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夜，紅燭微燃。黑影重重，輕輕震，恍若鬼魅潛藏其間虎視眈眈。

這般景，倒與我此刻看的話本子中所寫極為相稱。

我翻過一頁，上面恰好寫道——人死，執念不散，積怨為鬼。

見此我久久不能回神，愣神之際，一人曲起食指往我腦袋上一敲：「阿朝可是皮子又了？這麼晚了竟也不打算歇息？」

我拍開那只毫無溫度的手，轉同他鬧在一。可那雕花木鏡上照的，卻是我一人在昏暗的房間里瘋瘋癲癲地撲來撲去。

我停下來，看著眼前面煞白、毫無半點人氣的俊秀男子。

他名盛燁，是我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

也是我，早已戰死沙場的未婚夫婿。

2

盛燁出征前曾問我：「阿朝，我想永遠陪著你。哪怕是做了鬼，也想從地府里爬回你邊。」

「你準還是……不準？」

他問我這話時里還叼著狗尾，雙手枕在腦后，翹著的二郎一直抖呀抖。

見我半天不答，盛燁捧著肚皮哈哈大笑起來，「我忘了小妞妞你不經嚇，嚇著了就會一個勁兒打嗝。」

「哈哈哈哈……」

他笑得漲紅了臉，最后甚至連眼淚都出來了。他滿不在乎地抹去，又道：「小爺我遲早有一天是被你樂死的。」

這不像盛燁，他平時就算是笑，也非要揣著一副大人姿態，故作老。

原來哪怕年平時膽比天高，也是會兒怕的。

盛燁一個利落地鯉魚打便站了起來，他我的發，「走唄，小爺我送你回去。」

「這仗一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停，你我已有婚約在，敢給我來個紅杏出墻，小爺凱旋那天就先手撕了你。」

他一路上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可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那幾句話——讓我乖乖等他，讓我可不能傻了吧唧被旁人哄走。

許是那日華燈初上，夜太好，我竟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道：

「準了。」

年一僵，連走路的作都不自然了。他絮絮叨叨的話停了，隔著袖攥了我的手。

那一刻完全是非理智的，我從未深想過自己是否真的承擔得起后果，也從未料到一句笑談竟會一語讖。

大抵是我從來不相信盛燁會死。

盛燁離開那天騎高大的戰馬，手里拿了銀槍，他一銀甲說不出的恣意瀟灑。

他從人群里一眼認出我，狂妄地沖我揚了揚下，下一秒便騎在馬上揮舞出行云流水的搶法。

眾人無不拍手稱好，這人當真是一如既往的張揚。

我搖搖頭，也跟著人群呼喊起來。

盛燁見了，臉上的笑越發得意。

我等了盛燁五年，等來的不是心心念念的歸人，卻是他的死訊。

戰事終于平定，可他卻永遠留在了西北。

我眼淚不住地往下掉，這人當真是不靠譜，我都等老姑娘了，他卻在最后一刻掉了鏈子。

只差一點點，就一點點了呀……

頭七那晚，盛燁回來了。

他長玉立、氣宇軒昂，已經完全褪去了年人的青。一道猙獰的刀疤從他左眉眉角一直劃到下，乍一看宛若條黑的蜈蚣。

盛燁上前一步從影里走了出來，昏黃明滅的燭火忽閃，越發承得他鬼氣森森。

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腕，一寒氣從皮滲進我骨里面。我呆愣愣地看著他，只見他角一扯，眼尾猩紅，流下一樣的眼淚。

他略有些暴地將我扯進他懷里，似哭似笑道：「阿朝，你沒事了嗎？」

他力氣大得像是要將我進骨里，一遍遍呢喃道：「你沒事了，你還好好的……」

我哭出聲來，這人是癡了嗎？竟問我有沒有事，明明現在有事的是他呀。

3

醒來時濃郁沉黑的夜早已退去，我呆愣愣地盯著鵝黃的床幔，久久不能回神。

昨晚是夢境，還是真實呢？

我了發脹的太，覺渾乏累極了。

的袖從手腕上落，我驚異地發現，自己左腕多了一道黑乎乎的掌印。

那掌印黑紅，怎麼也抹不去，在白皙的手腕尤其惹眼。上面一修長的五指印清晰可辨，我心底微微發寒，盛燁是真的回來了。

他說縱是化為鬼魅也要守在我旁的話，竟是應驗了。

「小姐，你醒……」

丫鬟珠兒的聲音剛在耳畔響起，接著便轉為一聲驚呼。尖一聲，一雙黑眸瞪得銅鈴一樣，「小姐，你……你的手腕……」

我抿了抿，不聲地拉下袖，遮住那猙獰的掌印，正道：「此事斷不可讓我兄長曉得。」

珠兒一臉擔憂，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見我搖了搖頭，只得咽回肚中。

我問珠兒昨晚

我是否有何不同尋常之，珠兒柳眉皺起，思索良久才訥訥道：「昨晚小姐歇息得很早，并無什麼不尋常之。」

「若說有何不妥……」珠兒微微停頓，斟酌道，「奴婢昨夜里似是聽到了哭聲。」

我心里一，「哭聲？」

「那聲音低啞嗚咽，且像是男子……不過那哭聲時斷時續，奴婢聽不真切，許是聽錯了吧。」

聞言我呼吸微窒，像是有塊石頭在心尖般悶疼。

有關昨夜的記憶不知為何竟模糊起來，唯一深刻的大抵是盛燁慘白的臉，和那個冰冷而絕的吻。

盛燁在難過，可又是為何呢？

我了發疼的太，不知為何一陣陣發寒，像是有碎冰扎在肺腑一般。我甩甩頭，想憶起有關昨夜的蛛馬跡，然而腦子里卻像是針刺一般疼。

罷了，他既然已經回來了，我總有機會知曉的。

初聞盛燁死訊時，我朝暮所想所念皆是他一人。想著我和盛燁雖認定彼此已久，可那些意綿綿的話，我卻是不曾對他說過只言片語。又想自時相遇起，都是他照顧我良多，而我卻很為他做過些什麼。

