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第 10 節 云端之下

1

我嫁給了一個太監,今晚是我們的新婚之夜。

此刻我坐在婚床上,過紅紗,秦端瘦高的影逐漸靠近。我手心汗涔涔,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幾年前,我掌摑過這位幾耳,而他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督公大人。

我余瞥到床旁托盤,上面可謂琳瑯滿目,玉勢皮鞭應有盡有。不愧是宮里練出來的變態,比那些個妃子還狠。從前就聽說過宮里太監欺負小宮的事,若秦端有這喜好,活不活得過今晚的問題就該變能不能死個痛快。

「扶風姑姑,沒想到時隔多年,我們二人獨,是在此種境下。」秦端手掀了我的紅紗,我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縱然在宮里見慣爾虞我詐,此刻我也控制不住指尖的抖。畢竟,秦端手里欠了很多條人命,或直接或間接。

「奴婢也很意外,督公大人紆尊降貴,竟然肯答應皇后的賜婚,娶了奴婢。」我語氣平淡,聽不出哀樂。這麼些年磨在宮里,說話波瀾不驚是活下來的基本素養。

他突然彎腰,右手掐住我的下顎,我仰頭看他,巨大的襲來。在東廠被他置的那些員,死前恐怕就是我此刻這種心

我們二人鼻尖幾乎上,這是我們第一次湊得如此接近。即使他現在可怕得要命,我也不得不承認,秦端這人形高大,生得劍眉朗目,著實有個好皮相。

這麼多年宮廷浮沉,淬煉得秦端沉穩中子狠厲,稱得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若非,是個太監。

他今年才二十七八,年紀輕輕就爬上督公之位,踩著多人尸絕非我一個宮可想象,如果今晚再添一,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皇后是主子,主子的命令,我一個奴才,可不敢違抗。」

我一陣暈眩,被秦端推倒在床上,慌得心里撲通撲通直跳,十二月的天,冷汗一陣接一陣。

我認命地閉上雙眼,規規矩矩將雙手疊在腹上,他的手指一點一點從我額心往下到我的雙手上,仿佛把我劈兩半,我手抖得更厲害了。

他的指尖在我手上,停住。

「既然不愿意,為何不反抗?」秦端嗓音清亮,并不是宮外人們幻想的那種尖細聲音,「本督認識的扶風姑姑,可不是什麼善茬。」

是啊,我可不是什麼善茬。活在宮里,活到今天,手上哪有完全干凈的。主子們怕臟了手,奴才們就是爪牙。

「督公大人說笑了,您是主子,主子的命令,我一個奴婢,不敢違抗。」我睜眼著秦端,他帶著嘲諷的笑。

秦端哪里是奴才,只要他想,如今整個宮里能都跪下喊他聲爹。老皇帝躺床上只有幾天活頭,皇后沒有兒子。秦端靠華貴妃起家,華貴妃有個七歲稚子,若上了位,秦端就徹底一手遮天,全皇宮都在他手底下討生活。

而我,不巧是華貴妃對頭安貴妃的大宮,被尊稱一聲姑姑。安貴妃也有個兒子,十八歲的靖王爺。無奈安貴妃出不好,腦子也不太好,純粹靠運氣和寵上位,老皇帝一倒,靖王爺雖然年紀大,但也難贏。

「說得好,不愧是安貴妃邊的第一人。」秦端站起來,走到床頭,在托盤里翻翻撿撿,當他轉過來,手里攥著倆蠟燭時,我蹭一下蹦起來。

不會吧不會吧,這個死變態不會是想……

「你別過來啊!」任我平時再怎麼裝老,此刻也繃不住了,我拔下發簪對著他,一頭長發頃刻散下,「督公,你,你……」

我平日算個口齒伶俐的,現在卻找不出話。我本想說念在同僚之誼,想來人家覺著掉價;說念在昔日舊,我們的舊全是各自為主,下死手坑對方,說不定他聽了下手會更狠。

秦端看了看我的作,依然帶著笑,「我什麼?」

「你……對,你殺了我。」我心里已經崩潰,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發簪,后宮手段可怕,東廠手段可怖,秦端集二者之大,我現在只求一死。

我將發簪轉個頭,塞給秦端,「求秦督公發點善心,給奴婢個痛快。等奴婢去了下邊兒,一定天天給您祈福,念您的大恩大德。」

「據我所知,你惜命得很。」秦端臉上沒了笑,神沉得可怕,「嫁給我,對你而言比死還可怕?」

說完這句,他又帶點笑,自問自答:「也是,嫁給個太監,可不比死還難。你今年二十三了吧,若無此事,再過兩年就能出宮婚配。」

秦端把簪子一扔,把我拽下床,將兩紅燭塞我手里。

「皇后賞的人,可不能這麼死了。你掌燭,跪一夜。」

服,自己躺上床。宦娶妻,旁人看了盡是嘲笑。縱然是督公,也不過是一抬轎子將我從宮里抬到督公府。我頭頂紅紗穿了,他只穿了平日的服,前的紅花球早已不知去向。

皇后將我賞給他,意在討好,讓他隨意折磨我。哪怕我是個大宮,在宮里有幾分薄面,嫁了人,了他的府,再死了旁人也管不著。

我反應過

來,重重舒口氣,點燃了手里的紅燭,滅了房中其他燭火,跪在了床尾。房里燒了地龍,又鋪著毯,跪久了雖然又疼又麻,但跟在宮里吃過的苦頭不能比。燭淚滴在手上,燙得我齜牙咧,又不敢發出聲響,怕吵到床上的瘟神。

秦端這人,是真記仇啊。

八年前,我摑了他的臉,還讓他這麼跪過一晚。

2

老皇帝子稀薄,那時候,安貴妃是宮里唯一一生了兒子的,風頭獨一無二。華貴妃還只是個普通妃嬪,秦端是華妃的大太監,而我是安貴妃的執筆宮,只比下等宮好一點,全仗我寫得一手好字。

安貴妃浣房起家,沒念過書,僅認識幾個字,但生得花容月貌,妖艷嫵,迷得老皇帝團團轉,又有靖王這個大籌碼,在宮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時間太久,我也忘了秦端是哪件事得罪了安貴妃,反正天天有人得罪,糖放多了,鹽放了,都是得罪。只記得正值酷暑之夜,秦端跪在安貴妃宮里,安貴妃隨手指了指我,讓我拿著板子摑他臉三十下。

宮里的木板結實得很,一板下去脆生生,臉上立刻發紅,腫起一塊。我摑了四五下,不忍心再打。秦端那時候才二十,面龐生得白凈,板子拍上去紅紅腫腫,格外駭人。

我十分清楚,在宮里一張好看的面皮有多重要。三十板子下去,他的臉必定皮開綻,加上酷暑悶熱,發炎潰爛后肯定會毀容。頂著上不得臺面的一張臉,莫說大太監,連華貴妃宮里最低等的灑掃恐怕都當不了。宮里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等著他的結果會無比悲慘。

「娘娘,摑臉沒什麼趣味。」我大著膽子進言,「華妃一向自恃高貴,我們就讓的大太監跪著給您掌一晚燈,打狗還得看主人,這樣豈不是更爽快?」

見安貴妃著幾分興致,我笑著,繼續道:「古人有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娘娘您國天香,咱們今日就玩兒點雅致的,讓他雙手掌燭跪上一夜,好好映照您的傾城容。」

安貴妃聽了大喜,最恨人家說沒文化,平日里附庸風雅,又對容貌極其在意,立即就準了我的提議,還將我提拔為

可以說,我是踩著秦端上去的。即使我本意并非如此,但客觀來講,這是事實。

我出主意讓秦端跪一整晚,而安貴妃這個極品人才,就讓我徹夜監督他。

我……我想親切問候下祖宗。

那晚秦端跪著,我在他旁站著,熬到連鬼都能困死的下半夜,我對他說了唯一一句話:「我睡會兒,你自己跪著。天亮前醒我,否則我倆都吃不了兜著走。」

我知道他不敢不醒我。若他告我懶,我必定要將他拖下水。

說罷,我靠著桂花樹瞇了會兒。他跟我唯一的互,是天亮前推了推我的肩,將我醒了。

我看了看他雙手上堆的蠟油、不帶一點褶皺的宮裝以及被水打的全,倒吸一口涼氣。他竟然扎扎實實跪了一整夜,不帶一敷衍,哪怕我睡著了,哪怕四下無人。

我心里慨,秦端是個狼滅啊,他比狠人多一點,他比狠人橫一些——后面他爬上去的樁樁件件,證明我看人很準。

至于后來,我們再沒這種「親切」流過。后宮里是非多得很,他跟著華貴妃坑蒙拐騙,我替安貴妃兜底善后,我們偶爾也過過手。

嘖,不得不說,跟對人是多麼重要的事。秦端有了華貴妃,一路扶搖直上,現下執掌了東廠和錦衛。而我,這麼多年還只是個大宮,能活下來已經實屬老天垂憐。

安貴妃那個蠢玩意兒,沒我能涼上一百次,還不帶重樣的。這也是為何華貴妃尋個由頭,讓皇后開口將我賜給秦端。既能卸了安貴妃的臂膀,又能泄泄心頭之恨。

我這條命,是條賤命,從出生起,誰都能踩一腳。但再卑賤的命,也有非存在不可的理由,只要有一,我就要活下去。

秦端說得沒錯,我很惜命。

跪了大半晚,外邊應當是下了大雪,時不時能聽到細微的枝丫折斷的聲音。秦端半天沒靜,該是睡著了。

跪著掌燭這個主意真是妙啊,鋪著地毯,我膝蓋都硌得生疼,雙手握著蠟燭直直著,又酸又麻,兩張眼皮子也直打架。

自作孽不可活,妙啊。

3

我醒來時,鮮艷的紅幔映眼簾,嚇得我一個激靈坐起來。

床?

