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第 15 節 仁姝長公主
「算了,我嫁。」
跟言爭得面紅耳赤的秦謹秦翰林,形一滯。
他轉頭,不可置信地問,「二公主怎可嫁給……你說什麼?」
「我說,二公主陶仁熹不能嫁,那就我嫁。」
整個朝堂瞬間安靜下來。
秦謹擰眉,「大公主……」
「我心慕方景文已久,雖然他現在昏迷不醒,那又如何?」
我意興闌珊,轉走出大殿。
「可你不是非我不嫁嗎!」
他終究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臉難看,風度盡失。
我背對著他,半晌回頭諷笑一聲,「早就不是了。」
1
「阿姐,阿姐你等等我,阿姐!」
仁熹氣吁吁地追上來,我停住腳步,轉頭看。
由于小跑,水靈的眼中漫上一層荔的水波,可憐可。
「阿姐真要嫁給景文哥哥?可他人還躺在床上,日日靠湯藥續命,下半輩子能不能醒,還是個未知……」
我比高半頭,是個不惹人憐的高。
低頭,「嗯。」
「真不知道父皇為何,一定要許他一個公主?景文哥哥為國鞠躬盡瘁,誠然值得尊重,可阿姐嫁過去,不就、不就是守寡……」
「方家滿門忠烈,方景文年有二五,未有妻妾,為君過。」
我截斷話頭,「拉攏忠臣,自古而然,阿熹,此話不可再提。」
「可,阿姐不是心中只有秦謹嗎?何時心悅方景文已久了?」
懵懵懂懂問。
「子非魚,焉知我?」
「難道你們之前見過?」再一次問道。
我搖頭。
「對了阿姐,抱歉……上次花燈節我們一起落水,我也沒想到秦謹哥哥會來救我……」
「往事無需再提。」
「秦謹是真的喜歡阿姐……」
「那我現在就求父皇將我許給秦謹。」
「啊、這、這自然是……」
結結。
我勾起角,玩味道:「那嫁給方景文的,只能是你了,你可愿意為姐姐的幸福犧牲一二?」
「我……自然是愿意的,可阿姐不是,不是喜歡景文哥哥嗎?」囁嚅道。
我盯著許久,索然一笑。
「是啊。」
我遠遠看到秦謹站在那里,想必是聽到了我們的話。
于是揚聲對陶仁熹道:「花燈節時,你送給秦謹一個荷包,他也接了。」
「我以為你們早已私相授,怎麼今天一個兩個的,不是說秦謹的是我,就是問我是不是著秦謹,求而不得?
秦謹臉皮一,扯出個復雜的表來。
「祝你們二位,百年好合了。」
我真誠道。
2
我陶仁姝,廢后之。
陶仁熹為現皇后所生,是唯二的公主。
現皇后與我母后一母同胞,母后被廢時,只是個低微的人。
父皇厭惡我,在母后與侍衛私通被發現后。
從床上被拉下來時,當即撞柱而死。
這一撞,撞翻了我的寵,撞倒了我一眼能到頭的,榮華富貴的一生。
我從小穿金戴銀,俗氣得不像個大公主,無法無天,人憎狗厭。
母后自殺當晚,我沖進停尸的宮殿,指著罵了兩個時辰。
我怪不檢點,毀了我的名聲。
怪不知恥,倒連累我蒙。
父皇原本恨不得將母后棄尸荒野,聽了我的咒罵后,冷著臉將葬在皇陵。
他對我的寵就像潑出去的水,很快消弭在烈日之下。
而我呢,一個狼心狗肺、貪慕榮華富貴的大公主,人人都把我當個笑話。
現皇后,我的姨母卻憐惜我,時不時給我送些東西。
我激,為說話,朝臣見我倆相和樂,默許了父皇將封為皇后的意思。
3
方景文是本朝一員悍將,數次打退蠻族進攻,他將門出,一家老小都為國捐軀,死得榮。
前些日子他在戰場遭人暗算,一劍穿,雖保住一條命,但至今未醒。
父皇念其功,憐其孤、獨,再加上蠻族聽聞方景文重傷昏迷,集結軍隊,又要卷土重來,勢要奪得邊疆十五洲——
為安人心,父皇決意將最寵的二公主——陶仁熹,嫁給方景文。
遭到秦翰林——秦謹的堅決反對。
我冷眼看著,看他一個風流絕的探花郎,一人舌戰群儒,只為了我的妹妹。
他想沒想過,若陶仁熹不嫁,誰嫁呢?
多智近妖如他,怎麼可能沒想過。
那我索做個好人,全他們。
我撣撣袖,越眾而出
。
「算了,我嫁。」
話一出口,板上釘釘,此時便難改了。
舉座皆驚。
秦謹豁然回頭看向我,滿目驚疑。
4
我這幾日安心在宮殿中備嫁。
父皇破天荒地來看我。
「你不悔?」他問。
「若我說,兒只是為了和秦翰林斗氣,現在后悔了,父皇會給我取消這門婚事嗎?」
「……」
父皇道:「朕金口玉言,怎可朝令夕改。你既嫁給方景文,就好好照顧他,他若一輩子醒不來,那也是你的命。」
「你總要為自己的沖負責。」
「可我是公主,您的兒,我有犯錯的權力!」我著急大喊。
他痛恨地盯我一眼。
「不。」
「你是個孽種,我只恨怎麼娶了你母親這種婦。」
5
「我也這麼覺得,母后真是活該。」
我贊同地點頭。
他鷹隼般的眼早已渾濁,看著我,似乎在分辨我是真還是假意。
許久后,他心好似變好了,語氣松快。
「出嫁前可還有什麼愿?說罷。就當是全了我們今生的父緣分。」
「有。」
我笑瞇瞇道。
「我要母后的嫁妝,和許多許多錢。」
父皇甩袖而去。
我在后面喊:「您金口玉言,可不能朝令夕改啊——!」
6
出嫁那天,十里紅妝,是從來沒有過的排場。
我打開一口箱子,看到里面的東西,方才放松表,出笑意。
「公主真是財,就不怕被人笑話,丟盡皇室臉面?」
一道冰寒的聲音響起。
是秦謹,他著緋袍服,負責送嫁。
「有錢就好了,你管我?」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轉轉眼珠,曖昧道:「今日你我兩人俱是一紅,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娶我。」
「臣怎麼可能會娶公主?」他蔑笑。
「知道了知道了,你心中只有仁熹。」
我按住他的一邊胳膊,湊近。
「公主這是做什麼!」他臉紅,甩開我的手。
一副被我玷污了的模樣。
看他對我避如蛇蝎的模樣,我心灰意冷。
也收了調戲他的心思。
「吉時已到,秦大人,還不扶本公主上轎?」
我冷冷道。
他以為誤會了我,低聲道歉,后退幾步,任宮人跑過來彎腰。
我便踩著這人凳坐進馬車。
在轎簾落下遮住天之前,我覷他一眼。
無聲道:「多謝。」
7
方家只有方景文一個主人,冷清得很。
由于他至今未醒,我和一只公拜堂后,被送房。
隔著蓋頭,依稀能聽到各種聲音。
「公主年紀輕輕就守了寡……」
「方將軍一日不醒,邊關便一日不得寧靜啊。」
「聽說公主冷心冷肺,見錢眼開?」
「還日日追著秦謹秦翰林,何統……」
這些話,我曾經在人生的前十八年,日日聽著,早已麻木。
8
由于我份貴重,無人來鬧房。
日落西山后,我徑自取下蓋頭,吃了兩盤點心,喝了一壺茶水。
吃飽喝足后,才想起床上躺著我的夫婿,方景文。
于是坐到他旁邊,饒有興趣地看他。
斜眉鬢,較深,薄抿。
此時他眉頭皺,在昏迷中也不太安穩,夏日夜燥,豆大的汗水從他額頭流下來。
我拿出一塊手帕,正要給他干汗水。
「不,不……不!」
孰料他猛地一搖頭,竟是直接醒了過來。
9
方景文的眼神迷茫,像是不知道現在是今夕何夕。
我想著以后就要和他度過余生,不免得他好關系,于是拿出帕子,去給他汗。
他牢牢擒住我的手腕,力道極大,我覺自己幾乎要被他攥碎。
「方將軍,今日我們大婚,這樣不太好吧。」我晃了晃被他抓住的手腕。
他迷茫的眼神瞬間清明。
「我……我親了?」
「仁熹……」
「錯了。」我笑道。
「陶仁姝?怎麼是你!」
「是啊,怎麼不是我妹妹呢?讓你失了。」
我聳肩。
10
方景文,鐵骨錚錚,真漢子也。
在當夜發現和他婚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仁熹公主后,發出頑強
的毅力,與復健的熱。
當晚他就坐起來了;
第二天,已經能拄著拐下地;
第五天,他健步如飛!