樁樁件件皆是有悔。

如今他回來了，我卻不若想象中那般歡喜。因著盛燁這人向來把心事都寫在臉上，他高興了抑或是委屈了，那雙澄澈明凈的眼眸寫得清清楚楚。

可昨夜那人，眼底只有無邊的暗。我頭一次猜不出他心思。

盛燁回來，當真只是為了陪在我側嗎？若是如此，為何我覺不到他的半分歡喜？

我心下不安，總覺著他有事瞞我。

暮四合，落日余暉一點點自西邊墨黑的山頭去。天邊三三兩兩地散落著星子，隨著夜晚來臨，我的心也一點點沉下去。

夜幕降臨，是不是意味著盛燁也要出現了？

「朝朝，你……」

「嗯？」

我下意識地抬頭，猝不及防地迎上兄長那雙滿是擔憂的眼眸。他刀刻般的眉蹙在一起，抿著，一臉言又止。

「兄長？」我疑地喚了聲。

「朝朝有心事？再不多吃些，就當真只剩下皮包骨了。」

我搖搖頭，著面前一桌平素里喜歡的飯菜，卻依舊沒什麼胃口。

一只溫暖寬厚的手將我的手握進他掌心里，兄長溫的話在耳側響起。

「朝朝，我……兄長會一直在。」

我覺自己回握住了那只溫暖有力的手，角輕輕上揚，「知道了。」

我猜我大抵笑得很是明，因為兄長原本黯淡的星眸一瞬便被點亮了彩。他指間輕，手腕發力便把我扯進他懷里去。

兄長的下抵在我頭頂上，他膛劇烈地起伏，一遍遍地呢喃：「朝朝，朝朝……」

我卻有些心不在焉，方才那一瞬所有舉，皆不是出自我本意。

就像現在我明明想推開兄長，然而兩只手卻不由自主地環在了兄長的腰上。

4

盛燁來時已是深夜，紅燭燒得只剩下了半截。他見我在等他，得意地一挑眉笑道：「我家阿朝可不是小夜貓子。是在等小爺我嗎？」

我點點頭，盛燁這人說話總是不著調，可這樣才是他。這樣張揚而不可一世的年郎才像盛燁，而不是昨晚那個不外冷漠疏離的男人。

「我家小妞妞不是一向口是心非得很？這次這麼坦誠，是知道心疼你相公我了？」盛燁爽朗地大笑出聲，又道，「這麼乖，給相公啵一個唄？」

我微微仰起頭，臉頰發燙，有不安有張，但更多的卻是歡喜。往后的事索往后再去糾結罷。

「啪！」

我閉著眼睛等了半晌，最終卻被盛燁重重地彈了一下腦門。我惱地推開他，卻見他滿眼皆是狡猾的笑。

這人當真是，貫會破壞氣氛得很！

他笑得肩頭一一的，平息了會兒，似是想上前像從前那般我的發，可不知為何他卻退了，只是站在一旁聲問：「弄疼你了？」

「你這小妞妞幾年不見，膽子倒是了不。我可還不是你相公呢，也不怕被我占便宜了去？」

盛燁依然是那副輕佻的調調，可一雙黑眸卻多了幾分認真。他角掛著抹笑，可怎麼看怎麼讓人覺得心疼。

想來盛燁心底本不若他表面那般平靜，我心底一刺，鼓起勇氣道：「我現在便可和你拜堂的。」

說完這話，我一張臉都燒了起來，心口像是揣了只兔子似的不停撲騰。我咬，也不敢看他反應，只低著頭不安地把弄腰間的香囊。

不是沒有猶豫怯弱的，只是那些猜疑懼怕，都比不上他此刻站在我面前。

我深吸一口氣，放下兒家的矜持，「阿盛，你還愿意娶我嗎？」

「阿朝……」

半晌盛燁才回答我說：「阿朝，你雖愿意嫁我，可我卻是再也不能娶你了。」那聲音嘶啞得，竟

像是被碎瓷片刮過一樣。

我一愣，忙抬頭去看看他的神可有騙人，卻被盛燁先一步蒙住了我的眼睛。他忍而又克制，「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是我不好，是我變了，是我見異思遷慕上旁人。」

「我一直等你開口問我，你既不愿，我便先說。阿朝，我心里有人，那人卻不是你。我本打算與你退親，不料卻先死在了邊塞。想來是我心中有愧，這才沒能轉世投胎了去。」

盛燁輕嘆了聲，冰冷的指間微微發，就連他說出來的話也帶著點點意，「阿朝，我愧對于你。」

盛燁說的每個字我都懂，可連在一起的意思卻讓人難以相信。我眼眶發熱，沉默半晌才問：「是誰呢？」

要怎樣相信，那個見了我就笑得如沐春風、滿目星子亮堂堂的年會變心？那無數封往來書信里的意綿綿，盛燁當真以為我一點也看不出嗎？

「是林晚。」

「我書信里曾經提過的，那個曾救了我的獵戶家的兒。」

我皺眉想了想，確實有這樣一回事。我記得盛燁那時還在信里寫：「小爺我被人家救英雄，著以相許呢。你個不識貨的小妮子，也就你嫌棄爺，若是哪天爺跟人跑了，你可沒地哭。」

我當時心里微，只氣惱地回了個「滾」字給他。后來盛燁寫了好一通賠罪的話給我，附帶的還有他刻的那支丑了吧唧的木簪子。

他那時說：「阿朝，爺我只同你好。這輩子爺就只追著你這小妞妞跑。」

而現在的盛燁卻告訴我說：「阿朝，我初時不覺，只道吵人得很。哪會有這樣的姑娘，趕也趕不走，只知道傻乎乎地掏出一顆心對人好。在我后站了很久，等我意識到我也心悅時，已經永遠離開我了。我在戰場上被人取了命時，其實更多的是解。阿朝，你邊也有這樣的人，你該回頭……」

我用盡全力地揮開盛燁的手，只見他半個人在黑暗里頭，燭火在他眉宇投下一片影，襯得他眉眼愈發深邃。

他笑了，卻比哭還要難看。

5

我同盛燁一連鬧了好幾日別扭，這些日子，他像影子一樣伴在我左右，而我權當看不見他這只鬼。

大抵是知道我惱得厲害了，盛燁時常離得遠遠的，只一只鬼獨自待在暗的角落里。

我這時才知曉，盛燁并非只有夜里頭才能現。他白日也能，不過這時他總是一副八九歲孩的模樣。我猜測，許是因為白日氣太盛。

看著他這副小孩模樣，我總會憶起和盛燁初初相見時的景。

那時我雙親皆因為意外離開人世，尚且年的兄長帶著懵懂無知的我前來臨京投靠叔父。

經過大將軍府時，我便見一男孩騎在墻頭上。男孩眼眶紅了一片，高高地噘起昂著頭。墻頭的另一面，傳來了中年男子的怒罵聲。

「臭小子，生塊大餅也好過你！有本事你就一直待上面！」

我心生好奇，不由多打量了男孩幾眼。

不料卻被那男孩趾高氣昂地嘲諷道：「你這要飯的小花子滾一邊去！隔老遠都能聞到你上的茅房味！」

彼時的我和兄長跋涉千里，確實灰頭土臉得很。聽聞有人這樣罵自己，我鼻子一酸，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兄長向來最見不得我哭，他手忙腳地把我抱進懷里哄。末了還下自己的一只鞋子往墻頭上砸去，男孩躲閃不及，原本白凈的臉上留下了個黑的鞋印子。