綿綿的厚棉被,抬手掐了自己臉一下。

疼,不是做夢。

我環顧四周,這是秦端的房間,沒錯。昨天我嫁給了他,昨晚我拿著蠟燭在床尾跪著,地毯上還殘留著滴下的燭淚。至于我是怎麼上了秦端的床,我是一點都記不起來。給我十個膽,我也斷然干不出這事,除非,是夢游。

夢游的話,犯不犯法啊?我沒聽說過自己有這病。

我想到重要的事,慌忙自己裳,掀開棉被看看。還好,上還穿著

昨晚那紅嫁,一點沒。我不晃晃腦袋,我在慌什麼,秦端可是個太監。

我抬眼床邊小桌,托盤上七八糟的玩意兒還在那兒。

呃……太監才更可怕,是這樣。

聽到房中靜,兩個丫鬟敲門進來,看上去約莫十六七歲,一喚碧桃,一喚含巧。后面跟著四個年輕些的丫頭,手里各捧著什。

碧桃和含巧伺候我簡單洗漱一番,給我披上件紅呢白狐圈斗篷,笑道:「姑姑先將就穿會兒,您的東西都放在梅苑,奴婢帶您過去再沐浴更。」

斗篷暖呼呼的,帶點淡香,是用香爐熏過的。碧桃和含巧行為舉止規矩,笑得也規規矩矩,是宮里最常見的那種。

我跟著碧桃出了院子,抬頭看到牌匾,上書「竹苑」二字。這個字跡,和我的有幾分相似,但更蒼勁有力些。聽說督公府從前是某個大的府邸,后來輾轉落到秦端手里,寬敞闊氣自不用說。

我們走了會兒,聞到一陣梅香。

「這塊牌匾和方才的竹苑字跡一樣,金看起來是新上的。」我抬頭著「梅苑」二字。

「回姑姑,牌匾是老爺親題的字,的確都是前些日子才換上。這兒從前喚『鎖春園』,牌子有些舊了。」碧桃恭恭敬敬請我先行。

梅苑比竹苑小巧些,種了滿園紅梅。一夜雪,積雪厚重,襯得里邊的點點紅梅分外艷。院子里青石路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不見一片雪。

我進到房里,房間已收拾得很是干凈利落,看得出全是嶄新的什。大廳中央放著兩只木箱,是我從宮里帶來的。我東西不多,兩只大箱子,一只裝了裳雜,一只裝了這些年攢的家底,歸置起來簡單。

碧桃做事麻利,沒一會兒便按照我的吩咐收拾好。期間含巧伺候我用了膳,這才知道已是中午,這頓飯是午膳。

碧桃吩咐小丫頭們備好熱水。

「老爺辰時上朝,往往晚膳或夜里才回來。」打開床邊的大柜,又道,「這些是前幾日趕制的新裳,姑姑先試試,若不合瞧不上眼,就告訴奴婢。庫里還有各式布料,若不喜歡就讓繡莊過來給您挑。」

「多謝。」我取了一大盒碎銀子遞給碧桃,「有勞了,這些喜錢拿去給大家分了吧,討個彩頭。」

碧桃還是掛著規規矩矩的笑,恭敬行禮道:「姑姑折煞奴婢了。督公府的下人們能伺候姑姑是大家伙兒的福分,更是本分。熱水備好了,不耽誤姑姑沐浴。奴婢們就在外面候著,姑姑有吩咐隨時一聲。」

說罷,步伐輕巧退了出去。

秦端治府好手段,宮里花錢辦事才是規矩,他府里倒好,下人們油鹽不進。我泡在熱水里,著妝臺上那盒碎銀子,錢花不出去,惆悵。

裳時我又犯了難,說是辦喜事,也就昨天見到門口石獅子和府里石欄桿上綁了幾朵紅絹花,方才走一路還都不見了。出竹苑時,我還瞥見下人拿了藍床幔進去,想來紅床幔也是撤了的。

我手指劃過一件件裳,心里嘆督公大人是個土豪,這些料子可都是貢品,宮里的娘娘們想分到都得花上不心思,位分低了花錢都沒人肯給。到他秦端手上,就了不合便扔的東西。

的,剛親就綠油油一片不大好吧,秦端是個太監,會不會覺著我嘲諷他……紅的話,他對親這事沒見著多歡喜,說不定厭惡得很,不去霉頭。

但是親第二天不穿紅的,他會不會覺得我對嫁給他有什麼意見?

做人真難,嫁人也難,嫁給一個太監難上加難。

選件裳就這麼令人頭禿,以后還怎麼活。

自己的發際線,最終挑了件海棠紅襖,不刺眼,不出錯。我著鏡子里的自己,已經七八年沒穿過這麼艷麗的。為防主,宮只能穿褐、灰藍等沉悶

梅苑里有個小書房,放著些詩詞歌賦,怪談話本。我跟碧桃要了文房四寶,鋪開紙,在房里練字。

午后冬融融,剛好灑在宣紙上,給墨跡染了層金。我的心境,是一生中從未有的平靜。我小時候為了學寫字吃過不苦頭,數九寒天我只能揀樹枝在雪地里練。

父親和大娘說,子無才便是德,但他們卻給姐姐請了最有名的先生、琴師和繡娘。

「柳、扶、風。」我落筆寫了這名字,一次又一次。

「姑姑,老爺快到門口了。」

我筆間一抖,收筆不完。平靜的心然無存。

4

十二月,天黑得快。

我剛到門口,恰巧秦端從馬車上下來,小德子跪地上拿背給他當臺階,待他下來了,麻溜站起來提燈引路。小德子是秦端的干兒子,年紀和碧桃含巧差不多大,在務府做事,平時跟在秦端邊伺候,宮里都得尊稱聲德公公。

秦端一大氅,暖黃的燭映照著他,也沒能減半點清冷。

二十歲的秦端臉上還有些,帶著年氣;現在的他面龐消瘦了些,五

出落得更朗。

他不笑時,殺氣騰騰的;笑了,可能是真要殺人了。

我親眼見過秦端殺人,在他剛掌管司禮監的時候,距離安貴妃罰跪他也就一年左右。

他年紀輕輕走上高位,多的是人不服氣,宮里老人誰還沒幾個狗子,常給他挑挑事。后來,有個公公被秦端揪住了錯,他殺儆猴。按照宮中規矩,死宮人常用杖斃、絞殺等刑罰,沒那麼見

但那一次,秦端偏偏在浣局門口召集了大批高位階宮人,帶著眾人慢悠悠欣賞。打了三十板子后,他親自上去,掏出匕首,一刃割飆了三丈遠。

很不巧,那天我雖沒邀,卻托安貴妃那個格的福,剛好去替浣代洗要用茉莉味香。就這樣,我在一個極佳的位置,近距離觀看了秦端殺人。

耳聞和眼見是截然不同的驗。

我從不知可以飆那麼遠,也不知原來秦端殺人時能那麼淡定,頂著一臉珠,輕了下匕首。

「他不服刑罰,妄圖行刺,咱家迫不得已盡了本分。以后,可希出現些迫不得已的形。」

雀無聲。

我大半個人都掩在晾曬的床單后,很不幸,在他回頭時,來了個對視。當時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想跪,跪下爸爸都行。

這也是之后我每次聽到他名字,或看到他時的第一想法。

也不能怪我沒出息,他長得漂亮,照理說該是有很多小宮喜歡,想結對食。安貴妃宮里那些小宮們,之前還羨慕我能摑他臉,起碼到了也是賺,但殺人那件事當晚,們就都來抱了抱我,送了不小禮

覺,們是在為我提前送終。

越想越怕,不能再想了,再想又得肚子發

秦端走過來,我行了禮,跟在他后進府。他自顧了大氅,扔給小德子,上桌用膳。我本打算布菜,他道:「你不是下人,不需要做這些。」

我聞言一愣,頓時站在那兒,有點尷尬。

小德子機靈,見狀,忙迎上來,拉我坐下,笑道:「姑姑坐下吃飯,這些事奴才們做才是,哪兒勞煩您親自指教。」說罷,麻利布菜伺候。

桌旁圍繞著五個下人,卻跟沒人存在般,一頓晚飯生生吃出濃濃的間氣氛。

我自然是不敢多言,張張,吃著面前的菜,沒心會味道。

「咳咳咳——」

我突然掐著脖子猛烈咳嗽起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最不想整出靜的時候,我,安貴妃手下最聰慧的宮,被魚刺卡了嚨。

中,我聽見秦端大聲嚷了兩句,子便被人箍住。然后,秦端著我鼻子,一大海碗老陳醋,灌了進去。

那場景,此生難忘。若不是酸得要命,他那副模樣說不是毒殺我死都不信。

他一放開我,我就按著口猛咳,直想吐——我這輩子的醋都吃到了盡頭。

「你——你——」你半天我也說不出下文,罵又不敢罵,說又不能說。

「還能吼這麼大聲,問題不大。」秦端接過含巧遞過的帕子手,面上的笑三分散漫,三分不羈,四分嘲諷,「都說扶風姑姑為人聰慧,行止得。依我看,全靠安貴妃襯托,矮個兒里邊拔將軍。」

秦端完手,把帕子放在桌上,「我吃完了,你慢用。來人,把魚撤了。若明天傳出姑姑吃魚卡死了,督公府可丟不起這人。」聽聲音,他心頗好。

這人的兩瓣是開過還是淬過毒,八年前摑什麼臉,合該把他這張給打爛了才是。

人都氣河豚了還吃個鬼。我回到梅苑,坐床上生悶氣,胃里嚨里都泛酸。

半個時辰后碧桃來了,端了個小托盤。

「姑姑,你晚上吃的太。這里有芋泥糕和燕窩雪蛤粥,您看著吃點兒。即使吃不下,魚刺傷了嚨,喝點東西潤潤也好。」

訓練有素,我也看得出是憋著笑的。

我喝了那麼多醋,里正難,喝點粥很是用。

我想到一事,問碧桃道:「督公現在有空嗎?我有點事想同他說。」

「老爺這會兒在書房。」

「哦,那算了。」我訕訕放棄,「他忙著,我就不叨擾了。」

「姑姑稍候,待奴婢去問問再回話。」

說罷,碧桃就去了,沒一會兒便回到梅苑,帶我去見秦端。碧桃領我到書房門口,就不再前行,我敲了敲門。

「進來。」秦端的聲音在冬夜里格外清朗。

我推門進去,書房里只有他一人,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桌案上擺放著公文奏章之類,我可不敢窺視。

「你站得老遠,是怕我對你如何?」秦端抬眸看了我一眼,他猜到我的心思,關上公文,「現在可以過來了,有事就說。」

我走過去,他坐著,我站著,覺自己氣勢上就比昨晚強多了。

我娘這幾年不太好,宮一年只能出宮一次。明天是新婚第三天,我想回家看看我娘,可以嗎?」

「府里并沒人止你出門。不過,」秦端轉了轉手上的筆,,一個男人,手指修長,比安貴妃的還致,「你嫁了個太監,歸寧回去看你娘,就不怕一氣之下病得更重?」

「不會的,我娘也是下人出——」我一時心急口而出,反應過來慌忙咳了兩下掩飾,「我是說,我娘平時待下人很好,況且督公份尊貴,斷然不會這麼想。」

秦端點點頭,表示同意。

「謝謝。」我角,干道聲謝,不知道再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唉,好難。

或許真是秦端說的那樣,不是我聰明,而是安貴妃蠢,什麼都寫在臉上。遇上晴不定,惜字如金的秦端,對不起,此人超綱,這道題我不會做。

「你還站在這兒,今晚是打算同我一起睡嗎?」

「沒沒沒——」我腦子里閃過各種道,嗡嗡的,連忙擺手,落荒而逃。柳扶風啊柳扶風,你越來越有出息了。

「扶風。」

「嗯?」我轉過停下。

「我說過,你不是督公府的下人。你在這里用不著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燭火跳,秦端長長的睫灑下倒影,像隨時要振翅而飛的蝴蝶,「你穿這件子,很漂亮。」

這心臟跳一拍的覺……我莫不是年紀輕輕就患了心梗?

