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第 9 節 尋桑枝
我在他不已的時候,了樓先生的名字。
蘇無臨微微一愣后,掐住我的脖子,在我上重重咬下去,咬得我滿是才松口。
長指解開旗袍扣子,毫不客氣地探進一片素白膩里。
我沒有出聲,只是閉上眼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樓先生。
沒有得到回應,他耍了狠,在我上出一片又一片的青紫,又用拇指重重去我眼角的淚水,強迫我睜開眼,著我冷冷地笑:
「桑尋,樓他已經死了!日本人在他上開了幾十個窟窿,扔進黃浦江,早喂了魚!東西經了你的手,那些人遲早要查到你這里,你不跟我,就等著死吧!」
他頭頂就是一盞燈,熾白的亮著,倒映進我眼里,晃得我眼前一片飛的點。
我啞著嗓子說:「你讓我死吧。」
他反而怔住,似乎我這句話給他造了莫大的傷害,眼里的都黯淡下去。
片刻后他湊上來吻我,用的力道巨大,手也往下探過去。
他惡狠狠地、一字一頓地說:「你做夢。」
1
遇到蘇無臨那年,我二十六歲,已經跟了樓三年。
一早,樓給了錢,讓我去邁爾西路找孟裁做一新旗袍,三日后的宴會要穿。
我接了錢,又著他俏俏地笑:「前些日子在蘇家的珠寶行瞧上一條珍珠項鏈,配紅絨的旗袍正合適呢。」
樓無奈笑笑,又出幾張鈔票:「好,將那項鏈也買回來吧。」
他向來是很慣著我的。
早前在戲園子遇著時,因為喜歡聽我唱《鎖麟囊》,一出戲連著點了七遍,賞錢灑了滿臺,送來的禮也是大捧極貴的玫瑰花,和一條造價不菲的碧璽手串。
班主眼地瞧著,再三叮嚀我要好好唱。
那晚,樓的車子停在戲院門口,將我接回了家。
樓出了門,我在桌前慢慢喝完一杯牛,拿起手包出門。
樓的汽車就等在門口,專門為我配了司機。
車一路開進邁爾西路,在孟裁的旗袍鋪子跟前停下。
我瞧著里面人不,蹙起眉尖,輕聲吩咐:「罷了,先去外灘的蘇家珠寶行吧。」
珠寶行開在黃浦江邊,位置離花旗銀行很近。
我早有所聽聞,蘇家是前清留下來的名門族,早早接軌西洋,又跟上海南京一帶的軍閥搭上趟,珠寶行、賭場與酒吧開了許多,是黑白兩道通吃的存在。
我在車上補了口紅,踩著高跟鞋慢慢下車。
才站穩了子,忽然聽到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槍響,接著面前店鋪的玻璃應聲而碎。
一道黑影從我面前快速閃過,然后槍聲又響過兩聲,那黑影一頭栽倒在幾步之外的地上,黏稠的鮮灑了一地。
我白著一張臉杵在原地,半晌沒有靜,魂魄都飛出大半。
耳側傳來一聲輕蔑的笑,接著面前的一暗,一個形修長的男人站了過來,腰間皮套里裝著槍,手里的帕子一下一下著指間鮮。
我抬眼看去,撞進一雙眸森冷的眼睛里。
這雙眼瞧著我,從如水的烏發一路下,路過細長雪白的頸子,微突的口,線條流暢凹下去的腰肢,然后是旗袍下兩節瑩白纖細的小。
我分明穿著服,他這樣一打量,卻仿佛不著寸縷般站在街頭,實在冒犯。
我沒說話,那人卻低笑一聲,慢慢地開了口:「這位太太,你的旗袍濺上了。」
他聲音極好聽,講話時語氣里攥出幾分鋒利的試探。
我緩過神來,長長吐出一口氣,抬眼與他對視。
他瞧見我的臉,似乎怔了怔,眼中警惕褪去,反而多了幾分輕佻的戲謔:「蘇某看錯了,原來不是太太,是位小姐。」
我有些不高興地說:「先生這樣講話很失禮。」
他也不道歉,只是看著我笑,那眼神帶著某種混合了的侵略。
我被他看得惱了,抬步越過他往珠寶行里走。
鞋跟沾了,在潔的地面上落了印子。
我回頭去看,那男人竟然跟了上來,一臉從容地站在我后。
我握手包,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用指甲點了點玻璃柜臺里那條瑩溫潤的珍珠項鏈:「這個,拿出來我看看。」
「原來小姐喜歡這個。」
那男人欺上前,站在離我后很近的地方。
他比我高出許多,低著頭時,灼熱的氣息噴在我后頸的皮上。
「既然如此,蘇某便買下這條珍珠項鏈,就當給小姐賠罪了。那叛徒一條賤命,死便死了,只是污了小姐的眼睛,即便是死,也是他的罪過。」
他敲敲柜臺:「裝起來。」
售貨小姐低頭恭敬道:「是,爺。」
爺?