我和兄長一齊笑出了聲。

兄長見好就收，忙把我抱在懷里，一溜煙地跑了。

梁子便這樣結下了，后來盛燁不得欺負我，可每次兄長都替我又欺負了回去。

而現在曾經張揚明的年，正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委屈地盯著我看。

我有些好笑，怎的先說分開的人是他，先委屈上的也是他。

「朝朝，你在看些什麼呢？」半夏輕輕拍了拍我肩頭，疑地問。

「盛燁那混蛋呀！」

這話一出，我與半夏皆是一驚。

我嚇得連連擺手，焦急道：「我……我胡說八道的……」

我暗自責備自己，怎麼如此輕易就將盛燁的事口而出了呢？話本子里不都是那樣寫的，不容于世的鬼魂被發現后是會被超度的……

等等，超度……

猛然間我憶起，那日同盛燁爭執時他說的那句：想來是我心中有愧，這才沒能轉世投胎了去。

究竟是有愧疚，還是心愿未了呢？

我怔怔地向那個憂郁的小小年，旁邊半夏的勸卻是半字也聽不進去了。

我摯的年郎，他該是馳騁沙場睥睨天下的年將軍，他該有明快意的一生，而不是只能囚困于影里，做一只見不得的鬼魅。

「半夏姐姐，我今日有些不舒服……」

半夏止了口中的言語，憂心地著我，半晌又開口道：「朝朝，活著的人都該要向

前看的。」

是呀，只有活著的人才能向前看。

我能，但盛燁卻再也不能了。

同半夏告別之后，我與盛燁在院中獨自對了很久，最終盛燁先敗下陣來。他一步步從影底下走出來，走進里，站定至我的面前。

「阿朝你這樣一直站在太底下，也不怕曬炭？到時候可當真就沒人肯娶你了。」

「再有，你看看！」他舉起一只嘟嘟的小手，聲氣道，「你看看，小爺我上都被曬得冒白煙了！再這樣下去，我就要被曬沒了！還有……」

我打斷他，只問了句：「盛燁，你的心愿是什麼？」

一直喋喋不休的盛燁安靜了下來，他一雙黑漆漆的眼瞳直直地向我。

「我想你嫁人。」

「嫁給一個他你，你也他的人。」

我呼吸一窒，心里像了塊石頭一樣難，「不能是你？」

「不能是我。」

6

那日過后我便同盛燁和解了，我自己思量了下，若是現在變為鬼魅的是我，而活著的人是盛燁，我可還愿意同他在一起？

大抵也是不愿的吧。

相易得，相守卻難。更何況這相守還要隔著。

蒜皮、家長里短，誰又能保證年時的意不會被消磨呢？

我著那個倒掛在房梁上的俊逸男子，嘆這人這麼些年當真是只長了年歲。

我拿起一粒桌案上的青棗往盛燁上砸去，他靈活地躲過，沒好氣道：「小妞妞你皮了不？」

「需要小爺我給你撓兩下嗎？」

是呀，有本事你便來。我想這樣同他拌，而現在卻是再也不能了。

我笑嘻嘻地問：「你說想看我嫁人，那可為我選好未來的夫婿呀？」

盛燁扭頭，哼出一個不滿的氣音，「誰會想娶你這樣的小傻蛋子？」

「眼瞎嗎？」

他高高嘟起，八可以掛個油瓶子在上頭。我輕笑了聲，卻被盛燁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要全我，而我也是要全他的。

我斂了笑，認真道：「盛燁你既不能做我的良人，那便做我的小哥哥吧。」

若是不能得到他的，那麼親也是好的。至，能有個份陪在他旁。

盛燁原本搖來晃去的作停了，他探究地向我，「為什麼有個小？」

「因為我已經有個兄長了呀。」

「哼！」他不屑地翻了個白眼，沉聲道，「那是小哥哥重要，還是大哥哥重要？」

我笑嘻嘻不言語，只看著他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盛燁雙一登，穩穩當當地從房梁上躍下。他大步走到我的面前，收了那副桀驁的爺姿態，有的認真起來。

見他如此，我心下一，只聽他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做你哥哥，不過明日你得同我去一個地方。」

我問：「哪里？」

「問那麼多干嗎？莫不是害怕小爺我把你賣了不？」他語氣里有怒氣，一雙眸冷冽下來，語氣又冷三分，「時辰不早了，快去和你的好兄長用晚膳罷。」

此話一落，盛燁便化作一團黑霧，呼地一下向窗外掠去，霎時就沒了蹤影。

我愣怔在遠，為他那番莫名的怒氣而心生委屈。

當真是，喜歡個餅也好過你個渾小子！

同兄長用膳時，兄長一眼便出了我的悶悶不樂。

兄長面微沉，他手替我起耳邊耷拉下來的發，聲說：「朝朝，你不開心。」

我眼眶一熱，忙垂下腦袋用力地搖了搖。

兄長輕嘆一聲，他長臂一，把我圈進他懷里，「我家朝朝長大了，也有自己的小心事不肯告訴兄長了。」

見我仍舊搖頭，兄長似是有些氣惱。他強地捧起我的臉，一雙眼眸紅得幾乎可以滴出來。

我被兄長痛苦的神鎮住，他薄輕，說出來的話也是無力的，「朝朝……你告訴兄長……究竟要兄長如何，你才能開心？」

「你曉不曉得，見你這般消瘦下去……我……我有多疼？」

這是我頭一次見兄長這般失態，他看向我時眼底翻涌的愫我心驚跳。

怎會呢？是錯覺罷！

我這般告訴自己，然而心底卻升騰上難言的恐懼。也像是在躊躇不前時被人推了一把，我終于下定決心，「兄長，我想嫁人。」

「什麼？」

兄長大驚，他臉煞白，額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他閉了閉眼，踉蹌后退幾步。等再睜眼時，里面的魔障已經褪去，然而卻凝了徹骨的寒霜。

兄長問：「朝朝你這般是何意思呢？你想嫁人，那你卻又想嫁誰呢？」

是呀，我想嫁人，可是卻又能嫁誰呢？

兄長停頓片刻，復又道：「朝朝，你是想用這樣的法子忘記盛家那小子？」

「朝朝，別這樣，沒有便不要親。你若是忘不了他，兄長可以陪你一起慢慢忘卻。你若是想念他一生，兄長也還是有為你遮風擋雨一生的能力。只是，朝朝，你不要勉強自己。」

兄長話盡便轉離去。

7

滿樹繁枝下，兄長背對著我，站在半夏面前。

半夏眼眶紅了一圈，神凄楚，雖是盛夏，卻止不住地打戰。只聽啞聲問：「沈暮，我便這般讓你看不上？」

兄長拱手行了個禮，冷聲道：「半夏姑娘，我謝你這段時日對朝朝的照顧。我沈某欠你，日后你若有什麼難，自會傾力相助。沈某一介商賈，滿銅臭氣，自是配不上尚書府二小姐的。」