,使人盲目。
11
其實在大婚之前,他從未公開表達過對仁熹的念頭。
以至于他醒來的消息擴散開時,人人都以為是我的功勞。
大公主一到,將軍就醒了,這簡直是話本里的故事嘛!
方景文的蘇醒,是一定海神針。
消息傳到邊關,蠻人蠢蠢的態勢明顯偃旗息鼓。
一時間,我們竟了最炙手可熱的佳偶。
方府門口的石獅子,又重新油發亮,門檻五日換了三條。
父皇用十里紅妝,這空前絕后的排場,滿足了我的虛榮心,買斷了我們的父誼。
因而回門之日,遣大太監傳旨,道只方景文進宮即可,公主應好好悉府中事,學著做好一個當家主母。
「無事不必宮。」
手令的最后,寫著這麼一句話,鮮紅的印泥刺傷了我的眼。
不知怎的,我覺得那紅,好似朵朵燃燒的曼殊沙華。
頃刻,便燒至我的眼眶。
養一個污點皇后之十八載,算是仁至義盡?
罷,罷。
我從墻邊螺鈿箱中取出一竹木小盒,將這明黃布帛扔進去,合上。
12
下午,方景文自宮中回來,端的是喜氣洋洋,看到我后,角的笑弧也未收斂。
我迎面見著他一張春風得意的臉,只覺稀奇,自那晚后,他從未對我講話,更遑論笑了。
「阿姐!」
從他后閃出一張單純笑臉,我道是如何,原來是佳人在側。
「我今日在宮中不見阿姐,只見駙馬,怕阿姐一人孤寂,就隨著姐夫一道來了,阿姐不會怪我吧?」
「妹妹就是思慮甚多,以后想來直接來便是,阿姐還能因此怪你不?」
「你說對吧,景文?」
我看向方景文,他臉蒼白,顯然那一聲「姐夫」,讓他剛為見到仁熹歡愉,下一秒就清楚地認識到,兩人今生再無可能。
可他不敢對仁熹發火,仁熹是弱柳扶風的花,他唯恐聲音大些,便摧折了。
于是臉皮,想抿又強行停住。
低聲向我:「大公主,請喚我『方將軍』,我們之間,沒有如此親近。」
他低頭不敢看仁熹,繃著臉快步離開。
他用最溫和的語氣呵斥我,這態度,真是又凌人又卑微。
我心中覺得好笑,于是便真的笑出聲來。
「阿姐,你笑什麼?」
仁熹不解。
我抹了把眼角的淚水,沒說回答。
13
仁熹走后,我好整以暇地回到房間。
果不其然,方景文正等在那里。
我甫一進門,就見他手上用力,將茶杯齏。
我慢條斯理地闔上門,坐到他對面。
他猛然站起來,大步走到我面前,一雙目含著煞氣看著我。
「大公主對秦謹秦翰林窮追不舍,世人皆知,何必忽然轉了子嫁我?」
「仁熹不愿嫁,我就嫁了,就這麼簡單。」
我以茶蓋撇去浮沫,淡淡道。
「我不信!」
「你不信什麼?不信仁熹不愿嫁給一個生死不明的方景文,還是相信我隨口胡謅的『慕你許久』?」
我冷不丁一腳踹向他的膝彎。
「啊!」
我站起冷冷俯視他。
「我不喜歡別人俯視我。」
「別自作多,你魅力沒有那麼大,我也不至于騙你,方、將、軍!」
我刻意一字一頓,回敬他為討好仁熹,下我面子的意。
「仁熹曾說……心中有我,怎麼可能……不愿……」
他喃喃。
「信不信由你,秦謹為仁熹可以舌戰群臣,我為秦謹可以嫁你為妻。」
我暴地拽住方景文的袖子,將他拉起來。
我較尋常子高些,他和我面對面站著,竟然一般高。
方景文神暴躁,有一敬佩:「早先聽說大公主深秦翰林,沒想到公主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他提起茶壺,倒仿佛是在飲酒,大口猛灌,飛迸的茶水落到俊臉之上,像是認命后凝出的苦水。
14
「想娶仁熹嗎?」
他豁然看向我,而又低下頭。
「陛下不會同意的,更何況,陛下十分厭惡你。」
「你答應我三個條件,時機后,我去和父皇陳,自請削發為尼,為大業祈福。」
我已嫁過人,怎麼配得上秦謹,也
許青燈古佛,是我最后的歸宿。
「你!」
他好似活見鬼一般,神猶豫不定,可當他及腰間的玉佩后,神卻又慢慢堅定起來。
「第一,十萬兩黃金。」
他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眼中閃過一鄙夷。
「公主的財與對秦翰林的慕,兩樣竟然都是真的。」
「那是自然,若無,便謀財,我不能兩者盡失罷,那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呢。」我微笑。
「父皇賞了你一萬兩,我知道方府清貧,但你變賣些田地,或許就夠了呢。」
「我有田地?」他疑。
「你祖母在世時素喜禮佛,皇祖父于是賞下許多寺廟土地,你若能找到賣家,十萬兩不是很快就到手嗎?」
「好。」他咬牙答應下來。
15
「余下兩個,我想到再說。將軍先走吧,以后對本公主客氣些。」
「是,殿下。」
他竟然彎腰抱拳,深深行了個躬禮。
而后道:「殿下的第二個要求,臣答應了。」
「……」
我似笑非笑道:「看來將軍是真的等不及,要送本宮去寺廟了。」
他坦然道:「是公主一時疏忽,臣不過是撿了個。」
我簡直要被此人氣笑,擺手道:「好罷,下次本宮注意。」
他本是為了氣我,倒沒想過我會利落認下,不免詫異。
「將軍還不去籌錢嗎?」
他離開前,我出聲道:「等等!」
「若將軍之后不想履行承諾,堅持不與本宮和離呢?」
他沒有回復。
但眼眸中,明明白白,都是不屑。
16
方景文著手湊錢,府中一下子變得空。
管家帶來一群人,說要買些仆人,請我挑選。
我卷起賬本走到院中。
只見三十多男站在那里,俱是低著頭。
我走了一圈,在一個著灰短打的人前停下。
「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男子應聲抬頭。
