是你,我能淪落這般境地?」
我又蒙了。
雖說傅淮經常會對我做些親近之舉,但我明了,他那態度,就跟逗弄寵一般漫不經心,永遠隔著一層紗,不遠不近。
不若此時,輕佻得,甚至曖昧。
我抿,決定先離開這里,「我先帶你走。」
他卻沒有立刻配合,而是說:「怎麼這會兒不跟我念叨你們正派那些大道理了?」
我不假思索地口道:「救人要,等你好了,再殺你也不遲。」
說完,我又像咬了舌頭似的倒吸一口涼氣,終于覺出味來。
我這是,和傅淮站在了對立面嗎?
好像有哪里不對。
可我剛要想是哪里不對,就頭疼得厲害。
一陣風吹過,不知不覺中我已然將傅淮帶回了赤遙山。
此赤遙山非彼赤遙山。
我從未在赤遙山見過這般高大的石碑。
且石碑上,還刻著「劍道」二字。
我心中生疑,子卻割裂般習以為常。
因為還帶著個負傷的傅淮,我沒有走正門,而是抄了只有我知曉的山道,回了我的屋子。
傅淮從進屋就在打量。
他似乎覺不到疼痛,左手綿綿地垂著,卻不減他半分風采。
我找出止藥和正骨油,轉之際,他已將瘦的上出一半,痕斑駁地布在如玉的皮,煞是礙眼。
「轉過去。」我說。
他一愣,「寧霜,你這子——」
「我怎麼了?」
他垂眸低低一笑,「果真與眾不同。」
我不語,面目平靜,耳卻沾染了緋紅。
傅淮定是瞥見了,所以才會在我給他正骨后用力將我拉懷中。
我驚得就要逃。
他不讓。
且大的溫度灼燒著我。
他似笑非笑,將我的驚慌失措盡收眼底。
我反而平靜下來,再次問他:「你怎麼會傷。」
只聽他輕哼:「正邪不兩立,你道我為何傷?你們啊,不慣會打著為民除害的旗號
招搖撞騙嗎……除掉我,哪兒又需要理由。」
他這話說的,跟我師父說過的差不離。
怕不是占我便宜。
而且這便宜,還不僅僅是口頭上的……
說話間,我仍坐在他上。
我與他的呼吸,幾乎纏繞在一起。
這讓我沒法思考。
我被地低喃:「我沒有想要殺你。」
「是嗎?」
傅淮不知信還不信,他挑,將我落下的額發向后撥去,到我耳垂,又不住了。
我瑟著,說。
他哂笑,輕扣我下,我正眼看他。
「寧霜,你可愿意為我做正道的叛徒?」
我出神地凝著他,好似想要將他看個底。
恍惚一瞬抵萬年,仿佛還聽到自己遠遠地說了聲愿意。
他應是也聽到了,笑得便愈加燦爛,鼻尖蹭上我的,越來越近。
只差一厘,我們就要上。
而我卻見他面容霎時由似水轉為不可思議。
他離我這般近。
這般近。
本該可以繼續的。
可我還是用方才取藥時尋出的短劍力刺進了他的。
「你不是傅淮。」
我冷冷出短劍。
傅淮從來不會低頭親吻一把刀。
縱然他知我意。
7
陣法不僅能迷魂,還能觀心。
破陣后,迷霧散去,我向前一個趔趄,險些摔個臉著地,還好反應迅速,刀進了地下三分,才沒釀悲劇。
我的刀回來了。
為了能夠握住這把刀,我的雙手布滿了又厚又糙的繭,練功時承過的苦,好容易熬過來了,怎能說換劍就換劍?
我看向不遠靠躺在樹干的一雙男,他倆離得很近,眉頭同樣皺得很。
距離我幻境,將將才過半個時辰。
看來幻境中的時間流速和現實不太一樣。
沈沛泠不醒另談。傅淮也沒走出迷魂陣,這是我未預料到的。
沒轍,我只能等。
這一等,便是三日。
過了竹林,再往前走,翻越枯木障,便是無途藥谷。
但這無途藥谷又哪里那麼好進。這三日我將枯木障琢磨了遍,從頭到尾都在原地打轉,找不到出口。
若不是我在傅淮那兒學了點皮,被困在里頭也說不準。
到頭來,還得靠傅淮。
我到這時才明白傅淮為什麼要親自來這一趟。
他必須來。
而且除了沈沛泠,無途藥谷還有他想要的一樁生意在等著他。
至于在高手如云的玄機閣,他為什麼偏偏要捎上我……
我撓撓頭,原路折返。
傅淮已經醒了。
我一愣,尚來不及欣喜,卻見他看也沒看我,只垂首凝視還閉著眼的沈沛泠。
像是疑,還帶著一說不清的緒在里頭。
我心底一涼,刻意踩出靜,終于讓他看了過來。
「怎麼樣?」他說。
我頓了一瞬,說了枯木障的況。
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他。
「區區障眼法罷了……」
他輕蔑道,還往下說,沈沛泠適時睜開眼,阻斷了他的話頭。
我看那沈沛泠睜眼一見著傅淮便紅了臉,不過須臾又是煞白一片,接著倉惶地向我看過來,那眼神,似乎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一系列作下來,我終于道出疑問:「你們進了同一個幻境?」
為什麼?
沒等我細問,只見沈沛泠臉發白,忽然向后倒去——
傅淮接住了。
并將抱在懷里。
「中了寒毒。」
「寒毒?」
傅淮道,幻境中所經歷的傷,即便困也會把傷帶出來。換言之,若是境之人在迷魂陣中死去,境外也會一并消隕。
我不由想起幻境中我刺進傅淮里的那把短劍。
短劍是師兄給我找來的,可鋒利了,我常常拿來削木頭,特別好使。
那一劍下去,嘖嘖。
然而眼下傅淮并未傷。
我咽了口唾沫,談不上失還是慶幸,訕訕想到,我在幻境中遇到的,果然只是幻想出來的假人。
「我來吧。」
男授不親。掩去失落,我接過傅淮懷中的沈沛泠。
傅淮卻一個側躲開:「不用。」
「……」
他沒有解釋為何。
我也沒有再往下問。
沈沛泠不停喊冷,傅淮線繃直,即刻進了枯木障。
我沉默地跟在他后。
如他所言,區區枯
木障,還難不倒他。
比起我三日以來無頭蒼蠅似的行為,他應付得游刃有余。
雖然我至今還不清楚他們在幻境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沈沛泠怎麼會沾上寒毒,但也不得不承認……
傅淮變了。
沈沛泠果然是他的劫。
宿命的安排讓我徹底了局外人。
這我心不在焉,以至于走錯一步,竟被一記風刀子劃傷了手臂。
疼痛讓我回神。
但我忍痛忍得習慣了,再痛,我亦一聲不吭。
我知道傅淮是個心細如發的人。即使我沒有出聲,他也一定能夠發覺后我的靜。
但他沒有回頭看我。
始終沒有回頭看我。
8
趕在沈沛泠徹底昏死過去以前,我們見到了無途藥谷的谷主,無途。
無途比我想的要年輕得多,眉目狹長,貌若好,只是眼神鋒銳,矛盾得人看了抑。這氣度,不似醫者溫潤,反如臥虎。
像是早知道我們要來,他只安靜地坐在那里,上蓋著一層白狐毯子,笑著,明明平易近人的樣子,卻不人敢惹。
我倒是有聽說過,無途藥谷的谷主,每一任都患有疾。
緣故不甚明了,傳什麼的都有。
我對謠傳從來興致缺缺,眼下更讓我好奇的,是傅淮和沈沛泠在幻境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過枯木障耗費了不時間,沈沛泠已經不能再等了。
無途淡淡掃過沈沛泠凍紫的,冷聲道:「隨我來。」
我思忖著,果真醫者仁心,管你什麼目的,救人要。
傅淮自傲矜貴,我還以為他會因無途的態度生下不滿。但沒有。他難得好脾氣,抬步便跟上,滿心滿眼都只有他懷里的子。
忍了半路的痛突然發作,我蹙眉,踟躕著,沒有跟過去。
可聽那軸不過才轉兩圈,靜便消停下來。
「寧霜。」
無途回頭我。
我茫然,不知他為何認得我。
他見我沒,又道:「你的手,不想要了?」
我后知后覺,在傅淮向我投來探究的目時,將負傷的手往后掩了掩,耷著腦袋迎了上去。
沈沛泠那毒不好清,無途在給清毒前,先給我丟了一藥瓶,讓我止。
我扯了扯角,有些想用刀柄敲他腦袋。
憑什麼對我就這麼敷衍?