「姑娘請回罷。」

「呵——」半夏蒼涼一笑，眼睫輕，兩行清淚順著臉頰落而下。

我心里不安，想轉離開，卻愕然發現自己被定在原不能彈分毫。

正在此時，半夏發現了僵在不遠的我。片刻的失神過后，竟是彎一笑，「沈暮，你的說辭還真是好聽。你分明是心里早已住下了旁人，而那人便是你那蠢兮兮的妹妹。知道你對存了這般齷齪的心思嗎？！」

我想堵上耳朵，然而卻只能任憑那驚雷般的話落進耳里。

兄長雙手握拳，「我家事還不到姑娘心，請，回、罷。」

兄長他沒有反駁……

半夏諷刺的笑聲很是刺耳，上前一步，一雙眼眸像淬了毒，「沈暮，你看看你后站的是誰。」

和盛燁一樣，都是惡鬼。

我上一輕，那定住我的法失了蹤跡，雙一，我便跌坐在了地上。

一聲飽含痛楚的呢喃似從天來——

朝朝，朝朝，朝朝……

我回過神來，用盡全力把擁住我的那人推開，沖他歇斯底里地喊：「你別我！」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屋，落門閂把門鎖。

轉，盛燁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憑什麼？！

他不聲不響地來去，任憑我一人肝腸寸斷。他說想看我嫁人，我便忍痛斬斷十余年的，強迫自己去尋覓下一段姻緣。他說今日我會在蔥蘢的杏樹下遇見我的良人，我雖不愿卻也乖乖照做了。

可是為什麼，那人卻是兄長呢？！

我把所有能拿到的東西往盛燁上砸去，屋很快一片狼藉。

兄長在屋外用力地拍著木門懇求道：「朝朝，我求你開門，我有話要同你講……」

而我卻什麼也聽不進去了，只拼命地想把目之所及的一切一一砸毀。

我從柜子里翻出把小桃木劍來，那是前些日子珠兒給我的。說見我腕上嚇人的黑手印，還有我時不時自言自語，怕我惹上了什麼邪祟。

我當時只覺得好笑，盛燁可不是什麼邪祟，而是常駐我心的意中人。

而此時，我卻滿心怨懟。

是了，我定是惹了什麼邪祟，才讓我最為珍重的親毀于一旦。

我握劍柄，尖一聲便直直往盛燁上扎去。

盛燁不躲不避，任憑我一下又一下地刺進他上。

最后我崩潰在他面前，哭吼道：「那是我兄長！那是我亦兄亦父亦母之人！」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8

兄長破門而時，我正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滿眼怨恨地盯著沉默無聲地站在角落的盛燁。

盛燁靜默著，邊掛著一抹慘淡的笑。

兄長不知其中緣由，只道我是惱怒怨恨他至極。他小心翼翼地在我旁單膝跪下，抖著捧起我被碎瓷片劃破弄得慘不忍睹的雙手。

「朝朝，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

「只是……別用你的來懲罰我……」

我依舊無于衷，對兄長視而不見。

或者說，我已經無法面對兄長。我無法若無其事地繼續把兄長當作至親。

那麼，他又能是我的什麼人呢？

像是于混沌的迷里，我走不出去，只能任憑漩渦另一頭的兄長，不斷用抑的沉痛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

在影里的盛燁走了出來，我看見那些細碎的不斷在他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最終盛燁站定在我面前，他舉起蒼白冰冷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如同被裹挾進黑暗的激流里，兄長一聲聲泣的呼喊不斷倒退遠去。

最終天乍破，像是被從深海里拉出。

我被明的刺得閉了閉眼，一道清脆稚的聲音響起在耳畔——

「兄長！你今日可有給朝朝帶什麼好東西？」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只見一個胖乎乎的小丫頭，蹦跳著撲進一個眉目清雋的年懷里。

那年雙手用力一撐，就輕松地將那小丫頭高舉起來。

我聽見他愉悅地笑道：「朝朝，你猜猜兄長給你帶

了什麼？」

我繞到年后，別在他腰間的撥浪鼓明晃晃地扎進我眼底。

是了，自我記事以來，兄長總是買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逗我開心，哪怕是我長大了，兄長的這個習慣也一直不曾改變。

我原本狂跳的心漸漸平復下來，正上前再好好瞧瞧那個藏在記憶深里的年，卻被卷一陣不可知的力量里頭。

再睜眼時畫面一轉，已然是另一副景。

還是方才的那兩個小孩兒，年五廓更加清晰，有日后堅毅沉穩的模樣。

他極富耐心地一遍遍輕哄著，那個在他背上不住啼哭的小姑娘。

我憶起，這是兄長帶我北上投靠叔父時的景。

我聽見尚且稚的小姑娘問：「我以后做兄長的小媳婦好不好？」

我心尖一，那年腳步也是一頓。

他沉默良久，直至背上的小姑娘不耐地去扯他的發。

「朝朝為什麼想做兄長的小媳婦？」

那小姑娘烏溜溜的眼睛滿是彷徨無助，把臉埋在年肩上，悶悶道：「我只有兄長了……」

「我想兄長一直陪我……」

「好。」年眉眼溫和，他空出一只手來，只單手托著背上的丫頭。

他豎起三指，鄭重地開口：「我沈暮以日月為誓，以山川草木為證，此生定護朝朝左右絕不離棄。若違此誓，就罰我沈朝利劍穿心，永墜阿鼻地獄，永生永世不得回。」

那小丫頭不解其意，只把小臉皺作一團，「兄長在說什麼？」

「在說給朝朝的承諾。」

「什麼承諾？」

「朝朝在哪里，兄長就在哪里。」

年白勝雪，黛山巒在他后連綿起伏。他真摯懇切的字字句句，雖未曾被那小丫頭記住分毫，然而卻靜謐無聲地過無數個日月起落，直直燙進我心最那。

兄長，朝朝究竟該拿你怎麼辦呢？

9

命運何其詭妙，我有幸卻又不幸地從一幕幕錯聚散的影里，得以旁觀他一生些許殘影。

臨京二月，草長鶯飛。沈暮把他新得來的白玉簪子握在掌心，他想大抵會喜歡罷？

穿過曲折的回廊，明的春為他的白鍍上一層暖融融的淡金彩。他的目準無誤地捕捉到了那個坐在秋千上啊的姑娘。

和意料中一樣，那姑娘見著他便笑著跳下秋千，俏生生地喚了聲：「兄長！」

沈暮張開雙臂，穩穩當當地接住了那馨香的小子。

小姑娘踮起腳尖同他咬耳朵道：「兄長，阿盛說要來我家提親！」

拽著他的臂彎糯糯地撒，「你應了這門親事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沈暮有片刻的恍然，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那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小丫頭，竟是走到了可以嫁人為妻的這一步？