5

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腦子里全是秦端。我在宮里這麼多年,怕他怕進了骨子里。

目睹殺人那天,我是抖著回到安貴妃宮里的,夜里就發了高燒,連燒三天加做噩夢,差點被一套送走。之后只要能避開秦端,我哪怕繞皇宮一圈都在所不惜。避不開,見了他,我又得裝出正常的模樣,擔心過于害怕引起他注意,反倒多生事端。

我想低調,偏偏安貴妃的格配不上的封號「安」,天天想搞事。上船容易下船難,因安貴妃,我早已得罪不人,如果再失去的寵,我就死無葬之地。

安貴妃再不濟還有個兒子靖王爺,有孩子,就氣。

能怎麼辦?繼續做唄。

三年又三年,我是撒過珠子下過藥,上和華貴妃有關的,避重就輕,能敷衍就敷衍,因此我沒挨罰,偶爾頂著張腫臉穿梭,拉低全皇宮平均值。

我真不是什麼好人,欺違。

在宮里這麼多年,我整個人都活得無比扭曲,老人算什麼,沒變態就是我品質好到萬里挑一。

我時常羨慕安貴妃懷里那只小京,什麼都不用做,吃吃睡睡就能無條件得到安貴妃的寵

直到它莫名其妙沖撞了老皇帝,被一鍋燉了。

我常常給它洗澡梳,明明它很乖的。

嫁來前一晚,華貴妃賜了我一金簪,鈍頭的,考慮得周到。我找了塊磨刀石磨了一整晚,給磨出個尖尖,天亮時本想扎進脖子自我了斷。

但想到肯定疼,又想到我死了我娘徹底無依無靠,我就挪了挪,把簪子扎進它該去的發髻上了。

我怕疼又怕死,想要好好活下去。所以,拔出那簪子對著秦端,是我失了理智的舉,我只是害怕自己生不如死。

想太多的結果就是一夜無眠,第二天頂著倆熊貓眼。

「扶風姑姑,早起畫了個煙熏妝。」我到竹苑時,秦端已經洗漱完了,他看著我,「不過這個妝容早就過時了,宮里最近流行桃花妝。」

嘁,一大早就涮我。什麼桃花妝,本姑姑倒想打你個桃花朵朵開。

我取過秦端的裳,伺候他穿,盡量溫道:「督公莫見怪,奴婢能回家探親,夜里太高興就沒怎麼睡著。故面不佳,起得也晚了些。明日我會早些過來。」

我同安貴妃差不多高,平時伺候容易,秦端比我高了大半個頭,替他穿裳就不大順當。

秦端接過裳自己穿上。突然,他彎腰湊到我跟前,極近,我倆對視著,他呼出的熱氣掃得我的,「事不過三,我說最后一次。你不是下人,這些事不需要你做,你也不需要稱奴稱婢。再犯,就要罰了。」

他呼出的氣息帶有竹鹽的味道,明明很清新,我卻有點暈。

自打進了督公府,不是頭暈就是心跳。我若有朝一日英年早逝,必定拜秦端所賜。

「走吧,用早膳。」

他笑了。

唉,我再一次嘆服于他的貌——這麼個心狠手辣的反社會權宦,偏偏配上鬼斧神工的一張臉,任誰看久了三觀都得跟著五私奔,難怪華貴妃喜歡他。

不知道華貴妃和他有沒有一啊,雖然他了條。老皇帝會不會和他有一啊,不然為什麼他爬得格外快?歷史上的分桃斷袖并不見。

天,我到底在想些什麼鬼……一大早這麼編排人家,我不正常,我有罪。

我心虛

愧地低下了頭。

見我低下頭,秦端也不再逗我,他站直了,對鏡理理褶子。看起來心不錯的樣子,我在宮里怎麼就沒幾次見過他心好。管他的,心好就好,他心越好,我命越長。

早上有,氛圍沒昨晚那麼間。我默默喝粥,粥是個好東西,不會噎住,也不會卡嚨。

「你收拾好隨時過去,我宮里還有事,今日就不一同前往了。」秦端吃相優雅,速度卻快,這會兒已經拿帕子角。

「好。」我也沒想你同去。

他沒再說什麼,起走人。我起說了句「恭送督公」,又坐回去吃。

他一走,我的胃口頓時就變好了。督公府的菜是真不錯,一個一個小籠子,數量,花樣多。宮里有位南方來的妃子,我曾伺候安貴妃同吃點心,所以見過這種早茶,當時就饞得不行。

吃完飯,碧桃含巧同我去柳府。我只準備了一箱銀錢,打算給家中下人。沒想到那倆丫頭裝了滿滿兩車東西,說是秦端吩咐的。

是我考慮不周,督公府的確得要點臉面,秦端不缺這仨瓜倆棗。

督公府離皇宮不算遠,這一片寸金寸土,住的全是達顯貴。柳家還沒這麼夸張,只住在京郊。

我爹原是個知縣,我進宮后慢慢取得安貴妃寵,就靠著這說不上關系的關系,我爹背地里花了不錢,結靖王爺背后那些員,竟真讓他爬進了京城,混到了工部郎中,好歹了京

進了京城,資源就是好,他的兒柳扶云順利嫁給京中二代。好婿前年考了榜眼,如今在翰林院做編修。

幸福滿柳家人。

想著,馬車就到了柳府,我看著那倆字,觀還不如督公府。對于督公府,我是害怕;而對于柳府,我是發自心的深惡痛絕,不愿稱之為家。

今日本是休沐,我爹不像秦端,大人忙,這會兒他在府里。本以為柳府里只有他和大娘,沒想到柳扶云也在,還把倆孩子帶來了。

我像每年一次的見面那般寒暄幾句,便要去后院看我娘。

柳扶云和大娘的神里充斥著鄙夷不屑,爹的眼神就比較復雜。我清楚得很,前倆單純地笑話我嫁給一個閹人。至于我爹,一邊笑話,一邊算計能從中撈到什麼好,但他又揣不到秦端對我的心思。

我不想多搭理他們。

這些人跟我無關,在這世上我只有我娘一個親人。

「姐姐回來歸寧,怎麼不見姐夫一起過來?」柳扶云笑瞇瞇邊說話邊拍懷里的孩子,「沒過來也好,省得看到小孩子傷心。再有權有勢,畢竟還是個閹人。閹人嘛,哪里算得上男人?可惜了,姐姐這輩子怕是沒機會當母親。」

柳扶云婚后生了倆孩子,大兒兩歲,小兒子還在吃

我冷笑道:「我也可惜,姐姐三年才生倆,遠不如妮妮能生養。」

「妮妮?」柳扶云皺眉,「是誰?」

「我在宮里養的老母豬,一胎能下十個崽。」

6

「柳扶云你給我放干凈些,罵誰是豬呢!沒聽到你死了的消息,我今天特意過來,看你有沒有臉面歸寧。像你這種敗壞門風,嫁給閹人的賤人,還真敢回來。但凡要點兒臉面,你都該一頭死。」

「妹妹莫不是氣壞了腦子,名字也喊錯了。柳扶云不是妹妹你嗎?」

「你以為我想頂著你的名字?我可沒那麼個低賤的娘。」柳扶云鄙夷都寫在臉上,「不過還好,雖然被人了這麼多年柳扶云惡心,好歹落了實惠,若當年進宮的是我,豈不是我得嫁給一個閹人了。也不對,我若進了宮,怎麼也能混個人上人,才不會像你這般沒出息。」

若當年進宮的是,活不活得到嫁給秦端這天都尚未可知。我翻個白眼,懶得再跟逞口舌之快,抬腳去找我娘。

我才是妹妹,庶柳扶云;是姐姐,嫡柳扶風。

份的原因很簡單,每三年宮里都要采辦一批秀。被皇上看上了,可以當妃嬪;沒被看上的,家世好則出宮,家世不夠好就在宮里當,年滿二十五才能出宮婚配。說得好聽是,實際也就比使丫鬟好那麼一點。

柳大人于我而言是個垃圾,對嫡而言可是個頂好的父親。大娘出好,人也厲害,柳大人窮秀才出,極為懼,縱然大娘生不出兒子,他也不敢多言。而我娘,是個婢,在柳府洗裳。

不知是洗裳能讓人變,還是人都去洗裳了。在一個月黑風高夜,酒后天,柳大人強上了我娘,還好死不死一發魂。

于是就有了我。本來我還有個雙胞胎弟弟,但出生沒多久就病死了。

病死?誰信誰信。我若是個男孩,肯定也早病死了,或許還能吃飯噎死,喝水嗆死。

總之,柳家二老雖然貪慕權勢,但老皇帝年紀大了,他們舍不得兒進宮。選不上,當下人沒好日子過;選上了,守活寡加宮斗。都不是什麼好出路,于是就把這條路給

了我。

我必須去,我娘不好,藥半兩銀子一副,一間小破屋得幾百兩,看大夫請仆人都是很實際的難

我需要錢,我需要藥,我指著柳家留一條命。

于是,我十二歲那年頂著十四歲柳扶風的份進宮,直到現在。

我娘生我時才十六歲,我今年二十一。我看著躺在床榻上的娘親,三十七歲的人,看上去比宮里五十歲的娘娘們還蒼老瘦弱。

我坐在床邊,握著的手,緩緩睜開眼睛,沖我笑笑。

「姨娘,姐姐前日嫁了個太監,今日歸寧來看看你。大喜事,沖沖喜你肯定會好起來。」柳扶風魂不散似的,堵在門口。旁邊是娘,后邊柳大人了個頭,得跟個鵪鶉一樣。

嘶——賤不賤吶?這一家子。

賤的,所以我一掌撂臉上了,畢竟據說打長輩會遭雷劈。

柳扶風立刻捂著臉,標準問句,「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還要挑日子嗎?」

這是前朝某位瘋妃的經典語錄,安貴妃平時就看些野史話本,其名曰學習戰斗經驗。

我曾慨難怪越學越蠢,今天卻得重新慨一句:宮里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

書到用時方恨,以后得多讀。

大娘看戲看不住了,要親自下場。

「我看你們誰敢手。」

我聲音里帶著殺氣,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表多駭人,宮里混,很鍛煉人。

「我再不濟,如今也是秦端奉旨娶回去的督公夫人。你們敢我,就是打他的臉面,打東廠臉面。柳扶風,我忍你很多年了,你今日給我娘道歉,我既往不咎。不道歉,這麼多年新賬舊賬一起算。」

「我呸——」柳扶風咬牙切齒,「你娘下作勾引我爹,你就是個孽種。柳家這麼多年沒殺了你倆是我們寬厚。你嫁個閹人還敢在柳家猖狂——」

沒等柳扶風撒潑完,管家匆忙沖進來,「老爺夫人,外,外邊兒來了好多錦衛,把咱家圍起來了。」

柳大人一聽,顧不得我們這邊鬧騰,拉著大娘和柳扶風就跑去前廳。

我深吸一口氣,對我娘道:「娘,你休息會兒,我出去看看,待會兒回來。」

我娘點點頭,我轉過,再是忍不住,眼眶里直掉淚。

「囡囡,」住我,聲音微弱蚊蠅,「別吵架了,我沒事。」

我敢沒轉過,抬手猛抹兩把臉,說了個好字。

去他的賊老天,王八犢子,凈不干人事。

7

碧桃含巧候在門口,里面靜大,肯定是聽見了,但都沒多問。我拉兩團雪敷了敷眼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大堂里,秦端一深藍飛魚服配黑大氅,在主位坐著,柳家人全跪著。大堂兩側各站著十名錦衛,人高馬大。我在后宮里也極見到這種陣仗。

秦端見我過去,起走來,「岳父岳母太講禮數,我說不用,他們非要跪。」

我忍不住笑了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沒有規矩不方圓,你排在前頭,父親不會在意的。是嗎?」我向柳大人。