但到底是生人,我也就心中腹誹兩句,轉眼便識趣地尋了間空屋子上藥。
只是沒想到傅淮會跟過來。
「我來。」他道。
過去在玄機閣,我接到的任務雖,過的傷卻多。
傷口有時在口,有時在后背。
實在不便,常常是傅淮在替我上藥。
他的指尖長年冰涼。
指腹著,所經之,總是讓我如驚弓鳥般抖得厲害。
每當這時,他便會笑我。
笑我能忍萬般痛,卻不得一。
我乃江湖人士,自認坦,傷時個胳膊個,袒背亦是變不驚。
但那是在幻境以前的事了。
我如今心思不純。
而傅淮如今心系他人。
我不愿意了。
于是微微側頭,帶著執拗,「不用。」
他卻使力扣住我的肩膀,不讓我。
「小霜,聽話。」
說著,他便從后褪下了我的外。
9
比起傅淮的強勢,我多數時候,都是在為自己的妥協而赧。
無途來得并非無聲無息,我竟因為傅淮冰涼的指腹而無所察覺,直到他出現在面前,方才反應過來。
而傅淮已然替我將外穿上。
他側頭面向門外,冷聲道:「谷主前來何事?」
谷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傅淮這般態度。
既是悉,又是陌生。
我知道他不愿我被他人看去,哪怕分毫。
這廝獨占甚強,對人對,皆是如此。
從小我邊便只有師父和師兄二人而已,他倆大老,連帶著影響我,也有些不知所謂了。
旁人若被見著半寸都要面紅耳赤作逃,落我這兒,我卻心毫無波瀾,否則也不會讓傅淮這般對待。
無聲束,完后起站在一旁,我神游太虛,想著什麼時候才能離開藥谷。
這無途藥谷,太奇怪了。
不僅讓傅淮對沈沛泠的態度發生轉變,就連那無途,看我的眼神,都如同在看甕中鱉,讓我如坐針氈。
面對我與傅淮的親之舉,無途沒有出什麼驚訝的神,眼里有著悉一切的坦然。
他淡淡地笑著告知傅淮,沈沛泠寒毒已清。
「要見你。」
聞言,我不抬眸看向傅淮。
巧他也轉臉看我,倒我不自在,主離開了這間屋子。
最后傅淮還是去尋了沈沛泠。
我坐在樹上,遙遙著他冷肅的影,兀地聽見樹下有人喚我名字,有些不耐地低頭:「你到底想要什麼?」
無途并不意外我的開門見山,他說:「小霜,你很聰明。」
我高高地凝視著他:「無途藥谷從不做虧本買賣,世人無論問這兒取了何,都得付出相應的報酬。一抵一,你知道我們來這兒的目的,所以你到底想從我們上得到什麼?」
他的答案模棱兩可:「能到這兒來的,皆是有緣人。」
我嗤他冠冕堂皇,躍而下就要離去,卻聽無途又說:「我要人。」
人?
無途見我回頭,笑意璨然。
「寧霜,我們賭一把吧。」
10
玄機閣想同無途藥谷達合作關系。
傅淮前來,正為此事。
在藥谷逗留的這幾日,我不知傅淮和無途到底談了什麼生意,又提了什麼條件,只是那日無途問我打的賭,冥冥之中,與傅淮曾算出的結果不謀而合,這讓我煩躁不安。
無途藥谷與外界一向有來有往,但置換條件從來未知,所謂盈虧,不過無途一念之差。
你問他要救人命的藥丸,他可以只問你要谷外的一朵花,卻偏偏等不及你出谷去取,因為再回來,條件也許就換了你的心頭。
猜的是人心,這易何其難做。
傅淮從不打無準備的仗,早在出發以前,他便算出無途藥谷已經到了滋養藥人的時段。
是以這次,無論我們想從藥谷索取任何,無途的條件,皆會為「人」。
誠然,事實如此,傅淮算得分毫不差。
要說明,玄機閣不比無途藥谷差。
玄機閣亦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傅淮曾告予我,他要借機將沈沛泠困在那兒。
斬劫,換事。
一舉兩得。
我問他,那為什麼我也要去。
他笑而不語,拉著我去東樓最高層看月華輝。
那晚明月又大又圓,映得云煙蜉蝣如水。
傅淮說:「寧霜,我需要你。」
于是我便跟來了。
這樣想,我可真是沒出息。
但那又如何,我已經無路可退。
其實按理說,有傅淮的承諾在前,面對無途的離間,我應一笑置之才是。
可我還是自己陷了囹圄境地。
離開藥谷前一日,混沌間,我竟夢到師父。
在夢里,師父寬厚地對我笑說:「小霜,你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可真是了不得。」
我一瞬驚醒。
天也亮了。
11
我會害怕傅淮食言,并非空來風。
沈沛泠的寒毒雖清,子骨卻不是三天兩頭就能養回來的。
我們因為,在藥谷逗留了好些時日。
就像話本里說的一般,同傅淮的,也在這藥谷中,升溫不。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我一局外人,自是從不摻和打攪,幾次撞見二人共,也總是十分識趣地回避。
我心底不愿這般聽話。
全賴那晚,無途請我替他給沈沛泠送藥,我就這樣在不經意間聽了二人墻角。
原來這一路,沈沛泠都誤會了我同傅淮的關系。
難怪每次看我,總一副言又止的神。
想來也是,何止是誤會,面對傅淮,我自個兒不也多了某些旖旎心思嗎?
這不怪。
我聽問傅淮:「你來我這兒,小霜姑娘可會以為不悅?」
話音未落,我下意識不愿去聽傅淮接下來的話,無聲放了藥,就要走。
無奈習武之人耳力甚佳,隔了老遠,我還是聽到了傅淮的答復。
他道:「你怎會這般想?寧霜不過是我的一把刀,莫要多慮。」
是了,誰會吃一把刀的醋。
是以此后,沈沛泠見我,眼里便再沒了那莫名其妙的矛盾。
我懷疑過,無途是故意讓我送的藥。
但那已不再重要。
曾幾何時,我迫切地想要離開這藥谷。
可真到了離開的這一天,我卻心生退怯,惶恐聽到那結果。
然,該來的還是會來。
無途果不其然問傅淮討人。
他笑得溫和,說得輕巧。
只是說歸說,看我干嗎。
我轉移視線,不與任何人對視。
場面一時沉默,沉默得讓人尷尬。
隨后我便聽見那沈沛泠大義凜然地開口:「我上的寒毒,是谷主所清;而這藥所救之人,亦是我師兄白無塵。前因后果
,我愿意留下。」
說完,取出藥瓶,放置傅淮手中,眼眶紅紅地道:「傅公子,容我最后求你一次,替我將這藥送去景蒼門,救我師兄一命——」
說得不錯。
只獨獨了傅淮那一環。
知道傅淮想要利用嗎?