他愣愣地垂眸，想問問，那兄長怎麼辦？

可是的笑靨比漫山春花還要燦爛，向他，期待卻又小心翼翼。

他心里一刺，這撒原是為另一個人討好于他。終究是怕失，他強自下心頭的苦，聲問：「朝朝可是想清楚了？」

小姑娘點點頭，一雙杏眸如同天邊的星子般忽閃忽閃，「兄長你同意了？！」

沈暮頭一哽，他說不出話，只得點點頭。

這下那姑娘眼里的就變得芒萬丈了。

那時，他一直把自己的悵然若失歸結為，父親對兒出嫁的不舍和憂心。

在同盛家訂下婚約后，他特地尋了個日子，將盛燁那小子拎進書房，好生敲打了一番。

盡管那小子一直低眉順眼好脾氣地點頭哈腰，可他卻依然魔怔了一樣，覺得那小子哪哪都不好。

他食指曲起，一下又一下地扣著桌案道：「我同意把朝朝許給你，也是有條件的。」

那年郎手一拍膛，保證道：「兄長你盡管說，無論如何我盛燁都應下了！」

「誰是你兄長？」沈暮臉一黑，只覺這兩個字怎麼聽，怎麼刺耳。

面前那年卻笑得愈發燦爛，他出一排白牙響亮道：「知道了，兄長！」

沈暮一梗，只恨不能撕了這渾小子。

他緩了緩神，道：「你這一生，只能有朝朝一人。我要你、敬，讓幸福一生。」

「若是膽敢違背……」

沈暮話未完，只單手解開別在腰間的短刃扔到盛燁面前。

盛燁穩穩地接過，收了那副輕挑樣，「若是有違此誓，不勞兄長手，我盛燁即刻自行了斷。」

那輕狂的年郎像是一夜之間長，他依然同他珍的小阿妹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甚至用某些輕佻話逗得他家朝朝面紅耳赤。可更多時候，那般鮮怒馬一日盡長安花的年兒郎，竟是滿腔熱忱地一頭撞進柴米油鹽醬醋茶里頭。

不知從何時起，他家朝朝同他說的話已經變了：

「兄長，今天阿盛給我帶了梨花來，那可是他親手做的！雖然賣相不怎麼好，但味道卻非常非常非常的不錯呢！他還說以后不只為我做梨花！」

「兄長，你看！」面容清秀的姑娘拿起個草編的小蚱蜢來，「這是阿盛給我編的，我那日只是隨口一說，他竟是記到了心上！

「兄長，你看我的眉，可發現和往日有何不同？這時阿盛為我描的，他手抖得跟篩子一樣，那模樣當真是傻了！

「兄長，阿盛他今日……」

竟是三句都離不了盛燁那小子，沈暮心中酸，故意道：「他也就會用這些小把戲糊弄你，試問他現在為你做過的種種，哪一樣兄長不曾為你做過？怎麼不見你這般歡喜呢？」

那小丫頭吐吐舌頭，笑嘻嘻道：「那不一樣嘛？」

他追問：「哪不一樣？」

皺眉思索半晌，哼出個氣音來，「反正就是不一樣！」

忽然那小姑娘眉宇間生出一抹茫然，扯住他袖問：「兄長，你說阿盛他會一直這樣我嗎？」

不知道，其實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因為心里早有定數。

沈暮抬手了那枕在他肩上的小腦袋，「無論未來如何，朝朝，我不會變。」

「日月星辰是如何亙古不變地東升西落，我便會如何亙古不變地你。」

哪怕年已經有了很多長，已經用無數行證明了自己的心，可沈暮依然覺著放不下心。

他總是在心里這樣問自己：那小子當真能如我一般對待朝朝嗎？

直到那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里，他家小妹因染了風寒病而懨懨地躺在床上。

那年得了消息，便火急火燎地從營里趕來，他手腳利索地煎好了藥，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他家朝朝床前。

年聲細語地哄了吃藥，卻不料那姑娘哇地一下吐了他一。

兩人皆是一愣，那小姑娘著他，眼睛紅得像是只兔子。

年很快反應過來，他起下外裳后，忙將小姑娘抱進懷里。

沈暮木這臉站在屏風后，聽見那年道：「你哭什麼，小爺我不嫌棄你。」

過屏風間的隙，他看見盛燁親昵地把額頭抵在朝朝的額頭上，「你這小妞妞還真是煩人，知道爺疼你，故意哭給我看是不？我倆早晚是夫妻，照顧你可不就是照顧我自己？」

沈暮譏笑一聲轉離去，或許那年是值得依靠的。他本該放心才是，然而久久在他膛里來回震的，卻只有無限的嫉妒。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從何時起，兄長不能只是兄長了。

許是相伴的每一個年歲里，糯糯喚的每一聲兄長。他教會走路識字，任憑在自己懷里恣意撒。他已經習慣了有陪伴在側，可而今羽翼漸，卻不肯再躲進他懷里了。

西北傳來戰事，盛家奉命出征。

那天他家小姑娘跟在隊尾送了很久，等到再也走不時，坐在地上，沒打采地將腦袋枕在膝上。

悶悶地問：「兄長，他會回來娶我的，是不是？」

他把弱纖細的小手裹進掌心里，「他會的。」

沈暮將自己斗半生的心，都做了自家小妹的嫁妝，是他捧在掌心的明珠，值得擁有世上最好的一切。

他要風風地出嫁，他要做這臨京城最好看的新娘。

西北的戰事一打便是五年，最終以盛家軍的大勝落下帷幕。

盛家軍的鐵蹄踏平了敵國的王都，敵國王上的首級被取下當作賀禮。收復失地、開疆拓土不說，更狠狠地震懾了那些潛藏在暗虎視眈眈的外敵。

那日臨京城萬眾齊歡，百姓們無不涌上街頭迎接他們的大英雄。

沈暮用臂彎隔開人群，小心細致地將他家朝朝護在懷里。

姑娘用盡全力踮起腳尖，在人群里頭尋找自己心上人的蹤影。然而人海茫茫，且材小，縱是已力向上躍起，也只能看見一個個黑乎乎的后腦勺。

舍不得失，沈暮一彎腰，長臂一攬，讓穩穩當當地坐在自己肩頭。

他直起，問：「這次可是看到了？」

那姑娘點點頭，「兄長真好！」

沈暮輕嘆一聲，「我家朝朝當真是個磨人的小丫頭片子，給你在月臨樓給你訂好的位置你不去，非要上街人人。」

姑娘也不看他，只道：「樓上視野雖好，但離阿盛太遠。」

「你小小一只混在人群里頭，盛家那小子便是經過了也看不見你。」

「我能看見阿盛就夠了，我已經好久好久好久沒能好好看看他了。我想把現在阿盛的模樣也好好記在心底。」

沈暮心中疼痛難當，他心里發苦，連舌尖也漫上咸的味道。他其實好想問問：

朝朝，若兄長不是兄長，你可會對兄長心分毫？

這話在他邊繞了千百次，卻又一次次地被他強自咽回肚子里。縱使他不是親兄長又如何？事已至此，不過為徒添煩惱罷了。再者，能著幸福，何嘗又不是一種幸福呢？

他這般想，也暗自下定決心，要做他家朝朝永遠的屏障。

這時，沈暮覺到了肩上坐著的姑娘的陣陣意。他抬頭去，這才發現朝朝面煞白，一張掌大的小臉上已經布滿了淚水。

不是歡喜的……

相反的目迷茫又空。

沈暮心里一驚，他扭頭向前看去。

人群因為那騎紅馬的年輕將軍而沸騰起來，一陣陣歡呼聲幾震破云霄。

昔日的年在經過戰場的洗禮之后，已經完全褪去青懵懂，真正地長了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的兒郎。

