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第 17 節 客從遠方來
上篇 久離別
人在大魏,正在替,作威作福,暢快無極。
別人都把替當白月。沈硯白呢,不落俗套,把我當兒養。
可他今年才三十二,大我八歲。除非他天賦異稟,否則,生不出我這麼大的兒。
今日,我照例去陳太醫,子時方回府。
我從屋脊上翻下來,差點砸沈硯白頭上。他在院子里擺了個幾案,悠哉悠哉地品著茶。
他垂著眼簾,給我點了杯茶,「又去太醫院了?」
我一路翻墻遛瓦回來,口干舌燥,一飲而盡,「是。」
他的角了下,想來是嫌棄我丟人,可心嫌直,又給我倒了杯茶,「陳頤知怎樣?」
我盤坐下,無奈搖頭,「不解風。他尋了多日的醫書,我給送去,他居然說,姑娘此舉于禮不合。」
沈硯白笑了,眼睛亮了一瞬,「于禮不合?」
我剜他一眼,「幸災樂禍?」
他收了笑意,眼角眉梢竟有幾分我看不懂的凄愴,「非也。思及舊事,忍俊不。」
說著,他起,收了茶,「不早了,睡吧。」
走到院門口,他站住了,卻沒回頭,「別急,他總有天會懂的。」
我是個替,可沈硯白慷慨得讓我有點方。
倒像是急著把我嫁出去。
我也急著把自己嫁出去,嫁給陳頤知。
我陳頤知,堪稱披肝瀝膽。
陳頤知是赫赫有名的陳璐野太醫之后,世代懸壺濟世。他自小走南闖北遍訪名醫,和舜京的公子們比,黑點,結實點,接地氣點,總之,一言一行都長在我的審上。
可是,他偏偏不解風。我苦多日,進度條巋然不。
三個月之前,第一次試圖偶遇陳頤知,我打探到了他買筆墨的鋪子,打扮個清麗端方的大家閨秀,裝作腳下不穩,要弱柳扶風地跌進他的懷里。
陳頤知眼疾手快,躲開了。
我直接 pia 到了青磚地上。
他淡漠地瞟我一眼,「姑娘安好?」
我趴在地上,明顯疼得齜牙咧,你問我好不好?
他居高臨下,顯然無意扶我。我只得自己灰溜溜地爬起來,「安好。」
他淡定點頭,拂袖離去,不帶走一片云彩。
兩個月之前,第二次試圖偶遇陳頤知,我去他常去的茶樓踩了點,打扮個活潑憨的小家碧玉,將茶潑到了他的玉袍子上。
我掏出特意熏了香的帕子,要他的前襟。
陳頤知眼疾手快,躲開了。
我的手尷尬地僵在半空。
他淡漠地瞟我一眼,「姑娘無須掛懷。」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隨即補刀,「我喜潔,這袍子落了茶漬,怕不會再穿了,姑娘不必了。」
我猶自掙扎,「我改日送件新袍到公子府上,只當賠罪。」
他堅定搖頭,拂袖離去,不帶走一片云彩。
我這一通作,沈硯白也聽說了,自己府上有個丫鬟在狂陳太醫。
那日,沈硯白坐在我屋里,臉沉得能出墨來,山雨來地沉默著。
他拜吏部侍郎,正四品,平日是個溫雅謙和的做派。今日,竟殺氣騰騰。我在一旁垂首站著,不敢出聲。
半晌,他修長的手指點著桌案,終于開口,聲音干如風中枯枝,「你自己說說,都做了些什麼?」
按大魏律,像我這樣的丫鬟,私自覓姻緣,是要上刑的。我估著,我是個替,沈硯白應該不舍得給我上刑,但是,萬一呢。
我不敢瞞,和盤托出,順便牽著他的袖角撒了個,「落落知道錯了,求大人高抬貴手。」
沈硯白聽著,臉一會兒一變,像個萬花筒。最后,他竟扶著額笑了,「原來如此。原來是你。」
「什麼是我?」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罷了。」
他沒再說什麼,撐著椅背起,竟不曾責怪我半句。
一個月之前,第三次試圖偶遇,我雇了兩個劫匪,在京郊劫了訪友歸來的陳頤知。我仗義相救,為求真,還被對方淺淺劃了一刀。
我把陳頤知帶到提前找好的山,接下來該是干柴烈火互訴衷腸的節。
我正流著口水做春秋大夢,陳頤知啪地放了個信號彈上天。
劇突變,我目瞪口呆,「你干嗎?」
他淡漠地瞟我一眼,「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不出一個時辰,便會有人前來搭救。」
我心拔涼拔涼,只得捂住傷口,做西子捧心狀。
他遠遠地看向我的傷口,「還好出不多。回京之后,陳某定覓良醫為姑娘診治。」
半句都沒問我傷得如何疼不疼。虧你還是個太醫,醫者仁心痛不痛?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陳家侍衛們來了。陳頤知叮囑他們帶我去
醫館,尋個醫治傷。
我還垂死掙扎,「陳太醫何不親自手,以示謝。」
陳頤知拂袖離去,不帶走一片云彩。
我長嘆一聲,大魏民風開放,奈何陳頤知自帶三尺厚的男大防。
嫁與這樣的夫君,怕是能避孕。
沈硯白瞧見我的傷,臉都白了。
我豪邁地擺擺手,「皮傷,無妨。」
他審視著我半是挫敗半是灑的表,突然問:「你不會演了一出英雄救吧?」
我被他的察力折服,點點頭。
沈硯白關了我一周閉。我抓耳撓腮,數次潛逃,都被沈府侍衛們攔了回來。原來沈硯白不是不知道我日日翻墻遛瓦,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思忖數日,要讓沈硯白同意我陳頤知,唯有當頭棒喝,讓他清楚看破,我并非他的白月。
他的白月,是我的姐姐,陸塵舒。
我和姐姐著實不。我們相差五歲,見面寥寥。我自小頑劣,又晝伏夜出,沒被爹娘關閉。
當然,那是在爹娘還在世的時候。
姐姐也活潑,可比我沉穩持重些。待我和善,偶爾見我半夜溜出去,常行個方便,由得我去。
姐姐執意要嫁給沈硯白,是唯一一次拂逆爹娘。
沈硯白常畫姐姐的小像。我與有八分像。
常著一素袍,便是荊釵布,也難掩芳華。
我呢,喜歡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華麗。
在沈硯白的丹青里,不是作畫,便是刺繡。
我呢,琴棋書畫刺繡烹飪一概不會,翻墻遛瓦飲酒作樂倒能生巧。
你喜歡我什麼,我改還不嗎?
可我除了面容,半分也不像姐姐。改無可改。
這張還算秀的臉,我還得留著,他日抱得陳人歸。
對沈硯白當頭棒喝的計劃,事不宜遲。
我在柜里翻找素,頗費了一番功夫。
我的裳大多是艷,配著大朵刺繡。
沈硯白初次見我穿得如此華麗艷,表扭曲,卻是把一個「俗」字咽了回去。價貴,他也由得我買,不曾抱怨,儼然一個溺兒的老父親。
我著荼白,仿著姐姐的樣子,松松挽個墮馬髻,斜一只木簪。
沈硯白今日應酬,一酒氣歸來,已歇下了。天賜良機。
他睡夢中也皺著眉,雙頰著殷紅。沈硯白生得清新俊逸,俊眼修眉,鼻梁拔,雙薄而有力,下頜棱角分明,白皙。
如今酒醉,竟頗有玉山之將崩的風流。饒是我對他無意,耳也有點燙。
我搖搖他的手臂,他的溫度過薄薄寢傳來。
他將醒未醒,長長睫抬起條,果然喚了姐姐的名字,「塵舒?」
我的指尖上他的脖頸。
他笑得寵溺,出雙手將我的手牢牢包進掌心,「手這麼涼。」又手拉開寢,將我的手上他溫熱的膛,「為夫給你焐焐。」
我的臉頰燒起來,卻只得將這戲演下去,待他熱之時,當頭棒喝。
我的指尖挑逗地順著他的膛劃到脖頸,又探上臉頰。他眼神迷離,若一池秋水泛著悱惻漣漪,「娘子?」
「夫君。」
他突然睜大眼睛,如夢方醒,死死盯著我,「塵舒,你回來了?」
我準備了一套正氣凜然的說辭,什麼我不是你的白月啊,你要放我自由啊,我該有自己的生活啊,完全沒來得及出口。
因為,兩行清淚順著沈硯白的臉頰下來。
這是我初次見喜怒不形于的沈大人落淚。
他一翻坐起來,酒意尚在,搖搖晃晃,一把將我攬進懷里。
他的懷抱那麼,直要把我進里,「娘子,你可回來了。我......很想你。」
他的和聲音都得厲害,「都是我的錯,我求你,別走。」
他突然放開我,一只手扶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溫上我的面頰,「我帶你去見嵐兒,他聰明乖巧,與你極似,只是總喊著要娘親,我沒辦法。」
沈硯白這一腔深,著實讓我容。只可惜,我不是姐姐。
我冷冷道,「沈大人,看清楚了,我是陸塵落,不是姐姐。」
他眼里的熱和纏綿一瞬冷去,「落落?」
我點頭。
他放開我,面容搐著,「落落,我說過多次了,你沒有姐姐。」
我正要講那一番大道理,沈硯白面突變,子一,倒進我的懷里。
一口黑紅的落在我荼白的襟上。
是了,他常說,「落落,你沒有姐姐。」
在沈府,最諱莫如深的話題,便是姐姐。
我從小只高臥閑行,畫船載酒,對家族興衰朝政傾軋毫無興趣。所以,姐姐
和沈硯白之間的糾葛,多是我被沈硯白收留之后,自己打聽來的。
先父是陸丞相。陸家曾是世家翹楚。
沈硯白的高祖父,是景帝一朝配太廟的賢臣,大理寺卿沈遠之大人。大魏也曾有過國泰民安的治世,如魏景帝林默晗及其子明帝曾開創景明盛世。可近數十年來,大魏風雨飄搖,民生凋敝,世家子弟斗走犬仍高厚祿,寒門子弟苦讀多年卻晉無途。
沈硯白的父親沈尚書曾為寒門振臂一呼,引得世家眾怒。姐姐雖苦苦相求,阿爹為了世家榮華,還是設了圈套將沈尚書下了獄。
沈尚書沒熬過廷杖,含冤離世。沈硯白流放南境,忍辱負重,后追隨太子起兵宮,因從龍之功,封了吏部侍郎。
新帝抄了陸家,爹娘殞命。姐姐和我被沈硯白保下。
我名義上是沈府的丫鬟。姐姐是罪臣之,雖已故,份仍不能輕易提起。所以,沈硯白常說,「你沒有姐姐。」
若沒有世家寒門權柄之爭,姐姐和沈硯白,當是恩兩不疑的年夫妻。
他和,曾是尚書房的同窗,亦是摯友。他是驚才絕艷的小郎君,是才貌雙全的娘,嫣婉良時,一對璧人。