我心中五味雜陳,卻也不得不否認,我松了一口氣。
可惜我這口氣還沒松多久,在看到無途勾笑靨之后,就又快速地提了起來。
我轉眼,只見傅淮將藥瓶推回沈沛泠手心,覆蓋握。
然后向我。
那眼神冰寒。
我如凍了手腳,倉惶地低下了頭。
可他仍是朗朗出聲:「寧霜,兩年期限未到,日后我定會前來帶你離開。」
我間霎時腥甜。
我輸了。
12
無途問我失不失。
聽到這話時,傅淮已經帶著沈沛泠離開了。
我答非所問:「說好三個人一起商量,怎能他一開口就定了結果,也太霸道了。」
無途笑:「你這是反悔了,想走?」
我斜睨他,「我走得掉嗎?」
讓我揮揮刀還行,腦子,忒累,怕不是還沒出去就困死在枯木障。
嘆了一聲,我托著腮坐下,與無途平視,道:「而且,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嗎?」
無途又笑,出食指抵我額頭,很輕,如羽輕彿。
他說:「小霜,還是幻境中的你比較誠實。」
一語道破我心中苦楚。
我并不意外迷魂陣中所發生的事無途都能知曉。
這里本就是他的地盤。
打從一開始,他便是看客。而我們這些闖進藥谷來的生人,全都是他用來逗悶子的道。
可以隨意刺探他人心魔,這人未免太過可怕。
一想到自己在陣法中幻化出的小白兔與大魔王的故事他看了去,我的臉便燒得慌。
都怨話本看得太多。
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他,那倆人在幻境中發生了什麼。
總歸是要給他當藥人的,也算是他這一陣營的了,無途沒有瞞我,直言傅淮和沈沛泠在幻境中的時間度,竟是長達十年。
正如我眨眼便能從集市閃回赤遙山一般,無關要的戲碼略幀跳過,他倆在幻境中歷經的,皆是刻骨銘心之事。
「但傅淮心思縝,怎會隨意……」
「心結。」
「心結?」
傅淮生來非凡,因知旁人所無知,看旁人所不看,孤僻清高,被邊人視作怪胎,后來機緣巧合了所屬玄機閣的營,這才真正找到歸屬地。
營里,皆是同他一般的「異類」。
然,是同伴,亦是敵人。
弱強食的背景下,人人都想贏到最后。
傅淮一路披荊斬棘,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屬實不易。
而那營至今都還存在,卻也再帶不出第二個傅淮。
這在玄機閣不是,閣中不傅淮的追崇者,我亦不是第一次聽。
只是沒想到,沈沛泠當年也在營待過。
我皺眉,「我曾翻閱的背景,與玄機閣營可沒有半點干系。」
無途道:「喪父之后,是沒有。」
我怔住。
只聽他又說:「傅淮當年的師父,是沈沛泠的父親。」
我方才恍然頓悟,倆人原是青梅竹馬,在沈沛泠喪失雙親后才斷開聯系。
無途后又告訴我,沈沛泠失蹤后,傅淮一直在找。
不,應該說,是「他」。
為免招惹是非,沈沛泠那時是以男兒的份待在的營。
怪不得。
以傅淮如今這般只手遮天的本事,又怎會苦尋一娃而不得。
「好一段孽緣。」
我再度氣攻心。
這是劫,亦是心結。
「十年啊……」
十年什麼都可以發生。
能同一幻境,說明他們二人都將對方惦記于心。
于真于假,我始終局外人。
我本以為自己快了一步,比沈沛泠要早上大半年識得傅淮,可沈沛泠卻借著迷魂陣,一下便超越了我。
他們的糾纏早在十年前就定下,現實所錯過的,皆在幻境中彌補完全。
無途道:「按幻境中那般活法,若是當初沒有分開,如今他們應是令人艷羨的一對。」
這話太過刺耳。
我橫他眼刀,強撐著,冷哼一聲:「假的就是假的,哪來那麼多如果。」
想想我還在幻境中捅了傅淮一刀,也沒見他有事。
由此可見,那迷魂陣有多不靠譜。
無途看我半晌。
末了牛頭不對馬地來了一句:「就這麼喜
歡他?」
我一愣。
低頭了刀柄,沒有說話。
傅淮于我,總歸是不一樣的。
畢竟那樣一個深不可測的上位者,唯獨對我特別,救我一命,為我上藥,什麼事都同我代,讓我跟著不說,或寬,或月,還總是我耳朵。
我雖無謂之親,也自以為枝大葉,可又哪能抵擋得住他一次接著一次的親近。
他和師兄,和師父,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但若要我說全然歡喜,卻是有些矛盾。
因為,他是個狠心的。
派我出任務的時候,斷然沒有尋常那些溫脈脈。至多,便是在我痛得要死的時候,過來賞我一顆甜棗,偏偏我還甘之若飴。
試問,能大事者,哪里容得下我這只想討些錢財歸山林的小嘍啰?
傅淮有,也無。
他說得沒錯。
我和他是同一種人,都太清醒。
本難馴。
但凡我能再溫順聽話一些,也許,今天被放棄的就不會是我了。
然而我在這頭心不在焉,無途卻只好奇我是怎麼破陣的。
我回了神,翻了個白眼,說我師父很摳,不會搞那些虛頭腦的東西。
山門前那座碩大浮夸的石碑,不是他老人家的作風。
「你師父……」
「做藥人,怎麼做?」我且還沒有同他推心置腹的打算。
無途歪頭,上下打量我一番。
「你很適合,但還不到時候。」
「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暫且只需適應這兒的生活便好,等時候到了,我自會告知你。」
13
所謂適應,卻是讓我天天喝那苦藥。
我還算能吃苦的,可無途喂我那藥當真難咽,每回我都要吃上兩塊餞才能勉強住那味兒。
藥太難喝,我心不好,練功時揮刀愈加狠戾,連無途都不好接近。
他問我會不會認藥,我道不會。
他問我會不會種花,我仍是搖頭。
他問我會不會清掃,我干脆轉就走。
到最后,他只得問我,能做什麼。
他脾氣好得讓我茫然。
以至于懷疑自己留在這兒究竟是來當藥人,還是來當大爺的。
我尋思不能得罪他,便說舞刀。
「那就舞給我看。」
我想了想,沒什麼損失,依言照做。
刀起刀落。
舞畢。
無途拍手稱好,贊道舞刀的我很特別。
我默然,沒問哪里特別,只覺他雙眸晶亮,不由看向他殘。
他捕捉到我的視線,渾不在意地告訴我,無途藥谷的每一任谷主,都是無途。
「無途」不得出谷,要永遠忠誠于藥谷。
在藥谷,「無途」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雖有疾,卻來去自如,甚至可以肆意扭轉乾坤。
這也就是為何,當初無途能輕易探取他人心魔的緣故。折磨旁人的心魔,在他看來,不過是閑來無事又翻閱了一則故事而已。
「在這兒,你什麼都可以擁有,唯獨沒有自由。」
無途我的眼神永遠溫潤平和,我約猜到藥人的意義。
……以及代價。
畢竟這藥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算來算去,也只剩我與無途二人罷了。
但我只是撇道了聲無趣。
須臾,無途又問我,留在傅淮邊,我還做了什麼。
我說殺人。
他面不改,「還有呢?」
我便說我是傅淮侍。
他卻反常地眸沉沉,出狡黠與心機。
「以往你在玄機閣如何做的,在這兒照葫蘆畫瓢便是。」
他皮笑不笑,「我不嫌你。」
我:「……」
這話說的,倒堵得我不知回些什麼好。
不過可能是我伺候多了傅淮,照顧起人來,還算游刃有余。
無途比我想得要「純粹」一些。
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我發現他對谷外的事很興趣。一些我不以為然的事,他也頗有興致去聽。
可我下山才多久呢?又哪有那麼多見識啊!好幾次被他刨問底,我愣是答不出來,丟了臉,干脆就翻臉不認人,笑話他怎麼這也要問!
他卻坦然極了,一臉無辜:「我確實不懂。」
我便又心了。
還有些歉意,于是連趕兩夜為他刻了個木雕。
是站著的小人,不能說和他一模一樣,但論神態,我敢保證,已經拿得十足十。
原因無他,我一握刀的,聽著獷,練卻細致。雕刻是門技活,練眼力練手穩,我玩兒了十來年,早就能生巧。
果
不其然,無途收到小人兒時,都有些愣了。
他端看許久,著,聲音極輕:「我都快忘了自己站起來時,是什麼樣兒的了。」
我心一,竟有些鼻酸。
至在這一刻,我與他是能同的。
他倏地出笑容:「謝謝你,我很喜歡。」
極度真誠的模樣。
我愣了愣,面容發熱地回:「不客氣。」
然后同手同腳地跑開。
卻還是能聽到無途在我后笑。
真擾人。
14
除了喝藥,無途倒是沒有為難過我其他。
藥再苦,喝上三個月,也就習慣了。
這日我在花田發愣片刻,又往樹皮上刻了一道刀痕。
劃痕集,百日已過。
想想若是沒有從谷中取得靈藥,白無塵期限將至。
我天,這人,應是救活了罷。
只是傅淮還是沒有過來接我。
他再次食言了。
這邊算算,那邊湊湊,兩年為期,如今也只剩下一年不到的景。
我這人記仇,又想起他說過只要我聽話,錢財那外,也會給我之事。
一回誆我錢財。
二回騙我過來。
三回斷我念想。
食言三回,竟是害得我人財兩空。
我捂著心口,覺鈍鈍疼痛,不由懷疑無途喂我那藥是不是摻了慢毒。
否則這些時日,怎會我一想起傅淮,心尖便疼得厲害。
「小霜。」
我深吸一口氣,回頭。
「過來。」
無途向我招手。
我走過去,慣俯為他鋪平上的毯子。
比起傅淮,無途要好伺候得多,常常我只需在一旁陪著他看書顧藥便可。
他對我沒什麼要求,就是問些閑雜小事,還會讓我給他講話本故事聽。
除此之外,他亦對我百依百順。
他上的藥香煞是好聞,湊近了總我沉迷。他因而笑我癡傻,我不以為然,照樣蹭他的香,他也縱容。
這人太大方,自我贈出木頭人,又是送我香料,又是教我種花,任我出倉庫,此外還告訴了我好些藥理,有幾回我晃神,還以為他心悅于我。
但有前車之鑒,如今我耳目已經足夠清明,斷不可能再犯傻了。
「這花你種得很好。」無途說。
我向花田里雜無章的混,紅的綠的,一言難盡。
「是這兒的土好。」我說。
土好,種什麼都能。
無途不置可否,卻道:「走的時候,可以帶些花種離開。」
我一時轉不過彎,就這麼呆呆地看著他。
「怎麼,」無途揚眉,「不想走?」
「為什麼?」
不是說好要讓我留下當藥人的嗎?