他披銀甲走在隊伍最前面，鮮紅的披風在下好不耀眼。

只是，與他同乘一騎的，還有一個著面若桃花的子。盛燁一只手環在那子腰間，目寵溺，顯然極是著在意。

沈暮眸一寸寸地冷了下來，他沉著臉，舌尖被自己咬出來，濃郁的腥味溢滿口腔。

盛家人來退親那日，被沈暮大發脾氣地趕了出去。他墨眼眸里凝著冷然，宛若深不見底的寒潭。

那小廝被他鎮住，哆哆嗦嗦地說不出半個字來，沈暮睨著他，涼涼道：「給我帶句話給你家主子。」

「就問問他還記不記得昔日立下的誓言。」

10

這是一個極為常有的癡心和負心漢的故事，只是這樣的故事絕不該發生在他家朝朝上。

沈暮漫不經心地把茶杯拿在手里把玩，聽著一旁的盛燁講，他是如何如何結識新人，又是如何如何矛盾掙扎，最后又是經歷了怎樣一番差點痛失所的絕，最終讓他在兩個姑娘之間做出選擇。

「呵——」沈暮諷刺地笑了聲，他的掌心明珠，何時淪落到需要讓他人挑選的地步？

他把茶杯放回桌案上，撞出一聲脆響，「盛小將軍，沈某今日請你來，不是為了同你敘舊，更不在乎你心心里歷程如何。」

「沈某只問一句，你當日之言，可還作數？」

這世上絕沒有傷了他的朝朝，還能全而退的道理。

盛燁笑笑，「自是作數。」

說著盛燁出別在腰間的匕首，隨他一同前來的林侍衛嚇得瞪大了眼，驚道：「小將軍不可！」

盛燁擺擺手，俯恭恭敬敬地對沈暮行了個禮，「沈兄，是我負了朝朝。」

他手起刀落，往自己口上狠狠地扎了一刀，鮮順著冰冷的刀刃滴落而下，很快就染紅了他天青的袍。

可即使如此，沈暮卻訝異地發現，他心里的恨意非但沒有減輕分毫，反倒是像地獄惡鬼一樣，吞食了他心底殘存的最后一理智。

他上前一步，抓住盛燁的襟，攥拳用盡全力地往他上打去。每一下都對準了他腹部最的位置。

一旁的林侍衛想要上前阻止，卻被盛燁一聲呵退。

這樣的行為落在沈暮眼里，卻無比的諷刺，他如此自傷，說到底不過也是為了自己心中的疚罷了。

只有真正同過去了斷，才能一清二白地擁抱新人。想的，倒是的。

這一刻的沈暮，活像一頭盛怒的獅子，骨里的暴戾嗜都被徹底地激了出來。直到那聲悉骨的呼喚落進耳里時，他才將著僵著子停了下來。

他抖地轉，看見倚在門口，早已形銷骨立的朝朝。

姑娘臉清白，眉眼下有一團明顯的烏青。目清清淡淡，只在及盛燁時，才會出現些許的緒波。

的聲音沙啞，竟像是七八十歲的老嫗。

「兄長，別打了……」

這是這些天來說的第一句話。

自那日之后便沉默地不肯言語，任憑他使盡渾解數，都只把腦袋埋進雙膝里，不言不語、不吃不喝。

而今，盛燁什麼都不用做，便能為他從那個死寂一樣的繭里離開。

其實他早就明白，需要的人從來都不是他。

沈暮僵地看著那姑娘一步步走進，他看著試圖用自己瘦弱的將盛燁扶起，卻被狠狠地避開。

他聽見，他向來不舍得委屈分毫的妹卑微地開口問：「阿盛，你到底過我嗎？」

「過的。」

「那……為什麼又不了呢？」

「因為我遇上了別人，我舍不得拋下，所以只有負了你。」

盛燁說著，從袍上撕下一角來。他無力地笑笑，將碎布遞給朝朝。

「沈朝，你我日后各自嫁娶，再不相干。我今生所欠，來世你在向我討罷。」

他家小妹眼睫輕落下淚來，沒有接過那碎布，反倒轉求他，「兄長，你快些尋人為他療傷吧……」

盛燁踉蹌地被林侍衛扶起，他

抬手去角溢出來的跡，漠然道：「我傷不致命，不勞姑娘掛心。」

短短一句不勞掛心，就將兩人的過往撇得干干凈凈。男人一旦狠下心來，是連八匹烈馬都拉不回頭的。

盛燁婚那日迎娶的隊伍浩浩，好不氣派。

朝朝背著沈暮溜出了沈家大宅，喬裝打扮一番，把自己混了人群里頭。

那人一喜服騎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他角向上翹起，一雙劍眉愉悅得像是快要飛起來。

仍舊是記憶中那傲慢又張揚的兒郎，他從不低頭，從不欺瞞，也絕不會違背自己的本心。

朝朝痛苦地蹲了下來，從此的心便缺了一半。

若是從不知相思，便不會被相思所擾了。

暗的小巷里頭，沈暮滿眼通紅地看著那個小子在寒風里頭無助地抖。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霎時濃郁的腥味便溢滿了口腔。

他一步步上前，從影里走到底下來。固執地，蠻橫地，不容拒絕地，他從背后把朝朝擁進懷里。

他有千言萬語哽在頭，他想說縱是世殊事異他也不會變。可是，現在的朝朝本不需要另一個郎。盛燁毀去了心中的年郎，而他絕不可毀去依靠半生的兄長。

所以，沈暮只是抱，然后把下枕在茸茸的小腦袋上。

「朝朝，盛燁已然變心。你的肝腸寸斷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甚至只是影響他日后幸福的負累。可在兄長這里……」