造化弄人啊。
沈硯白曾在南境煙瘴之地銼磨數年,質虛弱。
可我萬萬沒想到,他如此外強中干。我這當頭棒喝,直接把他敲暈了。
醫生上門,一通忙。沈硯白醒來,弱弱問我:「落落?是你假扮塵舒?」
我歉疚慚愧地點頭,「我錯了。」
他瞧著我,目卻像穿了我的,迎向遙迢遠方,「罷了,回去睡吧。」
次日午夜,有人敲門。我披件服跳下床。
是沈硯白。
他像也是倉促起床的,平日一不茍的發髻只松松挽著,清水出芙蓉,倒顯得他眉目朗潤。
月黑風高,孤男寡,我有點張,一只手撐在門上,另一只手叉腰,「怎麼?」
他不語,只定定地瞧著我,眼眸里滿滿凄惶。
我的心虛虛地疼了一下。
他問我,「你和陳頤知在一,可歡喜嗎?」
我仔細想想,還是說了真心話,「他雖不解風,我還是心悅他。與他在一,我很歡喜。」
他笑了下,勾起的角卻滿載苦,「你啊,依舊這樣。」
他轉,「你若決意嫁他,我定給你備一份厚嫁妝。」
我正要關門,突然心頭一熱,「你是為了姐姐,是嗎?」
「可我不是。」
他沒回頭,聲音悠遠傳來,「落落,你沒有姐姐。」
「可你說的對,你就是你。」
他轉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眶紅了。
沈硯白病勢纏綿,竟臥床半月。這病畢竟因我而起,我不解帶地照料左右,真像個孝順的閨。
一日,他發著低熱睡,呼吸均勻。我放下簾子,熄了燈火,要回屋歇下。
他卻突然開口,「嵐兒,妹妹呢?「
他語氣急切,額頭上一層薄汗,手在空中虛虛抓著。該是夢魘了。
我拍拍他的肩頭,「沈硯白?」
他悠悠醒來,失焦的眸子對上我的眼,「落落?」
「嗯。」
「回去睡吧。」
「你夢到什麼了?」
他沉片刻,猶豫道:「我已而立之年,回頭看,這夫妻之,父子之誼,都有所虧欠。」
他平素言寡語,是初次對我坦誠剖白。他能把神埋進潑墨夜,心中的郁結,卻像殘月,浮出蒼茫云海間。
嵐兒,沈墨嵐,是沈硯白和姐姐的子,今年四歲,一雙琥珀眼眸和沈硯白一模一樣。嵐兒與我自來,又活潑伶俐,我與他頗親近。
沈硯白而立之年便居四品,家世顯赫清白,有車有房父母雙亡。真乃舜京婚市場一塊金疙瘩。
關鍵是,除卻上朝,他總把嵐兒帶在邊。這玉雪可的小娃娃非但不是拖油瓶,反而小抹了,對他阿爹的濾鏡油三尺厚,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把沈硯白夸得杠上開花。
漸漸地,舜京人盡皆知,沈侍郎賢名在外,且溫妥帖,是個模范爸,無論小時候喂飯沐浴還是現在開蒙識字,事必躬親。
想給嵐兒做繼母的貴們排起了長隊,拿著的號碼牌。
有天,我從太醫院漢歸來,正巧見到孫婆神灰敗地出府。
我吃瓜不嫌事大,問他:「你可要給嵐兒找個娘親嗎?」
他像被踩了尾的大貓,目兇,「嵐兒有娘親。」
我脖子,沒敢再問了。也好,他若續娶,我這替豈不礙眼,哪還能蹭吃蹭喝蹭住。
后來,人們竟不上門了。我好奇貴們為何集滅了燈。沈硯白筆走龍蛇批著公文,云淡風輕,「我放出話去,說在南境傷了,子嗣無。」
我眼睛瞪圓了,沈大人說自己不行?真的假的? ?
他瞄見我囧囧有神的雙眼,耳朵有點紅,「為求清靜,權宜之計。」
還帶了幾分矜傲,「男子氣概,原不在這上面,我不在意無關之人的揣測。」
說到嵐兒,我突然想起,他那日在夢魘中急切地問:「嵐兒,妹妹呢?」
嵐兒是獨子,世可憐,兩歲上便沒了娘親,更沒有妹妹。該是沈硯白病迷糊了。
沈硯白與姐姐在南境蟄伏八年,第六年上有了嵐兒。
這八年中,沈硯白先做布教書先生,后來仕,至麓郡郡守。他表面不涉朝堂爭斗,實為太子肱之臣,借沈尚書在寒門士子間的威,為太子招攬賢才,籌謀大計。
嵐兒兩歲那年,沈硯白攜家眷歸京,太子宮,先帝無疾而終。沈硯白助太子削弱世家,扶持寒門,掎角之勢。
太子登基,殺儆猴,扳倒了陸相,也就是我和姐姐的阿爹,沈硯白的岳丈兼殺父仇人。
阿爹為多年,是個鐵腕能臣,卻著實不算清正廉潔,被翻出不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的證據。
阿爹自戕,阿娘郁郁而終。數月后,姐姐撒手人寰。
姐姐冰雪聰明,南境八年,怎會不知,夫君的籌謀終會將陸家上絕路。
沈硯白對姐姐深種,怎會不知,姐姐自小與爹娘親厚,心之所系是爹娘的安康。
我實在想不通,他們究竟是相相殺,貌合神離,還是鶼鰈深。更不得而知,這一對青梅竹馬,是懷著怎樣的心,在沈陸兩家的恩恩怨怨里浮沉十數年。
沈硯白對姐姐的意綿綿,不像是假的。那姐姐對他呢?
我想想都腦仁兒疼,索不想。
陸府抄家時,我正被爹娘關閉。
我了驚嚇,昏沉數月,清醒之后,爹娘姐姐均已離世,只剩我一個。
我沈硯白「姐夫」,他的表像見了鬼。只差拎把椅子掄我臉上。
后來,沒人再提姐姐了,仿佛陸塵舒沒存在過。我這一聲姐夫自然也不得,沈硯白要我直呼其名。
兩年過去,時至今日,他瞧我的眼神,還是神莫測,一時纏綿悱惻,一時像見了鬼。
畢竟,我像姐姐,可我不是。
沈硯白痊愈之后,我打算重舊業,陳頤知。
還沒付諸行,嵐兒急病。
沈硯白也顧不得什麼為臣之道恭謹禮讓了,把寵臣特權發揮得淋漓盡致,連夜宮求了陛下和皇后娘娘,把半個太醫院都搬來了沈府。
包括,陳頤知。
陳頤知煎藥施針專心致志的模樣頗迷人。可嵐兒連日高燒驚厥,命懸一線,我也無甚心思漢。
三日之后,嵐兒已哭不出聲,蒼白瘦弱像張易碎的紙片。不眠不休的沈硯白把嵐兒抱在懷里搖著,哼著小曲,溫哄睡了。
他輕輕放下嵐兒,掖好被角,去主屋里見太醫。
迎著他的一臉焦急,太醫們言又止,只有年資最高的龐太醫清了清嗓子,「沈大人,該備上了。」
沈硯白咔嚓碎了手里的彩瓷茶杯,順著指淌了一桌。
龐太醫例行公事地勸道:「大人春秋正盛。」
言下之意,日后還會有妻妾子嗣。
沈硯白疲憊地搖搖頭。他沒說的,我聽懂了。
不會再有了。
太醫門面面相覷,魚貫而出,留下陳頤知治傷。陳頤知把沈硯白傷口里的碎瓷片挑出來,我看著都鉆心地疼。沈硯白卻眉頭都沒皺,神游天外,恍若未覺。
陳頤知拎了藥箱出門。沈硯白回過神來,輕飄飄瞟我一眼,「想去找他就去吧。」
我搖頭,「疼嗎?」
他搖頭,又點頭,答非所問,「怎麼辦啊?」
我沉默。他對姐姐的懷深,對嵐兒的舐犢之,都一刀刀割在他心上。姐姐去了,嵐兒是他和最后的脈相連。
他怔怔看著自己的傷手,星星點點的殷紅過布帛滲出來,「嵐兒的娘親,很他。我對不住。」
「我無用,護不住他們。」
他面無表,可那哀涼的眼神卻讓我打了個寒戰。
我識得這眼神,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他也不太想活了。
我雖心酸,但不至哀慟,至遠不及沈硯白,卻鬼使神差地流下兩行淚來。
天無絕人之路,個把月后,嵐兒奇跡般痊愈了。
沈硯白大喜過,把沈府的金銀財帛搬空了,一腦送進了太醫院。
其實,沈府的金銀財帛攏一堆,也沒多。沈硯白雖居正四品,卻兩袖清風。他是個能臣,更是個孤臣。
他出世家,卻繼承了沈尚書志,為寒門學子謀晉之途。世家寒門都想拉攏他,卻也都防著他。他深陛下重用,八也是因為他雙方都靠不上,也雙倍冷箭中傷,只
能靠圣上庇佑,妥妥的孤臣。
我是在伺候沈硯白筆墨的時候了解這些的。
至于我為何要伺候沈硯白筆墨,還用問嗎,當然是為了陳頤知。
因著嵐兒的病,沈府上下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閑下來,我照舊夜探太醫院,撥陳頤知。
陳頤知漸漸也肯與我閑聊幾句,畢竟,見面三分。我備激勵,拳掌,越戰越勇。
正在這漢進度條將未的節骨眼上,晴天霹靂,陳頤知遠赴東境,視察醫館去了。
我害相思病,日日低氣。
我蹲在墻角悶悶不樂畫圈圈,沈硯白一把把我拎起來,「陳頤知是個端方雅致之人,你何不趁此機會,收收子,學著烹茶磨墨,紅袖添香?」
畢竟他是過來人。我從善如流,「怎麼作?」
「我教你。」
于是我開始拿沈硯白練手了。
他常喚我來書房。我研墨烹茶,他自顧自批公文。
如今他掌科舉,推行糊名法,這是如履薄冰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卻是寒門仕的關鍵。世家大族怨聲載道。
仕途郁結,公務辛苦,他只偶爾漫不經心地提幾句。若我不鬧著,他常連晚飯都忘了傳。
一個月白風清的秋夜,時有啁啾鳥鳴。
我了袍袖研墨。幾案上未讀的文書凌摞了一尺多高,沈硯白皺著眉,筆疾書。
我凈了手,烹了杯黃金芽。他信手接過,抿了一口。
我斜倚窗邊,瞧著皎皎玉盤出神,也不知道陳頤知可到了東境嗎。
沈硯白突然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回過神,他撂了筆,拉了把凳子給我。
「你既無聊,我教你弈棋吧。」
「你不忙嗎?」
「無妨。」
茶藝弈棋這些,從前我雖一竅不通,卻學得得心應手,有如神助。
鏖戰三局,最后一局我只輸了幾子,歡欣雀躍。
我回頭尋紫砂壺,「了。」
沈硯白隨手把他的半盞殘茶推給我,我端起來,剛要喝,卻頓住了。
我和他都愣了一瞬。
他先回過神來,接過那盞殘茶,又斟了盞新茶遞給我,有幾分悵然若失,「抱歉。」
我回到屋里,卻輾轉難眠。那些年春衫薄,賭書潑茶香的年年月月,他和姐姐想必也是這樣的吧。
替的職業敏度告訴我,他要把我塑造姐姐的樣子。我如此與他接,不啻引火燒。
我晚睡早醒,四更不到,迷迷糊糊在府里轉悠。