「藥人以作,存藥百日足矣。」
無途抬頭看我,「現今你有一年的時間可在谷外了卻心中憾事,剩下的,待一年后你回來了,再做。」
我心猛地一跳,「你不怕我走了,就再也不回來?」
「你不會。」
我沉默。
他說得不錯,我確實不會。
因為我還想活命。
喝了那麼多天的藥,又痛了那麼幾回,再傻,我也該明白了。
藥即是蠱,但凡我出谷后逾期反悔,也就再沒幾日活頭。
這些人,為了邊的人能夠聽話,當真是什麼都能做得出來。
傅淮如此。
無途亦然。
「你們還真是不會讓自己吃虧。」
其實無途是可以留我這一年的。可他不愿我不甘地留在藥谷,非要我離開心死一回才罷休。
也許,這就是無途藥谷「忠誠」的由來。
若是無途沒有趕我,我還能寬自己傅淮遲早會來。現在他讓我走,我卻不得不走,連欺騙自己的資格都被奪去了。
估是我臉煞白,嚇著了無途。
他笑意頓時裂,面容肅然地執起我的手診脈,低聲自語:「那藥對你的作用怎會如此之大?我分明已減輕藥量,按理不該這般劇烈才是。」
我充耳不聞,漠然出手,仿佛今日才認清他這個人。
「無關于藥。」
無途怔忪看我。
我繼續道:「我只是在想,為何我總是被拋棄的那個。」
只見無途了,僵化著神,到底什麼也沒說。
15
師父教我做人要誠實守信。
是以即便傅淮騙了我,我也還是回了玄機閣。
做事求個有始有終,總得得個代。
當然,心有不甘也是原因之一。
玄機閣一切如常
,守衛森嚴,飛過信鴿都要被攔下,而我沒有走正門,卻是暢通無阻的,了東樓地域。
再走機關,心境全然不同以往。
我仰頭看高樓。
蒼天白日,刺得我眼疼。
傅淮在等我。
見到我,臉上亦無半分訝異。
倒是我莫名局促,立在原地不,就這樣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笑,「怎的,這才幾日不見,便認不清我了?」
說著,他赤足前來拉我。
白飄逸,繁復又輕盈,宛若我倆不曾有過隔閡。
可他分明騙了我。
還騙了三次。
從下山,我第一個認識的人便是他。
對我好,教我癡。
到頭來,卻騙我。
我垂眸看著他步伐,唯覺沉重,手下不免施了抗拒的力道,他停住回頭看我。
這時的他,已經不高興了。
「小霜。」
我繃著面皮,終是開口:「你食言了。」
他擰的眉頭卻又松開,看我像是在看鬧緒的孩。
「我道什麼,原是氣我了。」他慢慢掰開我握的拳頭,慢條斯理地說,「我早算到你會回來。」
「算?」
我頓悟,難怪我這一路那般通暢。
是他首肯。
我扯了扯角,「是,你神機妙算,天下什麼都瞞不住你。」
只是不知,他算沒算到我為何能出谷。
又或者,他什麼都算盡了,卻無所謂之。
傅淮瞇起眼,不滿我的怪氣。
「寧霜,莫要這般語氣同我說話。」
我罔顧他的怒火,又道:「便是算到我能離谷,也不能作你食言的借口。」
「我是有事耽擱。」
「何事?」
他皺眉,視線落在自己口。
我沒瞧見,只問:「若是我沒有回來呢?」
膛幾不可察地起伏落定,傅淮緩了會兒,才說:「你會回來。」
那語氣異常篤定,讓我冷不防想起無途。
無途也說我會回去。
真奇怪。
究竟是我太好控,給了他們底氣,還是他們本便自大狂妄,不信有人能逃離他們的手掌心?
傅淮自傲,不容手下人對他存有二心。見我難馴,為了讓我徹底歸順于他而放棄赤遙山那狂刀派,他步步為營,逗貓兒似的教我心,此前去無途藥谷,帶上我,也是為了給我下一記猛藥,對他死心塌地。
自古深得人心。
他機關算盡,怎會不知?
沈沛泠是意外。
一開始,他應是的確沒有想要舍我。
然而事實如此。
我確是被拋棄的那個。
也怪我太沒出息,直至出谷,對他還是留存一希翼。
不過,就在剛才,這份希翼,便也煙消云散了。
我過干的,直視傅淮帶著探究的雙眸,說:「你說得對,我確實會回來。但此次回來,也只是想要同你告一聲別……」
我承諾過要在他邊待夠兩年。
本來我不想像他一樣,言而無信。可如今期限未至,我只愿他看在騙了我那麼多回的份上,能讓我提前離開。
「寧霜!」
傅淮眸一變,倏地攥我的手,像是不想我繼續說下去。
可我還是繼續道:「傅淮,我想回赤遙山了,你放我走罷。」
傅淮聽后,卻是狠力將我擲向案幾,以制我,如牢籠堅固。我后背好疼,疼得彈不得。
「你斗膽,再說一次?」
話里話外,滿是威脅。
面對他赤眼,我心驚懼,下意識想逃,卻強忍下來,著頭皮道:「師兄他不日便會過來接我。」
「你回過赤遙山?」
我沒回過,唯來前給師兄放過信號。
但我:「這點小事,你竟沒有算到?」
傅淮沉的面孔離我更近,近乎咬牙切齒:「寧霜,莫再招我。」
我卻笑了,刻意揚起頭來,過他下頜。
見他一臉錯愕,雖說子仍然我很近,得我抖,但不可否認,我得意得很。
我啟道:「傅淮,論報恩,我為你殺過不人,更枉論還替你那……替你那劫留在了藥谷,若不是無途——」
「……你是因為無途?」
他突然打斷我的話,我蒙了半瞬:「什麼?」
可他卻沒再理我,直接松開于我的桎梏,起低首憫我。
「離開?」
他甩袖,擲地有聲:「想都不要想。」
16
傅淮說的不準,乃是字面意思。
他甚至不讓我離開東樓。
過去我從不曾在
東樓留宿,這些日子歇在此,且還與傅淮不過一簾之隔,好幾個夜晚,我都睡不太好。
但這并不代表我屈服。
我天生犟脾氣,能為他留下,自然也能為自己離開。
就這麼僵持幾日,傅淮像是妥協一般,到底將我召到跟前。
他給我派下任務。
道是最后一次。
「做完這次,我放你走。」
我微微愣神,有些反應不及。
只因此次任務級別過高,教往常,如何都不到我頭上。
玄機閣的任務級別,以兇險程度劃分。
級別越高,便越是兇險。
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去了只會九死一生。
但我還是應了。
可笑的是,傅淮卻沒有出滿意的樣子。
「為了離開,你竟能做到這份上。」
「若是駁了你,那我這把刀,留著怕是也沒甚作用。」
我反將一軍,教他氣極反笑。
「很好,你很好……」
他沉著臉,我那眼深不見底,狀似自語:「我當初真是不該將你留在那藥谷。」
說完,他轉離開。
我落在后頭看著,品過他的話,瞬息口又疼起來。
出谷前無途給我備了止痛丸,心痛難忍時,即刻吃上一粒,便可緩解疼痛。
我曾道他多此一舉,此時又激無匹。
能忍痛,卻是不代表我不怕痛的。
可再怕痛,我亦不會退怯。
出刀無悔,向來是我狂刀派宗旨。
此行,是我最后一次為傅淮出刀。
我早料想過萬般結果。
所以當我不慎中了埋伏,真正面臨最糟糕的境況時,反而詭異的平靜。
傅淮早知會有埋伏,卻還是讓我來了。
這是他給我的教訓。
拼著最后一口氣,好容易金蟬殼,我人也快去了半條命。
我藏在暗巷,眼前晃過的,是幻境中為我折了手臂的傅淮。
假既是假。
真相只會是我傷筋骨——為他賞的一個教訓。
上腥味過重了些,嗅得我麻木,甚至頭昏眼花。
直至倒地前,我都還在比較,到底值不值得。
但無論值不值得,我都后悔了。
我真的好想,好想回赤遙。
17
我再次夢見了師父。
師父還是老樣子,坐在陡崖前吃酒,瀟灑恣意,我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我已經好久沒有夢見他,這會兒見著了,也不想說話,好半天才呢喃了一聲:「師父,徒兒好疼。」
而他只側頭看了看我,「哪兒疼?」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完好無損,哪有什麼傷,又有些茫然。
「不知道。」
師父嘆息,仰頭又喝一口酒,放了酒壇在刀旁,后喚我名字:「小霜。」
聲音夾在風里,我聽著不甚清晰,總覺得陌生,卻又悉。
我抬頭,卻見師父的臉換化了傅淮。
這把我嚇了一跳,不停向后退,乃至懸崖峭壁,退無可退,他扣住我的肩,沉聲道:「小霜,聽話。」
說話間,他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碗東西,抬起就要往我里灌。
我第一反應是毒藥,力扭起來,剛才還看不見的傷突然劇烈疼痛,滲出了。
他便不再灌我了。
而是抱住我。
大概是神志不清的,我慟哭失聲。
也不知道為什麼哭。
都有些不像自己。
我以前從不輕易掉眼淚。
更多的時候,我缺乏表達緒的,習慣了就站在一邊看著,看師兄被師父責罰,看山下那些個替人討債的打手,看傅淮和沈沛泠愈走愈近……
我總是這麼看著。
因為我知道,即便我開口,也改變不了什麼。
所以忍,所以退,所以默。
害怕說出來了,他們會討厭我,拋棄我。
可這次,我明明什麼也沒說,卻還是了傅淮的棄子。
想來有些事,是既定的。
「小霜不哭,你乖一點,乖一點就不痛了。」
我在傅淮的懷里,只覺真實,又虛幻。
真在這熾熱的溫,虛在傅淮怎會這樣擁我?