他將朝朝轉過來，牽著的手在自己的心口上。

「可是在兄長這里，卻像是被鈍刀子一塊塊地剜去心頭，兄長淋漓。」

「朝朝，兄長只有你了，你想兄長一無所有嗎？」

……

我醒來時，兄長疲憊地枕在一旁睡著了。

即使是在夢里頭，他依然地與我十指相扣，我只稍微地輕輕了，他便驚醒了過來。

兄長的服皺的，原本俊臉上被出了一道道紅痕，讓人覺得有些好笑。

他眼底滿是錯的，下上冒出了青的胡茬。記憶里，我從未見過他這般不修邊幅過。

當真有那麼喜歡嗎？

我抬手上他的眉眼，這是年輕而富有朝氣的兄長，可他的目卻和夢里頭那個滿臉褶子的耄耋老人一樣的平和、溫。

他大抵永遠也不會想到，我竟會有以那般稀奇古怪的方式，窺得他另一生的些許片段。

兄長見我醒了，竟是激地流下眼淚來。他著聲喚道：「朝朝……」

「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

兄長的肩頹廢地塌拉下來，他抬手想將我圈進懷里，最后卻又退。

我眼睛發酸發疼，我家兄長何時曾這般的卑微呢？或者說，他其實一直這樣的卑微？

「朝朝，你別哭……你若是厭惡兄長了，兄長可以……」

我搖搖頭，抬手捂在他的瓣上。

我說：「兄長，我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我變得好老好老，你一樣變了個滿頭白發的老頭子。

「我都那麼大年紀了卻還是一直鬧你，那時的我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知道，子卻比小孩子還要頑劣。我服被劃破了，非要讓你給我補……

「可是你好老好老，你眼睛花了，手也是抖的……你怎麼努力也沒能把線穿到針眼里，我一時惱了，就說我再也不要兄長了……

「你那時好失落……」

兄長抿著側，臉繃一條冷的直線，他落下淚來，把臉埋進我的掌心。

「朝朝，兄長可以做一輩子的兄長的……」

「你都忘了好不好？」

我不答，只吃力地起，將兄長抱進懷里。

而我那素來強大又冷靜的兄長啊，卻在我的懷里，哭得像是個孩子。

再見到盛燁時，他依然是那個不言不語的鬼魅。

縱是屋燭火明亮，也依舊無法驅散他上的影，我憶起夢里頭他騎了高頭大馬，一喜服的模樣。

我心里一，卻訝異地發現，自己已經不若初時的那麼痛和絕了。

我問盛燁：「你給我看的是什麼？」

盛燁沉默地注視著我，半晌才道：「是上一世。」

「那為什麼這一世的你死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盛燁，想從他臉上尋得可以證明他謊言的蛛馬跡。

可是，沒有。

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阿朝，我回來找你，是為了彌補自己上一世的過錯。」

我搖搖頭，「不用你彌補。」

「我心中有愧，不了回。能解開的人，只有你。

11

今年臨京的冬日格外冷，才剛冬便下了一場大雪。鵝般的大雪飄飄而降，很快臨京城就只剩下了最純粹的白。

我踩在綿綿

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俯將雪捧進手心，才一會兒，掌心就被凍得通紅一片。

一件黑的斗篷穩穩當當地落在我上，我大驚失地扭頭，忙對站在一旁的小男孩說：「喂！你注意點！要是被人看去了怎麼辦？」

黑的斗篷無風自揚，然后像是有意識一樣落在一個姑娘上，這樣的場景怎麼想怎麼詭異。

那男孩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他扭頭哼了一聲，「反正到時候被當作妖怪的是你，與小爺我無關！」

我食指曲起，用力地往他腦門子上一敲，「我好心收容你三年，你就是這樣報答恩人的？」

那男孩的高高嘟起，賭氣地扭過頭去。

看著他，當真找不出曾經騎著戰馬，一銀甲熠熠生輝，張揚得不可一世的小將軍模樣。

我搖搖頭，忍不住抬手把他的發糟糟的窩樣，近來我好像越發喜歡這個作了。

果然，惹來了那年的怒視。

我笑笑，問：「盛燁，你怎麼越變越小了？」

最開始，盛燁只是在白日里氣重的時候，才會變作小孩子的模樣，再后來，不論白天還是黑夜，他都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樣，等到現在，他又從八九歲的男孩變作五六歲的孩。

盛燁把我的手打開，惱道：「那還不是怨你！」

我眨眨眼，不解地向他。

他長嘆一聲，稚的臉出惆悵的表，「我的執念、疚快要散了，才會越變越小，再過不了多久，我就能飲孟婆湯，過奈何橋，重新轉世了。

「阿朝，你就快幸福了。

「就快要徹底地擺我這個自私、薄、不忠的鬼魅，你……開心嗎？」

我搖了搖頭，心底升騰出一悵然來。

「阿朝，你恨我嗎？」

寒風吹落枝頭上的積雪，新雪跌落在他的肩頭。年眼瞳是黑夜一般的沉郁濃黑，然而他蒼白的臉龐、毫無溫度的軀，就快要和漫天的白茫融在一。

原來，我曾經摯的年和雪一樣飄忽不定。

「不恨。」

我聽見自己這樣說：「從那場大夢里醒來，我才深切地知曉生命何其短暫。朝暮錯里我和兄長就白了發，我這一生連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去恨？」

盛燁笑了，笑出一滴滴紅的淚。落在雪地上，格外的目驚心。

他笑著說：「恨我，很好。不恨我，更好。」

盛燁上無端地升騰起與恨，他落寞、悲傷、心痛，脆弱得像是風一吹就會消散。可是，我卻再也猜不他的心事，只是覺得茫然。

我疑地上前，卻被盛燁狠狠地避開。

他背對著我，「阿朝，我已經困在這里太久太久了……我已經撐不下去了……」

「如今一切都快要結束了……我很開心。」

我點點頭。

曾經我以為盛燁不會變，我也不會變。后來我以為就算是盛燁變了，我依然不會變。可而今我曉得，滄海桑田，世間萬都是活在變化里頭的。

我釋然地笑笑，「我這一生只過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兄長。」

「一個是年懵懂，竇初開帶著一見鐘的無限歡喜，一個是朝暮相伴，經年累月積攢下的親與。大抵這一生，我除了你與兄長外，不會再對第三人付那麼多的。」

我將手里的雪一個小圓球，輕輕呼出一口白氣又道：「我和兄長都已得償所愿，我希你也是。」

12

曾經的我，絕想不到自己會有嫁給兄長的一天。

自那日我從漫長的夢里頭醒來后，就一直對兄長抱有復雜的。兄長待我一如往昔，只是那份好里頭多了一份刻意的疏離。

我知道，那是兄長害怕自己會傷到我。

他不言，我不語，兩人就那般平靜的生活。

直到那天兄長給我編了只小綠蚱蜢，他像小孩一樣逗我開心，這樣的兄長和夢里頭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重合在一起。