「!」
我驚得往后一跳,無他,這人看起來實,一看就是有武力在,做護院倒是夠格,可他臉上有兩道猙獰傷疤,從眼角斜貫鼻梁,嚇人得。
「怎麼這麼丑。」
我以賬本遮眼,別過頭道。
聽到我的話,他低下頭,一聲不吭。
管家抹著汗上來道:「殿下,他雖丑,但是這批人中最能打的一個了。」
「算了,」我勉為其難道,「就你了。」
「你隨保護我,不消出手,就能嚇倒一片了,你以后就『丑奴』罷。」
他眼瞳中現怒意,很快又起子,沉默下來。
17
夜晚。
方景文絕不肯與我同住,因此我睡主屋,他在側屋。
「丑奴,你過來。」
他依言過來。
「近些。」
他不肯,只是安靜地看著我。
我打量他許久,忽然出聲:「花燈節當日我落水,是你救了我?」
「是。」
「多謝你。」
「分之責。」
看他古井無波模樣,好像什麼也搖不了他。
我忽然起了折磨人的暴心思:「既然是分之責,那你就過來,給我鞋。」
他不聲不響走到床邊跪下,將我的右腳抱起,放在他的膝頭,作輕緩地下我的靴子。
他上有皂莢的干凈氣味,由于習武,熱力蒸騰,恍惚將我帶回那個夜晚。
「來人,公主落水了!」
「咕嚕嚕嚕……」
秦謹毫不猶豫地跳下來,卻是向相反的方向游去。
他抱起仁熹,像是對待什麼易碎的寶貝。
而我呢?
我閉上眼,沉了下去。
不甘心,不甘心,我不甘心。
傾盡所有的追逐,不過是他們的陪襯,必要時拿出來曬曬,抖落一次次笑料。
我……我想!
一個影靠近我,將我抱住,帶我浮上水面。
我狼狽咳水時,他悄然離開。
皂莢味道一即離,像一個不真切的夢。
此刻,我看著他的臉,覺得也沒那麼難看。
18
仁熹求了父皇幾天,求得一個讓我宮的機會。
我到了姨母,也就是皇后宮中,和說了會小話。
一向不好,常年纏綿病榻,說話溫聲細語,還帶著,卻還是強撐著安我「陛下只是一時想不開」。
我左看右看,沒看到那個明黃的影,強笑應是。
「飛白最近大有起,已經能跟
著陛下理國事了。」
姨母欣道。
陶飛白是姨母所生,和我一般大,我是大公主,他是大皇子。
我眼前一亮:「那便好,我十幾年來一直愧對他,他若有什麼意外,我真是,恨不得死了!」
母后只有我一個兒,一直生不出兒子,因而脾氣越發古怪。
姨母當時為采,溫,時常來寢宮和母后說話。
一次無意,發現我的手臂上青青紫紫,沉默許久,只是拿了藥給我。
還勸我不要記恨母后。
可我當時年,皮又薄,怕疼得。
怎麼可能不恨。
母后念子魔,我聽到吩咐人給陶飛白「送些強健的藥」。
陶飛白喝了后,便一天天地弱下去。
而除了我,沒人知道真相。
直到有一天,陶飛白猝然昏倒。
隔日,母后和侍衛私通,被抓,撞柱而亡。
19
辭了姨母,仁熹陪我在宮中閑逛。
我與閑聊:「秦翰林最近如何?可邀你出去游玩?」
仁熹臉若桃花,笑道:「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是詩,我們只是寫詩酬和,近日不曾見面。」
我只是通文墨,聞言訕訕道:「寫詩好,寫詩風雅,呵呵。」
「阿姐沒想過寫詩嗎,阿姐一定寫得很好的!」
我角,「幾年前寫過,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寫完就扔了。」
「……」
「說起來,你與秦翰林的緣分,應該便是始于『紅葉題詩』罷?」
「是,當日我將詩作刻在紅葉上,隨手扔在宮中水道,未曾想竟然被謹哥哥撿到了。啊,謹哥哥!」
秦謹躬行禮,含笑的目一直落在仁熹上。
方景文竟然也在,悄悄看著仁熹。
人人都仁熹,確實。
我不愿久待,怕出丑態,留下他們說話,自己離開。
轉時袖口卻不慎攏住樹枝,尚未反應過來,便天旋地轉——
「公主——!」
「小心!」
「呃——」
被扶住了,是丑奴。
我推開他,嫌棄地撣撣袖口,他沉默地退到一邊。
我面不虞:「本宮不適,先行回去了。」
20
丈夫是個冷面的將軍,卻獨獨肯為一人化為繞指;
心上人是個文采風流,見之忘俗的翰林,眼中卻只有一人。
大業風頭最盛的兩個才俊,一文一武,都拜倒在陶仁熹的石榴下。
試問,哪個人不妒忌?
更何況,我這個地地道道的,俗人。
我嫉妒得,都要死了啊。
21
回想起仁熹,對方自小聰慧,容貌清麗,而我隨了先皇后,眼狹長,殷紅,兼之量又高,一看就不是什麼善茬。
確實,我是非綾羅不穿,非玉瓊漿不飲。
宮人在暗地里說我「沒有凰命,卻有凰病」。
呵。
仁熹照顧我,無微不至。
一日宮中集去大覺寺禮佛,一行人走在山腰。
我走得艱難,汗水一滴滴落下。
初夏日也灼人。
仁熹忽然輕輕拉著我的袖,悄聲道。
「阿姐,有人在看你哦。」
我順著那目回頭,秦謹對我揚起角。
恰是彼時,涼風拂去燥熱,也吹他的墨碎發,藏在發下的明亮眼眸,笑意和。
那是何其單純的,不摻雜質的笑。
對在宮中寄人籬下的我來說,那是救贖。
22
我郁郁回到府中,囑咐下人去天香樓買我平日最喜的點心。
過一會下人來報,「殿下,天香樓說,今日點心已經售罄了。」
「……」
正當我要發脾氣時,丑奴走進來,默不作聲將一個油紙包遞到我面前。
我挑眉,「這是……田田?」
「是,是草民做的。」
我并未看那點心,「為何要做?」
「氣大傷,公主今日滴水未進。」
是啊,父皇沒有留我用飯,我又提早離場,氣都氣飽了。
「我是問,為何要做給我。」
「……」
這丑奴,莫非對我有意?