我哭得無聲,片刻失神,到潤。
是傅淮在喂我。
在藥谷待久了,也能嗅出點皮。
不是毒。
就是太苦了。
比無途藥谷喝過的還要苦。
我實在喝不下,渾渾噩噩,吐了好多。
直到傅淮以渡我。
我便如同提線木偶,空出魂兒來看他。眼風掃過
周圍景觀,竟由斷崖轉為我在玄機閣宿下的小樓臥房,意識不由清醒半分,乖順地讓他喂了個干凈。
又或者說,是由他占我便宜。
「真乖。」
傅淮笑,薄離開我的,末了又用拇指我的珠。
我不知此時是夢是實,心里只記掛一件事,那就是,絕對不能讓他痛快。
于是,我喃喃了無途的名字。
傅淮聽清,臉上那繾綣溫的神,瞬時就變了。
18
那夜傅淮走后,再沒來過。
而他以我重傷為由,仍是沒有將我放離。
且派人看守的同時,還給我配了個侍,道是我傷重,需有人照顧我起居。
其實我哪有那麼脆弱。
走不了,當養傷也可。只我心系古板的師兄,不知他懂不懂得變通,可別是等不到我,還在原地空等。
但幾日都沒有靜,我猜傅淮應是將我那師兄糊弄了過去。
這樣也好。
過來的侍是傅淮的人,青禾,是個靈的,話也多,知道我殺過不人,也不同陳生那般懼我。
告訴我,我不在的這些日子,沈沛泠同傅淮回來后,不多時便回了景蒼門。可后來不知發生了何事,又哭著重返玄機閣,宿在閣中幾日,后是師兄親自過來接才消停。
還說,我和外面傳得不太一樣,雖沉默了些,但并不冷漠。原先知道自己被派來照予我,還有些惶恐,現在看,可輕松太多了。
我笑笑,不予置評,心中遠知他們因何懼我。
不外乎是以為我同傅淮之間的關系匪淺,怕得罪了我。
被困在玄機閣,有在,我沒那麼無聊,過得也與先前別無二致,練功完便會在院落刻上半日木頭。偶爾興起,還會種種花。
只是再沒接過任務,也再沒去過東樓。
我以為傅淮不會再來。
直到那天,青禾從外取藥回來,一臉促狹地對我小聲道:「聽說沈姑娘要與那同門師兄訂親了!」
我愕然,「什麼?」
卻比我更驚訝。
許是我很對這般小道消息上過心罷。
「您想聽莫?若不是我再去打聽打聽?」撓撓頭,想了又想,「那師兄,好似姓白……」
「白無塵。」我接話。
「對對對!」青禾看我,「誒,您知道呀?」
說完,臉一變,緘口不再言語。
我估著,是想起了外邊流傳的蜚語,怕再問,就該牽扯傅淮了。
更罔論,傅淮適時出現在了的后。
只見青禾有的冷肅,回躬禮喚了聲閣主,而后快步離開。
我坐在原位,抬眸看傅淮。
兩月不見,又有些陌生。
隨即我想到,他過來,莫不是來尋求安的?
本來麼,心上人都要和別人訂親了,合該向人倒倒苦水,總不能憋著不是?
我等著他開口。
但他只這麼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
教我等得乏了,就要起回屋。
他才住我:「給我倒杯茶。」
我不想聽話,但想這是他的地盤,還是照做了。
倒的是涼茶。
我見他眉心一皺,以為要挑刺,但他也不過是將茶杯放下,不再而已。
「傷怎麼樣了?」
明知故問。
我默了默,說:「已無大礙。」
「青禾如何?」
「好。」
「可滿意?」
我深吸一口氣,「我不需要旁人伺候。」
他點點頭,「知道了。」
「……你別為難。」
他終于笑了,「怎會?」
我卻覺得刺耳,偏過頭的同時,道了聲:「騙子。」
然后余見他表凝滯,還以為他忍不住了,卻是再次出乎我意料地沒有計較。
他看我花田里的花。
有不,是境不曾見過的品種。
但他肯定見過。
以他過目不忘的本事,怎能忘記在無途藥谷所見所聞?
「什麼時候學的種花?」他背對著我問。
我輕笑一聲,他回頭。
卻煞風景地回他四個字:「無途藥谷。」
這一回,他到底沒再忍耐,轉便掐住了我脖子。
力氣之大,我登時嗆出眼淚,覺呼吸都堵在了鼻腔,只出不進。
我想刀,卻落下一空。
刀在屋里。
他被我的作激怒,咬牙切齒:「我太慣著你了是不是?」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
只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須臾,在我以為自己要死的時候,脖子的束縛一松,我沒了支撐,虛
落地。
我劇烈咳嗽起來,抬眼時滿是模糊。
怎知見傅淮捂著心口,比我還痛苦的模樣。
我不解,想出聲,卻無法言語。
只能看著他,心向后踉蹌幾步。
「竟是我算錯了……是我算錯了……」
他倉惶自語,甩袖擲碎茶杯,奪門而出。
徒留我一地茫然。
19
青禾走了,傅淮此后也沒再來。
我去練功塔時多多會聽到一些關于沈姑娘、白師兄以及閣主之間的故事。容編得有模有樣,這段時日我甚再見傅淮,卻也分不清真假。
人云亦云,我聽得多了,自然知道沈沛泠和白無塵的親事定在了何時。
那天閣中一如往常。
我賭傅淮會外出,特地留意院外的靜,卻遲遲沒有等到陳生的消息。
陳生是被我利用,他只以為我同傅淮不曾有過間隙,還愿意討我個人。
就在我另作打算之際,陳生那邊終于傳來消息。
傅淮離開了玄機閣。
我避開耳目,向他道謝,臨走前多問了一句:「可是外邊發生了什麼?」
陳生一外閣小差,雖疑我的不知,但仍是對我知無不言,竟稱沈沛泠與景蒼門因上一輩的恩怨就地反目,大喜之日了討伐之時。
我約記起,沈沛泠雙親是被仇家所殺。按照當初玄機閣建立營、與景蒼門的張關系而言,現下反目仇,也不是沒有可能。
也許景蒼門當初會收留沈沛泠,還是源于屠人雙親的愧疚。
傅淮不做虧本生意,此次帶人前去,怕是不止是去替沈沛泠討回公道,還是要借機與景蒼門進行什麼易,亦或是做個了斷。
他從來擅攻心計。
我太清楚了。
清楚到心口作疼,但也知道現下玄機閣不人手被調離,正是我離開的最好時機。
我最后了東閣一眼,再無留,轉潛暗道。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玄機閣在外樹敵無數,對自是另有一番求生之道,暗道直通城外,知道的人之又。
那時傅淮告知于我,我尚且訝異,問他:「為何要同我說?」
他長臂著我的肩,手指有意識地逗弄我的耳垂,聽我問起,也只是漫不經心地說:「想說便說了。」
暗道無,且走迷宮設計,我借著當初傅淮對我的隨心所,有驚無險地抵達了暗道盡頭。
推開機關以前,我有過一瞬的遲疑。
傅淮曾無數次地告訴我,他忍不得背叛。
那麼我這樣的逃兵,算不算背叛?