晨熹微,沈硯白的書房竟還亮著燈火。他消瘦的影子映在石青窗紗上,仍是脊背直,筆走龍蛇的樣子。
過了幾日,我從陳頤知的同僚口中套出了,不對,買到了,東境醫館所在,開始給心上人飛鴿傳書。算算時間,他也該到了。
打探消息和飛鴿傳書的銀子,都是沈硯白給我的零花。我花他的銀子漢,不知他意下如何。
我正晾著墨跡未干的信,過窗欞瞥見龐太醫提著藥箱,匆匆出府。
半月之后,陳頤知居然回信了。不,算不上信,最多算個便簽,滿打滿算四個字,「安好勿念」,連個標點符號都沒加。
我邊歡欣雀躍邊咬牙切齒。
陳頤知和沈硯白這兩個惜字如金的人,天造地設,簡直是這世上最寡言的一對。他日,若他倆終眷屬,我定灑酒三杯,遙祝他們幸福。
我又寫了幾封信給陳頤知。一個月后,收到他的第二封回函,這次字數加倍,八個了,「公務未竟,歸期未定。」
我不可惜自己的千字長信,只覺得春心漾,小鹿撞。
后來,我又在府上見過龐太醫幾次。
我突然想到,沈硯白既然能把半個太醫院搬到府上來,自然能手指,把陳頤知派到東境去。
自上次的尷尬之后,我已許久未沈硯白的書房。這次,我熱上頭,決意問個明白。
沈硯白公務繁忙,掌燈方歸,還穿著朱紅的袍。見我候在屋里,他眸一亮,「晚飯用了嗎?」
我搖搖頭。他眉目間的倦映著搖曳燈火,我興師問罪的話沒能出口。
他本是肩寬腰細的架材,但形單薄,換上品月的便服,竟像是服穿著他。
我這才想起,太醫頻繁府,怕是他不好,我竟從未掛心。
對坐用飯,我問他,「近日常見龐太醫,可是你有恙嗎?」
「無妨。」他頓了一下,「陳頤知赴東境,非因我而起。」
喲,被看穿了。「那個,你怎麼知道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
沒錯,黃鼠狼給拜年。
又過了半個月,陳頤知返京了。
我換上頂頂華麗的裳,珠釵了一頭。想到沈硯白嫌棄我俗的扭曲表,又摘下幾支。
正要赴太醫院郎,郎送上門了。
陳頤知曬黑了些,更英氣人。他破天荒穿了件致繁復的袍子,在沈府門口,對我淺淺一揖,「陸姑娘安。頤知求見沈大人。」
啊???
他倆莫非真的搞到一起了?
我氣勢洶洶直奔書房。沈硯白,你有本事搶男人,有本事開門啊!
沈硯白不不慢地批完手頭的公文,整理冠,磨蹭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把陳頤知讓進書房里。
二人談半個時辰,我在外面急得打轉。
這兩個分分鐘能把天聊死的人,能談這麼久,真無疑。
門一開,二人并肩而出,氣質極似,連沉的面都如出一轍。
陳頤知徑直走過我邊。我想喊住他,被沈硯白寒氣森森的眼神懟了回去。
走到院門口,陳頤知竟站住了,轉頭看我。我自作多,竟在他眼里瞧出了幾分顧惜。
他聲如洪鐘,「陸姑娘,陳某下月赴南境,訪民間杏林圣手,姑娘可愿同行?」
我,我,我一定是白日做夢。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
我腦海中綻了一朵璀璨的煙花。
煙花余燼尚在,沈硯白對旁邊的小廝們冷冷開口,「把關起來。」
我氣鼓鼓問沈硯白何時放我出去,他說:「等陳頤知離了舜京。」
我撬門溜鎖,他派了侍衛嚴防死守,嚴陣以待。
我與他理論,他死水無波地瞪著我,油鹽不進。
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他收了屋里的利繩索,不為所。
我雖膽小怕事經常認?,還是決定放手一搏。絕食。
沈硯白往我屋里送牛酪八寶鴨海棠百合粥。他拿我的口味極準確,我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卻還是生生忍住了。
翌日,我得頭昏眼花,數著時辰盼著沈硯白服。
沈硯白端著碗紅豆蓮子粥出現了。我蒙上被子不理他。
他在我床邊坐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長嘆一聲。
「喝了這粥,你就走吧。」
我一個鯉魚打坐起來,矜持早拋到九霄云外。三口兩口,熱粥下肚。
這粥甜的,從沈硯白進屋,我就按捺不住了。吃飯不積極,腦子有問題。
他眼下暗沉,凝眸于自己玉袍子上的一桿墨竹,右手指尖上還有被粥碗燙出的淺淺紅痕。
我把空碗還給他,他從袖中出一張字紙,是我的奴籍。
他俯往床頭的燈燭,將那字紙燒了。他深深瞧著我,眸子里映著一簇火。
火舌上他的指尖,他才猛然抬手。
「疼嗎?」
他點頭。
我的心痛了一下。沈硯白其人,像塊冷的木頭,極認痛示弱。
五日后,斜風細雨,我隨陳頤知離京。沈硯白為我備足了盤纏,沉默地牽著嵐兒,送我到府門。
我包袱上肩。沈硯白拍拍嵐兒的肩膀,指了指我。小娃娃懵懵懂懂地走過來,我親親抱抱舉高高。
我瀟灑揮手,沈硯白微微點頭。
今日他不曾與我講過一句話。
我穿過蒙蒙春雨,與陳頤知并肩。
行至巷尾,回頭,沈硯白一手牽著嵐兒,一手扶著門柱。
一桿瘦骨,煢煢孑立。
我不停步。
陳頤知眸沉沉,「走吧,陸姑娘。」
「你還會回來。」
下篇 長相思
聽聞陸塵舒要和唐小侯爺議親的消息,沈家小郎君十八年來頭一次失了眠。
沈夫人生下他便撒手人寰。沈侍郎雖有妾室,卻并未續弦,親自養沈硯白長大。沈侍郎中盡是浩浩山河政績民心,為人嚴苛自律,把沈硯白教了芒寒正的謙謙君子。
加之,沈硯白從小讀的是經史子集,寫的是針砭時弊。至于話本戲文,也沒過。
他妙筆生花,卻不懂如何剖白心跡。
本來吧,不懂,也沒什麼。
沈公子才名遠播,是舜京多貴的春閨夢里人,買個筆墨都有姑娘往懷里倒,看個風景都有姑娘往上潑茶。可他一心讀書科考,濟世報國,未曾將兒私放在心上。
直到有天,金風玉一相逢,遇見了陸相之陸塵舒。
十七歲的沈硯白采風歸來,在京郊遇到賊,被陸塵舒救英雄。
陸塵舒彼時才十四歲,擋在比高一頭多的沈硯白面前,有模有樣。
沈硯白覺得,這小姑娘雖稚氣未,著實可。
多年后回想,他對人的認知,分為「識得塵舒之前」和「識得塵舒之后」。
識得陸塵舒之前,再艷的姑娘,在他心里,都是個「人」。人和人,無論妍蚩高矮胖瘦,都差不多。
識得陸塵舒之后,他頭一次有了「姑娘」這概念,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
「姑娘」,分兩種,「塵舒」,還有「其他」。前一種,不足為外人道。后一種,無限趨近于「人」。
后來,沈硯白和陸塵舒了尚書房的同窗。陸塵舒黏著沈硯白,今日借個琴譜,明日問個考據。
被陸塵舒的春風這麼一吹,沈硯白心里的野草瘋長,郁郁青青。
但是,他板正了十七年,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心里春意盎然,卻偏要別扭著,上不說,面上不。
只摹了陸塵舒的一筆小楷。被夫子罰抄書,都是他替的。
有天,陸塵舒給兆國侯家的宋小侯爺送了支湖筆,沈硯白莫名酸別扭。
散了早課,陸塵舒塞給他一塊牛酪,他冷著臉擋開,「陸小姐此舉,于禮不合。」
陸塵舒挑挑眉,「硯白哥哥,我給你送過的點心夠裝一屋子了,以前怎不說于禮不合?」
沈硯白轉過臉去。
陸塵舒拊掌一笑,「啊,你吃醋了。」
沈硯白臉紅了,拂袖走。
陸塵舒也沒攔他,在他后幽幽道:「那湖筆是穆老將軍家的三姐姐托我送的。」
沈硯白頭也不回。回府的馬車上,書有點發,小心問:「公子,您笑不齒一路了,有喜事?」
沈硯白從前最不屑兩繾綣的詩詞,如今卻饒有興味。什麼「當時年春衫薄」「賭書消得潑茶香」「分曹覆蠟燈紅」,竟都有了畫面。
每幅畫里,都是陸塵舒的杏眼桃腮,發。
可后來,陸塵舒突然避著他了。
他驚慌無措,卻還努力揣測的心思。十五歲及笄了,許是害?
那日,陸塵舒沒來進學。穆家三姑娘和祁家長吃瓜不亦樂乎,「陸妹妹要定給唐小侯爺,這幾日要議親呢。」
一向端方穩重的沈公子,打翻了硯臺,徽墨濺上靛青的袍袖。
次日,沈硯白頭一個到了尚書房,眼穿候著陸塵舒。
姍姍來遲,早課開了半個時辰才到,面如常。
夫子講的爾雅,沈硯白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如坐針氈挨到了散學,陸塵舒見了沈硯白繞著走,被他堵在后巷里。
沈硯白努力平緩著語氣,「塵舒妹妹,聽說你和唐小侯爺……」
「議親」二字,哽在里。
陸塵舒低著頭,瞧著檀的繡鞋尖,語氣平淡,「嗯。」
沈硯白平素淡靜溫和的眼眸里像要迸出火花來,半晌憋出一句,「你不能這樣。」
他是想說,你不能丟下我。
陸塵舒轉要走,被沈硯白一把抓住手腕,也顧不得男大防了。
他竟結了,「你,你,你招惹了我,不能,不能半途而廢。」
你既了我的心,怎麼能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
眼眶有點紅,可語氣仍冷得鉆心,「就當我不曾招惹過罷了。」
沈硯白眼里突然閃過一線希冀,「我笨,你是生氣了嗎?我改。」
從前待你不夠好,以后我會好好把你捧在心尖上。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甩開他的手,「不是。我如今……于你無意。」
他眼睛急紅了,配著霜的外袍,像只暴走的大白兔。大白兔指著自己的口,「陸,陸塵舒,我不是鐵石心腸,我……你今日給我說明白,我沈硯白,算什麼?」
我心悅你呀,你還肯喜歡我嗎?