我審視他半晌后,不不愿地承認,十八年了,只有他算得上,對我好些。
我拈起一塊點心,著那咸的口在口中綻放。
心下一。
「我要去亭中午睡,你守著我。」
「……是。」
23
初夏午后
的風很舒服,我換了輕便的藍衫,今年江南最好的料子。
躺在榻上,看仆人徐徐放下四方竹簾。
線一點一點被擋住。
只進來一點、一點曖昧游移的影。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阿姐阿姐,秦翰林是不是在看你?」
「……」
我猝然回頭,對上他的俊面容。
意識模糊前,我依稀聽見自己笑了聲。
當年啊。
24
我醒來時,已經將近黃昏,意外看到方景文竟然在階下,像是等了我許久。
「殿下!」
他忍怒氣,「殿下可是在耍我?」
我起整理裳,不不慢道:「將軍這是何意?」
「先皇賜下的土地,均是皇家土地,私自買賣者,杖二百,投監獄。殿下的第一個條件,我本不可能達!」
他眼中怒火熊熊。
「是啊,我是在耍你。」我干脆承認了。
「你!」他氣得忘記敬稱。
「可將軍,不也是在第二個條件上,玩弄于我嗎?」
「可順序上!公主耍我在先!」
「我可沒騙你。」
我走到他面前,平視他。
意味深長道:「只是時機還未罷了。」
他追問時,我卻絕口不提。
25
「公主難道想追著我不放,因此提出這種要求?」
他話鋒一轉,冷冷道:「我可要提醒大公主,我心中只有……」
「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去寺廟禮佛時你被刺客圍攻,重傷,是仁熹細心照料你,讓你非卿不娶!行了,不必重復,你一定會如愿以償的,這樣可以嗎!」
我了點怒。
「你、你怎麼知道?」
「你管我?」
「更何況……」我心念一,拉過一直很安靜的男子。
「沒有你,我也照樣活得自在,這是我的面首,丑奴。」
方景文看看丑奴的臉,又看看我。
嘲諷道:「公主真是……好奇特的口味。」
「這就不勞將軍費心了,接下來就是我和丑奴的事了,你說是吧,丑奴?」
我以為的應答聲并沒有出現。
「丑奴?」
我僵著臉,語帶催促。
他的目卻直直放在剛剛走過來的子上。
我看過去。
是仁熹。
「回殿下,草民,拒絕。」
他低啞的聲音,像重錘一般,擊打在我心上。
我不敢相信,捂著口后退幾步,竟然直接坐在地上,儀態盡失。
26
丑奴不安地來扶我,被我一把揮開,「滾!」
「好,好,好,好得很!」
我自己爬起來,手出方景文腰間的鞭子,就要去他。
孰料仁熹忽然跑來擋在丑奴面前。
我生生停手。
「阿姐莫生氣,這侍衛不識好歹,阿姐干脆把他給我罷。」
原來救我,照顧我,忍我的脾氣,并不代表他我。
丑奴的目一直跟著仁熹,一向沒有的眸子滿是執著。
原來,沒有人會喜歡我。
喜歡我這個孽種。
我的目慢慢掃過驚呆的方景文,笑得完無缺的陶仁熹……
以及那個,從來沒被我正眼看過的丑侍衛。
好,好,好。
我艱道:「妹妹既然喜歡,帶走便是了。」
27
「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回頭看著方景文。
他搖搖頭,言又止。
「你那是什麼表,可憐我?真是稀奇。」
我拿起一壇酒,揭開封紙。
「這種表,我看得多了,你也和他們一樣,在背地里嘲笑我。」
「我沒有!」
他急道。
「那你就喝了這酒。」
我拎起一壇酒,他下意識接過,神猶豫。
「你就是看不起我,我知道!」
「我!」
他一急,直接大口大口灌下去,被嗆得連連咳嗽。
我大笑起來。
28
暮四合,各院子依次亮起燈。
我們坐在房頂,酒過三巡。
「你知道嗎?母后當時就這麼——」
「砰!」
一個被喝的酒壇咕嚕咕嚕滾下去了。
「就這麼一聲,死了。」我說。
我沒發現自己在流淚。
方景文已經微醺,臉頰泛起淡淡紅暈,他一直在沉默。
「我敬你方家滿門忠
烈,于是聽到你昏迷的那一刻,我想,仁熹不愿嫁,我嫁就是了。」
「有的幸福,誰想下輩子守寡呢?」
「我嫁給你,不賺,但也不虧。」
「公主真是……時時惦記著金錢啊。」
「若無,便謀財……你什麼表?」
我警惕道。
「憐惜往往會發展為,你不要喜歡我。」
他安靜地看著我,像是之前從來沒有認識過,卻未頂我一句「自作多」。
半晌。
他的聲音輕飄飄地,散在風中。
「……」
「嗯。」
29
宿醉過后,一個消息傳遍京城。
大業的宿敵在連吃敗仗后,終于決定求和。
他們派遣的使臣終于在今日抵京,帶來了牛羊、金銀,父皇龍大悅,決定在宮中設宴三日。
在姨母的努力下,我終于得以宮,在宮中暫住,一直到宴席結束為止。
夜晚,大殿燈火通明,我與仁熹坐在一起,對面坐著唯一的皇子,陶飛白。
他面蒼白,一看便是長期服藥的樣子。
我知道是母后下的毒,宮中對此事諱莫如深。
飛白倒是對我還算和善。
我對他點點頭。
他看到仁熹面前的酒水,轉頭吩咐宮人幾句。
不多時,仁熹前的酒水便被換溫熱的,淺啜一口,對陶飛白出依賴的笑。
飛白很寵仁熹,這是共識。
30
夜深了,歌舞也演過幾旬。
使臣起,恭維父皇,直讓他哈哈大笑。
之后,使臣道:「臣今日來到大業,還帶來了可汗的一個請求,不知陛下……」
父皇豪爽地揮手,「講!朕能做到的,一定滿足!」
使臣拱手道:「可汗久慕中原文化,……迎娶一位陛下的珍寶。」
父皇酒喝得太多,意識昏沉,「嗯?什麼……珠寶……」
但其他人都聽懂了。
當今陛下,只有兩位公主。
大公主已然出嫁,因此……
我看向仁熹,的小臉已然白了。
31
氣氛凝滯。
秦謹豁然站起來。
方景文隨其后。
陶飛白了手中的筷子。
父皇打了個酒嗝,在大殿里,卻顯得響亮。
他清醒了,臉也變了。
含糊道:「再議、再議,朕乏了,都散了吧。」
隔著遠遠的大臣,我看到秦謹懷疑的目,悠悠落在我上。
32
仁熹一天未進食。
我來勸,毫沒有效,只能無奈離開。
在殿門口,我遇到了來看仁熹的秦謹。
我對他點點頭,正要和他而過。
他卻拉住我,問。
「殿下早就知道?」
「什麼?」我反問。
「和親……」他深深進我眼中,像是要把我看穿。
「秦大人說笑了,我怎麼可能知道這些?我只不過是一個不寵的公主罷了。」
他眼中懷疑稍稍退去。
「打擾公主殿下。」
我卻不肯輕易放人。
「秦謹,」我把恨意咬碎,任其一一縷地從里流出來,化作傷人的毒。
他停住腳步,回頭,不見有。
「你說喜澄泥硯,我散盡千金去求;你喜吳山的畫,他脾氣古怪,我便磨泡三個月,得了那幅你不釋手的畫;你喜歡仁熹,我替出嫁……秦謹,我哪里對不起你?」
「可你見到我,只是問我這麼荒謬的問題。」
「難道只有我將心剖出來,淋淋地捧給你,你才會信我?好。」
我拔下簪子,抵在右。
「陶仁姝,你瘋了!」
「我是個瘋子,可因為一首詩便上仁熹的你,是什麼,傻子?」
他握住我的手,地,連同那只冰涼的銀簪。
簪子上的那點亮,投在他滇黑的眼眸中,恍惚是個絕到底的眼神。
是崩前的雪山。
是山雨來前夕,小樓上飄飛的重重帷幔。
恰似那一圍纖長的眼睫。
庭院深深,深幾許?