柳大人上輩子肯定是只鵪鶉,點頭如搗蒜。

「難得來一趟,也到了用午膳的時間,岳父大人,請。」秦端抬抬手,柳大人連忙起,先行帶路。

秦端和柳家二老,依次落了座。柳扶風正要坐下,秦端發話了,「這位,剛才介紹是庶妹?」

柳扶風聽到「庶妹」二字,臉不悅。

「岳父在工部做事,那也是讀過幾天書的人。柳家治家就這風氣,一個庶,越過嫡長姐落座?」

「督公教訓的是。」

柳大人沖柳扶風眉弄眼,又朝我道:「姐姐先坐才是。」

我依言坐下,柳扶風正要落座,秦端又開了尊口。

「且慢,順序只是其一。你一個庶,又不是和扶風一母所出,配跟本督同桌用膳嗎?」

「你一口一個庶教訓我!才是庶出的種,我柳扶風才是嫡出——」

我醉了。

蠢,就聰明不起來,但能蠢這樣是我始料未及的。

柳大人嚇得立馬起。柳扶風從小慣,今天又被打又被罵,能忍到現在,已經超常發揮了。

秦端斂了笑,瞬間嚴肅。

碧桃適時站出來稟告:「老爺,方才奴婢的的確確聽到柳家稱夫人為柳扶云、庶云云。不僅如此,他們還對您不敬,在場的下人們都聽到了。」

秦端那張臉,沉起來特嚇人。

「柳大人攔著做什麼?繼續說啊。」

鵪鶉柳大人拽著柳扶風跪下,瑟瑟發抖。

「咱家給你個機會,自行代,否則,東廠和大理寺,您自己挑一。」

柳大人哪里經得下,倒豆子一樣全招了。

「冒名頂替

宮……虧你想得出來,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誅九族的大罪。柳大人,您這膽子去工部屈才了,來我東廠,前途不可限量。」

鵪鶉依然在抖。

大娘怕歸怕,終于說話了,才是柳家的頂梁柱啊。

只見理理頭發,盈盈一拜,余韻猶存,「督公大人,這件事也是我們當時考慮不周。扶風不懂事,我們擔心伺候不好宮里的貴人們,這才松了扶云進去。您說您要是治個九族之罪,扶云不也是柳家人嗎?您,不也是……」

大娘笑里藏刀,自信滿滿,可惜沒等說話,就被秦督公無打斷。

「首先,扶云。注意,是扶云,不是扶風。」秦端特意強調。

「扶云前天嫁給了本督,是秦家人,和你柳家再無瓜葛。其二,你說得很有道理,嚴格來說我也是九族之,所以如果要定罪,自然得從其他方面下手,比如工部修路筑堤壩貪貪銀兩,翰林院編書出出小錯什麼的。我們當,思路要開闊,萬萬不能局限了。」

柳扶風聽到「翰林院」三字,臉更蒼白了。這個技能好,調節下心,脂錢能省不。四舍五,發家致富。

「其三,真到量刑,本督肯定會親自參與。你見過哪位人才搞株連把自己也帶進去的?本督確有殘缺,但殘的不是腦子。」

我捂著,撲哧笑出來。

「扶云。」

我抬頭看著他。

「你不是說想把你娘接回去嗎?柳府的飯看上去也不怎麼好吃,要不要接了你娘,早點回家?」

我做夢都想讓我娘離開柳家,剛才差點就沖說出帶走的話,可我是活生生忍住了。

我在督公府算個什麼,憑什麼發話帶進府?我自己攢的那點家當,也遠遠不夠照顧

著秦端,他的笑還是帶點慣有的冷意,但此時我卻一點都不害怕。我眼中詫異,愣了一秒,旋即點點頭。

「碧桃,走的時候記得把禮品都拉回去,里面都是藥材,旁人用不上。水不流外人田,節約是傳統德。」

我看錯秦端了,這人本不需要面子。

終于,我和我娘等到了柳家人的道歉,徹底離開了這個噩夢般的牢籠。

8

秦端來了宮里最好的太醫給我娘診治,也尋來不珍貴良藥。天氣好時,我就讓下人們把我娘抬到院子里曬曬太。我娘很開心,自打被賣進柳府,就沒出來過。不便后,柳家讓活命已屬不易,更別提什麼曬太

十天后,一個晴朗的午后,我娘去了,是笑著離開的。

安安靜靜躺在睡椅上,灑滿臉龐,仿佛映照出年輕時絕的容。我握著的手,很想給焐熱。

晚上秦端回府時,我跪下給他磕了三個頭,謝他為我娘做的一切。

秦端沒有嫌晦氣,反而讓我在梅苑設靈堂,為我娘守靈三天。他做得太多了,他本可以什麼都不管,甚至可以隨意殺了我,折辱我。

夜里,我屏退丫鬟們,獨自一人跪在我娘的棺柩。我沒哭,就呆呆地跪著,腦子里空空的。

我知道我娘遭了太多罪,弱,能撐到今天實屬不易。我想過離開我,但當真的離開時,我才會到我失去了自己在塵世間的唯一牽掛。

后有腳步聲。秦端燃了三炷香,三鞠躬祭拜后,跪在了我旁的墊上。

我轉過頭著他。

「你既然嫁給了我,你娘也算我半個親人,跪一跪合合理。也算是,彌補些憾……」秦端跪得筆直,刀削般的側臉被燭火暈出層暖黃的圈,看上去多了些溫

「我娘是青樓花魁,懷孕時去找我爹被趕了出來。我四歲那年就病逝了,被扔去葬崗,我連的尸骨在哪兒都不知道。之后老鴇就讓我在青樓里翻筋斗逗趣,六歲那年有個老太監常來喝花酒。老鴇養個男孩賺不了什麼錢,把我半賣半送給老太監,收了他五兩銀子。」

說這些時,秦端表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我聽著,心揪地難,一陣接一陣地疼,「你知道你爹是誰嗎?有沒有試著去找他?」

秦端點點頭,「知道,京城一個廢紈绔。我娘在他們眼中只是個貪財青樓,人盡可夫,他們不會承認我的統,說不定還會嫌我敗壞名聲除掉我。」

「那,老太監對你好嗎?」

「他認我當了干兒子,送我進宮。但他心理扭曲,有半點不快就發泄在我一個無力反抗的孩子上,幾次把我打得失昏死過去,小傷更不用提。但有時他又會給我好吃的,抱著我哭,說自己一個閹人無依無靠很可憐。」

「直到我十五歲那年,他喝醉了酒拿鞭子我,我反抗時推了一把,他撞到桌角,死了。他是我殺的第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他對我究竟算不算得上好;我只知道,在他邊我從來都沒快樂過。」

我沉默不語,我本以為自己已經夠苦,秦端竟活得比我更可

悲可憐。

在其他年喝酒斗,鮮怒馬的時候,秦端卻拖著殘破的軀艱難求生。公子,奈何坎坷命。

「扶云。」秦端喚我的名字,我看著他,他眼睛里有燭

「八年前,是我唯一一次被人維護。謝謝你救我,也謝你陪了我一夜。」

「你,你知道?」

「我又不傻。」秦端一臉理所當然,轉而眼神有些閃躲,「你睡著后,我過燭火看了你一晚。那時候我在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姑娘。」

被夸了有點不好意思。我抓了抓角,「騙人,華貴妃安貴妃很漂亮啊,宮里還有很多很多其他人……」

「不如你好看。」

我繼續角,想起來,「既然你知道我救過你,你親那晚還對我那麼兇?還……」還拿一堆東西嚇唬人。

「我沒想兇你,是你自己一會兒要殺人一會要自盡,我一時生氣。」

秦端看向我,發現我用看變態的眼神瞅著他。他意識到了是什麼,面微紅,不知是不是急的,「那些玩意兒不是我放的,是小德子。我第二天就罰他了。」

他這麼直白說出來,我有些尷尬,沒法接話。

「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想過要欺負你。」秦端嘆了口氣,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扶云,你娘去了,我能明白你的難過。語言蒼白無力,你在宮里浸染多年,想必也不會輕信。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你在這世上不是一無所有。」

「你還有我。」

「只要我活著一日,就護著你一日。」

我鼻頭一酸,眼淚忍不住落下,繼而撲在地上號啕大哭,好似攢了多年的委屈都在這一刻發。

這些年除了我娘,從沒人問我過得辛不辛苦,可我只能騙說我很好。活這麼大也從沒有人說過要護著我。

我什麼都能扛過去,卻因秦端的一句話潰不軍。

9

秦端在京郊買了塊風水寶地安葬我娘,還在京城寺廟中給我娘和弟弟立了牌位。頭七那天,我去上香,回來路上就被綁了。很傳統樸素的麻布袋子套頭加蒙面黑人套餐。

我早知道跟著富貴人家多有點風險,只是沒料綁架會來得這麼快。再說,綁匪綁架前就不能先打聽打聽,我對于秦端不見得多值錢,他們有這工夫,不如直接搶劫錢莊。

我頭上套的袋子被扯下時,為首的劫匪也揭下了面巾。

這人我認識,還是個老人。

「靖王爺,您這是唱的哪出?」

綁架就綁架,別手啊。靖王爺二話不說先抱住了我。

「扶風,終于見到你了。」他放開我,看上去很是激,「我聽說皇后把你賜給了秦端那閹豎,就立刻趕來,昨天才進京。虎落平被犬欺,父皇現在病了,我母妃稍微失勢,他們就敢如此,欺人太甚。」

靖王爺長得和安貴妃足有七八分相似,男生相,妖孽異常。

有個好看的娘是件多麼重要的事,看他和秦端的臉就知道。

不同的是,靖王爺的子舉,一看就是被寵著長大的。不像秦端,眉眼里總帶著淡淡的鷙倔強 ,怎麼藏都藏不住。

靖王爺此刻氣得眼角發紅,真一個我見猶憐。

我拍了拍他的腦袋,非常慈,「你來綁架我,安貴妃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沒來得及說……說了也不會同意吧。」靖王爺煩躁地拍掉我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別把我當孩子哄。」

我嘆口氣,靖王爺子沖,這些年一點沒長進。

「扶風,你跟我走吧。兩年前我說過要娶你你不聽,如今才生出這些禍端。今天機會難得,老天都幫我們。跟我走,我將你藏去南方,從此以后秦端再也找不到你,我們就能長長久久在一起了。」

靖王爺眼中著雀躍,信心滿滿。兩年前他的確說過這話,我以小孩子胡言語擋了回去,并警告他不準跟安貴妃提,否則我輕則被逐出宮門,重則死翹翹。

我不否認他有這樣的能力,藏個人,對于一個王公貴族算不得難事,何況他如今有了自己封地和兵馬。

只是……我對靖王爺行了禮,「奴婢不走。王爺的好意,奴婢心領了。」

靖王爺的笑容漸漸凝固。

「為什麼?」他握住我的雙肩,「難不你就打算一直困在個閹狗邊?那可是秦端,殺人不眨眼的秦端。你可知后宮朝堂中,他殺了多人?你別忘了你是我的人,你從來都跟他勢不兩立。」

「我知道。」

「那是為什麼?因為他秦端有權有勢一手遮天?」靖王爺輕笑,「你別傻了,秦端暫時是個權宦,可好日子總有到頭的一天,長久不得,多得是人要取他的狗命。扶風,你若想要富貴生活,我完全可以給你更好的。」

小巷外漸漸有錦衛穿梭,應當是秦端發現了我被劫走。

「別說了,你先離開這里,被抓到他剛好找到對

付你的理由。」

我催促靖王爺離開。

「你——行,我先走。我給你三天考慮,三天后西市胭脂鋪,若你答應離開,就黃昏前到那里,自會有人接應。」

說完,靖王爺帶人離去。

我滿心忐忑地回到了督公府。

10

離開還是留下,這是個問題。

生活平凡依舊,秦端除了我被綁那天從宮里趕回來看我,之后又是照常忙碌。我們的見面,止步于每天早上一頓飯,晚上一頓飯。

但據碧桃說,自我進府后,秦端回來得已經算頻繁了。他在宮里有住,以前不常回督公府吃飯,有時忙起來,十天半月不見蹤跡都是常有的。

這幾天太好,府里藏了不書籍,都趁機拿出來曬曬。我隨意翻看翻看,有本詩集引起了我的注意。

詩集封面很破舊,里面的字跡很悉——分明,就是我的字。

我寫得一手好字,早年在宮里靠賣字賺過外快。宮里不識字的仆役大有人在,給他們寫寫家書回回信,二三十文一封,也能賺點錢。

這本詩集是哪個朋友幫我接的活兒,要求簡單,就是選些我認為好的詩詞歌賦抄下來,是個簡單的差。因此,時間雖久,我卻還記得個大概。

我不相信有這麼多巧合。

套話是宮里生存必備技巧之一,難不倒本姑姑。

三天過得極快,轉眼到了約定當日。

今天秦端破天荒午時回了家,印象中這是我們一次同用午膳。

「督公,睡過午覺我想出去逛逛,買些東西,可以嗎?」我試著問秦端。雖然他說過我可以出府,但我不敢輕易以主人自居,尤其是沒進府多久就發生過綁架這檔子麻煩事。

不知是多心還是眼花,我覺秦端盛湯的作頓了下。

他點了點頭,把湯放在我前邊兒。

「扶云。」

「嗯?」我捧著湯碗,看他。

秦端每次念我的名字,都讓我覺得這個名字格外溫暖聽。

「多穿點裳,外面冷,這幾天降溫了。」

「好。」我笑了笑,但心里忽然就堵得有些發疼。

秦端沒再多說什麼,道句尋常的「慢用」,自己便離席去了竹苑。

他不就是這麼個人嗎?