轉離去,背影抖。
可惜,陸小姐再玲瓏心腸,也不會讀心。沈公子再五俱焚,心的想法也不為人所知。
沈硯白被書拉回府里,又一夜輾轉反側。
翌日,沈硯白換了件莊重繁復的袍子,頂著一對碩大的黑眼圈,搞出了個大新聞。
還沒到午時,整個舜京城都傳遍了:一本正經的沈公子,輟學求親去也。
沈公子吃了閉門羹,在陸府門前氣宇軒昂地從清晨站到掌燈。
沈家世代簪纓。沈尚書和陸相烏眼般斗了半輩子,輸贏參半。沈尚書萬萬沒想到,晚節不保,自乖巧聰敏的獨子,被陸家的小丫頭勾了魂。
沈硯白先是長跪求父親提親,被脆拒之后直接違了禮制,屈尊做了陸府的門神。
沈尚書氣得老臉煞白,綁了沈硯白回府,家法伺候。
沈硯白在祖宗牌位前跪得筆直,了二十板子。在家躺了六日,傷勢半愈,繼續來陸府打卡。晨起出門,掌燈歸家,有如梁上燕,日日常相見。
又過了幾日,一個疏卻微雨的午后,陸府大門開了條。
沈硯白把陸塵舒盼來了。二人都清減了不。一種相思,兩閑愁。
陸塵舒踮起腳尖,右手給沈硯白撐著傘,左手輕輕了他被雨沾的肩膀,「硯白哥哥,回去吧。」
沈硯白接過傘,往那邊斜了斜。
他一臉菜,卻斬釘截
鐵,「我不走。」
水汪汪的杏眼里滿是心疼,「你瞧你瘦的……我聽說你了家法,子還沒養好呢。」
甜的呼吸伴著雨水的清冽撲到他臉上,沈硯白咬牙忍著,笑意還是從角溢了出來,「無妨。」
他咽了口唾沫,使出了洪荒之力,終于小聲說:「終大事,耽擱不得。」
沈公子板正了十八年,這句「終大事」,是他能宣之于口的最骨的話了。
陸塵舒撲哧一聲笑了,笑著笑著,兩滴淚下來,「你是想說,你愿與我白首不離?」
沈硯白一顆心像是被丟到滾油里,灼熱又雀躍,「此番既到我招惹你,便不會丟開手。」
他想給眼淚,可心里還循環播放著「非禮勿」。又轉念一想,啞然失笑,他罔顧父命,堵門求娶,家法違了大半本,也不差這一下。
他用指尖輕輕拭去的淚。驚訝一瞬,隨即嫣然一笑,搖著他的袖角嗔,「什麼招惹不招惹的。你是想說,塵舒,我心悅你,我要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喏,說來聽聽。」
面如冠玉的沈硯白一秒化大番茄,張了張,像一尾擱淺的魚,卻還是垂了眸,說不出口。
陸塵舒仍笑著,染了緋蔻丹的纖纖玉指了他的膛,不同他計較。
他沒說的,聽懂了。
的眸突然黯淡下去,「硯白哥哥,有件事,前些日子我才知道,這才冷待你的。」
一番解釋,手指絞著角,「我這樣......對你不公平。」
「塵舒,我不要什麼公平。只要......是你,怎樣都好。」
破涕為笑,「你且再堅持幾日,我去勸阿爹阿娘。」
「硯白哥哥,你放心。」
四日后,沈硯白被陸塵舒的丫鬟引去了陸府后墻。
陸塵舒穿著桃紅的輕薄春衫,坐在高墻上。對他揮揮手,粲然一笑。
「硯白哥哥,你接著我。」
沈硯白此刻卻無心風月,只擔心摔疼了,「塵舒,當心。」
滿不在乎地搖搖頭,晃著兩條,繡鞋尖上的松花穗子隨風搖曳,「我信你。」
他對出雙臂,輕巧落他的懷里,若爛漫桃花匯潺潺流水。
那一幕一寸寸烙在他的記憶里,巋然不滅。多年后,沈硯白常在夢里回到這一日,的嫣紅帶裾翻飛在融融春風里,柳青翠滴,鳥鳴啁啾自在。
的笑靨仍灼灼其華,令春失。
每個夢境的最后,是朝他一躍而下,卻在半空中燃一捧烈焰,化作飛灰。
他驚醒,寂夜空床,形影相吊。
娘子,你錯信我了。你墜落的時候,為夫無用,沒能接住你。
陸塵舒被關了幾日閉,翻墻出來,一不做二不休,和沈硯白一道堵了陸府的門,一個求娶,一個求嫁。
沈硯白還殘存一理智,「此事恐于你聲名不利……」
話音未落,牽住了他的手。十指扣。
言語多余。
不到半個時辰,陸府大門開。
沈硯白堵門,丟的是沈家的臉,陸相樂見其。陸相萬萬沒想到,晚節不保,掌上明珠給沈家的小白臉勾了魂去。一對小兒在府門口站得郎妾意,正氣凜然。
吃瓜群眾圍了一圈,指指點點瞧著這一對璧人。不出三日,沈公子和陸小姐這一出風生水起的私訂終,就會被寫進話本子里。
門既開了,陸塵舒放開手,狡黠地努了努,「硯白哥哥,走咯。」
昂首引路,沈硯白后相隨,沒想求親的腹稿,沒擔憂陸相的冷臉,只鬼使神差地聞了聞自己的手。
的手小他一圈,溫纖細。香香的。
沈陸兩家聯姻,朝野都要三。沈尚書兒緣薄,僅此一子。陸相和陸夫人生了三個臭小子,這才盼來了掌上明珠。陸相和沈尚書都覺得自己虧大了,但畢竟是兒的終大事,婚禮還是隆重喜慶。連皇后娘娘都賞臉前來觀禮。
陸塵舒抱怨禮節煩瑣。沈硯白倒不辭辛勞,一樣一樣記得清清楚楚。他自詡聰穎,便是禮節再煩瑣三倍,也能一字不落背下,也值得一字不落背下。
結果,待到禮時,他忘了幾樣禮數,竟還要靠新晉的沈夫人提點。
因為,他的視線每每被的纁紅蓋頭攫住。思及是自己的娘子,便大腦空白,心跳加速。
到了房花燭夜,娘子卻無法提點了。
紙上得來終覺淺,二人都不得章法。
娘子連連呼痛,還咬著流了幾滴眼淚。沈公子初次躬行,只堅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氣吁吁,繳械投降。
好在,沈硯白自小勤刻苦。三更時分,他朦朧醒來,看著娘子的一點絳,盈潤如玉的香肩,肚兜的胭脂細帶,忍不住把了上去。
娘子辛勞一日,睡得迷糊,半合
著眼睛,「嗯?」
沈硯白輕輕了娘子春桃一樣的面頰,正道:「娘子,業于勤,荒于嬉。」
他如此慨然正氣,娘子愣了一下才會意,臉紅了,把鼻尖埋進夫君的頸窩里,「登徒子。」
沈硯白醉倒在娘子邊的笑窩里,焚膏繼晷,夙夜匪懈。
三朝回門,娘子選了件高領的春衫。沈硯白竊以為,娘子的神頗可。
這花影坐前移,流相皎潔的良辰景,只有短短三年。
三年后的一個蕭瑟秋日。詔獄里仄。膿的腐敗氣息和皮的焦煳味道混作一。
陸塵舒揮手趕走眼前盤旋的小蟲。昏黃的燈下,踉踉蹌蹌地走過一間間牢房,終于覓得夫君。
沈硯白了無生氣地伏在一垛不明的稻草上。他剛過三十廷杖,雙鮮淋漓,皮開綻。幾只碩大的綠豆蠅叮在他的上。
陸塵舒隔著手腕的鐵柵,揮手趕了蒼蠅,牽了他的手,「夫君,醒醒。」
他的睫了一下。
解了自己的大氅,覆在他上。極輕,可到沈硯白的傷口,他仍全一。
上他的面頰,「硯白哥哥,醒醒。」
沈硯白拼命睜開眼,模糊的影良久才凝的面容。臉蒼白,可飾鬢發仍一不。
刑以來,沈硯白不知時辰,不知晨昏。神思昏沉中,他的眼前漸次閃過,廷杖之下沒了聲息的父親,觀刑的陸相晦暗的神,還有,。
獄卒的聲音傳來,「陸小姐。」
陸小姐,這是待字閨中時的稱呼。不是沈夫人。
他是罪臣之子。罪名雖未定,前程卻已斷。最好的結局,是街巷田間了此余生。,仍是陸相的掌上明珠,雖嫁了他,或是嫁過他,不過才十九歲,韶華婉妍。
他想問,可曾算計過他和沈家。可問了,又如何?
若說沒有,他肯信嗎?能信嗎?