我忍不住側過頭,驚
訝道:「你是蘇無臨?」
蘇無臨是蘇家的小爺,生母是早前在蘇府侍奉的小丫鬟,后來死在了正房夫人手里。
夫人也瞧蘇無臨不順眼,三番五次想置他于死地,卻都讓他僥幸活了下來。
直到蘇無臨十八歲那年,蘇老爺去世,他忽然帶著軍閥闖蘇家,將產業盡數掌握在手里,又下手果決,在法租界開了賭場與珠寶行。
如今蘇無臨不過二十歲,卻已經是蘇家的當家人。
傳聞他手段狠不留,掌握蘇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將正房夫人丟進黃浦江里喂魚。
我想著方才那倒在我面前被開了窟窿的男人,對傳聞深以為然。
蘇無臨從售貨小姐那里接過絨錦盒,遞到我手里,沖我挑挑眉:「桑尋小姐眼獨到,蘇某著實佩服。」
我沒立時接過錦盒,只是謹慎地著他,目從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上掠過。
這才發覺蘇無臨穿著一括的西裝,袖子挽了兩下,出一截修長的小臂,若非腰間槍套與指間鮮,倒是一副頗為斯文的模樣,只是不像二十歲的年輕人。
這樣想著,我抬起頭細細打量他,發現蘇無臨有一副十分漂亮的骨相。
班主常說,我們唱戲的人,論起容貌,該是在骨不在皮。
且蘇無臨雖然有雙狼一樣兇狠的、染著的眼睛,五卻并不獷,反而致得像個傾城人。
「桑尋小姐這樣看著我,倒不覺得自己也失禮了嗎?」
他第二遍時,我才意識到,他竟然是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看著他的眼神里免不得多了幾分警惕,手借著整理頭發的作,就要去發間那枚小刀一樣鋒利的簪子。
卻不想,蘇無臨大笑著后退了一步,竟然將那錦盒直接丟向我懷里。
我下意識了手去接,他翹一翹角,眼中出幾分得意,這一瞬反倒有了點年輕人的模樣。
下一秒,他收了笑,垂眼著我,烏黑的眼瞳里泛出幾分冷意:
「有桑尋小姐這樣的人在懷還不夠,竟還要同寧家小姐親,那樓家的爺,實在是個不知好歹的人。」
2
我著那只錦盒,眼神冷冷地著他:「蘇先生這話冒犯了。」
他并無毫歉意,著我笑了一笑:「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轉走時,頭也不回,靴子尖踩過一地黏稠的鮮,連步伐都沒停頓分毫。
我咬著,低下頭打開那只錦盒,從里面拿出那條澤瑩潤的珍珠項鏈。
蘇無臨那張帶著冷淡笑意的臉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握項鏈,回上了車,低聲吩咐:「回去吧。」
我沒多問樓與那位寧家小姐的婚事,他顯然也沒告訴我的意思。
第二天晚上回來,只教我換上新旗袍給他瞧,又著我頸間的珍珠項鏈,說實在雍容優雅。
我笑笑,沒有說話,他的手便從旗袍下擺探進來,停在我大側。
許久不上臺唱戲,縱使段仍然窈窕,這里倒是生出些稚的來,偏又敏得很。
樓一,我便化作了他掌心的一攤水。
三日后的晚宴就辦在凱爾西酒店里,由樓太太與樓老爺主辦。
兩人本來在門口笑盈盈地招呼客人,見我挽著樓進來,立時沉了臉。
樓太太扯了他到旁邊,責問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場合嗎?怎麼把這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也帶來了?」
那聲音放得不高不低,恰巧能我聽見。
我沒作聲,靠在窗臺上,懶懶瞧著廳。
不多時,有人通傳,說寧家的夫人小姐到了,樓太太立時擺出一副笑盈盈的面孔,引著樓迎上前去。
那寧家的小姐許是上過西式學校的緣故,剪著學生頭,上一件雪白的小洋裝,素凈不染脂。
與樓似乎是學校里的同學,見了面便格外稔地聊起來。
樓太太自是對頂頂滿意,意有所指道:「寧喬與我們家樓真是合得來。樓啊,你也該收收心,與那不正經的東西來往。」
說這話時,回頭橫了我一眼。
樓回著我,滿眼歉意。
我正要開口,門口卻又傳來通傳聲,說是蘇家的爺到了。
下一秒,穿著軍裝,腰間別槍的男人大步了進來。
樓太太眼神一沉,臉難看起來。樓家幾代書香門第,本就瞧不慣黑白通吃的蘇家,何況蘇無臨向來無法無天,一副土匪做派。
冷聲道:「蘇先生貿然前來,可有接到請帖嗎?」
「沒有,我也不需要。」蘇無臨沖微笑,「我今天來這里,是為了找一個人。」
他不會是來找我的吧?
這樣的念頭剛冒出來,就看到蘇無臨大步朝我走過來,停在離我極近的地方,微微彎下腰,盯著我的眼睛:
「桑小姐,我說過,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目又從我頸間掃過,邊多了些放肆的笑意:
「珠寶配人,桑小姐既然戴著合適,我日后便遣人多送些過來。」
他顯然是故意的。
我的目從蘇無臨笑得張揚的臉上掠過,路過滿臉鄙夷的樓太太、目不屑的寧喬……落在驚愕盛怒的樓上。
「多謝蘇先生意。」我笑笑,手指停在項鏈上,歪著腦袋向他確認,「這條項鏈蘇先生送我了?」
「是。」蘇無臨跟著我笑,聲音卻下來,「那日蘇某便說了,是送給桑小姐賠罪的,你戴著極好看——」
他話說到一半,聲音忽然僵住,神也冷下來。
因為我手猛地向下一拽,珍珠項鏈被生生拽斷,又掛在我指間,一顆顆圓潤的珍珠滾落下去,在地面上叮叮當當地跳躍。
蘇無臨的神極難看,不知道是不是我錯覺,他眼底竟然閃過一難過。
后跟著的兩個下屬見狀,立時拔出槍,黑黢黢的森冷槍口對著我。
我隨手扔了剩下的半串珍珠,越過蘇無臨,走到樓邊去,挽著他胳膊地笑:
「可是啊,我是樓先生的人,除了樓先生送的東西,別的都不想戴。」
樓太太實在忍無可忍:「不知廉恥!」
我不理會,只盯著樓看。
他沉默片刻,爾后緩緩地、一點一點地甩開了我的手。
我面上仍然掛著笑,連眼底的盈盈波也分毫未。