除了守靈那晚,不知是出于安,我還是懷念他自己的娘,跟我簡略回顧了下他的前半生蹉跎歲月,其他時間言語依然得可憐。

著一桌香味的飯菜,失了胃口。

下午出門時,我只帶了碧桃含巧兩個,黃昏中的都城很。隆冬之際,紅磚綠瓦上都覆蓋了厚厚一層雪,赤紅霞為整座城鍍了金。

胭脂鋪就在不遠的橋頭,只要我走進去,我就能斬斷過去。

只要走進去,我可以不再是宮柳扶風,不再是被眾人嘲笑的太監之妻。

11

回到梅苑時,梅苑燈火通明,映照著白雪紅梅。

下人說,督公在里面,不準任何人進去打擾。

「滾!」

我推開門,一個酒杯砸我上,上好的夜杯,就這麼碎了。自從進府,我還沒見過秦端發脾氣的模樣。

我彎腰,往里走。

秦端今日著了一裳,比平日更顯溫潤。

他本是側對著門,聽到靜不對,他頭轉了過來。也不知他喝了多,此時面微醺,眼神倒還清明,在看到我那一刻,目灼灼。

「是你……」他定定著我,似乎在確認,「你怎麼回來了?」

「督公大人說笑了,不回梅苑,我還能去哪里?」

我走到他旁坐下。

「你早就知道上次劫持我的認識是靖王爺,也知道他要帶我走,否則剛出過事,你不可能允許我僅帶兩個丫鬟就出門。東廠本就是報機構,你半天工夫不到就能查清柳府家事,何況靖王爺靜那麼大。我說的,對不對?」

「我給了你離開機會,為什麼不走?」秦端沒在意我說的話,反而問我。

「在我回答前,我先問你幾個問題,你要好好回答,不準騙我。」

我拿過秦端手里的酒,放在一邊兒。

「好。」秦端點頭,答應得爽快。

「前些年,你托人讓我幫忙抄了本詩集,是不是?」

秦端眼神閃了一下,頓了會兒才回答。

「是。」

「我們親時,碧桃小德子們本來把督公府裝扮得很喜慶,是你命他們把東西都撤走的。也是你不準他們我夫人,只準姑姑。」

我有些忍不住笑意。

「原因是你聽說過賜婚后我躲在房里不見人,擔心惹我不開心,是不是?」

「碧桃的是越來越沒個把門兒的,該罰。」秦端臉上又騰悉的殺氣,不過這回我可一點不帶怕的。

我往他懷里一坐,沒平衡好,差

點掉地上。秦端眼疾手快,一把摟住我的腰。我右手摟住他脖子,他眼里寫著驚異。

我笑道:「督公大人,快回答我呀,就說是不是。」

「嗯。」

「嗯一下算幾個意思?」我看著他。

「是。你滿意了嗎?」他一臉不樂意。

滿意了。

我從荷包里掏出個小盒子,遞給秦端。

「下午逛街給你買的禮。」

秦端打開,里面是一副白玉扣,用來系腰帶。

「我知道你不缺奇珍異寶,但這個白玉扣是我花自己錢買的。送給你,就算是謝你對我和我娘的照拂。」

「就只有謝?」白玉扣靜靜躺在秦端修長的手里,他聲音低沉,近在耳邊。

「也不只是謝……」

我忽然就笨拙舌,覺自己面頰燙燙的,也不知有沒有紅

我同他雙目對上,彼此眼中僅有對方倒影。也不知是誰先湊上去的,等我反應過來時,兩個人已是融。

秦端將我抱在懷中,一手摟腰一手扣著我的腦袋。他口里還殘留了些許酒的清苦味道,明明是他喝了酒,醉了的人卻是我。

他把我抱到床上,扯開我領口。吻漸漸繞到我脖頸,呼出的氣息越來越灼熱。我手去解他的領扣。

突然,他像只炸的貓,蹭一下坐起來了。

喵喵喵?

我懵了。

「扶云,我,我是個太監……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秦端深呼吸一口氣,神里帶著落寞,「皇后將你賜給我時,我是存了私心的。如果我不愿意,沒人能我。只是那時候我想,若失去這次機會,今生恐怕再沒有理由靠近你。我有權有勢又如何,你我立場不同,我越強大你越懼怕。」

「我安自己,娶你回來是救你出泥淖。新婚之夜你害怕得要命,我無法再自欺欺人,我一次一次問自己,是不是我錯了?然后又安自己,我沒錯,我隨時可以放你走。」

「就像這次。扶云,如果你想走,還來得及。」

我默不作聲,著他。他同我對視一眼,匆匆別過頭。

「我怕,我會越來越放不了手。」

聽到他說這些,我心里一半甜一半憂傷。

不過……

「秦端,你這人會不會看氛圍啊?現在沒人要聽你說這些宣言。平時話那麼,關鍵時刻這麼能廢話。」

我往他手里塞了個東西,繼而雙手捧住他的臉。

他低頭看了下,微微啟吸了口氣,又抬頭看向我。

我認真看著他,盡力忍住心的害,笑意盈盈,道:「我既然回來了,就不會后悔。」

我輕輕啄了下他的

「柳扶云從不后悔的,夫君。」

秦端眼里冉冉升起朵小煙花,噗,炸了。

他再次把我到床上,二話不說,開親。

「誒——等下等下。」

我手指抵著他的

「又怎麼了?」秦端反倒不耐煩了,明明方才還扭扭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有點事多年悶在心里,忍不住想問問。」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什麼?」秦端一副趕問別耽誤正事的表

「就……華貴妃是否和你有一,老皇帝是否沉迷于你的男?宮廷詭譎,你到底是如何上位的?傳說中的潛規則嗎?」

秦端的臉,烏云的天。

接下來一整夜我都在為自己作死付出代價。

被折騰了一宿還不夠,我連親帶哄到辰時才送走這位祖宗。

督公還是好哄的,就是有點費

12

老皇帝沒能熬過這個冬天,于一個雪夜,駕崩。

督公府被秦端分派了重兵把守,我無可去。我心知他在做很危險的事,焦躁得練字也練不下去,每天就數著日子。秦端已經九日未歸,在老皇帝駕崩后的第三日,他回來了。

他離開時一墨藍飛魚服,再見面,換了緋紅蟒服,外面著了層白麻

老皇帝去世,秦端扶著七歲孩坐上那個全天下覬覦的位置,年號正德。

皇后榮升太后,有名無權。華貴妃為華太后,吐氣揚眉。

夜里我窩在秦端懷中,他平時習武練拳,實,只是上面有幾道猙獰傷疤,和白凈的皮格格不。他說過是多年前遇刺留下的傷。

我的手指不自覺地著他口的傷疤。

。」

他輕笑一聲,抓過我的手,輕輕吻了吻我的手指。

著他親吻我的模樣,眉眼是那麼溫

恍惚回到多年前,也是一個大雪之夜。當時安貴妃小產了——本來還可以有個孩子。宮里的孩子哪里能次次平安,靖王爺存活下來,于而言,已經是祖墳冒青煙。

宮里不準祭

祀,說是不吉利,于是大雪子夜時分,安貴妃讓我舉著招魂幡繞宮里走一圈,替的孩子超度。

我那時候大概十六七歲,怕冷怕鬼也怕黑,但這種事不能被發現,連個燈都不敢點。我一個人著招魂幡,巍巍沿著宮墻走,別說超度鬼,我自己都能隨時被超度上西天。

路過梅園時,前邊突然有燈,嚇得我連忙將招魂幡塞進裳里。那人提燈向我走來,停在面前,便是秦端。

「扶風姑姑,已經過了宮時分,您在這兒,有何貴干?」同樣的臉,同樣的,但那時候秦端在我眼里,跟個突然蹦出來的僵尸沒兩樣。

托你的福,本姑姑得替被你害死的怨魂超度。

我心里這麼想,上可不敢說,規規矩矩皮笑不笑,道:「傍晚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紅梅傲雪,夜里欣賞格外別致,到了明日被宮人們打,就不好看了。」

「姑姑喜歡梅花?」

「嗯,喜歡。梅花孤傲清高,不像人一樣上欺下,毫無品格可言。」

我承認我是在氣頭上才指桑罵槐,若不是秦端下手害了安貴妃的孩子,我也不至于大晚上人不人鬼不鬼。

他沒接話,氣氛逐漸凝重。

我畢竟怕他,又打圓場道:「奴婢最近煩心事多,發發牢罷了,秦公公可別多心。」

「不會。」

秦端把手里的燈籠遞給了我。

「既然姑姑有此雅興,我就不打擾了。這盞燈就送給姑姑賞梅。」

說罷,他就離去了。

秦端走后我重重舒口氣,不是冤家不相逢,還好沒被他逮住。被這麼一嚇,我也無心繼續招魂,掌著燈回了安貴妃宮。

那之后好久,我夢里都有個小孩子哭,不知是不是那個孩子沒能登上極樂。

「扶云,你走神了。」秦端握著我的手,面不滿,「在我的床上,心里卻想著別的男人?」

我回過神,笑了,「啊嘞,秦督公也被魚刺卡了嗓子眼兒?好濃的一子醋味兒。不得了,威越來越大。」

見他扔下我的手,我趕忙摟住他,「沒想別人,剛才想起來在宮里時,你還記得嗎?有一晚你在梅園遇到我,我說賞梅。」

秦端顯然很用,道:「當然記得,你個蠢東西,安貴妃讓你招魂你就去。那晚要不是我的人撞見這事,來稟告我,換了其他人你命早沒了。」

「你是說,你是故意去尋我的?」

「嗯。后來我還跟了你一路,直到你回宮。」

秦端的眼神仿佛在看白癡。

我有種不祥的覺,「你不會告訴我,我做過的事……」

「十有八九我幫你善過后。」

秦端笑得友善,十分寵地拍了拍我的腦袋——我似乎曾用同種方式拍小京狗。

我的尊嚴,碎了。

同時,又有種溫暖在心底升起,原來許多年里,他都在默默護著我。

就,心復雜。

「你何必想那麼多。」秦端把玩著我的一縷長發,「反正從今以后你什麼都不用做,有我在,沒人能讓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是啊,秦端如今是輔政大臣,真正做到了權傾朝野。

可是,淡淡的不安縈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

13

暮去朝來,冬去春來,四月草長鶯飛,裳漸漸單薄。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一朝的重臣,一大半遭到了清算。貪污、通敵、結黨營私,罪名層出不窮。

秦端回家的次數越來越,他越來越穿淺裳。

他回家后,總是沐浴凈才來睡下。但我偶爾還能嗅到淡淡的腥味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太后下宴請眷們,秦端收了消息,只囑咐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想理會的人無須理會。若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事,多聽說,笑笑敷衍過去即可。

跟個老爹爹送閨一樣……我好歹在宮里混了這些年,是不是看不起本姑姑?