若說有呢。
他還想問,父親含冤而逝,為何要留得他沈硯白一口氣在。
何苦。
他發著高燒,耳鼻咽里都似梗著火炭。與獄卒的對話,他聽不真切。
最后,尖利了聲音,他才完整聽得幾句,「你們若敢傷我夫君,便踏著我的尸過去。若傷了我陸塵舒,我保你,和你背后的人,明日人頭落地。」
相識五年,夫妻三載,從不曾如此疾言厲。
獄卒腳步漸遠。冰涼的手又回到他的面頰。
他費力地抬眸進猩紅的雙眼,「你走吧。」
「我不走。」
他沒來由地想起,三年前,那個疏卻微雨的午后,他長立陸府前求親。穿過斜風細雨,為他撐傘,要他回去。
他也如此說,「我不走。」
焚琴煮鶴。柳花桃花半委泥。
他每出一聲,嚨口都是撕裂的痛,「你是陸家人。」
的膛起伏一陣,但咬牙關沒有哭,「我既是你的妻,便也是沈家人。」
「父親所謀,我并不知。沒犯過的錯,我不認。我只錯在,護不住你周全。」
的拇指指腹輕輕拂過他的顴骨。仍是悉的甘松香。
「你我既有白頭之約,即使黃土枯骨,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我知道你恨陸家,恨我。陸家欠你的,我并不能補償萬一。」
「可是,你要活著,才有來日。」
自小弱畏寒的坐在污穢冰冷的青磚地上陪了他一夜。
隔著鐵欄,牙關打著戰,著他說話,與他一道背了三套琴譜,和了一回詩,還下了兩局默棋。每當他要合上眼,都被搖醒。
三更時,來了個醫生,草草上了傷藥。
鬼使神差地,沈硯白全都乖乖從命。
窗外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沈硯白終于想通,原來自己是想活的。
沈硯白后來的記憶都是錯混沌的。
圣旨下,流放南境麓郡。
醫生說,若要保他雙,要剜去腐,再上傷藥。
的手抓著他的小臂,突然收了。
他廷杖時不肯呼痛,死死咬著自己的手臂。滲著的牙印,被一抓,鉆心的疼,他卻沒掙開。
他說:「你先出去。」
哪得住這個。
松了手,起,右膝撞在床沿沉悶一響。撐著床沿踉蹌移步,出了屋。
他在一刀刀剝皮削骨的劇痛里反復昏厥又醒來。
他要活著,才有來日。
不知幾許日升月沉,沈硯白再醒來時,陸塵舒正靠在床邊睡著,牽著他的手,額頭抵在他的手背上。
他將手出來,猛地抬起頭。憔悴得可憐,顯得眼睛極大,三分悲戚,三分驚喜,三分怔忡。
他喑啞,「何日啟程?」
「過幾日。先養傷。」
猶豫著將被子掀起一個角,躺進他懷里,手臂環住他,子抖得厲害,卻沒落淚。
他沒躲閃,也沒回應。
只喃喃喚他,「硯白哥哥。」
他沉默。
沈硯白養傷的一個月,藥都是陸塵舒親手換的。
陸相偏疼掌上明珠,在錦繡綺羅里長大,比庶出的公主們還要金貴養些。自小十指不沾春水,左右手都留著修長瑩潤的指甲,平日里呵護得仔細。從他刑,再沒用蔻丹染過指甲,指尖的嫣紅褪模糊的暖橙。
換藥的時候,的指甲到他的傷口,他不由得抖了一下。
就那麼短短一瞬,覺察到了,隨手取了剪子,沒半點猶豫,將十寸來長的指甲齊剪了。
一月之后,沈硯白的傷尚未痊愈,離京之期卻已至。
收拾了盤纏細,問他可要帶些什麼。他指指柜,「下數第二層有個布包。」
青綢布包,似是。不問也不看,裝進行囊。
離京之日,陸塵舒背著包袱,荊釵布,發髻飾仍一不。
沈硯白戴著三十斤的鐵枷,創口仍痛,步履蹣跚。
出了舜京,停步回冽冽冬下高聳的城樓。余里瞥見他在看著自己,忙藏起了眼里的流連凄愴,像個犯錯的孩子。
這一路,艱辛苦寒。他沉默,便扶著他,隨他沉默。他口的飯食水茶,都要先嘗一嘗。
及至麓郡東郊,傷又添虛弱,他已經站不起來,跪伏在地。差役不耐煩,飛起一腳,卻落到的膝上。
被踢倒在地,理理裾站起來,脖頸脊背仍得筆直,如一株勁竹。視那差役,差役竟被的目燙得移開了視線。
他垂著頭。蹲下來,雙手捧住他的面頰,與他目相。
「夫君,還有最后十里。」
「就算跪著走完這一程又如何。他日,我隨你堂堂正正站著回舜京。」
最后這十里,沈硯白是跪伏在地走完的。
陸塵舒沒哭,沒求差役,也沒拉他,只安靜隨他慢慢前行。
他的袖破了,雙肘磨出了。見到地上的跡,蹲下,扯了自己的半幅裾,輕熨帖地包好了他的雙肘。
這碾盡尊嚴的一路,沈硯白心里反反復復都是那一句話,「就算跪著走完這一程又如何。他日,我隨你堂堂正正站著回舜京。」
他要堂堂正正,站著回舜京。
初麓郡,沈硯白了和離的心思。
他們的小院極簡陋。南境的冬冷無雪,卻寒意刺骨。沈硯白和陸塵舒都習慣了舜京熏暖的地龍,哪里會過這一床舊絮冷似鐵。
沈硯白仍虛弱,陸塵舒推他睡在暖些的墻側,自己睡在床邊,把厚都在他那邊。
北風吹徹的寒夜,恰如父親去世的那一日。
父親鮮淋漓的軀委頓于地,雙手枯瘦,因為劇痛,右手拇指和食指扣進下的青磚里,指甲斷了,斷甲巍巍地掛在淋淋的指尖上。
這雙手,在母親去世后,一力將小小的他養人。
這雙手,指著《倉頡篇》,一字一句地教他開蒙識字。
這雙手,扶著他的手腕臨帖,教出他一手板正的。
這雙手,扯了他敷衍了事的文章,從此他再不敢頑劣懈怠。
夢的最后,是觀刑的陸相,表沒在燭影里,看不分明。
沈硯白全痙攣地醒來,眼前是一張和陸相極似的臉。他來不及思考,用了十足的力氣將那人推開。
陸塵舒從床上滾下去,額角撞在腳凳上,青紫一片,手去。
沈硯白猛然清醒了,一個鯉魚打坐起來,手去扶,「抱歉。」
躲開了他的手,仍坐在地上,完額頭眼睛,一手淚水。
他執拗地朝著手臂。的淚沒落在他手臂上,卻落在他眼里,熱油澆心似的燙。
就在數月之前,還是個滴滴的哭的小姑娘。夫子評點文章嚴苛了些,府里的丫鬟生了病,穆將軍家的三小姐出嫁,他策馬崴了腳腕,都要哭上一場。
從他獄,到這一路艱辛苦寒,卻再沒哭過。
沈硯白頭有千言萬語,可夢里父親那雙枯瘦的手,掐著他的脖頸,他半個字都說不出。
陸塵舒回床上抱了自己的被子,徑自去榻上睡了。沒說話,也沒看他。
沈硯白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一夜未眠。
父親之死,怪不得。甚至,不能完全歸咎于陸相。父親的對面,是世家大族把持的滿朝文武,陸相不過是世家祭出的一把刀。他和,都是被裹挾進波詭云譎里的浮萍飛絮,隨波東西,無所依憑。
沈陸兩家不共戴天,他該恨。
可他既恨不起來,也無法待一如往昔。他對笑一笑
,都像是對父親的背叛。
這每一刻沉默,于都是傷害。他的小姑娘,明明為他舍棄了鐘鼓饌玉,只為了攏住他心頭最后一熱氣。他不理,還手推。
他沒問過,他了無生意之時,怎麼進的詔獄,哪里找來的醫生,為何留得他一條命在,如何求得幾日養傷的寬限。
可他確信,一定都是。
沈硯白不由自主地起,走到陸塵舒的榻邊。
東方已白,睡著了,消瘦的小臉上還掛著兩條晶亮的淚痕,因為冷,蜷小小一團。
他輕輕為掖了掖被角,又抱了床上的服,在上。腳邊踩到了什麼,他信手撿起來,是的鐲子。
十二歲時,陸相千方百計尋來稀世玉,請了宮中侍奉皇后娘娘的師傅親自雕琢,才了這一只瑩潤剔的鐲子。從小帶在手上,大了便再摘不下來。
如今,消瘦至此,一,鐲子便掉了。
沈硯白握著鐲子,想起今晨,坐在窗邊刺繡,烏黑的發里出瑩白一點耳郭。見他過來,輕輕地說:「繡品能賣些錢。」
他看著手上的凍瘡,說不出話。
仍好聲好氣道:「我們不用陸家的錢,你放心。」
他把鐲子放到的枕邊。
本是人間富貴花,不該僅僅為了年時的白首之約,陪他過零落泥的日子。
他定定地看著睡的,要把鐫進自己的瞳仁里。過了不知多久,慢慢醒轉,看著上蓋的服,愣了一瞬。
他說:「塵舒,和離吧。你我都能過得容易些。」
這兩句都是真心實意。十四個字,他在熹微晨里反復練習了無數次,還是沒出息紅了眼眶。
了額頭青痕,角繃了,「好。」
陸塵舒收拾行裝啟程那日,滴酒不沾的沈硯白在酒樓坐了一整日,第一次喝到人事不省。
第一次紅鸞星,是初見十四歲的稚拙可的。
第一次輾轉無眠,是聽聞要嫁與旁人。
第一次剖白真心,是與的終之約。
還有許許多多的第一次,都是啊,都是。
他做不到眼睜睜送走。不如不見。
沈硯白醉眼惺忪聽著小曲,琴師指法簡,不及娘子萬一。
哦,和離書都寫了,不是娘子了。
可嘆他沈硯白,筆落驚風雨,文采舜京,竟不曾為娘子寫過繾綣詩文,初次下筆就是和離書。
他第一次在心里了口,去他娘的一別兩寬。
沈硯白醒來時,頭痛裂。床頭一盞殘燈如豆,陸塵舒靠在床頭,他手可及的地方,瞧著他。
他了眼,又拍了拍自己的臉。這夢怎麼還不醒。
陸塵舒被逗笑了,「我沒走。你是真心要我走嗎?」
此時應該點頭,可沈硯白的頭不聽使喚,死活不肯點。
從床頭拿起那青綢布包,打開來,里面赫然是的纁紅蓋頭。
「我那日收拾行裝,偶然翻了這個出來。你若真舍得下我,又為何留著?還千里迢迢從舜京背到麓郡來?」
悠悠嘆了一聲,「你啊,那時不信我會守著你,想留個念想。」
「硯白哥哥,你放不下心結,卻也放不下我,是不是?」
沈硯白眼眶酸的厲害,索把頭埋進雙臂間,悶悶地出了一聲,「嗯。」
娘子輕輕著他的后腦,「夫君,來日方長。我不急,你也別急。」