「太子是未來的皇帝,我畢生夢想,是為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仁熹是他寵的妹妹,而你不是。」
「這話我只說一次,陶仁姝,你不會不懂,莫要再裝了。」
33
天生的野心家。
我收起那幅要生要死的模樣,冷笑一聲。
擅長厚黑學的翰林,到底沒有方景文那種頭腦簡單的武將
好糊弄。
「那你對仁熹呢?都是裝的麼?」
我問。
他很快收起對我變臉的驚疑,噗嗤笑出來。
「我以為公主懂的,這深宮十八年,公主竟然還有這麼一天真麼?真心無論重不重要,它只是不值一文。」
「是啊。」
我也跟著笑。
「若我也有一個疼我的皇弟呢,你是否會轉過來我?到時候我的真心,是不是很值錢呢?」
「待價而沽,公主若是財,這個道理豈能不懂?」
將真心化作武,踩著它達到目的,這是秦謹所信奉的,他也確實做到了,他將仁熹哄得神魂顛倒,讓陶飛白滿以為得到一員能在文臣里一呼百應的臂膀。
我就是不愿用,不敢用。
才扭扭,藕斷連。
才將一顆心劈數瓣,表面上著這個翰林,卻存著拉攏他的心意;表面上敬慕這位將軍為國效死,暗地卻勾著他,甚至……騙著他。
未可全拋一片心。
到頭來,我好像已經將它弄丟了。
過的,誰不這種男人,可自他毫不猶豫站出來,拒絕讓仁熹嫁給方景文時,我便知道,他不再屬于我了。
34
「好,那麼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不是瘋狂追逐你的仁姝,而是大業的長公主。秦謹,本宮問你,若本宮真的有一位視我如珠如寶的皇弟呢,你是否愿意……」
我沒有明說。
「臣愿。」
他靜默一刻,像是窺見甚麼引而不發的、神的苗頭,愉悅地笑起來。
「我的……殿下。」
「好,很好。」
這就夠了。
35
我知道仁熹不會想去的。
飛白也不會讓去。
可父皇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送一個公主,保三十年和平。
何其偉大的功績。
尤其是他這種,登基以來,毫無建樹的庸碌君主。
他登基第二年,蠻族來犯,他壯志凌云,駕親征,卻被人一劍過頭發,嚇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提上戰場,取敵人首級這種事。
他的正妻,我的母后,卻展現出了令人驚嘆的智慧與謀略。
在的指揮下,大業很快取得倒的勝利。
父皇十分寵,兩人琴瑟和鳴,生下了我。
可母后卻遲遲沒有再生下一位皇子。
說回父皇,他一生建樹不多,而大業的死敵求和,這是我他的祖輩沒有做到的事。
而他卻做到了,豈不令他揚眉吐氣,因此犧牲一個兒,實在是,
小事罷了。
36
秦謹在書房前跪了一天,父皇不肯松口將仁熹嫁給他。
他就是這種人,即使仁熹是他最喜的兒。
我知道有人坐不住了。
我出殿,和陶飛白打了個照面。
他輕咳幾聲,「皇姐這是要去哪?」
我微笑:「里面悶,出來逛逛。」
飛白不疑有他。
今日是宴會最后一日,里面還是如此熱鬧。
群臣都知道,皇帝今晚要答應使臣的要求。
仁熹沒有出席,大家心照不宣地略過了。
陶飛白的影消失在視線后,我疾步離開,很快走到一宮殿。
「殿下,你喝醉了……」
「謹哥哥,幫我……」
「臣不能……」
「只要……我倆……父皇會給我們賜婚……」
「我不想和親,求求你……」
「我……」
「求你,謹哥哥……」
我揚起角。
門口只有一個人把守,是丑奴。
我越過他,推開門,聲夾雜著熱浪撲上來。
出乎意料,丑奴并未攔我。
仁熹像是用了藥,攀附在秦謹上,羅衫半褪,神志不清。
秦謹冠凌,神卻是玩味。
37
看到我,他輕笑:「公主來了?」
「是啊,這出好戲,什麼時候落幕呢?」
「那就要看長公主的誠意了,公主打算甚麼時候將計劃和盤托出呢?」
仁熹神志不清,不知道我們在講什麼,只是難過地扭軀。
「好熱,救救我……來人……」
「待你做完這出戲,現在,可以走了。」
秦謹順從地放開仁熹,含笑問:「公主看中了哪個倒霉的侍衛?」
我哼道:「作惡多端的,丑的。」
話落,一個中了藥的丑陋侍衛被扔進來,他材碩,滿臉橫。
「公主真是狠心那。」
他裝模作樣嘆。
「一報還一報罷了。」
我同樣回以假笑。
「這只是個開始。」
38
那侍衛撲上去,而殿門也緩緩闔上,掩住那樁惡事。
我對著朱紅的柱子出神,良久喃喃:「鵝兒唼啑梔黃觜,子輕盈膩腰。」
「這是二公主當日寫在紅葉上的詩句。」
「深院下簾人晝寢,紅薔薇架碧芭蕉,這卻是我未寫出的下聯。」
「原來是大公主所寫,如此,也不算奇怪。」
他拊掌道:「此詩意趣難得,難怪此后我再沒見到仁熹有如此佳作,原來是個文抄公。不知公主何時能贈臣一片紅葉呢?」
他言談之前,竟是迅速將仁熹拋在腦后,言語間,向我調起來。
此等冷酷心境,真是讓人心驚。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39
我回到宴席,恰逢飛白滿臉擔憂,道仁熹不吃不喝,他怕出事,請父皇一同去看看仁熹。
「我也去。」
父皇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我們三個人,后跟著些大臣夫人,一路來到仁熹宮中。
飛白上前一步:「仁熹,父皇來看你了……你莫要……你!你是誰!」
他面大變。
我看到父皇皺眉,快步上前推開門。
里面的一切,明明白白地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仁熹正抱著一個丑男人,在床上翻滾。
「!」
不知是誰先低喊一聲,只見為首的皇帝,竟然直地倒了下去。
40
了,都了。
備寵的二公主陶仁熹,竟然如此放!