今日難得秦端休沐在家,出門前他替我畫了眉。秦端畫眉的手藝比我好,只要他在家睡,次日早上總會替我畫眉。

最后一次在宮里時,我是什麼模樣來著?

跪在皇后和華貴妃跟前,明明想死的心都有了,卻還要謝恩。

們的神我也沒忘,淡淡的笑,不眼底,沒有嘲諷之類,畢竟我一個奴才,不值得們多費心。

而今不到半年,我一個必死之人竟了誥命夫人,同高高在上的主子們同坐一席。

我倒并無揚眉吐氣之,只是從心中嘆命運無常。不過,這回我也能親會,為何總有宮冒死爬上皇帝的床,誰又天生甘愿做小伏低,奴婢膝?

因著秦端的緣故,按三個人一場來算,在場的人雖能湊上十場,卻沒什麼戲可看。

除了,眼神戲。

向我的眼神,有探究,有嘲笑,有懼怕,有平淡

就是沒有羨慕。

「夫人,好久不見。」

一位貴婦俯行禮,聲音抬頭,沖我笑笑。

「若是行禮,也應該奴婢跟王妃行禮才是。」我沖笑笑,「婉兒,好久不見,越發俏了。還是同以前一樣,喊我姑姑吧。」

我初見孟婉那年,才十歲,靖王爺十一歲。

他們同在翰林院跟著老夫子們讀讀書,常常一起玩鬧,我就跟著伺候,直到他們長大了,靖王爺有了自己的王府,婉兒也不再頻繁進宮。

兩人可謂青梅竹馬,所以在婉兒及笄那年,靖王爺娶了

沒錯,就是兩年前,就是靖王爺讓我嫁給他那年。

婉兒同我在河邊涼亭坐下,柳枝發了新芽,綠一片。

「姑姑,你親時,說實話賀禮我送不出手,就沒去。」婉兒拉著我的手,替我委屈。

「我聽說賜婚的消息,就進宮求母妃放你出宮,可母妃說無能為力。后來王爺聞詢趕回來了,他找你的事我知道。姑姑為何不跟他離開,何苦跟著那個太監委屈自己?」

婉兒素來是個溫婉子,和名字極為符合。

但我還是驚訝于的大度,哭笑不得,「你知道他想做什麼嗎?」

「知道,娶你進門啊。」

婉兒點點頭,和小時候一樣乖巧。

「我從小就把你當姐姐看待,若是娶回家中,我們姐妹又能在一塊兒做伴,王爺也會很開心。」

「你啊,賢惠得不像話了。」

婉兒的臉蛋,既然知道,我也不必再瞞著

「靖王爺小孩子心,你別慣著他。他這幾年走南闖北,帶了好幾個歌姬舞姬回家,你都不會吃醋嗎?」

婉兒的笑僵了一下,轉而又笑道:「王爺三妻四妾是應該的,府中需要開枝散葉。」

婉兒小時候也是個上房揭瓦的調皮丫頭,而今,一嫡母主妻風范,我看著心疼。

其實,我一直都能理解柳扶風和娘的恨意,只是們過于偏激,所作所為太過分。世間任何人,都希丈夫只自己一個人。

可我心疼又有何用?

「你也別給他找借口。要我說啊,他這麼花心……」

近婉兒的耳朵,「何以解憂,割以永治。」

婉兒聽完愣了一下,繼而掩面而笑,紅著臉推了我一下。

「姑姑真壞。」

笑起來眉眼彎彎,很是明艷。

除了逗笑笑,我也做不了什麼,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婉兒本來開春就要隨靖王爺離京會封地,為了見我才特意求了華太后延后幾天。今日一別,他們即刻便要。安太妃也會隨他們一同離開。

出宮時,我回頭著那高高的紅墻,仿佛看到一個時代的落幕。

14

回到府里,秦端在修剪盆景枝葉,姿拔。午后,下的他看上去溫暖明亮,只是臉上的表還是平常那般心事重重。

我靜悄悄走到他后,抱住他。

「玩得開心嗎?」

他聲音里帶著笑,手上作沒停。

我靠在他背上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放下剪刀拍了拍手,轉打橫抱起我,走到一旁的貴妃榻坐下,將我置在他上坐著。

「婉兒進宮了,就是靖王妃孟婉。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可如今就要離京,不知以后還見不見得到。」

「你比大不了幾歲,還看著長大……」秦端倒了杯茶遞給我,「求華太后推延了幾天才走,此事我知道。還有跟你說了什麼嗎?」

「就問了問我為什麼不肯跟靖王爺離開,然后以后多寫寫書信云云。」

我有點心虛地喝了口茶。

「哦?」秦端饒有興致,他盯著我,「說起來,我也很好奇你留下的原因。」

「靖王爺說,將我藏去南方,去你找不到的地方。」

我放下茶,雙手摟著他脖子。

「可是,我沒有過錯,為何要藏?靖王爺有妻妾是他的權力,可我不愿重復我娘的悲劇。我是柳扶云,是你的妻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我凝視著秦端,語氣鄭重,「那晚你問我是不是只有謝,我現在認真回答你。起初是,但漸漸地,我就是純粹想與你在一起,長長久久。從前我沒過別人,也說不清是怎樣的一種覺,但我的和心都想靠近。這,就足夠真實了。」

「可是……扶云,」秦端眼神閃避,「我可以給你一切,唯獨不能給你孩子。我自己這些年早就斷了念想,但連累你……」

「僅有彼此就夠了。」

我抱住秦端,不想讓他看到我泛紅的眼角。

「秦端,我只有你,所以無論如何你去做什麼,都一定要記得回家。我雖不知你做的每一件事,但我能覺到其中的危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

烹。今天華太后看著我,笑里藏刀,我害怕。」

那時候我冒冒失失問秦端,事后他還真跟我說了一段辛。

宮中寂寥,不乏妃嬪宮們生出旁的心思。太監宮對食,妃嬪同太醫侍衛暗通款曲等等。

秦端面容極其出挑,但素來冷淡,后來手段又狠戾,宮最多心里想想,沒人敢出手,倒是華太后的確撥過秦端。

察覺到華太后的意圖后,秦端手段更狠。

他利用職權之便,將宮外一個長相俊秀的小倌扮太監送到了華太后榻上,暗示老皇帝年紀大不行了,得早早做好打算。

華太后一合計,覺得十分在理,時還順便給老皇帝織了頂帽子——如今那個帽子正端坐在龍椅上。

秦端這個大瓜吃得我差點噎死,現實比我的想象更魔幻。

「怕什麼,天塌下來高個兒頂。」秦端我的背,把我掰回來。

他指尖挑了挑我的眼角,笑得沒心沒肺,「姑姑以前挨板子眉都不一下,現在出息大了,就能下場雨。」

我拍開他的手,不搭理他。

從前我哭,痛也不會一分,是有了他,我才日益暴出脆弱。

嘗過了甜,就再也吃不得一苦。

「我有分寸。」秦端把我攬懷中,「我答應你,放心。」

此后兩年,是段好景。

我和秦端就像最普通的夫婦那樣,閑來寫寫字,喝喝茶。秦端在家時喜歡穿寬松的長衫,我給他做了好幾套。

正德二年,冬。

我在暖閣里刺繡時,秦端回來了,腳步聲有點。他讓碧桃含巧收拾好東西,陪我去京郊一個小宅暫住一陣。同去的還有幾十個暗衛,都是他的親信。

秦端同平時一樣鎮靜,扶著我上馬車,囑咐道:「這兩年我一直以你的名義和靖王還有孟婉聯系,信件我都謄了一份,在你梳妝盒里。還有些其他事,太多說不清,我都寫下來了,你一定要記得全看完,閱后即焚。」

「是不是出事了?」我用力握住他的手,有些發抖,「秦端,你別騙我。」

秦端抬眸對我笑了,口中呵出團白霧,并未說話。

「我留下,會讓你分心嗎?」

我懂他心意已決,雖很想留下來陪他,但有自知之明。

秦端點點頭,給我裹了斗篷,「一點麻煩罷了,不礙事,你別多心。」

「你答應過我的話,你要記得。」

秦端看著我,似乎要把我的模樣鐫刻在心底。

「好。」他說。

我坐在馬車上,呆呆著漸漸變遠變小的秦端,直到他消失不見。

小宅在小鎮市井,不顯眼,早已布置了重重機關,還有死士喬裝巡邏把守。我依秦端所言一封一封地看,越看,手抖得越厲害。

等待是種漫長的煎熬,我不知他的歸期。

15

,十之八九為民所惡,不得好死,難以善終。

華太后為將軍府之,背后父兄尚在。蟄伏兩年,一道懿旨頒下,誅佞,清君側。

權宦秦端,一夜之間淪為秦賊。

靖王爺打著勤王名號,發兵援京,師出有名。老皇帝幺弟,小皇帝的叔叔聞訊趕來分一杯羹。

歌舞升平的京城,瞬間化為煉獄,刀影,人人自危。

我在小宅枯坐,數著日升日落,一次,兩次……十次。

原來,十天能夠如此漫長。

我等來的,卻不是心上人。

靖王爺來了,后將士拉著一副棺木。

「他敗了,走投無路,中數箭跌下山崖。我們找了許久才將尸找回拼湊完整。」

靖王爺一污,肩上帶著傷,臉上濺了

也不知,是不是秦端的

我腦子空白,無知無覺挪著步子,將拖到那口棺木旁。

靖王爺手攔住我,「確認過,的確是秦端。模糊,你別看了,小心驚著。」

我推開他的手,跪在棺木邊,推掉棺蓋,眼前的景象卒不忍視。

他答應我他會回來。

可,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一瞬間別過臉,抖著呼了好幾口氣才敢轉回去,將其臉上染的白布揭掉——腦袋摔爛了,只拼湊了個大概。我的手巍巍,上他的

是他平時穿的緋蟒服;

是我親手的里,穿了多年,領口繡的柳葉被磨得半舊;

是我圓房那晚送他的白玉扣,摔缺了一半。

我后來還送過他好幾副腰扣,他說還是最喜歡這一副。

裳上數個窟窿早已干涸,裳下的支離破碎,明顯殘缺幾塊。

最后一刻,他該有多疼?