一旁的寧喬倒一臉高傲地沖我揚起下:
「看明白了嗎?桑尋,你就是個戲子,下九流的貨,今天能站在這里,已是樓家的慈悲,憑什麼以為樓能瞧上你?」
我扯了扯上的紅絨旗袍,著寧喬笑:
「寧小姐這話說得有趣極了,竟毫不像是進學堂念過書的新式學生,倒像是哪個弄堂里搬弄口舌的潑婦。」
「你!」寧喬大怒,抬起手似要打我,手卻讓人死死握住,疼得出聲來。
抬眼看去,正是蘇無臨。
他甩開寧喬的手,接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手帕,慢條斯理地過每一手指,然后是手心和手背。
末了他將帕子丟給后下屬,淡淡道:「燒了。」
頓了頓,又吐出一個字:「臟。」
寧喬小姐的鼻子都讓他氣歪了。
我邊溢出一笑意,轉瞬又收起,回向門口走去。
剛了兩步,門口忽然兩聲槍響,接著一枚子彈著我耳尖飛過去,灼熱過后就是劇烈徹骨的痛。
「桑尋!」
蘇無臨驚怒加的聲音在離我極近的地方響起,接著他猛地向我這里了一步,一手將我護在后,另一手從腰間的皮質槍套中拔出手槍,對著門口開出兩槍。
門口開槍的兩人倒下了,卻有更多人魚貫而,持槍向一旁的樓太太與樓而去。
樓太太嚇得連聲尖,蘇無臨回頭怒斥:「閉!」
蘇無臨的兩個下屬幫忙打掩護,他擁著我且戰且退,直至退到窗邊。
他一胳膊撞碎窗玻璃,深深地了我一眼,爾后抱起我放到窗外。
子驟然騰空,一聲尖生生卡在嚨,我瞪大眼睛,目從宴會廳掃過,落在門口黑著臉走進來的軍裝中年男人上。
——我認得那男人,他是滿上海惡名遠揚的軍閥孫康頤。
他的目犀利如刀,從屋眾人上一一剮過去,最終定在蘇無臨的背影上,目中出幾分狠意。
蘇無臨卻像是完全覺不到。
他將我穩穩放在窗外的地面上,瞧著我站穩,了我的手腕,鄭重其事地低聲道:「快走。」
3
離開凱爾西酒店后,我徑直回了我與樓在法租界住的二層小洋樓,收拾東西回了戲班子。
許久不見班主,他瞧著竟老了不,見我回去大吃一驚。
一旁椅子上的師姐棠梨冷著臉問:「師妹怎麼回來了?莫不是樓家待不下去,那樓爺趕出了家門?」
說完后一句,蹺著放肆地笑起來。
師姐是個人,段窈窕,眉眼風流,只是樣貌比之我多了幾分輕浮,不住青,只堪堪唱得花旦——這話是班主說的,班主亦是教我們唱戲的師父。
當初棠梨聽了這話,心里便不服氣,瞧我時也總是眉眼帶刺,像要用目剮著我的臉。
班主敲敲桌子,皺眉道:「好了!瞧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半點師姐的樣子都沒有!」
棠梨瞪圓了眼睛:「師父,你總偏著!」
氣沖沖地走了,班主又我:「回來了?」
我點一點頭:「回來了,我不會再回樓家了。」
班主沒再多問,過幾日又出告示去,說是流慶班當家的大青桑尋又重新回來了。
我從前跟著樓
,上海灘不人都知道,這下都起了看熱鬧的心思。
我回來的第一場戲,賓客滿座。
當中坐著的那個,是一軍裝的蘇無臨。
他腰間仍然挎著皮質槍套,出朗寧半截森冷的鐵質槍沿,一雙長擱在桌子下,十指疊撐著下。
看到我上臺,他沖我挑了挑眉,眼底漸漸泛出些寡淡的笑意來。
我扮的是薛湘靈,許久沒唱,頭兩句有些生,到后面轉過來,越唱越順遂,落幕時贏得滿堂喝彩。
下去前,我下意識往蘇無臨那邊看去,正巧對上他目幽深的眼睛。
他在連聲的喝彩與打賞里隨手出一塊銀圓,丟進銅盤里。
蘇無臨進來時我正卸了滿頭珠翠,在鏡子前細細描眉,又將眼線畫得細長,暈了重的口脂。
了一半的煙被我擱在梳妝臺邊,了戲服,又去一旁換上旗袍。
再回時,便瞧見蘇無臨手里把玩著那柄手槍,倚在門邊,目不轉睛地著我。
我怔了怔,忽然惱怒起來:「你在那站了多久?誰準你進來的?!」
他嗤笑一聲:「桑小姐這話說得未免天真。我進這里,還要誰的準許?」
是了,他拿著槍,又是這樣的份,誰敢攔他?
我泄了氣,別過眼睛不看他,自顧自地將戲服一點點整理好,完剩下的小半支煙,轉出了門。
蘇無臨并沒攔我,卻問了一句:「你去哪里?」
我頭也不回:「約會。」
他驀然捉住我手腕,低沉的嗓音里著發的怒氣,一字一頓:「你要去見樓?」
「蘇先生未免管得太寬了些。」
我眉目間泛出些冰冷的笑意,甩開他的手,轉繼續向外走。
這一次,蘇無臨倒沒再攔我,只是一言不發跟了上來。
他人高長,又穿著軍裝挎了槍,眉眼冷峻,更顯得氣勢鋒銳。
載我的黃包車后面,他那輛汽車不疾不徐跟著,車夫心驚膽戰,不時回頭去,我蹙了眉:「不必理會。」
樓在外灘邊上的咖啡館等我。
前兩日他總來戲園子尋我,我一概不見,只托人約他今日在這里見面。
我進去時,樓面前擺著一杯咖啡,他原本在低頭看報,這下抬起頭來,無奈地笑笑:「怎麼就出去這麼久?」
倒像我在鬧脾氣似的。
是了,我與他之間,從來是我曲意承歡,費心討好。即便他將要娶了寧喬,也自覺不必知會我一聲。
我笑了笑,在樓對面坐下,招來侍者,點了一杯熱牛,爾后著他徐徐開口:
「樓先生說笑了,你與寧小姐婚期在即,我若再同你糾纏不休,豈不是太沒有分寸?桑尋不才,總會唱幾折戲,離了樓先生也不會養不活自己,樓先生還是不要太高看自己才對。」
樓邊的笑容消失了。
他驚愕地看著我,我歪著腦袋向他,天真又無奈地笑。
笑過之后,我從手包里取出那條碧璽手串,推到他面前:「還給你,樓先生,再見。」
出門的時候,我發現蘇無臨正站在門口,許是因逆著的緣故,他邊的弧度和了許多。
他指尖挑起我一縷頭發,放在鼻間嗅了嗅,輕笑道:「原來阿尋是來跟樓分手的。真好。」
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了沒發作,蘇無臨倒笑得更開心了。
回去后棠梨攔了我,上上下下掃我幾眼,目不屑:「你這樣沒骨頭的人,倒勾得樓爺和蘇爺,一個兩個都鬼迷心竅了似的。」
同門師姐妹,棠梨卻看我這樣不順眼。
我笑笑,并不理會,只越過往里走,卻住我,聲音恨恨:
「蘇無臨能把蘇家牢牢掌控在手里,靠的就是孫康頤的兵和槍桿子。不然他一介平民,怎麼能穿軍裝?孫康頤看上了樓家的東西,要下手。他為了救你,卻殺了孫康頤的人,孫康頤明面上不說,暗地里早記恨他了!」」
我如遭雷擊,驚愕地著棠梨,卻故意吊我胃口似的,回走了。
我有心問了班主,他嘆嘆地說,蘇無臨曾無意救過棠梨一次,棠梨心氣兒又高,不想一輩子待在這下九流的地方,因而存了攀著蘇無臨往外跳的心思,他卻總也不買賬。
說到這里,班主暗嘆一聲,著我猶豫道:
「桑尋,蘇爺若真的有意,你跟著他倒也不錯……上海越來越了,我們這戲班子還能存活到幾時,可不好說了。」
這些日子,蘇無臨日日來聽戲,出手又闊綽,打賞的都是些珍貴的東西,又在我被輕浮之徒糾纏時多次出手助我,不班主,其他人也看在眼里。
園子里風言風語傳了許多,說是我被樓家爺拋棄了,又立時給自己找了個新的金主。
昨天,蘇無臨拎著司芳齋的點心來尋我,說是得知我吃那家的蛋撻,特意親自去排的。
自打他親眼見著我與樓斷了后,面對我的態度倏然和起來,時時做些小曖昧的舉,一雙原本芒冷銳的眼睛,像是破了冰般,當中的旖旎與愫燙得我心尖發。
我實在忍無可忍,接過蛋撻擱在桌子上,抬眼冷冷地著他,聲音結了冰似的:「你到底想干嗎?」
他手過來,我下意識后退兩步,腰肢靠在了桌子邊沿,向后倒去。
蘇無臨手攬了我,在我細白的頸間啄吻了一下,低低笑道:「你。」
4
我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葷話,頓時面紅耳赤,卻還強自鎮定道:「你太無理了!」
蘇無臨笑:「人在懷,我若還是彬彬有禮,那豈不是冠禽?」
他說話盡是歪理,我不想聽,卻又掙不開他的手,一時眼神凄婉,淚水盈盈滴,泣道:「蘇爺這樣輕賤我,實在……」
蘇無臨似乎被我的眼淚嚇到,忙不迭地松了手。
我站穩后,順勢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點了煙,作出請的手勢:「蘇爺,請出去吧。」
他怒極反笑:「好好好,桑尋,你倒會找我的肋,吃準了我心疼你,是不是?」
他應是了怒,轉大步走了。
我轉頭,將煙從里拿出,夾在指間,仔仔細細瞧著鏡子里那個眉目冷淡的子,捉起眉筆給自己畫了眉,又換了淡青的掐腰旗袍,轉出了門。
夜里我回來,走到后院門口時聽到些細微的響,警覺地回過頭,卻見樓從夜暗里走出,一言不發地著我。
我有許多日子沒見他,此刻見了,才發覺他竟然瘦得驚人,兩頰凹陷下去,頭發里也多了幾分白。
他向我的眼神里,一片死寂。
我吃了一驚,訝然道:「樓先生,你怎麼了?」
樓翕了兩下,神里多了幾分悲涼,眼神直直地著我,竟像是前來告別的。
爾后他抱了抱我,在我耳邊輕聲呢喃:「桑尋,我沒和寧喬婚。我今日來找你,是來送你一樣東西。」
我冷眼瞧著他從口袋里取出一疊信函,借的疊無聲落進我手包里,又低聲道:「再見,桑尋。」
樓放開我,轉大步走了,背影融進冰涼的夜里,隨后月亦消弭于無聲。
第二日,滿上海都傳開一條消息,書香世家樓家的獨子失蹤了。
那時我正在戲班子的臺上唱《鎖麟囊》,仍然扮的是薛湘靈,唱的是朱樓里的一段:
「收余恨、免嗔、且自新、改,休逝水、苦海回、早悟蘭因。」
那幾個日本兵,就是在這時候闖進戲園子的。
臺下聽戲的人一擁而散,只余孤零零一人站在臺上,一個留著小胡子的日本軍自人群后走出,目刀鋒般銳利地剮過我臉頰。
班主已經趕到,擋在我前陪著笑,那日本人冷哼一聲,旁邊的翻譯便道:「劉班主,我們山本將對中國戲劇很有興趣,你帶上你的人,隨我們走吧。」
昨日蘇無臨被我惹怒,今天便沒來,即便他來了,也萬萬不會為我搭上整個蘇家,去同日本人作對。
走時上海天氣霾,霧氣沉甸甸地著脊梁。
這些日子,戲班子里不人辭行,班主一概同意,又給了銀錢。
到今日,同門的師兄妹們只剩下不到二十人,大家各自收拾了家當,默不作聲瞧著班主給斑駁了漆的朱紅大門落鎖。
后頂著冷的槍械,知道大廈將傾,誰也不敢多出一聲。
日軍的駐扎地在廣州灣附近,那位山本將是個矮胖的中年人,中文竟然講得很好,指名道姓要聽我唱《鎖麟囊》。
我住緒,起了個勢,只是沒唱兩句,臺下便傳來哄堂大笑聲。
我聽到山本大聲同他邊的手下道:「這便是樓從前的人嗎?」
我僵在臺上,從指尖一路涼到肺腑。
山本沖我招了招手,用流利的中文說:「你不要唱了!下來我看看。」
我慢慢挪到他面前,他端詳我片刻,忽然一槍托打落了我頭上的珠翠發冠。
珠子叮叮當當落了滿地,發冠上又纏了頭發,拽得我生疼。
眼淚蘊在眼眶里,朦朧中,我瞧見面前幾個人笑得暢快。
山本手要我的臉,被我側閃過,他立刻沉下臉,手就要往我臉上。
「山本先生留手。」
我下意識闔了眼,蘇無臨的聲音卻在不遠響起,語氣驚怒加,滿是急切。
我睜開眼,下一秒,一道黑影便擋在我前,將那幾個日本不懷好意、滿是戲弄的目通通擋在外面。
我閉了閉眼睛,眼淚終于淌了下來。
蘇無臨笑著同日本人寒暄周旋,他畢竟是蘇家的掌權人,日本人也算給他幾分薄面,說話客客氣氣的。
他說:「這些咿咿呀呀的舊
東西有什麼可聽的,無趣得很。我明日請山本先生去百樂門,那里新來的櫻姑娘極,會唱西洋歌曲。」
山本著他瞇起眼睛:「蘇先生,是想保下這戲班子嗎?」
蘇無臨輕輕點頭:「我與他們有舊。」
山本意味深長道:「想不到蘇先生也難過人關。」
「蘇某聽說山本先生對中國的牌九骰子很有興趣,正好蘇某這里還有一家賭場,想送與山本先生。」
蘇無臨從口袋里取出幾頁紙,微笑道,「這是轉讓協議,山本先生只簽個字就好。」
山本沉片刻,答應下來。
蘇無臨暗暗舒了口氣,回來握我的手,轉頭又道:「山本先生,若無其他事,人我便帶走了。」
山本甩了甩手中的文件,邊忽然掛了笑:
「蘇先生一往深,只是恐怕佳人并不領呢。樓臨死前,依舊對從前的人桑尋小姐念念不忘。桑尋小姐哭這樣,理應也還滿心記掛著樓。兩相悅,只可惜,這下倒是相隔了。」
他說什麼?
樓……死了?