我不知道。
遲疑過后,我將機關打通。
見之時,我下意識擋住眼睛。
的本能讓我反應極快。
刀在手,我擋下了突來一劍。
我向后趔趄幾步,看清來人的臉。
是墨痕。
墨痕舉劍指我,冷聲道:「閣主料得果真不錯。寧霜,回去。」
我曾在傅淮邊寸步不離,同墨痕亦是有過不接。
他人不錯。
我不愿同他刀劍相向。
「我必須要走。」
「我不會手下留。」
墨痕話音未落,我已快速出刀。
他早有防備,并無讓我得逞。
一時間,荒地刀劍影。
墨痕乃江湖英雄榜榜上有名的高手,此刻對我狠招近,毫不留。
即便是讓我自傲的刀法,在他面前,也變得尤為吃力。
他看在眼里,再次出言:「我不想殺你。寧霜,回去!」
他說他不想殺我。
那便是有人要殺我。
有時候,墨痕所為,即為傅淮所令。
我的心驟然絞痛。
不過瞬息,胳膊便被墨痕直接穿了個。
墨痕似乎也愣住了。
「小霜……」
我咽下上涌的腥氣,無視之,趁他不備,忍痛逃之夭夭。
上帶著傷,以墨痕的本事,我也只能逃出一時。
但他沒有追來。
反而是師兄等到了我。
夜已深。
看到師兄,我才恍然自己窮途末路地逃到了碼頭。
當初我與師兄便是約在此匯合。
師兄跳下船來,虎頭虎腦地大聲呵斥:「我就知道那混蛋騙我!」
呆子,定是尋不著我,又不信傅淮,便在這枯等。
真是呆子。
聽到師兄的聲音,我好生寬,想沖他笑笑,都失了氣力。
墨痕那一劍,太狠了。
我好疼啊。
以至于在師兄這里到久違的溫暖,
都短暫得抵不過從我筋脈深竄上的冷。
我不由懨懨地握住師兄的手,讓他停止那絮絮叨叨。
「欸,師兄。」
師兄一頓,「霜霜,你怎麼了?」
我搖頭。
師兄遲鈍,這才發現我的不對。
他拎住我的胳膊,因是玄,看不清,又因靠水,嗅不出腥。
可這一,漉粘稠,他大驚失。
于是一把便將我背起上船,慌地說一定會找到人治我。
他總是這般大驚小怪。
師父生前常說,他是缺一筋的,無論做什麼,都只能悶聲做一件,這一輩子,也就只能握一把刀了。觀看我與他,倒是我,更像年長的那個。
又一次想到師父,我費力掀開眼皮,想看明月。
可惜頭腦愈發昏沉,只能迷迷糊糊地在心里告訴師兄,我的我知道,唯一能救我的,如今遠在無途。
我今后,大概是再也握不住刀了罷。
20
這一次昏睡,我意識尚還清醒,雖睜不開眼,心里卻走馬觀花般想了許多。
師父是在前兩年離開的,因功法走火魔,臨死前還劈了赤遙一塊山頭,迄今都沒修好。
那次赤遙山下,我只想著不能讓那可憐師母派來的打手上山擾了師父他老人家的清凈,想著挨打便挨打,沒承想他們見我不還手,還變本加厲,委實霸蠻。
傅淮便是我那適時出現的救命恩人。
我那時恩于他,聽說他缺一把刀,便也愿意花上兩年的時間留在他邊。
現在再想,真是哪哪兒都不對勁。
像我這一把送上門的刀……
赤遙山下的鬼迷心竅,他也就是那時候,才覺得我好騙的罷。
可我已經不在乎了。
只是憾,當初下山歷練,心里本記掛著要為狂刀派廣收門徒,如今卻一事無,還廢了一只手。
師父在天有靈,此時瞧見,定該笑話我了。
耳邊的水流聲愈加清晰。
我知道自己還在船上,師兄多半是想載我去找無途,然走水路雖快,卻也不是一天半會兒能到的。
手被簡單包扎過,還能約察覺到痛,算是還能用。
我唏噓,得虧出谷時無途未雨綢繆,給我備了不藥,否則我……
就在這時,船劇烈一晃,我頭被晃得暈乎,慢慢也能睜開眼來。
船艙好黑。
我適應一陣,只聽船外傳來打斗聲,期間還參雜著師兄的破口大罵。
當聽到傅淮的名頭,我一驚,沒想到他會親自過來擒我。
我掙扎坐起,手臂傳來的疼痛我兩眼一黑,怎知下一瞬就有人來到我邊。
他上那青竹氣味,讓我過分悉。
「別。」
等他開口,我已因為向后退的作疼出滿背的汗。
我倒吸一口涼氣,牙間出三個字:「別我……」
他一僵,罔聞我言,擁我懷,卻作很輕。
他道:「我罰過墨痕了。」
「是你要殺我。」
墨痕不過是他所命。
這句話,我曾經也對他說過。
伴君如伴虎,由此可見,他心有多狠。
「不是的……」
多奇怪,我這樣聽著,竟從他的聲音里聽出抖的錯覺。
我不想聽。
只冷笑一聲道:「傅淮,你當初留我,是為了馴我這把刀收為己用。如今你也見了我的手,刀已銹,我已廢,你就放我走吧。」
「我不準。」
我一直都知道傅淮是在利用我。
他多明,不容許手下有二心,又深知字的威力,所以才會拿這來困住我。
沈沛泠是幌子,我也是幌子。
全是他的踏腳石。
只是我和他是同一種人。
我們最的,都是自己。
我好不容易才看清。
可現下他腔的抖并非作假,我竟又有些看不他了。
他說:「小霜,我帶你回去……玄機閣,玄機閣也能治好你。」
我擰眉,反抗。
然他不講武德,一記手刀下來,我脖子鈍疼,便再次陷了昏迷。
21
傅淮終是把我帶回了玄機閣。
醒來后我的手臂已被理過,擱在一旁不若己,我定然看著,聽到外邊傳來腳步聲,也懶得掩飾,直愣愣地向來人。
傅淮子微頓,在榻邊坐下,「醒了。」
我一見他,后頸便作疼。
「我師兄呢?」
我的開門見山教他眸微閃,「你師兄現在很安全,無需擔心。」
「你把他關起來了。」
毫無疑問。
傅淮沉,「你且先好生歇息,莫要想其他。」
我看著他。
刀重而大,落刀想瀟灑都需踢借力,腕口氣力尤甚。我心知肚明,自己的手今后估是再抬不起刀的。
但狂刀派不能就此沒落。
師兄也更不能讓他拘著。
「我雖不知你留我下來作何用,但我時日不多,若能換師兄自由,我愿意留下。你放師兄走,我同他說,他今后不會找你麻煩。」
聽到我不走,傅淮面上似乎開心了些,卻執著于我那句時日不多。
我不多說。
他只得答應了我的要求。
因我心里藏著疙瘩,在他離開前,忍不住問了他,他如今為何這樣。
留我一介廢人有何用?
且說那沈沛泠與白無塵,他便就此善罷甘休了?