我失力癱坐在地上,靖王爺扶起我,我往棺木那邊,腦子仿佛還沒反應過來,就一次又一次自

想秦端的一切。

他答應過我,他不會離開我。

「扶風,大局已定。華太后欺君罔上,玷污皇族脈,全族收監于大理寺,等候問斬。朕將于明日登基。你是有功之臣,隨朕回宮。以后,有朕在,你不必再怕誰。」

我扯了扯,冷眼著他。

怕?何須等以后?我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怕了。

「全靠皇上算計得好,賤妾不敢居功。」

我看著靖王爺,贊賞道:「孟婉啊,我的好婉兒,是個賢后,臨走抓住最后機會跟我不舍。我寫去的信里就提到那麼一句華太后似乎對秦端有所不滿,你立刻就能算好日子來京。那可是軍隊,幾十萬人的軍隊,華太后懿旨頒布次日就能飛到京城?」

我笑了,拍手鼓掌。

「安太妃又蠢又毒,您倒是天資卓越,只承襲毒,跟蠢可不沾邊。一只小京狗咬了你,你都能借老皇帝的手燉了它。那時候您還是個孩子,遑論經過這些年的長,必定更上一層樓。好手段,算計人心,步步為營。」

「你慎言。」靖王爺面黑沉,過了會兒才斂了怒氣,半跪到我面前。委屈的表仿佛還帶有兒時影子。

「扶風,我母妃是個不中用的草包,我自懂事起,就活得如履薄冰,滿宮妃嬪都想害我。只有你,真心照顧我,我。我小時候睡不著,你還唱歌給我聽,我們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啊。秦端終于死了,他一個閹人竟得到你,他不配。你回到我邊,除了皇后之位,我什麼都能給你。我不在意你的過去,我——」

臉是真好看,表是真無辜。

惡心也是真惡心。

我給了他一耳,讓他清爽清爽。

「這是替秦端打的。」

我的秦端,不到他來罵。

「口口聲聲閹人豎子,你哪兒來的優越?就憑你多的那二兩,還是天生會投胎,命好投到皇家?就你靖王爺委屈,就你如履薄冰。我和秦端,誰不比你苦上百倍,我們是無數次被人踩進冰下,生生爬上來的。爺,靖王爺,皇上——」

我喊著他的尊稱,一個比一個尊貴,笑聲里帶著癲狂。

靖王爺雙目通紅,越發像個妖孽。

「我們生得賤命就不配有,就只能著你們這些貴族施舍點,就你高高在上天潢貴胄,全天下的人合該跪下把臉給你鞋,去死都得笑著高喊謝主隆恩,這才是我等賤民的榮耀人生,其他都是邪教該千刀萬剮,對不對啊,尊貴的皇上?」

我氣不上來,猛咳一陣,勉強著棺柩邊沿,著面目全非的秦端,心臟痛著疼,一陣接一陣,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秦端最大的錯,不過是在尚無反抗之力的小年紀,被人欺負了罷了。」

秦端是殺了不人,踩著別人尸骨上去,但他也能恤貧苦百姓,修建河堤,開倉賑災;他也有自己的抱負和才華,加固邊防,抵外侵。

我時常在書房給他添燈研墨,夜里熬不住,我在椅子上坐著打瞌睡,也不知何時他將我抱去床上。早上醒來,旁邊不見他的蹤跡。

他的辛苦勤懇我看在眼里,否則,偌大的王朝,這麼多年就靠病懨懨的老皇帝和天天爬墻上樹的小孩不

王敗寇,他死了,他就是壞的,后人寫史,容不得他翻

人活一世,又豈是非黑即白,一兩句話便能草草定論的。

罷了,左右,他已經去了。

他已經,徹底離開了。

頭一子腥味沖上來,黑落了滿襟,往后倒去。

靖王爺上前擁住我。我往后躲了躲,他卻容不得我避開。

他神慌張,大喊軍醫。

我沖他搖了搖頭,「沒用的,我已服毒。你一進城,我就知道秦端必定出事了。」

我無力癱在靖王爺懷中,又嘔出一大攤黑

「皇上,念在奴婢照顧過你,求您最后一件事。」

秦端一死,他的勢力又不全是什麼死忠之士,有錢便是爹,自然全歸靖王爺。所以,靖王爺會答應我最后的小要求,我知道。

「你說。」

靖王爺聲音微微帶點哽咽。

「放過我的兩個丫鬟,讓們帶我和秦端回家鄉安葬。」

我抓著靖王爺的手腕,極力睜眼,向他,滿眼懇求。

他點了下頭。

「君無戲言?」

我用最后一力氣,出小拇指。

「君無戲言。」

他也出小拇指,同我勾指起誓。

就像,曾經我們還年時那樣。

有滴淚落在我的手上。

終于,我的手無力垂落。

秦端,你不來,我便去尋你,也是一樣。

生同衾,死同,此生亦無憾。

16

「喂,別躺了,快起來幫我曬被子,今天難得大太。」

我輕輕踹了秦端小兩下,三十歲的人活得跟個八十歲老頭兒一樣,不得天天喝茶躺著曬太

秦端長長嘆口氣,從躺椅里爬起來。

「姑姑就見不得奴才我快活一會兒。冬天有太,就該好好曬曬才是,干哪門子活兒。」

「秦大爺,您那是一會兒?你都曬一下午了。」

秦端接過我手里的棉被,晾在繩子上,他修長的雙手執過刀劍,掌過玉璽,現在拍打著乎乎的棉被。

刺目,他微微瞇著眼,慵懶的表跟我倆養的那只貓如出一轍。

秦端啊,是個混蛋。

直到最后,都給我留下轉圜余地,讓我選擇。

秦端很早之前就對我有意,因此托人買我的字,如果他有心模仿,可以寫得毫不差。兩年里他冒充我跟孟婉偶爾往來書信,閑談幾句有的沒的。

,若有一天出事了,靖王爺夫婦念個舊

朝堂風云變幻,他有心歸園田居,但心知政途不死不休。且不提靖王爺等各心懷鬼胎的臣子,在華太后那邊,他的任務已結束。活著的每一天,他都是華太后的眼中刺。

該來的總會來,與其等到別人來魚死網破,不如趁自己還能把握時置之死地而后生。

秦端計劃了一切,向靖王爺華太后同他不和,引兵京,假死逃離。

一步一算計,但謀事在人,事在天,他也只有八分把握。他不能肯定,當靖王爺帶著棺材來時,里面躺的那一定不是他。

所以,對于我,他給了兩個選擇。

一是,認下功勞,跟靖王爺回宮,從此錦玉食,終老宮中。

二是,服下碧桃準備的假死藥。若他沒死,我們從此居,不問世事;若他死了,他已準備了足夠我富裕一生的錢財,保我一生無憂。

我醒來時,秦端握著我的手,一狼狽。

我們披星戴月趕了整整兩個月的路,最后于一江南小鎮落腳。

有山有水,風景如畫。

我們開了家云端閣,賣些筆墨紙硯。偶爾有寫得好的字,畫得好的圖,也拿去閣里賣賣,換點銀錢。

我笑眼著秦端,問道:「若是我當初跟靖王爺走了,你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啊。這般虧一波,你怕是余生都得裹在被子里哭著過。」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自己選的路,自己擔著,與人無尤。」秦端蠻不在意,又白我一眼,「最不濟,也就偶爾想想你這負心人,順帶再罵幾句。」

「那,若靖王爺要殺了我呢?或者執意要帶走我尸呢?」

「你絕對不會有事。但他會死,所有人都會死。」

秦端聽了這話,方才暖呼呼的神一掃而出了久違的令我深悉的暗狠

「他若了此念,不等他傷你,碧桃就會先一步殺了他。院子外,包括他帶去的親信里都有我的人。總之,他不會活著走出那道門。」

在逃亡途中,我才知道碧桃含巧都懷絕技。們原是死士暗衛中的佼佼者,從一開始,秦端就把們放在我邊保護我。

「之后呢?」

「該殺就殺,該反就反。華太后會死在反賊靖王爺手上,我繼續輔佐傀儡皇帝。以后的事以后再說,起碼十年我依然權傾天下。」

我抱住秦端,頭靠在他肩上。我不喜歡他這副狠戾模樣,看上去很累很疲憊。

「幸虧一切都順利,幸好,你還活著。」

秦端咧笑了,下頂在我頭頂,「嗯,都好的。就是日子過得大不如前,沒權沒勢又沒錢。還得仰仗夫人多賣點字,養我這個沒用的男人。」

我朗聲而笑,墊腳親了秦端下一口。

「沒用的小端子,還不趕快去把被子全抱出來曬著。曬完了陪我去王屠戶那邊買些回來,晚上給你做好吃的。」

「遵命。」

秦端低聲應了一句,在我額頭落上一吻,比江南隆冬里的還溫

我摟著秦端的胳膊,他挎著菜籃,兩個人慢悠悠走在喧嘩街道上。

我們還有很多個攜手買菜的日子,歲歲年年,暮暮朝朝。

抬頭眺,天朗,氣清,云卷云舒。

云端之下,唯有他是我的天堂。

秦端番外

1

皇后說要將扶風賜給我時,我心臟猛然一跳,第一反應是難道自己的心思被人悉?

所謂做賊心虛,不過如此。

皇后只不過是想賣華貴妃一個面子,安貴妃這些氣焰囂張,借機出口惡氣。更重要的是,皇帝不行了,臥床等死,得為自己謀算,討好討好我。

「聽說扶風是個伶俐丫鬟,伺候安貴妃這麼多年還全須全尾,有點兒厲害。一般人您也看不上,得讓個聰明點兒的伺候。督公意下如何?」

皇后慈眉善目,話說得好聽。

誰不知道宮里安華二妃水火不容,我發家

于華貴妃宮里,扶風是安貴妃手下第一人,明擺著是把扶風的命送給我。

「奴才謝恩。」

一切都很明了,我施施然謝恩。

平時我嫌棄皇后宮里那只聒噪八哥,此時卻慶幸那小畜生不分場合得歡快。

這樣,我極快的心跳聲就會被掩蓋。

「干爹,今兒咋這麼開心啊?有啥好事兒嗎?」

出了皇后宮門,我終是繃不住自己的笑,連小德子都看出來了。

「我開心嗎?」

「開心啊,多年沒見您這麼笑過。」

小德子見我笑,也跟著傻乎乎笑。

都咧到耳朵兒啦。」

我斂了笑,冷著張臉盯著小德子,問:「我開心嗎?」

小德子的笑逐漸凝固,緩緩消失。

「不,不開心。」

我還是忍不住,輕笑一下,將皇后的懿旨遞給小德子,轉大步流星出宮去。

人生第一次發覺,紫城的空氣如此清新,冬天也不那麼冰冷。

三天后,扶風就會嫁過來。

小德子忙里忙外,做事妥帖,整個秦府張燈結彩,紅幔遮天。

我在府里散步,細細打量。

這里曾為一京城大的府邸,因貪污被我帶著東廠抄了家。那老東西喜歡養雛兒,鎖春園就是他的歡樂窩。

鎖春園……這名字寓意不好,束縛囚,扶風會不會不喜歡?