我呆愣地看著山本,忽然覺得吊頂上那盞燈照得眼睛好疼,淚水更是洶涌。
蘇無臨回頭了我一眼,眼底閃過一痛,卻沒再多說什麼,扯著我往外走。
他的車就停在門口,住得也不遠,就在廣州灣一帶。
一上車,蘇無臨臉上那層客套的笑頓時消失,他面無表地坐著,連眼神也不肯分給我一個。
直到車在蘇家門前停下,他才開了車門,一條下去,卻又回來拽我。
他用的力氣極大,我半點也掙不開,只能踉踉蹌蹌跟著往里走。
繞過一噴泉水池,他似乎徹底不耐煩了,忽然停了步伐,打橫抱起我,大步往門走去。
「不想摔下去就摟著我。」
我咬著去勾他的脖頸,蘇無臨將我抱到臥室,摔在的大床上,又蹲下,死死盯著我,一字一頓地問:「樓死了,你很心疼?」
5
我沒應聲,只面無表地瞧著他。
蘇無臨像是被我激怒了,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吻上我。
蘇家的爺自然是經過人事的,或許經驗還格外富些。他雖然用的手勁不小,卻挑得我極為,眼里多了些淚。
只是神恍惚間,瞧見他被溫和的臉,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樓,因而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不想卻激怒了蘇無臨,他作里再不帶半分憐惜,弄得我渾發疼,嘗到滿口腥甜。
然而我始終呆呆的,沒有半分反應,只眼淚連線般往下落,似乎怎麼也流不盡。
蘇無臨已經將我的旗袍掛在腰間,抬眼看到我滿眼是淚,一時停在當場,再沒有作。
我遲鈍地著蘇無臨,他將我放下,拉好旗袍,又替我蓋好被子,只留一盞床頭燈,爾后啞聲道:「睡吧。」
「桑尋,我不你,我們……還有時間。」
他閉了閉眼,將手握拳,抵在邊低咳一聲。
我見他手上幾點零星的跡,只覺得心頭一片絞痛,蘇無臨卻不再糾纏我,轉離去。
只差最后一步,他卻放過了我,是心了嗎?
我想到方才在山本那里,蘇無臨出去的那家賭場,似乎是蘇家進益最高的一項產業,就這樣送了出去,只是為了換我與流慶班周全嗎?
還有樓……他早就知曉了我的份,卻始終沒拆穿我,如今沉在了冰冷的江水里。
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穩,蘇無臨、樓,還有記憶里那些晃的迷離影,在我的夢境里來來去去,卻始終不曾遠離。
第二天我朦朧中睜開眼,見床邊一白大褂的西洋醫生,和他旁邊眉頭鎖的蘇無臨。
醫生被送走后,發苦的藥水灌進我口中,蘇無臨手探了探我滾燙的額頭,嗓音喑啞:「他死了,你就傷心至此嗎?」
我想開口,可高燒令我渾乏力,連舌頭也發麻,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蘇無臨似乎也并不指我回答,喂我喝完藥,又替我掖好被角,這才出去了。
我一連病了許久,等好起來,已經是十日后的事了。
人瘦了一大圈,神卻還好。
蘇無臨大步進門來,瞧見我正坐在沙發上翻看報紙,作頓了頓,竟立時小心翼翼起來。
「你回來了?」我丟了報紙,抬起眼著他,翹一翹角,出幾分,「蘇先生若想好了,打定主意要養著我,我可就要東西了。」
這話講得極不客氣,即便是流落風月場的人,要東西也是曲意奉承,沒有開口這樣直白的。
蘇無臨卻渾不在意,只收了槍,坐在沙發上,側頭瞧著我:「你要什麼?」
「珠寶,旗袍,還有香煙。」我地笑,聲音很是從容,「蘇先生若是不想給,也沒關系。」
說來奇怪,從前我在樓面前,是萬萬不敢如此放肆的。
可此刻,我似乎篤定了蘇無臨不會對我做什麼,于是只提我要的,連籌碼也不肯擺出來。
他怔怔片刻,聲應我:「好。」
第二日,蘇無臨邊的管家便為我送來滿匣子的珠寶,黃金、珍珠、鉆石,什麼都有。
他滿臉堆笑地介紹,說這些都是蘇家珠寶行里箱底的好貨,蘇無臨命人尋出來,專門送給我。
我選出一對金鑲翡翠的耳墜,又將細細的鉆石手鏈戴在腕上,對鏡兀自打量。
旁邊管家滿面堆笑地夸我好看,我轉頭看著他,問道:「蘇無臨呢?」
管家神一僵,很快又道:「爺這幾日瑣事纏,不常歸家。晚上無事便會回來看桑小姐。」
我沒再說話,心里卻在思索。
昨日那張報紙上,用大片的版面記載著,孫康頤手下的軍隊與日本兵在碼頭火并,各有損傷。
蘇無臨送給山本的那間賭場,是孫康頤早就覬覦的,他如今在兩方勢力之間周旋,究竟想做什麼?
疑問一時無果,管家卻怕我多想,來孟裁替我量,又挑選做旗袍的布料花樣。
心里裝著事,我心不在焉地挑了幾樣。
晚上蘇無臨回來,竟帶回兩件擺蓬蓬的洋裝。
這素來是上海那些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最穿的,譬如那位寧喬小姐。
我長在下九流的地界,從來只見別人穿過,沒想過有一天竟也能到自己。
這兩件洋裝,一件雪般輕盈,一件水藍。
我挑了那件水藍的去換上,蘇無臨又幫我套上嶄新的白,蹬上小皮鞋。
我對鏡打量自己,不看臉時,仿佛真是一位段纖纖的富家小姐,只是臉上到底了破綻,即便沒有濃妝艷抹,眉眼間那早就養出來的風流與嫵是怎麼也掩不住的。
我怔怔看了半晌,轉了子,依舊換上旗袍。
還沒來得及轉,便讓一只溫度滾燙的大手攥住了下。
蘇無臨目沉沉地著我,緩緩道:「桑尋,你莫非真不拿我當個正常男人?」
我慢慢張口,含住他的指尖。
蘇無臨應是才洗過手,指尖上卻仍有未散去的硝煙并著腥味。
我心頭發沉,臉上卻仍然笑著道:「我何時不拿你當過正常男人了?」
我都已經做到這份上,蘇無臨卻仍然克制。
他眼睫劇,出手指,竟然與我道歉:「那天晚上,我不該強迫你。」
他竟要在這時候做柳下惠嗎?