他背對著我,形依舊頎長拔。
可我卻見,他那墨發竟摻了幾白。
日算計,難怪如此。
不知過去多久,他才幽聲道:「無論你相信與否,我曾去無途藥谷找過你。」
我一時愣怔。
他微側過臉:「小霜,你對我很重要。」
我啞口,眼看著他離開,枯坐良久,又是天明。
這次傅淮沒有騙我。
他放了師兄,還讓師兄來找我。
師兄一見我就開始掉眼淚,哀聲自艾自己沒有看好我。
堂堂七尺男兒,手上健碩,卻哭得像個孩子。
我看他上無傷,心下放松些許,這才他莫再哭。
「我來這兒也好,無途藥谷太遠,真等到那,我的手也該沒了。」
「放他娘的狗屁,這兒的庸醫哪兒能比過無途!霜霜等著師兄,待你傷再好些,我便踏平這玄機閣帶你去無途,唉,你的手不能、不能……」
他說著說著,又嚶嚶哭起來。
我心,師兄始終對我最好。
就是傻了些。
師父以前與無途藥谷的前任谷主有過一次,師兄盲目,對無途藥谷從來有好。
可藥谷哪有那麼好進。
不過,他倒提醒了我。
我知道傅淮定在院里派了耳目,指不定這會兒就有人在盯著我和師兄的對話。
我抬左手握住師兄的,一邊同他說不要再來找我,一邊又往他手心畫圈作符。
從前我和師兄調皮,為了在師父眼皮底下懶,獨創了一些鬼畫符,這招只有我倆能懂,屢試不爽。
我讓他去找無途。
雖無言,但我知道他懂。
怕他被困枯木障,我還將無途曾贈予我的藥香香囊轉去了他手中。
無途曾同我說過,這藥香與枯木障陣法相悖,有這藥香,枯木障鎮不住人。
他讓我回去時用上。
「這你留著罷,作念想。」
師兄呆呆地低頭看香囊,喃喃道:「霜霜,你講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沖他眨眨眼,鼻尖一酸,「你去罷,別再來找我。」
師兄便又哭了。
唉。
22
傷筋骨一百天,上次的傷將將養好,這次新傷又來。
不用練功,連木頭都不能雕刻。花田的花無人照料,還未開就謝了。
傅淮倒是天過來看我,偶爾還會帶些小件過來,比如首飾,比如話本之類。
我實在不他心中所想,幾回沒搭理后,終于開口道:「其實你不必如此。」
當初待我好,是因為我能用。
如今待我好,我卻是承不起第二次的利用了。
傅淮看我:「可是不喜歡?」
我漠然,直言道:「我只是不愿再見你。一見到你,就該警醒我手上的傷緣何而來。」
許是這話份量雖輕,傷人卻極狠,傅淮又是幾日未來,再出現,他面沉,仿若遇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我不明所以,看他一眼便收心翻書。
他在我后久站片刻,視線焦灼,冷不防出聲時,驚到我,捻在書頁的手指都了。
「你找了無途。」
寥寥幾字我回,卻見他諷刺一笑,又重復:「你竟找了無途。」
我知道師兄是找到無途了,心跳聲頓如擂鼓,「當初無途讓我出谷,也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
「一年。」我喚他一聲,「從你把我留在藥谷的那一刻,我就已經不再是你的刀,而是無途的藥人了。我終究、終究是要回去的——」
「回去?你說回去?」
「……我從不食言。」
「好一個從不食言。」他冷笑,「對誰,對無途嗎?」
「任何人。」
傅淮眸漆黑,就要上前,怎知意外橫生,他倏地摁著口,直接吐出一口。
我一嚇,子微,卻聽他自嘲道:「我傅淮從來算命不信命,是命運捉弄,竟讓我認錯了人。」
他抬眸,眼角通紅。
我心震慟,約猜到他要說什麼。
「寧霜,你才是我的劫。」
可當真聽到時,我接近虛。
傅淮向后踉蹌幾步,墨痕及時出現,撐住了他。
墨痕診過脈象,似紊,竟他沖我厲聲直言:「寧霜,你可知閣主染此心疾,全然是為你!」
「你說什麼?」
「閣主曾去藥谷找過你。」
這話,傅淮也說過。
所以他沒騙我。
只是墨痕接下來卻說,當時傅淮還沒過枯木障,便原路折返了玄機閣。
不是他過不去,而是他了我歷經過的幻境。
比起我境時的云里霧里,他境更早,在里邊待得更久,以魔教中人的份同我這正道門派的弟子做過不事,為我傷,不過是其中一件小事而已。
不承想,到頭來我卻捅了他一劍。
心疾便是那時患下。
雖見不到傷口,可但凡想起我,口便會鈍鈍作疼。
我聽后,這才想起自己為破陣刺出的那一劍,原來是有用的。
難怪從我回來,他就變得如此奇怪。
須臾,我向墨痕,近乎冷漠地說:「就算是你,當你意識到一切都是假的,你膽敢保證自己不會捅出那一劍?」
「我不會。」墨痕斬釘截鐵,「寧霜,這就是我與你的區別。」
他道:「于閣主,你不忠。」
我被他說得,頃刻發熱。
于是起質問:「所以這就是他棄我的借口?
「因為我在莫須有的幻境中捅他一劍,他將我說丟就丟,見到我還裝作若無其事,聽到我要離開,不滿,甚至派我下龍潭虎,待我好容易撿了條命回來,他食言不說,卻還想要我這『叛徒』的命。
「可我是叛徒嗎?
「是他食言、分明是他食言!」
我轉指向傅淮,他不知何時已然清醒,正看著我。
瞧他多冷靜啊。
高興了就逗逗我,不高興了就廢掉我。
他容忍不得背叛。
也自大得不相信能有人將他左右。
我眼眶發熱得狠了,連帶看他都是模糊的,「你說過我完任務就能離開,我做到了,明明我都做到了,可你還是害我廢了右手,再舉不刀,懲罰下令之時,你又可有想過,刀是我的命……」
「你道我是你的劫。其實不然。從始至終,你不過是不喜我離了你的掌控。」
我深吸一口氣,閉眼許久才著說:「傅淮,如今這般,是你活該。」
說罷,我走了。
這一次,無人再來攔我。
23(傅淮視角】
傅淮從不信命。
哪怕是在得知沈沛泠便是當年那個在營里給自己送吃食的「小男孩兒」,他也仍是抱有觀態度。
如若這便是劫,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只因沈沛泠對他而言,更多的是停留在兒時回憶中。
他向來是個朝前看的子。
讓沈沛泠為自己的心結,也無非是當年他欠了沈父恩一場。
誠然,在幻境中他同沈沛泠歷經過不艱難險阻。
可偏怪幻境中的他太過清醒,為解心結才留困許久。要說刻骨銘心,怕是只是針對沈沛泠而言。
于他……他不過是不小心跌進一場故事的清醒旁觀者罷了。
若不是后來,沈沛泠為他了寒毒,他怕是還當自己是名看客。
他欠沈沛泠的。
是以不能再將留在藥谷。
至于寧霜。
當初撿回來,實屬偶然。
很軸。
亦沉默。
偶爾的紅臉都彌足珍貴。
他偏逗。
卻不否認,有所私心。
好刀當要留在邊才是。
那時這般想著,卻是全然忘了「作繭自縛」這四字該如何書寫。
緒從來都是相向的。
藥谷那次,大抵是知道寧霜心向自己,他又自大了一回。
他知道會等他。
而他也確實會去找。
只是不曾想故地重游枯木障,竟讓他意外了寧霜的幻境。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寧霜在幻境中的份所屬門派,居然能同現實中的景蒼門相重疊。
了正義之士。
果真小孩兒心思。
他明知這一切都是假的,卻還是愿意戲,陪玩上一玩。
幻境中時間流速飛快。
轉眼他這魔徒便同寧霜不打不相識,愈加深厚。
他想,其實幻境中的寧霜更加真實。
師傅疼、師兄,活得明磊落,做什麼都正正當當的,從不掩藏緒。
上討厭他,心又喜歡他。
從眼神便能看出端倪。
不像現實,將自己進了殼里,永遠向后退。
連他對的好,都不敢認領。
要怪,便怪太了解他了。
他們是同一種人。
在學會全心人之前,只會更自己。
更何況他們的開始,源于利。
而枯木障總能迷人心。
無需考慮宏圖霸業,只要隨便一點傷,就能換來寧霜眼可見的急切與關心。
他心知肚明,這一回,與沈沛泠共的那場幻境,大不相同。
因為他陷囹圄,將假當了真。
直到,寧霜朝他心口捅來那一劍。
將自詡冷靜清明的他一劍刺醒。
那一刻,他方才醒悟。
原來寧霜才是他的劫。
而沈沛泠……在知道與白無塵訂親的消息之時,他緒的波還遠不如知道寧霜某日又沒進食來得大。
彼時他心里只想著,寧霜和無途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想想,骨頭都要碎。
曾有道士算他此生權而不傾,然卻命中無后、且而不得,孤鄙一生。
聽時他嗤之以鼻,如今想來所言非虛。
不以過去為實,卻以虛幻當真。
多麼可笑。