太子直接砍了那個侍衛,又殺了一批宮人。
只是,大臣殺不得,大公主殺不得。
這樁丑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酵了。
趁宮中一片混,陶飛白理局勢,我走到父皇的宮殿。
宮人不敢攔我,我屏退太醫后,殿中只有我們兩人。
我端起藥,扶起他,要給他喂藥。
他看著我,眼含審視。
「兒臣只是憂心父皇龍,不過喝藥之前,還是先驗驗罷。」
我不聲,道。
我拿出銀針,片刻拔出來后,銀針已是全黑。
41
「!」
他立刻拍掉碗,瞪著地上的碎片氣。
「是、是誰要害朕!這藥是誰送來的!」
「回陛下,是、是太子……」
「你說什麼!」我推開太醫,大喊。
「你們快給父皇把脈!」
太醫巍巍上前,俄而猝然大驚。
「病膏肓,油盡燈枯!陛下,怕是、怕是沒有多長時間了!」
「為何之前從未診斷出來!」
我厲聲道。
「回殿下,這毒日常蟄伏,只有在到刺激時,才會被催化發作,出端倪……」
「只要再喝下最后一副藥……就會、就會……」
父皇眼睛猩紅,「會怎樣!」
「會……立刻……暴斃。」
我臉一變,指著地毯上藥湯的殘渣,「這、這莫非!」
太醫令看到地上的藥,爬過去了,「陛下,正是此藥!」
他癱倒在地上。
42
「好!真是朕的好兒子,如此迫不及待!朕要廢了他!」
他忽然想到,他沒有第二個兒子了,不由得松開手上空白的圣旨,頹然倒下。
我忽然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額角很快滲出。
「姝兒,你這是做什麼!」
父皇大驚。
「父皇,」我哽咽道,「母后沒有和侍衛私通!這是我不久前從母后嫁妝中找到的,請您過目!」
那是一幅,用寫的,萬福圖。
由于時間久遠,跡變得干枯,像一片褪的曼殊沙華。
「這是母后死前一直在寫的,說,要寫好,再給父皇,怎麼可能轉眼就和侍衛私通呢!」
「父皇,母后,冤啊——!」
父皇哆哆嗦嗦地接過去,忽然流淚。
「你為何一直不說?」
「兒臣,不敢。」
「是誰干的!」
我搖搖頭,閉。
「是張柳干的,是不是!」
張柳是我的姨母,現皇后的名諱。
我臉一變,深深伏在地上,肩膀聳。
我不是在哭,我只是……難以抑制臉上的恨意。
父皇啊父皇,你慣會裝模作樣。
你本來就知道,母后不可能做出那種事,可你還是……
父皇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好似一個剛剛得知宮廷私的君王,世界陡然在
他面前變了個模樣。
呵。
是你害死了母后,我的……父皇。
43
「朕多年只有一子,也是干的?」
「兒臣看到,仁熹推了臨盆前的趙人,致其早產。那孩子生下來只哭了三聲,就在父皇懷中逝去了。」
父皇想起趙人,臉復雜。
「趙人子弱,早產幾天后便去了,但,您的孩子,并沒死。」
「他是位皇子,我力量微薄,只能將他遠遠送走。」
「那他現在在何!」
我不語,將目轉向殿門。
一個人出現在那里。
腰間配侍衛刀,臉上有猙獰傷痕。
是丑奴。
44
「我那早死的皇兒?他怎麼會還活著?」父皇發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拉著丑奴的手,神癲狂,顯然是回返照。
父皇刺破指尖,和丑奴的和自己的,一起滴碗中。
「溶了,溶了!」
父皇忽然卻冷靜下來,道:「那時你是在朕懷中去的,這麼多年過去,朕還清楚記得,你腰后有一塊胎記,你過來,讓朕看看。」
我僵住。
但我不能說甚麼,只能悄悄攥拳,任長長的指甲扎進掌中。
我和丑奴之前,并沒有注意,趙人的孩子腰后,有這樣一個胎記。
怎麼辦?
丑奴一不,從容道:「草民上并無胎記,陛下許是記錯了。」
氣氛停滯,如同過了一個世紀。
父皇笑了:「是,朕記錯了。」
他竟然是在詐我們!