我愕然地著他,有些不敢置信。
蘇無臨眼中閃過一痛,他定定地看著我,半晌,緩聲道:「桑尋,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我不會跟你做等價換的,我要你的心。」
6
后面幾日,孟裁送來了做好的旗袍,其中有一件鵝黃繡梔子花的,格外鮮好看。
我穿著它的時候,好像回到了十五六歲的時期。
那時戲班子還沒顛沛至上海,留守在閩南。雖然未像如今這麼出名,日子卻樂得輕松。三五天上臺唱一回,班主倒也慣著我們,任我們在屋里看書,院子里種花。
那時候,棠梨也沒這麼憎恨我,房前種著一株海棠,因此常常摘了花來給我簪。
到底是人非了。
我有些嘆惋,懶懶倚在沙發上,捧了本書細細地看。
新來的仆點翠,人是蘇無臨送來給我挑的,窮苦人家的姑娘,連名字都是我起的。
起這樣的名字,蘇無臨生怕我又想念戲班子里登臺唱得滿堂彩的日子,又見我看書,便遣人一箱一箱地將書送過來,讓我好好地看一看書,再不做他想。
那些書里,有一箱應該是他看過的,上面寫著十分細致的批注,有一本講的是些風花雪月的野史。
當中有個故事,講的是某朝一位家千金,遭人迫害后流落青樓,卻又遇舊時玩伴,最終兩人得眷屬的故事。
這樣的書,該是懷春看的,怎麼蘇無臨這樣冷酷的人,倒也看了,還細細做了批注?
我再翻過一頁,風正巧從窗外吹進來,將白的窗紗卷起一個旋兒。
后一頁上端端正正寫著兩個字:阿尋。
我一時怔住。
這幾日,蘇無臨更忙了些,有時徹夜不回來。
報紙上講,孫康頤日漸式微,帶領一伙殘兵逃到了南京,才算找到一安之地。
日本人也損失慘重,卻依舊占了上海許多地界,這些日子愈發放肆,前些天,槍聲幾乎就響在隔壁街上。
蘇無臨回來后,聽管家說了這件事,神冷峻地讓他們再加強守衛。
等人散了,他才大步走過來,低頭凝視著我:「桑尋,你怕不怕?」
「我們這樣的行當,什麼樣的事沒見過,我
有什麼可怕的?」
我故意說得輕巧,偏生一抬頭,瞧見蘇無臨眼中浮出憐惜的神。
憐惜并非憐憫,竟沒讓我覺得冒犯。
上海這樣,我廣州灣,卻仍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這里,蘇無臨究竟出了多大的力氣,我很了解。
那時,他與孫康頤博弈到了關鍵時期,偏又趕上我被山本的人捉走,因此行了一步險棋。
那座賭場,除了換我安全,大概還有一個作用,便是挑起孫康頤和日本人之間的爭斗。
話雖然說得輕巧,這戲演起來,卻是千難萬難。
孫康頤本就見多識廣,一般的招數哄不過他,而自從上個月,我便再也沒見過蘇無臨穿軍裝。
想來,是他終于從孫康頤那里了。
也應該了不輕的傷,不然不會每次回來,都染著滿濃重的腥味。
我心里一陣鈍痛,卻聽蘇無臨低聲道:「廣州灣已經不再安全,我明天管家送你去法租界,我在那里安排了房子。」
他沒立時得到我的回應,便目灼灼地著我,又重復了一遍:「桑尋?」
我握住他的手腕,搖頭,慢慢道:「明日的酒宴,我要同你一起去。」
蘇無臨有些意外,卻終究沒有追究我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只在沉默很久后應允了。
第二天一早,我換了那件鵝黃的鮮旗袍,又戴上一對藍寶石的耳墜子和戒指,挽著蘇無臨的手出了門。
他要赴的,是一場日本人設下的酒宴,據說是為了給一個姓柴田的上將祝壽。
我挽著蘇無臨的手進門時,瞧見一眾軍裝的日本兵中間,坐了個容貌俏的。
穿著一襲春芽般綠的洋裝,原本笑得很甜,見蘇無臨挽著我,臉立刻沉下來,眼神似淬過毒的刀子一般往我上。
我只當沒看到,和風細雨般笑著,目轉了一圈,卻見那日的山本將坐在一側,目放肆地掃過我之后,神多了幾分鷙。
蘇無臨笑笑,低聲對我說:「我送他的那座賭場,被今日過生日的柴田上將拿走了,他心中恨極,卻又無可奈何。」
那日的協議簽署,怎麼無緣無故會被外人知曉?
我正猜這其中定然有,蘇無臨便冷道:「他既然傷了你,便應該付出代價。」
心下了然,卻又酸酸脹脹。
再往里探,是說不出的歡喜,好像被踏踏實實地填滿了。
這是我在樓那里時,從未有過的奇異。
我側頭看了一眼蘇無臨,他卻已經收斂兇狠,留出一副淡淡的神,沖面前的日本人舉起酒杯。
推杯換盞了好一陣,場面漸漸熱鬧起來,卻無一人問起我,像是刻意忽略了似的。
我也不以為意,從前四跑著唱臺子,無一觀眾駐足聽戲的有,有人吃醉了酒,聽得不開心了,醉醺醺地將酒瓶砸上來的也有。
不過是被幾個畜生模樣的東西忽略,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因此我神始終從容,并無不快,對方反倒不高興了。
那位綠洋的沖過來,用子重重開我,挽著蘇無臨的手臂撒:「蘇先生,月鈴很久不見你了,十分想念。」
中文說得并不標準,偏又要做兒姿態,后面幾個字就講得黏黏糊糊。
我聽了只顧著忍笑,蘇無臨卻一笑都沒有,神嚴肅道:「橘小姐,在我們國家的語境里,想念這個詞,只該同最親近的人說。」
橘月鈴小姐睜大了眼睛:「可你就是我最親近的人啊!」
頓了頓,又說,「我是要嫁給你的,蘇無臨。」
這名字不知道暗地里練了多次,說出來字正腔圓,可聲音又,生生咬出幾分婉轉回繞的纏綿來,實在很是人。