他仍埋著頭,「娘子,是我不好。」
娘子哼了一聲,「那這和離書呢?」
他一把搶了過去,在床頭的燭火上燒了。燒完,拍拍手上的灰,回頭忐忑地看娘子。
娘子眉眼彎彎,抬手,拭了他眼角的一滴淚。
沈硯白自此再沒想過放開的手。
是他的妻,更是他的知己。他說不出的,全都懂。
可是,沒說的,他總是后知后覺。
比如,他偶然見到,對著舜京來的家書垂淚,這才驚覺,他失去了父親,又何嘗不是為他遠離父母家鄉。且夾在至親中間,矛盾辛苦,卻從未對他言明。
比如,一蔬一飯,總先自己嘗過,才許他下口。 那日,一筷青菜,竟吐了。
醫生說,是鴆毒,幸好所食不多。
他心驚跳。他們遠遁南境,可朝中的波譎云詭從未停歇。世家大族皆殺他,以絕后患。若不是時時擋在他面前,若不是京中黑手忌憚陸相千金,他早已橫尸街頭。
醫生還說,「夫人曾長期服用寒藥,怕是不易孕,還需好好調養。」
他送醫生出屋,細細問了調養之道。
回到屋里,正暗自垂淚,「是阿娘。」
他們已夫妻四載。在舜京時,陸夫人說抱外孫心切,常送藥材給兒,陸塵舒都一日不落服下。如
今看來,這藥是給兒留的后路。既無子嗣,沈家一倒,兒便可心無掛礙地改嫁。
他心疼,把擁進懷里,僵了一瞬。他才驚覺,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之親。
「娘子,我們兩個,就很好。」
流著淚搖頭,「可我想與你生兒育。」
他在額間落下一個輕輕的吻,「兒緣分乃天定。我啊,倒希沒有。」
娘子瞪他一眼,神卻舒緩了些。
他著的面頰,「母親難產而逝,父親再未續弦,我常見他黯然祭奠母親。娘子,誕育孩兒,是鬼門關前走一遭,我……很怕。」
娘子終于不哭了,怕他念及亡母傷,調侃道:「婦產千金之事,夫君很懂?」
沈硯白臉紅了,干脆順著娘子的脖頸一路吻下去,「不懂,愿與娘子一同探討。」
娘子若無骨的小手像條靈活的小蛇,游進他的襟里,「恭敬不如從命。」
夜里,娘子抱著沈硯白的手臂睡了。
窗外融雪,滴答一夜。麓郡的春天來了。
一同來的,還有四皇子派來的說客。
說客在鄉紳的家塾中覓得沈硯白。昔日快馬輕裘的貴公子,如今竟安貧樂道做了教書先生,可作一嘆。
黃昏歸家,娘子已擺好飯菜,正專心修剪新的一瓶爛漫桃花。
他進屋抱娘子,卻皺了眉,放下剪刀,指著他額角的一塊淤青,「怎麼回事?」
「學頑劣。」
娘子言又止。
心疼的,不是這不足為道的皮之苦,而是他的尊嚴。他拉坐下,把筷子塞進手里,聲安道:「娘子連廚藝都學會了,我也早不是十指不沾春水的沈公子了。」
娘子一笑,「也是。喏,這茄子火候極好。」
「是極好。娘子慧極。」
飯畢,沈硯白擁著娘子賞月,「這般生活,也很好。」
娘子長嘆一聲,「可惜,這一輩子,你我都做不尋常夫妻。」
一向通,怕是早已看穿他的心事。
他握住娘子的手,「四皇子募我出仕。你若不愿,我便不去。」
一旦出仕,便走上了父親的路,為陸相勁敵,不死不休。可若不出仕,他既護不住自己,亦護不住。出鐘鳴鼎食之家,就不得不擔起家族浮沉,苦難與榮華自古相依相承。他和終究無路可逃。
恰恰因為,他和都不愿傷害對方一分一毫,這個選擇,怎樣都是錯。
坐直了子,正道:「硯白哥哥,有你這句話,我很歡喜。可是,你的青云之志,不該墮于麓郡這方寸之地。」
下一句艱難,他醞釀許久,方才出口,「我答應你,若四皇子登極,我必盡全力保陸家老小命。」
垂下眼眸,低聲道:「我求過阿爹,可還是未能……硯白哥哥,是我對不住你。」
說不出口,可他明白,沒能保住父親命,負疚至今。
「娘子,父親對抗的是世家權勢,兇險至極。沒有陸相,也會有別人。」
語帶凄愴,「阿爹是能臣,卻也做過許多得已不得已的惡。沒有你,沒有四皇子,也會有別人,終有一報。」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硯白哥哥,你我從小錦玉食,全歸功于這世家權勢。可世家把持權柄,寒門無晉之途,絕非長久之計。」
他的小姑娘啊,通明慧,讓他心疼。他思慮多日,終于甘心放下父親的仇,只因不愿承喪父之痛。 呢,夾在夫君和父親之間這樣辛苦,還怕他為難,為他計長遠。
若他一點,或他一點,哪里會這樣難,這樣痛。
沈硯白把娘子攬進懷里,娘子回抱住他的腰,「硯白哥哥,你放手一搏,我不怪你。謝謝你,肯為我放過阿爹命。」
「不必謝我。我這一生,都要念陸相,將你養人,許你與我相守。」
沈硯白出仕后,由一縣父母做起,政績斐然。
二十七歲時,幾經升遷,至麓郡郡守。這已是他和在麓郡的第五年。
人怕出名豬怕壯,麓郡百姓都吃起了沈大人的瓜。
坊間傳聞,沈大人為清正廉潔,鐵面無私,卻是個寵妻狂魔。在外彬彬有禮,在家春滿面,恨不能黏在夫人上。
坊間還傳聞,沈大人理政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卻每日雷打不陪夫人用晚飯。沒批完的公文,搬回府挑燈夜戰,夫人烹茶研墨,紅袖添香。
坊間又傳聞,沈大人一表人才,年近而立無子,竟未納妾。前些年,常有年輕貌的丫鬟千方百計沈府伺候,指飛上枝頭變凰。直到有一日,有個頗有姿的丫鬟被沈大人黑著臉攆了出去,傳說是因為遞茶時了下沈大人的手,因著沈夫人求才免了一頓板子。沈府從此消停了。
麓郡百姓都很好奇這位沈夫人。不過,沈夫人出圈,不靠沈大人,而是
靠一手繡工。
沈夫人世神,傳說繡工師承舜京名家,一繡難求,有價無市。數年前微時賣過的繡品,早被炒到了十金之價。
沈大人聽聞娘子繡品昂貴,打趣道:「為夫這全上下,香囊汗巾并寢,全出自娘子妙手,算來竟值百金之價。」
娘子狡黠一笑,云淡風輕落下一枚棋子,「夫君弈棋不專心,又輸了。罰你烹茶。」
沈大人正烹著茶,急報到了,麓郡治下的嵐汐城蝗災。
他放心不下,當即決定親自出馬。
娘子要隨行,被他攔下了。此行勞苦,可不能累著。
娘子氣鼓鼓地嘟了。沈大人蜻蜓點水般親親娘子的櫻,忙不迭承諾,「為夫保證,速去速歸。」
沒想到,嵐汐城父母全是酒囊飯袋,糧倉里只有砂石,賬簿都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
沈大人黑著臉,當場一頓板子打哭了幾個貪污吏,鑼鼓安排了治蝗,又著手向周邊郡縣借糧。多數郡縣給了面子,可最富庶的延郡卻百般推諉。
這一忙起來,就過了兩個月。沈大人白天下田埂批公文,晚上給娘子寫家書,洋灑數頁,文采斐然。
這日,沈大人掌燈時分方回府。侍衛苗叔喜氣洋洋迎上來,「大人,夫人來了。」
沈大人一個箭步竄進了屋,絆在門檻上,一個趔趄。
屋里黑燈瞎火,沒人。
「夫人何在?」
「夫人在城門口施粥呢。」
沈大人思及自己冒冒失失的蠢樣,尷尬地頭,「不早說。」
苗叔了脖子,心想,沒來得及說,您就竄出去了。
沈大人一騎絕塵到粥棚。
娘子荊釵布,正給一個小娃娃盛粥。小娃娃撲閃著一雙大眼睛,「阿姐真好看。」
沈大人攬過娘子的肩,黑了一天的臉一秒解凍,眉開眼笑,「好眼。」又地小聲補了一句,「吾妻甚。」
回沈府的馬車上,沈大人盯著娘子傻笑,娘子被看得臉紅,他的額頭,「夫君,說正事,這米是今日從延郡來的。」
沈大人被醒了,「慕容氏怎麼肯借糧了?」
娘子湊到他耳邊,溫熱的呼吸了他半邊子,「我給慕容夫人繡了一套十二件炕屏,前日托人送去的。」
「夫君,我厲害吧。」
娘子滿臉寫著「求表揚求抱抱求親親」,他忍不住吻上了香的。
府里擺了晚飯,娘子吃得慢條斯理,清心寡了兩月有余的沈大人三口兩口完了碗里的飯,眼穿。
大概過了兩年那麼長,娘子才溫文爾雅地放下了碗筷。
沈大人的端方持重然無存,手指探上娘子小巧瑩白的耳垂。
娘子巧笑嫣然,打開他的手,「瞧你這一泥,先漱沐。」
漱沐完畢,娘子像只小貓偎在他懷里,捂著帶不容他解,「硯白哥哥,你說點好聽的,我才肯。」
沈大人諄諄教導娘子,「子曰,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
云散雨歇,娘子細細,伏在沈大人汗的鬢邊,「夫君把閨房之趣編派得如此一本正經,塵舒佩服。」
沈大人骨節分明的食指意味深長地挲著娘子瑩白的脖頸,「娘子何時啟程?」
「明日。」
「別走了。」
娘子點著他的鼻尖,「是誰不肯帶我來的?」
沈大人無暇亦無心與娘子理論,手指順勢向下一,欺了上去,「娘子,孟子曰,仰而思之,夜以繼日。」
在嵐汐城的最后一日,沈大人上折子舉薦了賢才,在西郊田埂上和老農們嘮了半日,又挽腳下了一回水田。
他蹲在田邊提上鞋,一抬頭,娘子站在一株廣玉蘭邊,笑意令天失。
他摘了朵瑩白的玉蘭,好生簪在娘子鬢邊,「怎不我?」
「你忙公務呢,」娘子拍拍他袖上的塵灰,「夫君,我們走走吧。」
初夏好時節,他牽著,信步走過青翠芳菲,熙攘街巷。
娘子搖搖他的手臂,「硯白哥哥,你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他揚眉,「黑了嗎?」