我沉重地吐出一口氣。
我知道,父皇也許并沒不相信,丑奴就是當年的孩子。
可如今飛白要害他,他知自己時日無多,寧愿抓住救命稻草般,相信丑奴就是那個孩子。
45
「朕要改立太子,你以后,便做陶和衷罷。來人,上紙筆。」
「父皇要廢我這個太子,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呢?」
陶飛白大步走進來。
父皇平靜道:「孽子,爾安敢來。」
他這副不怒自威的樣子,恍惚是壯年風采,竟將陶飛白嚇得瑟一下。
「為何不敢?父皇,你快要——死了啊。」
他拉長聲音,臉帶嘲諷,揮揮手,后便出現了一隊著黑甲的侍衛,正是守衛宮闈的林軍。
「朕問你,朕上的毒,是你下的?」
陶飛白爽快道:「是。」
「你小時候,并未中毒;先皇后的事,是你所為。」
「父皇竟然今日才反應過來?誣陷姨母與侍衛私通,是仁熹的主意。將父皇帶過去的是母后,姨母送來的藥湯,只是溫補用的,而我假裝中毒,就是為了,再推姨母一把啊。」
他幽幽嘆道。
「你!」父皇被他不知廉恥的模樣激怒,「孽畜!」
「姨母有什麼錯呢?只是母后想當六宮之主,我想做天下之主罷了。唯一的錯,就是擋了我們的路。」
「皇姐。」他轉向我,「我本來想要一步步來的,可是誰知父皇到刺激,提前發現了上的問題,我實在是被得沒辦法啊——」
「咦?父皇手中拿的可是圣旨?方將軍,你去取來給我看看。」
我神晦暗,看著方景文一步步走近。
他避開我的目,不知是恥還是什麼。
46
「方將軍還愣著做什麼!待我登基,立刻幫你休了皇姐,將仁熹嫁于你!」
方景文了,他舉起劍,就要將那圣旨砍斷。
「方景文,你要做逆賊。」我平靜質問。
方景文的劍已然近父皇,電火石間,我看到飛白臉上出志在必得的笑。
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蹲拿起劍,站在父皇前,是個護衛的姿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陶飛白震驚無比,他定定向方景文,眼里滿是疑。
「方家世代為皇帝效死,絕不參與皇位爭斗,如今,又豈會為了一個人——」
我替他作出了解釋。
況且,不久前方景文又得知,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他付出真心等待之人,其實不是仁熹,而是我。
45
方景文與秦謹不同,秦謹是無,他卻是個種,我為此頭疼不已。
那日,我長長、長長地嘆了口氣,告訴了他真相。
「對不住了,方景文,不,元寶。」
「元寶」是我當時給他取的昵稱,因為我財嘛。
「你我什麼?」
陶飛白的眼皮狠狠跳了三下。
「之前你問我,如何知道你和仁熹的緣起,這就是答案。你當時中毒,看不清人,我只能扛著你下山,你可真是太重了
。」
我小小抱怨一下。
「你,你,你……」
「方景文,當日我提出和離三個要求,第三個條件,我要你幫我,你肯是不肯?」
「自然愿意」
他紅了眼眶。
我滿意了,「多謝你,將軍。」
47
「啪、啪、啪!」
「皇姐真是好謀略。只是你真以為,有了方將軍,你就能轉敗為勝?這丑人是皇姐找來的?難為皇姐了。」
「這是你皇弟,未來天子,不得無禮!」
「皇弟?!這又是你從哪里找來的?無憑無據,誰信他是未來天子呢?方將軍臨陣倒戈了不要,你們上,事之后,加進爵!」他沖林軍下令。
「他們知道。」我淡淡道。
「誰?你們怎會在此?」
陶飛白看到了朝廷的肱骨大臣們,正一臉復雜地看著這個弒君的太子。
廢話,自然是我。
丑奴,也就是陶和衷,一直站在不起眼的暗,他悄無聲息地上前,一掌劈暈了他。
大勢已去。
48
父皇此時猛地吐出一口。
「父皇!」我大驚,撲到他邊。
「朕……時日無多……來人,朕要寫傳位詔書。」
立刻有宮人上前,執起紙筆。
我心如擂鼓。
終于嗎?
大臣們安靜地、悲戚地看著他。
「今朕年屆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涼德之所至也……
朕為人暗害,時日無多……陶飛白,流放三千里;張氏,棄尸荒野;公主仁熹,貶為庶民……」
當年害死母后的人,終究得到了報應。
陶仁熹想出毒計,張柳(現皇后)將父皇帶了過去。
還有父皇。
他明知道以母后的格,不可能做出這種事,還是裝作被背叛的模樣,裝了一十五年。
他們,都該死。
「茲立……」
終于……
「陶……」
我看了看陶和衷,他正抬手,虛虛了下傷疤。
他是那個,和母后「私通」的侍衛之子。
他劃破了肖父的面容,和我籌謀數年,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報仇。
49
我和他演戲,讓仁熹恰好看見。
一貫是搶我東西的,方景文的救命之恩是,丑奴也是。
于是我得以將他送到仁熹邊。
給仁熹下藥,遣走邊的護衛。
我這一盤棋,終于到了最后的一步。
陶飛白被廢,父皇只剩下一個選擇。
即使這個陶和衷是假的又如何?左右不過多下點功夫,平息流言。
他登基后,會在某一天暴斃,將皇位傳給我。
我就是大業,空前絕后的,帝。
這條荊棘之路,再難,我也要走下去。
50
「茲立陶……」
這一瞬間,我想到許多。
從假裝慕秦謹,放松陶飛白的戒心;到瘋狂斂財,得了個「金銀公主」的惡稱。
我八歲前,無憂無慮,那時候,我想要好多好多人我,還想要好多好多錢,讓天下人不再過得那麼苦。
到時候我就站上城樓,將箱箱的金銀往下倒!嘿!大家都有錢,就不會有人死啦!
八歲之后,我知道了,被是要付出代價的;
有些人,是不配茍活的。
我指著母后的棺槨罵了兩個時辰,回頭便吐到胃袋空空。
我想有人赤地我,想有人上什麼也不是的我。
可命運的每件饋贈,均是明碼標價。
那時起,我便不再是公主了。
我的真心呀,它被我弄丟啦。
51
父皇卻不說了。
難道是出了什麼紕?
我用灼人的目看著他,控制不住地流出急切。
說啊,說啊。
「仁姝,你太著急了,這樣不行。」父皇嘆氣。
我悚然一驚,「父皇這是在說什麼……兒臣有何可急?」
父皇接下來的容,卻將我鎮在原地。
「茲立長公主陶仁姝為皇太,朕百年之后,祖宗基業,盡皆托付與,忘眾臣勤勉,事如事朕。」
「什麼!」
他說什麼?
我愣愣看著他,不敢相信。
52
「仁姝。」他說話已經很費力了,「湊近些,讓朕看看你。」
「真像啊,你和你母后。」他喃喃道。
「一樣地無畏、悍勇、堅韌,認定一件事,再難也要做,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朕承認,朕怕了,
沒有男人想要被人爬到頭上,更何況,朕是九五之尊。」
「之前滴認親的水,你做了手腳。趙人的皇子,早已死了,這些,朕都知道。你想騙朕將皇位傳給他,再由他傳給你,是不是?」
「你小時候多天真,你想均貧富,想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呵,多天真吶。」
「可仁德,是君王最重要的品質。」
所有都被撕破了,赤地放在明面上。
「您殺了母后,因為比您出,他們陷害母后時,您順水推舟。」
我恨意洶涌。
「您讓我這十年,時時烈火焚,可我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我是您兒,我是您兒啊!我也想找一個我的人,可我現在,已經不會人了!」
我太委屈了。
「我只是……一個子啊。」
我喊到嘶啞,像是將這些年積的委屈一腦發泄出來。
我恨不得把所有的籌劃扔出來,讓它們在烈日下被曬得滋滋作響,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傷害所有人。
本不該,本不該。
53
「好,好!」
他竟然大笑起來,「這就是朕要的,恨!」
「仁姝。」他的大掌放在我頭頂,輕輕挲,像尋常父間的溫存。
「我是個庸才,若非生在皇家,恰巧做了這個皇帝,我或許連你母親都高攀不上。」
「我一生嫉賢妒能、庸碌丑陋、毫無建樹,被匈奴耍得團團轉,被一劍頗了膽。」
「但我一生中做過最正確的事,也許是養出了你這樣的一匹狼王。」
「我……」
我張張口,頭堵塞。
「仁姝,抬頭看看父親。我問你。」
我怔怔看著他。
「第一,你仍想讓天下百姓過上好日子嗎?」
「是。兒臣第一步,便是將歷年攢下的銀子拿去買皇田,將其分給百姓耕作。」
「好。第二,你還恨我嗎?」
他眼中有種希冀的。
54
我眨眨眼,那里并沒有眼淚。
「父皇,是你殺了母后。」我恨聲道。
他難堪地別過頭去。
「你知道?你確實應該知道的。你從小就聰慧。」
呵。
他咳出一大口,顯然是油燈枯盡,斷斷續續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仁姝,你可做好準備了嗎?」
「準備踏上這一條荊棘之路,你會遇到我這樣的男子,嫉賢妒能,看不起子;在你母后被誣陷之時,順水推舟,冷眼旁觀,只為了找回自己的尊嚴;你會被老學究指著罵,面盡失,像我年輕時一樣;你再也不能隨心所……」
「你走的這條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一路猛環伺,個個對你虎視眈眈,你怕嗎,仁姝?」
「我不怕。」
「怕也不了。」他呵呵笑起來,嚨似破風箱隆隆作響。
「朕想多教你些,可終究是不啦。」
他喃喃道:「抱歉,仁姝,要將你一個人……留在這里了。」
他笑著闔上眼,放在我頭頂的手掌失去了力氣,無力地落下來。
「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你的夜路。」
「姝兒……」
「……莫哭。」
這是他最后的話。
55
我下意識抓住那只垂落的手,無意識喊了一聲太醫。
后來我忽然想到,給他下的毒里面,也有我的一份。
我站起來,跪久了膝蓋酸痛,和衷上來扶住我,走出宮殿。
「陛下,看看您的臣子們。」
我環顧他們悲戚的面孔,眨眨眼。
空中飄起細雨,我手去臉頰,卻到一片。
難道我哭了?