蘇無臨卻偏偏不為所,他手將橘月鈴的手一點點下去,不顧含淚又驚愕的眼睛,從一旁扯過我,淡淡道:
「多謝橘小姐厚,只是蘇某已有妻室,恐怕要愧對橘小姐了。」
「?!」橘月鈴不敢置信地瞪著我,尖聲道,「你瘋了吧!蘇無臨,是個下賤的戲子,還是跟了樓那麼久的破鞋!」
這位橘小姐,雖然中文都說不順溜,罵人的話卻一套一套的。
蘇無臨臉一沉,厲聲道:「閉!」
他話音未落,旁邊的日本人已經去腰間槍。
蘇無臨反手將我往后一推,看也不看:「走!桑尋,走!」
我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被他帶到了宴廳里側門的位置,門并沒有鎖,只是虛掩著,而他推的這一把,正好將我推到了門邊。
我握住門把手,下意識回頭去。
蘇無臨已經從腰間拔了槍出來,牢牢頂在一旁橘月鈴的太上。橘月鈴大概是非常重要的人,這一下竟無人敢輕舉妄。
「蘇無臨,你敢傷我!你敢傷我!」
的聲音凄厲得仿若鬼,那邊的柴田上將也沉下臉,冷冷道:「蘇無臨,你要是傷了,便不要想活著出去了。」
蘇無臨的聲音冷峻鋒銳,卻不見毫慌:「柴田上將,您如此關心您表妹的安危,為何還要打著將嫁我的主意?」
「橘說喜歡你!」柴田大怒。
「可是我不喜歡啊。」蘇無臨冷笑,「我若娶了,豈不是當真了漢?」
他帶著橘月鈴步步后退,見我仍未出去,眼中浮出幾分怒意:「你怎麼不走?!」
「一起走。」我停頓了一下,「蘇無臨,我有自保之力。」
也就是我與他說話的空當,不遠一聲槍響,子彈幾乎著我的頭皮飛了出去。
這一聲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蘇無臨猛地將橘月鈴踹出去,拉開門,將我擋著往門外跑。然后飛速地關上門,又從口袋里拿出一枚鎖掛了上去。
門外是一條長長的走廊,他了兩口氣,握著我的手腕開始跑。
院子里亦有日本人的守衛,卻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蘇無臨一槍崩了。
「司機在街口等我們。」
我們從后門出去,拐一條漆黑的小巷里,天已經完全黑了,只有昏暗的月從云層里探出一角。
風將漸漸濃重的腥味吹我鼻息,我猛地停住腳步:「……你傷了?!」
回頭去,蘇無臨的臉和已經蒼白如紙,肩頭微微抖。
手到他后背,一片黏膩溫熱的紅。
我大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后驟然傳來一道尖銳的嗓音:「蘇無——!」
最后一個字沒能吐出來。
因為我握了那支被冷汗浸、鋒利如刀刃的金簪,猛地回頭從間割過。
一線飆出來,撲在我臉上,滾燙的、黏稠的。
橘月鈴睜大眼睛,直地向后倒了下去,手里的槍落在地上,被我撿起來,又回去扶蘇無臨。
他幾乎已經陷了半昏迷,卻仍在被我的第一時間睜開眼,待瞧清楚是我之后,才舒了口氣,閉上眼睛喃喃:「阿尋。」
7
蘇無臨傷得很重。
等車帶著我與他抵達位于法租界的新住所時,他背后流出的已經染紅了我半面旗袍。
醫生說他后背中了兩槍,雖然都避開了要害,卻有一槍打進了骨頭里,子彈嵌在里面,取完傷口可能會染,命垂危。
可不取,已經流這樣,恐怕活不過今晚。
一時陷兩難。
管家猶豫地著我,我果決道:「取!若出了事,我來看顧他。」
因為打了麻藥,蘇無臨陷昏睡,夜里又發了高燒。
我命管家帶著護衛看好前院大門,自己徹夜守在他床邊,換了巾幫他退燒。
折騰了兩日,蘇無臨總算退了燒,人卻還在昏著。
他閉著眼時,瞳孔中鋒凜又銳利的被遮住,因而了許多攻擊,襯著那張清俊致的臉,反倒十分惹人憐惜。
人這一生中得到的,冥冥中總要還。
從前我發起高燒,他每夜來陪伴照顧我,而如今,換我來看顧他。
再往前數,蘇無臨因我先得罪了孫康頤,又惹到了日本人,如今我殺橘月鈴救下他,也算十分合適。
只是總的來算,仍然是我欠著他。
我答應他留在蘇家,多存了些別的心思。
樓那一摞厚厚的信到我手上,我在燈下一一拆開看過,將上面的名單與軍火藏匿地點牢牢記住,這才將信擱在火上燒了,又將消息遞出去。
我也是那時才知道,樓家手里掌握的東西,比我們猜測的還要驚人。
剛與班主來上海唱戲時,我在燈紅酒綠的街頭走失。
其實也沒有走失,只是多年沒有回來,瞧著上海有些陌生,又憑空生出些慨來。
四歲之前,我是和娘住在上海的。
那時我也是千金,寧家的千金,只是出不怎麼見得,于是嫡母十分厭棄我,在我四歲生辰那天,命人用我生母的——一只素凈的白玉手鐲將我騙了出去。
那人敲昏了我,一路乘車南下,將我送到閩南,賣給了一戲班子。
后來閩南待不下去了,中間幾番周折,我們又輾轉著回到上海。
我是在那時候上胡先生的。也不知他是怎麼看中了我,竟然擺出國家大義勸誡我,加革命黨一脈。
我答應了。
后來肯跟著樓回去,也是因為胡先生說,樓家掌握著最關鍵的報。
我在他邊跟了那麼久,拿到的東西卻始終有限,好在到底起了些作用,又并非付出真實,得快。
跟著他去凱爾西酒店,見到寧太太時,著我,滿臉陌生與輕蔑,想來是認不出來了。
那時我便下決心要與樓斷了,只是沒想到,他臨死前還來見
了我最后一次,將東西盡數到了我手上。
那時我便懂了,不知什麼時候起,樓早已知曉我的真實目的。
他不拆穿我,仍然與我逢場作戲,圖的是什麼?