乃至離幻境,他都不止一次地想——
此劫要斬。
一定要斬。
可到臨頭,卻又舍不得了。
尤其是,寧霜同那無途,似乎有了什麼分割不開的干系。
這令他不爽快,心痛異常。
然到那時,他都還不愿承認自己是在吃味。
只得慢慢地,對好一些,再好一些。
可不要了。
不愿再要了。
甚至暗中知會無途,只求離開。
當無途傳來消息,以合作要挾他放人時,他怒火滔天,竟有一瞬的沖,想要拒絕。
可他不能。
玄機閣如今已為朝廷眼中釘,必要韜養晦,擴張勢力。
彼時他算劫,道劫為此,以破他勢,令虎落平,后東山再起。
命讓他落馬,他偏不信命。
為所困?不存在的。
唯有放走寧霜,于他才算真正的破劫。
他本該為此松下一口氣。
但寧霜真的走了,他卻一夜白了頭。
24
我知道傅淮有派人在暗中跟著我。
但我已經沒有余力分給他們了。
師兄接到我后,見我的傷養得尚可,稍微寬下心來,又拿出藥說:「無途讓我給你帶的。」
他撓撓頭,「說是讓咱倆別走太急,以免你傷口惡化。」
我看著傷藥,問他無途還說了什麼。
他卻搖頭,「沒了。」
我想也是,無途講究有話當面說,若不是不能出島,他早該出現在我面前。
路程行得慢,所幸有師兄在,我并不覺得難熬。
卻有一點,那些個背后跟著我的人并非悄無聲息,有幾回當了田螺姑娘,師兄誤會,還道這山下好心人多。
我只笑笑。
師兄猶豫著,終是在某夜問我,同無途是什麼關系。
我想了想,說道:「我是他養的藥人,往后多數是要留在藥谷供他所用。」
說來可笑,從我下山,我便從沒為自己活過。師父從前便說我太能憋事兒,總想讓我活得恣意一些。
可我想,這該是我下輩子才能做到了。
如今,太難。
「難道此后再也不會回赤遙山了嗎?」師兄問。
「師兄。」我拍拍師兄的肩膀,「赤遙山有你……」
說罷,我一頓,徒然思及無途的殘。
若是我猜得不錯,藥人是假,藥毒是真。此行谷,過后我怕是得接替無途使命,終生困于藥谷而無出了。
可我沒有將話說絕,只寬師兄:「有機會,我會去看你。」
師兄悶悶不樂,再不開口。
此次回藥谷,沒有迷魂陣,也沒有枯木障,過湖便是桃花林。
但我能到障法還在,只是有人刻意為之,沒有攔我。
我莫名心悸,待看到無途,方才平復下來。
無途歪頭看我,出口第一聲便是:「瘦了。」
我囁嚅著,眼看他托起我的手腕診脈,又見他蹙眉:「你倒是會折騰自己。」
「……有些事,本就該了。」
無途抬眼看我許久,才道:「隨我來。」
他沒說我的手還能不能治。這暫
且不提,關鍵是我怕雙不保,師兄擔憂。是以跟上去前,我勸停師兄:「師兄,你回吧,我在這兒很安全。」
「我要留下陪你。」
師兄眼里掙扎明顯,擺明是將我傷一事攬在了自己上。
我嘆氣:「師兄,你聽話,你是屬于赤遙山的。而如今,你已下山太久了。」
「當初、當初就該是我下山,否則你也不會……」
我笑,「我答應過師父,要護好你。」
師兄自出生便待在師父邊,我是后來者,有時看著師父偏心,還曾懷疑過倆人的關系。現下師父已然離去,多說無益,我只想做好他老人家代我的最后一件事,那便是護好師兄周全。
赤遙山本就是師兄的。
「師兄,你去吧。」
好說歹說,師兄終于聽話離去。
我凝他背影,倏地鼻酸。
天下之大,竟沒有一能容得下我。
也許,無途藥谷才是我最后的歸宿。
手已廢,繼而再搭上兩條,于我想要一容之所的心愿,比較起來似乎不算太虧。
只不過,翌日我在房中醒來,下意識去自己的,尚有知覺不說,就連手臂那無力的寒涼,都有了久違的溫度。
我訝異,下床,在桃林尋到賞景的無途。
他肩上落了桃瓣,我替他拂去。
「如何?」他頭也不回。
我沉默半晌,反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轉了椅,逆著晨,發出金的廓,教他看上去如佛慈悲。
「你留我,難道不是為了換取自由?」
無途輕抬下,卻問:「何為自由?」
25
無途說過,無途藥谷每一任谷主,都是無途。
他自小便被上任谷主養在邊,甚至連谷外的世界都沒見過。從他繼承這藥谷起,對外界的所見所聞皆來源于侵者深陷枯木障后的故事。
「你當是除去老谷主以外,第一個陪在我邊的人。」
無途說時眸中含笑,我不心虛,磕了兩下:「我,我只是,不小心占了便宜……」
是傅淮算出他需要藥人才有的后來。如果那時我沒跟來,又或者留下的是沈沛泠,那今天站在這里聽到他說這句話的,就不會是我了。
無途似是看出我所想,他彎道:「可偏偏是你,也不可能再是別人了。」
我心一,握拳虛咳兩聲,又將話題扯回:「我還以為,你會用我的換取自由。」
「一開始我的確有這打算。」
無途谷主不得出谷——這是刻在骨子里的鐵令。
除非,除非尋得新的繼任者,方能重獲自由。
然繼任者并不好找。
繼任者的前為藥人,藥人以藥換,可百毒不侵,副作用卻是腳麻痹,終生不得立行。
這世間太多,并非人人都能忍下半生孤獨,放下紅塵而于世。
更枉論,還需付出失去雙的代價。
在這藥谷呼風喚雨又如何?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那怎麼……」我頓了頓,換言道,「既然答應過你,我就沒有不甘愿。」
「是我反悔了。」
無途生于無途,過去曾對世外有過無限憧憬,但看得多了,其實也就那麼回事。他一介凡人,尚有七六,再普通不過,而現今有人讓他心……反悔,也只是隨心所而已。
我疑:「可我當初的確服了百日藥。」
「我尚且留了后手。」
「那我這陣子的心悸又是怎麼回事?」
在我看來,我一直都是當這心悸為催命慢毒,甚至想過一年之后自己回不藥谷,心口絞痛、雙潰爛的畫面。
「藥理與你功法相悖,我不敢下重。也巧,正因如此,你這雙如今才能完好無損。」無途一默,「但若你食言未歸,確實也會引火上。給你的止痛藥丸,畢竟有限。」
我愕然,敢是我想多了。
「如果你沒有開口問傅淮要人,我可能真就回不來了。」我苦笑兩聲。
「是回不來,還是不想回?」
「這有何分別?」
無途卻執著于這個答案。
我思忖片刻:「唯一讓我記掛的,是師兄。」
對傅淮,我不能說全然放下,但現在再想起他,我心已無波無瀾。
他好若松了口氣,我在他側落坐。
「仰著頭看你,脖子酸。」
「……」
幾句下來,我同無途似乎消散了些看不見的隔閡。
已是昏黃,落日如盤暈著金。
我支著下,又道:「傅淮來找過我。」
「我知道。」
「你沒告訴我。」我莫名低落,「你明明知道我在等。」
「這
是我的私心。」
他的坦然讓我一時啞口,「什、什麼私心。」
「你以為呢?」
他面朝輝,雙眸微闔,「后來我知自己的決定于你不公,所以才放你走,斷你憾事。」
「但你當時什麼也沒告訴我。」
「因為知道說了你定會回到傅淮邊。」
「我哪有這麼不堅定……」
「你心系于他。」末了,他又說:「至那時是。」
「他說他因我刺去的那一劍,患了心疾,這還能治好嗎?」
「前提是,他要谷尋我,我方能出手。」
但我們都知道,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是不會再來了。
「老谷主將藥谷給我后便去云游,我不知他在哪兒,獨在此多年,也看過不他人的故事。唯有你,」無途笑,「唯有你我矛盾。」
我從思緒離,「矛盾?」
他難得詼諧:「估是眼緣吧。」
「……」
「不好笑?」他鼻梁,「你送給我的木頭人,那是我迄今為止收到的第一份禮。」
「木頭人?」
我從未想過,自己隨手送出的小玩意兒,居然會讓人視若珍寶。
無途繼續道:「我記得你說過,你煩了心計,是以即使厭煩孤獨,也甘愿獨自占取山頭小小一隅,用多多的錢,一個人過快樂的日子。」
我面容一曬,「那是我隨口說的。」
這話我同傅淮也說過,他聽時只笑我眼界太小。
數次想起,皆令我赧然。
「我卻認為那很好,只不過……」
他言又止,我看向他。
「無途沒有山海,只有桃林與湖。」
「嗯?」
「寧霜,我無需自由,也不想要你的。」
「那你要什麼?」我心跳快了快。
「我要你留下陪我。」
我一滯,耳邊仿若無聲,風灌進我的眼,卻有些酸。
他低頭莞爾,替我挽了臉側的發。
「這也是我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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