年老的他，也是這樣這樣費盡心力地逗我開心。

原來，兄長一直都是兄長。

無論夢里，還是夢外。

我把小蚱蜢放進掌心里，好奇地問：「兄長，你到底是誰呢？在你為朝朝的兄長之前，你到底是誰呢？」

兄長我的臉，在我旁坐下，「朝朝現在才來問？不論兄長之前是誰，都已經只能是你的兄長了。」

兄長微微一頓，接著道：「我原先只是街頭乞兒，從記事起便是。我沒有名字，不知道從何來又該向何去。那日我同他人搶食，非但沒搶過，還被人打得頭破流。

「我那時候以為自己會那樣死去，卻幸而被一對善良的夫婦救起。后來我了他們的兒子，后來又了朝朝的兄長。

「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告訴自己，我要永遠護你左右。不只是恩，也是因為我家朝朝那般惹人喜。

」

我低頭，裝出一副認真把玩手里頭的小蚱蜢的模樣。

然而一顆心臟卻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我想起與兄長在夢里的那一世來。他一生都未曾娶妻，一生都守候在自己妹旁。

既然我們都只有彼此，那為何不更近一步？

我將頭枕在兄長的肩頭上，那些話百轉千回，終究是止于齒。

到底是缺乏了臨門一腳的勇氣。

那次兄長遠去云城經商，臨走時他拉著我喋喋不休地囑咐了很久。

我敷衍地點點頭，說知道了知道了。

哪知兄長還未到云城，就在途中遇上了匪徒。家仆傳信說，兄長傷重，恐怕再回不了臨京。

那是此生第二次經歷這樣的惶恐和絕。

正在我近乎崩潰時，盛燁卻問：「朝朝，你想去見見你兄長嗎？」

「畢竟……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我哭著說想，哪怕路途遙遠，哪怕來不及，我也想為兄長義無反顧一次。

盛燁笑得張狂，「有小爺在，永遠不會來不及！」

他拽著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一偏僻的院落門口。他說：「阿朝，你家兄長就在門的那一頭等你。」

「去罷。」

我不疑有他，因為變作鬼魅后的盛燁，確實能做很多常人不可及的事。

我點頭道謝，推開那扇門走了進去。

兄長面無地躺在床上，他呼吸清淺，竟像是已經去了一般。

我哭著撲進兄長懷里，驚醒了彼時于幻夢里的他。兄長虛弱地睜開眼，問我說：「朝朝？怎麼哭了？

「不對……我竟是還在夢里頭？

「朝朝，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見我以兄長的份守了你一生。就連離世前我也在想，要是下輩子也還能守在朝朝邊就好了……」

我用力地搖頭，埋進兄長脖頸里，說：「沈暮，不要做我兄長了，我們在一起罷……」

兄長的軀霎時就僵了，他驚異地捧起我的臉問：「朝朝……你說什麼？」

我落下淚來，重復道：「兄長，我們在一起吧。」

后來我才曉得，兄長雖遇上匪徒，傷卻也只在皮，并不致命。且兄長也并沒有命人給家里帶信。

我沉默片刻，就知曉了其中緣由，那家仆怕是盛燁所為，是他替我作下決定，給了我最后的勇氣。

出嫁那天是個明朗的好天氣，長冬已逝，三月春和煦和。房檐上的麻雀在嘰嘰喳喳地喊個不停。

盛燁小小一個，站在房間的角落里著我，我沖他笑笑，他也回了個明朗的笑給我。

「阿朝，你今天真好看。」

我屏退眾人走到他的旁，他仰頭認真地凝視著我，半晌劍眉一挑，笑言道：「我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麼？」

「后悔沒有把小阿朝娶進家門。」

我抬手他的發，「盛燁，你怎的又打趣我？」

這時屋外傳來了喜婆催促的聲音，與此同時盛燁的也變得明起來。

我心中一，問：「盛燁，你是不是要走了？」

盛燁點頭，他上前一步，踮起腳拉住我的手腕，「阿朝快走，誤了吉時可不好！」

他說著便用盡全力把我推出門外，刺目的灑在上讓我有片刻恍然。

耳邊響起喜婆的驚呼聲，「姑娘！你的蓋頭還沒戴呢！」

我點點頭，任憑那塊紅布蓋在自己頭上。

我沒有轉，沒有回頭，只堅定地在喜婆的攙扶下，慢慢走向另一人。

此后，便是生生死死，不復相見了。

13

那白孩從影里走進底下來，他的軀被穿，然后一點點變淡。

他一不地站了很久，像是一棵樹。

這時一只白狐從墻頭躍下跳到他旁，白狐的聲音又尖又細，它冷漠道：「盛燁，你就要消失了。你編一場幻夢，就是為了令人變心。」

「我很好奇，如今你可有痛、可有悔？」

盛燁不理它，只沉默地站著。

白狐也不惱，它蹲坐下來好奇地打量著他。明明已經死了很久，可他現在這表，卻像是又死了一次一樣。

這是一個奇怪的人，它如此想。

盛燁沉默很久，才漠然地說：「你和我說過，若與兄長在一起，會舉案齊眉、兒孫滿堂。」

白狐點點頭，「我可觀人命數，也從不騙人。」

聞言盛燁蒼涼一笑，「那就好……」

那就好……

那年輕飄飄地丟下這樣一句，便徹徹底底沒了蹤影，這是他留在世間的最后一句話了。

白狐了自己的爪子，它以前還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人。

它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滿是地倒在地上。腰腹被刀刃砍了一道大口子，模糊很是嚇人。

他墨的眼瞳死死地瞪著白茫茫的天幕，竟是連死也不瞑目。

它走近，然后聽見了他的怨念。

「我好恨……」

「我好恨……」

白狐問：「恨什麼？」

「恨我負了，恨我不能回去娶。」

世間很多人去世前都是心懷不甘，白狐神漠然，并沒有放在心上。它只管盡職，把萬靈引忘川便好。

哪知，那一銀甲的年將軍了它從業以來的第一個變數。

再后來，他同心的姑娘在一起了。不過那姑娘沒活多久，也快死了。

它漠然地趴在床前，看那只肝腸寸斷的鬼。

那表，連向來見慣生死的它也不由為之一。白狐難得地出口安：「不用自責。」

「是我，是我強自回來。滿氣……傷了……」

那小將軍話說得斷斷續續，流下一樣的淚。

白狐搖頭：「便是你不回來，也活不了太久。你死后終日郁郁寡歡，沒幾年也去了。」

那小將軍忽然瘋了一樣撲到它面前，他跪在地上懇求道：「你有辦法是不是？」

「我求你……求你……」

高傲的小將軍低下他的頭顱，一下下撞在地上。

「有，不過要用你生世的回來換。」

聞言，那小將軍死寂的眼瞳一瞬便溢滿彩，他對那背后的代價滿不在乎。

白狐輕嘆一聲，又是一對癡男怨。

□ 南有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