娘子忍俊不,「是黑了,可還是好看。」
「我從小就覺得,硯白哥哥是舜京最俊朗的年郎。到了八十歲,你仍是最俊朗的沈阿公,鶴發皮都要比別人好看些。」
沈硯白心中暖意融融,歡欣得像個年。
在這雀躍里,心上焐了多年卻說不出的話,也忽然容易了些,「娘子,若非有你,便沒有今日的沈硯白,更沒有八十歲的沈阿公。」
「從前,江山百姓,與我皆是模糊遙迢。如今,走過鄉間下過田埂,才算見過了世民生。我從前自詡文采華,其實百無一用是書生。」
「廷杖流放,打碎了曾經的沈公子。這些年,是你撐著我,蛻變今日的沈硯白。」
「謝謝你,娘子。」
娘子抱住他的手臂,眼眶泛紅,「你我夫妻一,若沒有沈硯白,亦沒有今日的陸塵舒。」
他的面頰,「也謝謝夫君,不曾自棄,也不曾棄我。」
「硯白哥哥,你便不說,我也懂得。可聽你如此說,我很歡喜。」
暖日晴嵐,靜長。
自至南境,沈硯白先養病后忙碌,極與娘子執手同游。
他娘子的手,「日后,我要多陪娘子。」
娘子畏熱,瑩潤面頰在夏下微泛嫣紅,「夫君不是一直陪著我嗎。」
沈硯白和娘子與嵐汐城的緣分,卻未盡于此。
打道回府不久,娘子有孕,算算時間,正是在嵐汐城的時候。
沈硯白第三百零一次拉著醫生,一臉虔誠求教妊婦調養之道。娘子扶額笑,轉移了話題,放走了醫生,「夫君,想個名字吧。」
閱盡詩書的沈硯白絞盡腦想了幾日,寫廢了一地宣紙,頭發都掉了一把,總覺得不好。
這日,他著娘子水腫的腳踝,突然福至心靈,「既是在嵐汐城有孕,不如嵐兒吧,男孩孩都好聽。」
娘子點頭,「再加個墨字。陸放翁妙句,古硯微凹聚墨多,這便融進夫君的名字了。」
「我從小便覺得,硯白二字,頂頂好聽。」
娘子生產那日,兩個穩婆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沈大人攔在了產房門外。
自不語怪力神的沈大人,在佛堂里心驚跳地跪了一整夜。
黎明時分,嘹亮哭聲響起,沈大人險些癱倒在地,當機立斷,明日就去廟里給菩薩塑個金。
穩婆眉開眼笑,「恭喜沈大人,龍雙生。」
他左擁右抱,當機立斷,塑兩個金,不,四個,四十個也。
娘子醒來時,沈硯白剛現學現賣,給一雙兒換好了第一茬尿布。
「硯白哥哥?」
廷杖流放都不曾落淚的他,被娘子這一聲喚出了眼淚。
娘子嚇得要坐起來,「可是吾兒有恙?」
他輕輕按住娘子,把眼淚都在了娘子袖上,「放心,都好好的。」
娘子微笑,著他的脊背,「你看,我不是也好好的嘛。」
「既然說好白首不離,我還沒見過八十歲的沈阿公,怎麼舍得丟下你。」
娘子滿目溫看著一雙兒,「真好,嵐兒汐兒的眼睛都像夫君。」
沈硯白想,像娘子才好看。
斗轉星移,一雙兒轉眼從呱呱墜地到牙牙學語。哥哥沈墨嵐活潑好,像阿娘。妹妹沈墨汐沉穩安靜,像阿爹。
在這之后許多年,沈硯白都覺得,蓼州的最后兩年,是他這一世,最好的時。
那一年,沈硯白三十二歲,陸塵舒二十九歲,一雙兒未足兩歲。
太子奪位,召他回京。
如陸塵舒流放途中所言,他們堂堂正正站著回了舜京。
可是,未及半年,他便失去了。
還有,他香香的掌珠,汐兒。
沈大人一家回京,陸府已被圍了鐵桶。
新帝登基,殺儆猴,雷厲風行。
別人進不去,沈大人興許可以。盡人皆知,沈大人是陛下微時的知己,更是肱之臣。
坊間傳聞,陛下有意讓吏部孟尚書「主」告老還鄉,給沈硯白挪地方。
沈硯白與陛下長談一番,保下了陸家老小命,卻也降兩級,沒做正三品的吏部尚書,只拜正四品,吏部侍郎。
陛下仍賜了從前的沈府。在這里,沈硯白曾臨風窗下習字誦書,也曾與娘子房花燭賭書潑茶。
南境八年,亦從這里啟程。他出了從前沈公子的軀殼,被捧在手心,熔鑄一個如今的沈硯白。
府中丫鬟小廝忙忙碌碌,灑掃安頓。
陸塵舒一素,坐在廊下,怔怔把玩一只簪子。回京這一路,神如常,夜里卻睡不安穩,人瘦了一圈,他心疼得很。
他上前牽了的手,「娘子,我帶你回陸府。」
沉片刻,「帶上嵐兒汐兒。」
對父母哥哥的八年思念,他不能補償萬一,只能盡他所能,予紓解。
娘子在陸府盤桓兩個時辰。沈硯白候在府外,瞧著陸府閉的大門,恍惚想起,十二年前求娶陸相千金,吃了閉門羹的沈家小郎君。
恍若隔世。可他記得毫厘不差,桃紅的春衫,翻飛的裾,令春失的笑靨。
他不翹起了角。轉念一想,來日若有誰家的小白臉強娶自己的寶貝汐兒……笑容逐漸消失。
門開了條,娘子紅著眼睛,「夫君,阿爹……要與你一敘。」
上一次與陸相四目相對,是八年前。那日,父親在廷杖下殞命,死不瞑目,模糊。
沈硯白的指甲掐得掌心生疼。他
不是不恨。
只是他的恨,遠遠敵不過他的。
陸相沒求活命,沒論朝政,只若有所思盯著沈硯白,依然寒四的瞳仁里,映著當年拐走了掌上明珠的沈家小白臉,如今著朱紅服威儀凌肅的沈大人。
瞧著瞧著,陸相筆直的腰仿佛彎了些,半是防備,半是哀求,「好好待我的舒兒。」
「你要什麼,我能給的,都給你。」
沈硯白不是沒想過,讓陸相在父親墓前叩頭謝罪,讓陸相也走一遍鐵枷加碾盡尊嚴的流放之途。
最后,思緒莫名定格在今日清晨。他給汐兒梳丱髻,汐兒嘟嘟的小手上沾了幾滴桂花油,笑嘻嘻地抹在他袖口。他佯作生氣,拿胡楂蹭香的小臉。
沈硯白轉離去,只撂下一字,「好。」
你我同為人父,又都摯塵舒。我不原諒你,也不折辱你。
次日,陸相自戕,半月后,陸夫人郁郁而終。
縱使新帝赦陸相不死,居相位數十年,一朝失勢,宿敵故舊虎視眈眈,命哪里還能保全。
沈硯白提心吊膽地守了娘子一個月。竟出奇平靜,安葬了父母,痛哭幾場,而后飲食依舊,神如常。
想是因為嵐兒汐兒剛過兩歲,正是活潑耗神的年紀,無暇悲慟。
汐兒雖是妹妹,說話卻早,日日拉著阿爹要聽故事,且聽過的都記得清楚,不能重樣。從小沒讀過話本戲文的阿爹搜腸刮肚,才思枯竭,只得自學了山海經話本子,在而立之年勉強補上了兒時缺的課。
夜里,陸塵舒正睡意蒙眬,覺夫君翻下了床,良久方歸,帶著一甜香。
睡眼惺忪,「夫君?」
沈硯白展開手臂,把娘子圈進懷里,語氣低沉,「吵醒你了?睡吧。」
靠在他的膛,指尖輕輕點點他的結,聲問,「怎麼啦?」
「我去看看汐兒。」
「汐兒怎麼了?」
「汐兒好好的。今日蘇尚書大婚,嫁的是佟家那個紈绔四郎。我想著……汐兒絕不能嫁給如此不的夫君。」
娘子笑了,輕輕拍拍他的臉頰,「硯白哥哥,快醒醒,汐兒剛滿兩歲。」
他一臉赧,頭,「我知道。」
娘子聲細語,「待汐兒人,我們好生選個珍重的良人。不妨,就照著阿爹這樣的,雖笨拙舌,好在微,還會給梳發髻。」
他朗聲笑了。可即使是良人,總還是不夠好。自己的寶貝汐兒,給誰,都不放心。
可他的汐兒,終究沒能長娉娉裊裊的。
若沒有那一場急病,他的汐兒,后來,也許會學著阿娘繡山川白鷗,也許會臨摹阿爹的一手拔,也許另辟蹊徑,策馬揚鞭舞刀弄槍。都由得。若都不喜歡,就伏在他膝頭聽一輩子的故事也好。
娘子纏綿病榻,沈硯白一個人安葬了汐兒。
最后一次為汐兒梳發髻,真小,真輕。
沈硯白在青白香煙里席地而坐,冥思苦想一整日,是哪里錯了,他怎麼會把汐兒弄丟了。
回到府上,屋里沒掌燈。月里,娘子抱著膝,在床角小小一團。
沈硯白靴都沒爬上床,將娘子抱進懷里。他和的淚落在一,卻無法相互療愈。
懵懵懂懂的嵐兒著床沿爬上來,撲進阿娘懷里。
抱著嵐兒,哽咽著輕聲說:「嵐兒,你要記著,你有個孿生妹妹。」
「阿娘啊,也有個孿生妹妹。」
「阿娘不是個好姐姐,也不是個好娘親。」
再后來,沈硯白無暇悲慟汐兒早殤,因為娘子病勢沉重,水米不進。
也努力加餐飯,苦藥灌了一碗又一碗,卻還是急劇消瘦,如風中殘燭。
沈硯白告了假,又請了陛下的恩旨,將太醫們請了個遍。他們眾口一詞,「心病難醫,積重難返。」
沈硯白努力回想,當年自己了無生意之時,娘子是如何咬牙關忍著眼淚,撐起他的顛沛流離。
說,「你要活著,才有來日。」
「就算跪著走完這一程又如何。他日,我隨你堂堂正正站著回舜京。」
「你我既有白頭之約,即使黃土枯骨,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沈硯白再顧不得矜持,學著娘子的樣子,把心里藏的話全捧給。
「娘子,你我既有白頭之約,你還沒見過八十歲的沈阿公,不能丟下我。」
「我你啊,十七歲起,十三年了,還不夠呢。」
娘子把頭埋進他懷里,哽咽著,語不句,「硯白哥哥,對不起。」
「我也很努力了。可我也沒辦法好起來。」
「我也你。」
「可我好累啊。」
怎能不累啊。
南境八年,他怨恨陸相,怨恨草菅人命的世家大族。可呢,甚至無人可怨。
諒夫君的不得已,諒爹娘的不得已,卻無從紓解自己的一腔委屈苦痛。
陸相和陸夫人去世,的平靜,是長久哀痛后的麻木。自從八年前,踏進詔獄守他一夜,就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父母夫君,不能兩全。不能選,也由不得選。
汐兒走后,的怨懟終于有了靶心,便是自己。這怨苦是如何日日銼磨著,他不得而知,又后知后覺。
如今他都懂了,還來得及嗎?