我記得,說過喜歡梅花。

我回到書房,提筆寫字。

扶風一手極為漂亮,我曾托人讓抄了本詩詞集。我雖然視若珍寶,但翻了多年,卷邊糙必不可免。

我會寫字,得益于我娘。關于我娘,我記憶并不多。

模模糊糊聽提過,家里曾為商賈大戶,牽連全家貶為奴籍,流離失散。本也是個知書達理的小姐,卻淪落風塵,遭紈绔玩弄拋棄,不得善終。

我娘對我很好,有空就教我識字。我雖年,學東西卻極快。

可惜,沒等到我識得千字,便去了。

四歲,我第一次見到人死去,我抱著我娘冰涼的尸痛哭,老鴇給了我一掌,將我扔到一旁,嫌惡地捂住口鼻,讓下人拖走

在那之后,我再未哭過。

眼淚阻止不了死亡,留不住我的人。

我扔了一屋子廢紙,終于寫出一張滿意的字。

梅苑。

我看著這幅字,以后,扶風就住在這兒。

我抬眼了窗外一眼,這里竹子多,順帶改個名,就竹苑吧。

梅竹為伴,寒冬也不足為懼。

我將兩幅字遞給小德子,讓他趕找師傅刻好掛上去。

「扶風那邊兒有何消息傳過來?」

宮里各都有我的眼線,安貴妃宮里也不例外。

小德子滿臉的喜氣,細微,但被我看了出來。

「說。」

小德子被我一嚇,笑不出來了。

「就……興許是賜婚太突然,聽說夫人這幾日胃口不大好,送去的吃食沒,也不怎麼出門溜達。」小德子極力圓場,「夫人是人,嫁人嘛,難免有些害怕見人。」

「知道了,你去吧。」

小德子正要走,我又住他。

「傳我話,都不準夫人,就,依舊稱姑姑。」

我拿起筆,墨點滴在宣紙上,洇開,像是誰的眼淚。

扶風,會不會哭?

我出門在院子里信步而走,熙熙攘攘的工匠師傅忙著裝點。

我一把拽掉剛掛上去的紅幔,瞬間滿園寂靜,都看著我。

「石柱上留幾朵絹花,其他都撤了。」

滿目的紅,喜慶熱鬧。

太刺眼了,不會喜歡。

嫁給一個自己討厭的閹人,得到夫人這個稱呼。

太刺耳了,不會喜歡。

2

扶風嫁給我了,如夢似幻。

「扶風姑姑,沒想到時隔多年,我們二人獨是在此種境下。」

我不知該如何稱呼,笨拙而無措。

我輕輕掀開額前紅紗,我的新娘,伊人紅妝,是這世間最好看的姑娘,但是姑娘的眼角泛紅,面冷漠,偶爾給幾個圍觀變態的眼神。

我余瞥到托盤,玉勢皮鞭……小德子個混蛋,這下我有一百張也說不清。

「奴婢也很意外,督公大人紆尊降貴,竟然肯答應皇后的賜婚,娶了奴婢。」

扶風以為掩藏得很好,不悲不喜,實則的怨恨和嘲諷溢于言表。

對我向來如此,表面恭敬,實則連個正眼都不肯給我,不知是出于鄙夷還是畏懼。

我扣住的下顎,看著我。

我想告訴,如果我不想,皇后算老幾?當今天下誰都不了我。我

娶你,不是因為任何人,只因為我喜歡你。

只是因為,我傾慕你許多年。

但同對視那一刻,我輸了。

害怕我,怨恨我。不見一欣喜,視死如歸。

善讀人心讓我爬上高位,也讓失去自欺欺人的幸運。

「皇后是主子,主子的命令,我一個奴才,可不敢違抗。」

又來了,我們總是這樣,一個比一個執拗,不肯低頭。

好好的新婚之夜,被我徹底毀了,劍拔弩張。

罷了,我秦端也不是什麼好人,就欺負你怎麼著吧。我把推上床,打算剝服……我裝得狠,看明明害怕卻死撐的可憐模樣,終究下不去手。

我放棄了,在托盤里找了兩節蠟燭。

更怕了,拔出簪子,要死要活。

難道以為……?我,我真不是個變態。

啊,小德子你去死吧你。

我把蠟燭塞給扶風,怕我怕魔怔了,不做點什麼不會消停,說不定能把自己嚇瘋。

先跪一晚冷靜下吧。

我躺在床上,跪在那里,離我那麼近,鬼才睡得著。

曾讓我跪過整晚,此番跪了,我們兩不相欠。

后半夜,腦袋一點一點地,我知道貪睡,為此沒挨安貴妃罰。我的腦子讓我別管卻格外不聽使喚。

我悄悄下地,吹滅蠟燭,點了的睡,將抱上床。孩子的子骨真,我輕手輕腳將放到床上,明知不會醒,卻連呼吸都不敢重一點兒。

我坐在床邊,手想的臉頰,想了想,還是收了回來,只替掖了掖被角。

我從未奢過,此生還能有機會名正言順接近扶風,而此時,由皇后賜婚,就躺在我面前。

以我如今的權勢,只要我想,天下間任何人我都能得到。

可唯獨扶風不行,唯獨不行。

只因,我許多年。

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3

天微亮,我囑咐候在門口的碧桃含巧別打擾

碧桃含巧都是我收養的孤兒,經過訓練后,為我最手下鋒利的刀。

這樣的刀,我還有許多。

他們幫我除去了不明面上不了的阻礙,比如安貴妃未出世的孩子,比如想跟我爭權的吏,再比如想對扶風下手的老太監,以及玩弄拋棄過我娘的畜生爹。

我錙銖必較,睚眥必報。

虧欠我者,必定以償之。

這些事我不希扶風知道,但或多或,聽聞過些許。

那時候我殺一儆百,特意選了離安貴妃宮殿最遠的浣局,沒料到扶風還是上了。

我該怎麼解釋?

不可否認,我是個劊子手,但我絕不會傷害你。

誰跟我說這話,我肯定不會信,所以,扶風也不會。

我知道怕我,看到我就如炸的貓。既然如此,我便眼前晃。

可是,我還是想多看看,克制不住地,想看看

宮中政務繁忙,鉤心斗角,我常年有一頓沒一頓,嫁過來了,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晨昏兩頓飯。我娘是南方人,吃魚,我也喜歡。卑賤時吃不起,后來能吃了,我頓頓都不了。不過扶風在吃魚上笨得很,為免想起來難堪,我便讓廚房撤了這道菜。

其實,若是喜歡吃魚,我可以幫挑去刺。

夜里扶風來找我說歸寧之事,著了海棠衫。

「你穿這件子,很漂亮。」

沒說話,跑掉了。

我又說錯什麼了嗎?

早年間華貴妃經常夸我會說話來著,難不太多年沒哄人,退化了?

第二天來伺候我穿,看得出已經適應了嫁給我的事實。

扶風很厲害的,在安貴妃手下都能討生活,適應督公府是遲早的事。但我不希把自己活得辛苦,這輩子都不需要再給人當為奴為婢。

我希可以把這里當自己的家;把我,當的親人。

柳家之行后,我才知活得比我想象中還不容易。是扶搖而上的扶云,不是弱柳扶風的頂著別人的名字,承不該承的苦難。

失去母親的心痛,我比誰都懂,從今以后,我會陪著,保護,至還有我。我愿意唯一的親人,即使我。

號啕大哭。哭了好,哭過,就不會再痛。

扶云被人劫走,我派出錦衛東廠死士三勢力去找。

知道是被靖王爺劫走時,我先是放下心,而后揪心。

放心的是,我知道靖王爺喜歡,不至于傷害,總比被我仇家劫走強。

揪心的是,靖王爺喜歡,多年前我就聽說過他想納為妾室。

靖王爺,風流俊。和他比,我一個殘缺之人說

不自卑,那是假話。

可我的扶云,該像梅花一樣傲雪而立,天地間誰都不能困住

遠走高飛的機會,我給

我好些年沒這般喝酒,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是夢,就總有醒來的一天。

恍惚間我看到扶云的影,怎麼可能?我定睛一看,當真回來了。

什麼都知道了,笑著問我,坐到我懷里。我怕摔著,連忙抱住,腦子懵懵的。

肯定,絕對,是因為酒。

再也不喝酒了,害人玩意兒。

送給我白玉扣,我再也忍不住,吻上

如果是夢,我寧愿永遠不要醒。

扶云紅著臉把玉勢塞給我時,我才意識到,居然是要真格的。

我……我退了。現在這樣就足夠了,我同不能有子嗣,又何苦去污清白。

一句「夫君」,堵住了我所有的話。

要的是,疼得直哭的還是。我心疼不已,勸算了,咬了我一口,不依不饒,非讓我做,質問我人都殺過,還怕這點

不是……這是一碼子事兒嗎?此非彼

笑,問我以前是不是和華貴妃老皇帝有一。我又氣又好笑,真是什麼都敢說,胡鬧間倒是無意得了趣兒,同折騰了一宿。

后來累得睡著了,我撐著頭看著,直到天亮上朝。

我的扶云,虛張聲勢,又?又憨,怎麼能這麼可呢?

4

老皇帝駕崩,我扶持傀儡小兒,飛魚換蟒服。

此后兩年是段好時,因為有扶云。也是段壞時,因為有這個牽掛,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毫無畏懼。

從前我活一天一天富貴,做些有利于民的事,也不怕得罪人,死就死了,并不瞻前顧后。可現在,扶云日夜為我擔心,雖不常說,但我知道。

孟婉想見,是個機會,我順水推舟,之后兩年按計劃給靖王爺那邊寫信,將計就計,無論我是生是死,先給扶云留條退路。

黑云城城摧,王朝憂外患。靠著鐵手腕,我自信能繼續當我的權宦,旁人輕易不了我。

可是,我在我懷里的扶云,睡著了還皺著眉,恐怕又在做噩夢。

罷了,遲早的事,與其等待將來,不如趁大勢在握時全而退。

我安排好一切,準備宮變。

「干爹,你真的要走嗎?你廝殺許多年,潑天富貴,全都拱手讓給靖王爺?」

小德子問我。

「舊的人離場,新的人才有機會上位。以后,就是你施展拳腳的時代了。」

小德子惶恐跪下。

「兒子從來沒有這份心!若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

我笑了,彎腰拍拍小德子肩膀,「你很幸運,不像我,得殺了自己的師父往上爬。這些你,我知道你盡心了。無論如何,替我做好最后一件事,從此,世上再無秦端。我的一切,未來都將屬于你。」

小德子久久不敢抬頭。

不勝寒,周圍都是危機。

到了那天,我與靖王爺此生最后一次見面。

我肩背中了兩箭,狼狽不堪。

「你肖想太多不該屬于你的東西,早該死了。」

靖王爺一盔甲,風霽月,他眼里,恨意中摻雜著鄙夷不屑。

我捂著傷口,笑了,「王敗寇,多說無益。我以卑賤之軀走到今天這地步,不算輸。」

「活的贏,死的輸。」

他笑得猖獗,搭弓,出最后一支箭。

我借力落下懸崖,死士早已在下方備好藤網。

我常年練武,雖比不得專業殺手,但手不錯,只是刻意不讓人察覺,早年間我還親自刺殺過員。

還好,一切順利,我又見到了扶云。見污,我一個老大不小的男人,差點落下幾滴淚,還好我忍住了。

選擇了假死藥,真是個傻姑娘。

幸好,我還活著。若我當真離開,這般重,我就算留了退路,不見得會獨活。

小城平靜安詳,我遣散了死士們。碧桃含巧不肯走,扶云給了們一人包了一大摞銀票當嫁妝,說們太漂亮了,得趕去嫁人,不要留下勾引我。

我笑了,我的心早就被燭下那個姑娘占據,半分容不得旁人。

冬日溫暖,我攜買了菜,在街道上散步。

若是沒有賜婚,若是那次扶云跟著靖王爺私奔了,我會是哪幅模樣?我低頭旁的姑娘,不再去想,也不敢去想。

反正,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無論什麼模樣,總歸勝不過當下這般。

人間于我,曾是地獄。因,化為天堂。

我只想與在這人間天堂里,緩緩而行,直到白頭。

□ 夏欽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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