我不愿細想,怔怔地瞧著床上的蘇無臨,手輕輕從他俊逸的眉眼間過,一時有些晃神。
然而手卻突然被人握住了。
蘇無臨睜了眼,向我,起先目還有些迷蒙,后來漸漸被鋒銳的冷破開,陡然犀利起來。
「阿尋。」他說,「我帶你去時,沒想過他們會直接手。柴田還覬覦我蘇家的東西,我與他們談好,有些籌碼要出去,我沒料到他們會直接手——阿尋,倘若知道會這麼危險,我一定不會帶你去。」
我著他有些急切的目,眼眶忽然有些酸,一時說不出話來。
蘇無臨傷得很重。
可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是向我解釋他絕非惡意。
我想起第一次見他時,在蘇家珠寶行門口。那時他殺了個人,手指還濺著,也沒,著我的眼神,輕佻又森冷。
時間也并沒過去很久,不過一年,已經恍如隔世。
良久,我從愣怔的狀態中離,問蘇無臨:「蘇先生,你我從前素不相識,其實見的也不過寥寥數面,你怎麼就好像待我深至此?」
其實這話用作試探,本該有更婉轉的形式,只是我竟不想用。
似乎在蘇無臨面前,我那些溫的、婉約的、示弱的手段通通都用不著,我從來都是緒真實直白。
何況此刻我真真了心,心里一邪火橫沖直撞,燒得我整個人都快燃起來,于是有些微微抖,不過不打,不打。
我只想問個明白。
蘇無臨沉默半晌。然后他說:「阿尋,你救過我的命。」
我驚愕地看著他,大腦瞬間被攪得一片混沌,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蘇無臨接著往下講,說他比我小四歲,五歲那年,也被嫡母派出的人一路帶到閩南,想賣給那里的戲班子。
可是他上一個姑娘,已經亭亭玉立,有了窈窕的段雛形,是戲班子里重點培養的好苗子。
姑娘將一只白玉鐲給班主,求班主放了他自由。
那玉鐲平平,換一個未來的臺柱子,決計是不夠的,換一個還沒長開、還要養幾年的小孩,卻是綽綽有余。
他雖然年,卻已知人心險惡,于是警惕地看著。
姑娘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塞給他一塊很小的碎金子,又幫他雇了輛馬車,將他送上車。
「生死由命。」
這是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好在那位車夫是個靠譜的人,他終于逃回上海,又在蘇家蟄伏了十幾年,步步為營,才終于掌權。
他的話撬開了我腦海中的某道關卡,爾后記憶的洪流滾滾而來。
那年我九歲,我在黑夜里瞧見一雙驚慌失措又充滿警惕的眼睛,下面蟄伏著兇狠,像極了我剛到閩南時的模樣。
可那時我還太年,救不出自己,如今好歹大了些,總該救一個出去。
我腦子嗡嗡的,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到了也只能喃喃道:「原來是你。」
卻忽然想起那本風花雪月的野史上說起的故事。
那家千金見慣捧高踩低,有什麼辱都只能著,偏有一方手帕遞到面前,又有一雙手,替擋了那將要落在臉上的掌。
仰頭看去時,正巧風吹杏花,枝葉簌簌。
舊時玩伴站在杏花樹下,目灼灼地看著。
也輕聲呢喃:「原來是你。」
8
橘月鈴的死,掀起軒然大波。
明眼人都知道是誰做的,可蘇無臨如今住在法租界,連柴田和山本也拿他無可奈何。
我也是這時候才知道,他還留了后手,不然法國人不會冒著這樣大的險庇佑我們。
照管蘇無臨這件事,我做得很細。
煙也不了,戲也不唱了,每日守在他床邊,喂飯喂藥。
蘇無臨似乎很,神也溫淡下來,躺在床上時,也做不了曾經那副氣勢鋒銳凜冽的模樣,倒從枕下出個白玉鐲子,說是將流慶班的人贖回去后,自班主那里拿到的。
「我知道,是你生母的。」蘇無臨將鐲子套上我手腕,低聲說,「我后來著人去打探過,寧家沒了,和樓家一起。」
我愣了半晌,兀自回神,說我知道了。
剛回上海那陣兒,我是想過報仇的,可惜在下九流的地方待慣了,清楚有些事,使出十力氣,也不過是個以卵擊石的結果。
樓絕不會為我得罪寧家。
況且時間已經過去這樣久,世道又這樣,有些事……說不清的。
我于是也就跟著樓過去凱爾西酒店,準備瞧一瞧那位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再氣一氣,就算完。
可冥冥之
中自有因果,寧太太心生惡念害了我,便有更惡的人害全家。
大快人心倒不至于,心里放下了一樁心事倒是真的。
我后來向蘇無臨坦白了我的份。
他竟然并不意外:「桑尋,我比你想的還要更早認識你,有些事我多多猜到了一些。我還知道,你后來安安心心待在我這兒,是因為覺得我與日本人和孫康頤來往都切,總能拿到些東西,對不對?」
猜得這麼明白,竟然不怒?
蘇無臨對上我詫異的目,笑了笑,手將我攬過去,手又順著纖細的腰肢一路向上,慢條斯理道:「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阿尋吃不吃,趁著這個機會得到你的真心,理應是我賺了。」
我這才恍然。
蘇無臨與我,實在是天命宿敵。
他強時,我比他更狠。
可他一示弱,我竟淪陷得比他還要快。
這人傷還沒好全,已然做了他口中的正常男人,將我上那件艷麗的玫瑰紅旗袍向上卷,手著瑩白的大,溫度滾燙。
我了他手里的一攤水,一陣風,一團雪,可又笑得嫵:「蘇無臨,你是不是等這一天很久了?」
他細細啄吻我的與脖頸,聲音沙啞深重:「那天在珠寶行門口到時,我就想將它下來了。」
……
蘇無臨傷愈后,開始變賣蘇家的產業,日本人不可信,干脆將那剩余的珠寶行和酒吧都賣給了法國與英國人,又弄到兩張去歐洲的船票。
「上海已經了,我們早些出去吧。」
蘇無臨親了親我的臉頰,小心翼翼地征詢我的意見。
我停頓了一下,到底說了實話:「可以不走嗎?」
「為什麼?」
「山河猶在,故土難離。無臨,國這麼大,總有我們安之,總有用得到我們的地方。」我語氣凜凜,「我不想走,我不想就這麼逃出去,好不好?」
蘇無臨目沉沉地著我:「已經不安全了。阿尋,我是不打的,可我擔心你的安危。」
「有什麼可擔心的?大不了就是死在這里,與你殉了,也是好的。無臨,我只是不想逃。」
這是我長大的地方。
從上海到閩南,又一路從閩南蜿蜒著唱回來。
這是我的家,我不愿將它拱手他人。
哪怕灑滿腔熱,魂魄四散,我也要留在這里。
蘇無臨答應了我。
沒過兩個月,上海徹底淪陷,我與蘇無臨簡單收拾了行李,匆匆逃往北平。
路上,竟然上了同樣逃亡的樓與寧喬。
原來樓竟然沒死,他被寧喬從江水里撈出來,安置在了寧家。
后來日軍來了,寧家財產被吞,寧太太與寧老爺也被槍打死,寧家就沒了。
樓斷了一條,也變得不怎麼好了,他見我時萬分驚愕,看到我邊的蘇無臨時,神倒了然,苦笑:「原來如此。」
寧喬瞪著我,目警惕又冷凝。
我不清楚是否已經知曉我的真實份,又或者,知道了也覺得并無提起的必要。
世道大時,往日風月上的恩怨,終歸是沒那麼重要了。
蘇無臨邊還帶著一些得用的人,總能護我周全,然而到北平后,他將萬貫家財用來置了一棟舊宅,剩下的十有八九都拿了出來,招兵買馬,漸漸在民間組起一支配有刀槍的民兵隊伍,用以抵抗日軍。
自此,我與蘇無臨在戰火中奔波流離,幾度失散又重聚。
我已經許久沒穿過旗袍,也沒再唱過《鎖麟囊》。
從前那些染著與火,又織著和的記憶,像是落在上海灘的一場舊夢,竟也漸漸遠了。
可我知道戰爭總有了結的一天。
如同從前我答應胡先生替他傳遞報時那樣,這世界總是明一時暗一時,而如今日本人來了這麼多年,已然暗得久了。
也該要到明重來的那一日了。
屆時,我一定同蘇無臨策馬踏雪泥,春堤尋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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