他又想起,八年前,流放前夕,他剜療傷,痛至昏厥。醒來時,猶豫著將被子掀起一個角,躺進他懷里,環住他,子抖得厲害,卻沒落淚。
他沒躲閃,也沒回應。
喃喃喚他,「硯白哥哥。」
他沉默。
八年后的沈硯白,躲在看不見的地方,狠狠了自己兩個耳。
你為什麼不肯理。你該抱抱啊。
多難過啊。
回到屋里,娘子睡著,沈硯白了枯黃的頭發,又在蒼白的面頰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嵐兒咿咿呀呀,他怕吵了安眠,抱著嵐兒在主屋里踱著。
嵐兒額發,一甜香,嘟嘟的小手指了指臥房的方向,咧一笑,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阿娘,妹妹。」
寒凜北風把門簾掀起一角,沈硯白被那鉆心刺骨的冷風一激,氣梗在,咳出了眼淚。
當年廷杖詔獄,他也不曾如此絕。
清醒的時刻已經極。
他牽著嵐兒上街走走。許久不出門,嵐兒顛著兩條小,左跑跑,右看看,笑得開懷。
路過一家壽材店。沈硯白在門口站了一刻,逃也似的走了。
許多人好意提醒他,該早做打算,這是他為夫君的本分。
塵世夫妻緣分,逃不過纏的生老病死。生老病他都愿與一同承擔,且甘之如飴。
可他不敢想那日漸臨近的最后一步。同來不同歸。
病膏肓,由不得他不想。
夜半,他極睡過整個時辰,時常下意識地醒來,抖著手指去試的鼻息。探得那點微弱的熱氣,他短暫釋然,長久悲戚。
及至元夕,已昏昏沉沉睡了兩日。沈硯白哄睡了嵐兒,在邊躺下,擁住,又覺得太安靜,手試的鼻息。
竟醒了,失焦的雙眸慢慢轉向他,「硯白哥哥?」
他把抱了,面頰在的鬢邊,「在呢。」
有的每一寸,都是上天的憐憫慈悲。只能暗自希求,長一點,再長一點點。
聲音喑啞卻仍,「我要沐浴。」
喜潔,即便病著,只要醒來,總不忘凈濯發。
他沒喚下人,親手為沐浴。瘦得形銷骨立,兩葉鋒利的蝴蝶骨直進他心窩里。在蒙蒙水汽里,皂莢清香里,似是鮮活了幾分。
浴畢,他將抱回床上,為穿好寢,又取了的巾帛拭漉漉的青。的頭發掉得厲害,他把落發悄悄攏進袖里,不看見。
乖乖靠在他懷里,像只溫順的小貓。不一會兒,竟調皮地解了他的寢。
沈硯白愣住了。撐起子,微微帶著笑意,瞧著他。他許久未見眼里如此明亮的,只覺得移不開眼,茸茸的暖意,游走全。
又解了自己的寢,坦誠相見,融進他的懷里。
他覺得不妥,正要說什麼,被娘子以吻封緘。
夫妻十一載,他從沒辦法拒絕。
的腰肢纖弱,一掐即斷。他的作輕繾綣。
最后的時刻,娘子的震著繃了,指甲深深陷進他的背里。
電石火落幕,沈硯白伏在娘子上,捧著的面頰,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一如十九歲的,笨拙舌的,沈家小郎君。
那竟是十一年前了。他在陸府前站了十幾日,求娶十六歲鮮妍明的。
穿過斜風細雨,與他并肩,含淚帶笑,搖著他的袖角嗔,「你是想說,塵舒,我心悅你,我要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喏,說來聽聽。」
不是說好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他驀地明白了,的溫熱,悱惻舌,婉轉迎合,都匯一句,再見。
臥病以來,沈硯白在面前總假作不憂不懼。可此刻,他的淚,他的懼,他的痛,奪眶而出,再藏不住。
他的淚落在娘子枯瘦的面頰上,被灼痛了,勉力抬手為他拭淚,卻越拭越多。
的聲音如細初雪,日一舐,便融化無蹤,「夫君,慢慢會好的。」
他哽咽著拼命搖頭,「不要。」
最后,娘子力盡神危,枕著他的手臂睡去。他不敢下床,更不愿哭出聲,生生在自己手臂上咬出一個滲著的齒印來。
他還有嵐兒。他甚至有些懷疑,早就料到了這樣一天,特意
留下嵐兒,把他牽絆在這世上。
兩日后,娘子終于緩緩睜開眼睛。沈硯白踉蹌撲到床前,「娘子?」
娘子神恍惚,「。」
他喜出外,又提心吊膽,這莫非是回返照。
娘子就著他的手飲了水,竟又喝了小半碗粥。
最后,個懶腰,皺著眉,困地上下打量沈硯白。
「姐夫?」
沈硯白手里的粥碗落到地上。
其實,對他坦誠解釋過。
十一年前,陸府門前,他求娶十六歲鮮妍明的,「此番既到我招惹你,便不會丟開手。」
的眸突然黯淡下去,「硯白哥哥,有件事,前些日子我才知道,這才冷待你的。」
「我啊,有個怪病。」
「我曾有個孿生妹妹,陸塵落。雖然子與我迥異,跳活潑些,可我們從小親厚。五歲那年,我貪玩,避開爹娘,帶落落游湖。落水了寒,高燒不退,沒幾天就……去了。」
「若非因為我,不會出事。阿爹阿娘不怪我,可我沒法放過自己,生了心結。」
「我七歲時,有段時間,非說自己是落落。醫生說,是因為我愧疚心痛,才想象出了一個落落。過了幾日,我神志清明了,阿爹阿娘卻嚇壞了。」
「我這怪病,再沒犯過。可是,現在雖無妨,或有一天,落落會取代我,我怕我……不識得你了。」
一番解釋,手指絞著角,「我這樣......對你不公平。」
沈硯白正道,「塵舒,我不要什麼公平。無論落落還是塵舒,你都是你,對嗎?」
「對,都是我。」
「只要是你,怎樣都好。」
果然,娘子說,自己是落落。
忘了汐兒早殤,忘了父母過世,忘了沈陸兩家的羈絆,忘了令病膏肓的種種心結。
也忘了,他和十一年相依相伴,忘了是嵐兒的娘親。
日漸康復,看他的眼神,卻一直困冷漠。
沈硯白由衷恩,上天并未奪走。
可是,上天也同他開了一個詭異殘忍的玩笑。
沈硯白耐心等娘子記起來。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依舊不記得。
他給講,他們在世事沉浮中不離不棄的相伴。
他說,你不是落落,你沒有姐姐。你是陸塵舒,是我的娘子。
堅定搖頭,「姐夫,你騙人。」
他強忍蝕骨之痛,講起汐兒。抖若篩糠,捂著耳朵尖。
他最怕見哀慟,不敢再提。
更怕的是,若憶起過往,會不會依然了無生念,油盡燈枯?
他打了個寒戰。他曾眼睜睜看病膏肓,卻無能為力。這絕痛楚,他再承不起。
病愈之后,高臥閑行,畫船載酒,常常笑靨燦然。
這樣也好。
自從八年前沈硯白了詔獄,就再也不曾笑得這樣暢快。從前,即便眉眼彎彎,也覆著蒙蒙愁緒。
在府上作威作福,夜半翻墻出府逛花樓,打扮得花枝招展珠翠滿頭。
他寵溺,甘之如飴。
摯他許多年,假以時日,總會重新上他。
哪怕,漫長余生,他和的繾綣過往,只有他一個人記著。
只要是,只要歡喜,只要他能陪伴,怎樣都好。
可偏偏喜歡上了旁人。
聽聞撥陳太醫,沈硯白狠狠摔了一方端硯。
那些拙劣又似曾相識的伎倆,又令他啞然失笑。即使從頭來過,仍與當年稚拙的陸小姐如出一轍。
就連喜歡的人,陳頤知,也像當年端方守禮的沈家小郎君。
沈硯白當然不肯放手。可堅韌如斯。恰如當年,不惜拂逆父母,也要嫁與他。
堅韌,且殘忍。他醉酒那夜,一荼白,溫喚他,「夫君。」
不是姐夫,是夫君啊。
他日日夜夜企盼這一聲久違的夫君。
希熊熊燃起又被猝然撲滅,他眼前一黑,咳出一口鮮。
再后來,要隨陳頤知離開。
沈硯白急紅了眼,將鎖在屋里。他雖已用盡全力說服自己放走,卻終究無法這樣失去。
十三年,十三年啊。是他的妻,他的知己,他的明,他的心跳。
要他如何舍得。
不肯進食,他才真正了陣腳。
因為,這讓他想起曾經水米不進的。兩年來,他的夢魘里,總是當年病膏肓的樣子。
沈硯白枯坐數日,終于痛下決心,放離開。
斜風細雨中,與陳頤知并肩,回頭他。
他拼命撐著門柱,才未曾委頓于地。
他終究要永永遠遠失去了。
他對不起嵐兒。
可是,塵舒,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沈硯白的娘子,沈墨嵐的娘親。
他畢生所求,不過愿平安順遂,暢意喜樂。
縱使,隔山海,長相思,久離別。
尾聲 故人心尚爾
南境回舜京途中,我問陳太醫:「為何助我憶起過往?」
他面平靜,「夫人此病蹊蹺,陳某既為醫者,自然好奇。」
「況且,陳某向來敬重沈大人廉正孤直。」
他頓了一頓,「沈大人對夫人用至深。陳某當日過府,探問夫人病。沈大人和盤托出,盛贊夫人冰雪聰明,卻不曾詳述與夫人舉案齊眉的過往。」
「想必,沈大人誤會陳某奪人之。他怕說得多了,陳某不肯善待夫人。」
我口酸痛,潸然淚下。
我的夫君啊,我的硯白哥哥。
這三個月,我隨陳太醫在南境故地重游。
初南境,我與夫君暫住的破敗院落。
夫君為郡守時的沈府。
還有,嵐汐城。
在嵐汐城祠堂,青白香煙里,我憶起了一切,毫厘畢現。
與夫君十數年的執手不離。
失去汐兒和爹娘的錐心之痛。
也不曾忘記,我做落落時的點點滴滴。
我曾怨懟自己多年,終日思量,我做錯了什麼,才會失去落落,失去汐兒,失去爹娘。
未知死,焉知生。歷經生死,我終于洗怨苦哀慟,同自己和解。
回到沈府,夫君正端坐院中,瞧著一株廣玉蘭出神。
一別三月,他瞥見我,愣住了,猛地起,「落落?」
我撲進他懷里,環住他的腰,「夫君,我是塵舒啊。」
他拍拍我的脊背,「落落,別騙我了。」
我的熱淚沁了他的膛。
他憔悴支離至此,瘦骨嶙峋。
我踮起腳尖,在他耳邊細語,「夫君,十三年前房花燭,你說,業于勤,荒于嬉。」
他的膛猛地一震,兩顆眼淚落下來,砸在我心上。
「娘子,可不許再走了。」
我含淚帶笑,吻上他溫雙。
□ 頭圓的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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