不,我沒覺到眼角潤吶。
我笑著回頭對方景文道:「方將軍,這雨真是奇也怪哉,怎生都飄到本宮臉上了。」
宮怯生生道:「陛、陛下,您哭啦。」
「不可能,我有什麼可哭的?這雨真是邪了。」
和衷握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他懷中,我嗅到淡淡的皂莢香味,不知怎的起了好勝心,強調:「我、我真的、真的沒哭。」
「我知道。一定是這雨太擾人了。」
他溫道。
「對。就、就是。」
我噎著強調。
「好。」
他低聲應答著,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56
「和衷,你要走?」
臉上有疤的男子應了聲。
「我們原本的計劃是,我登基后暴斃,傳位于你。但先皇直接封你為新帝,我自然沒有留在這里的理由。」
「可、可我
!」
「你什麼?」
「我,我對你!你……你知不知道……」
「那只是依賴,姝兒。」
「我我我……」我急得團團轉,卻不知道該如何將他留下。
「我只是要擺這個皇子的份,會再回來的。」
「何時?」
「陛下選妃之時。」他我的烏發。
「也許那時,陛下便能夠看清您的了。」
「……好。」
57
方景文纏我許久了,我遣人送去和離書,他不肯簽。
后來他松口了,同意與我和離,但要見我一面。
我允了。
「人也見到了,將軍簽字罷。」
「我不。」
「朕的三個條件,將軍都做到了,為何不愿意呢?朕曾經問你,若你后悔了呢?你不屑以對。那麼現在……」
「不。」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無人敢買賣皇田,因此公主提出的第一個條件,恕臣無法達。」
他好似憾極了,瞳仁中卻躍著一團火。
「不,別人不敢買,本公主卻能。」
我拿出一張匯票,「這是朕這些年攢下的,打賞、嫁妝、母后的嫁妝……林林總總加起來,正好是十萬兩,朕的積蓄,全部在這里了。這些年,朕背負貪財罵名,這名聲錢,將軍可要收好了。」
「原來陛下說時候未到,是這個意思。」
他聲音嘶啞,活像被砂紙磨過。
58
「陛下為何任由陶仁熹誤導我?讓我以為、以為……」
「哦?若我一開始承認,你便能上我了?」
「是!」
「哪怕邊關向你的那一箭,是我命人做的呢?」
「是……什麼?」
「你沒聽錯。」我自顧自道,「我為的就是嫁給你。本來我看好秦謹,可他追著仁熹,我沒辦法,只能讓你傷,以沖喜的名義嫁給你。」
「仁熹不愿嫁給一個廢人,秦謹不愿讓嫁,于是——」
「我站出來,嫁給你,朝堂之上,板上釘釘,便是陶飛白也沒有反應余地。」
「這樣的我,是你想要的嗎?」
「我要。」
我詫異地看他,癡真是不能惹。
「哪怕和親的事,是我促的呢?我買通人,告訴單于大業的二公主有多麼漂亮。」
「二公主和我無關。」
「哦?」
「若我告訴你,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一盤棋呢?」
「嫁人便不用去和親,于是這個人只剩下仁熹,不甘心,想與秦謹生米煮飯,孰料我已然將他策反。我與和衷做戲,將他送到仁熹邊,慣搶我東西,這下卻是開門揖盜了。」
「聽到這里,你還敢嗎?」
59
「有何不敢?」
他忽然笑了。
「陛下,我在邊疆十幾載,朔風吹拂,練就這麼一副厚面皮,我見過無數殘肢,見識過種種丑惡,這些算得了什麼呢?我方家護佑國土,是祖訓,是累世理想。」
「我一直在想,除去這甲胄,我還有什麼?」
「我執著追尋的那個人,是否只是幻影?」
「陛下,您救了我,我以相許。」
「陛下深謀遠慮,既有心計,又兼手段,比我想象的……那個救我的子……」
我靜靜看著他,說不上是什麼心。
「比我想象的,還要堅韌人。」
他一雙目盯著我,里面滿是不屈不撓的火。
他的額頭輕輕了我的。
像某種小,小心翼翼地上來,眼眸清澈,天真、熱、坦承、忠心。
「我罷,陛下。」
「求您。」
60
「臣也想請陛下垂憐,微臣只想做陛下窗外一片紅楓,絕不打擾陛下。」
「秦相位高權重,何必跟著湊熱鬧。」
好不容易送走粘人的方景文,我頭痛道。
「你既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可陛下曾經也道,非臣不嫁。」
「莫開玩笑了,秦相,你不是曾道,真心一文不值嗎?」
我復雜地笑。
「如今朕再問你同樣的話,這真心,到底值幾個錢?」
我玩味道。
「陛下,真心,不名一文。」
他依然堅持。
「陛下要許多許多,可時至今日,陛下還能分清誰假意,誰真心嗎?」
他不管我的表,兀自退下了。
「不管陛下是否允我,可君臣之間,互相扶持,共謀國事,百年之后,微臣必隨陛下而去。后世之人,提起秦謹與陶仁姝,無不慨然而嘆,我們會一直被
并列提起,直至千年萬年。」
「鵝兒唼啑梔黃觜,子輕盈膩腰,陛下,一個野心家所剩無幾的真心,全部都在這里了。」
我沒來由到一倦怠,上的金紅袞服還未下,眼皮已經在打仗了。
我后退幾步,抱住膝蓋,在權力的中樞,在燒著龍涎香的華麗書房中,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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