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當和風悄悄拂花蕊， 暖灑向柳條，武德五年的盛春就到了。

三月初六， 徐靜書撣去經冬苦讀的疲憊，換上素簡春衫，在武侍雙鸝的隨護下前往位於鎬京外城西面的祿府。

因重新年前後便有各地應考者絡繹進京，靜大得很，京中自是人盡皆知，今日趕來看稀奇的人數比正二八經來應考的人還多。天還沒亮， 通往祿府的各條路上都是攢人頭， 車馬本無法通行，應考者只能步行進去。

自從小年前夕「花燈夜集」遇到白姑娘後， 徐靜書也如驚弓之鳥般繃起了心弦， 之後這三個多月幾乎就沒出過門， 也沒見過什麼生人。

今日乍然穿城而過，一路又全是洶湧人， 不由自主地白了臉， 抓著雙鸝的手。

雙鸝原在信王妃徐蟬近前當值， 後被趙澈借去在萬卷樓照應徐靜書二度開蒙， 這半年來又被撥在小五姑娘趙蕊那頭替訓練新的武侍。

原本是要待小五姑娘那頭的事結束後就繼續回徐蟬跟前的。小年過後趙澈請得徐蟬同意， 直接將雙鸝派做徐靜書的近前隨侍，保護的安全。

雙鸝穩妥將護在側， 謹慎替擋開太過靠近的陌生人。

「考的考場為何會設在祿府？這附近的路本就窄， 人一多本轉不開。」

雙鸝自不知徐靜書為何如驚駭， 只以為是考前張， 便隨口說些閒話助鬆緩心神。

徐靜書清了清嗓子，勉強笑答：「因為若此次考中，會有一個『候任試俸』期，候任試俸的新員是歸祿府管的。」

大周的祿府是在前朝祿寺基礎上，將「郎中令」及衛再行合併而，職能與前朝大不相同。如今這祿府不單轄金雲衛負責城防務，也集中了為皇帝謀事的四大夫及議郎謀臣，還要負責管理「試俸候任」的員們。

雙鸝小心地護著，邊走邊笑：「我還以為考中了就能立刻上任呢。原來竟也像我們做武侍一樣，先得有個『試訓』？」

「對呀，可不都一樣麼？」徐靜書應著的問題，那種忐忑的繃果然鬆緩不，「此次京中招考擬取百人，可同一時間哪會空缺這樣多位？我看往年陳例，若運氣好的話，最多也就前十幾人有機會立刻上任，剩下的人都在祿府候著。期間會有更多的教導和考核，等各部出現位元空缺時，再據祿府這頭的考核記檔來量才選合適的人去上任。」

雙鸝聽得有些好奇，便多問兩句：「這兩年考一回，每回都塞近百人在祿府候著，那十年八年過後，祿府不就人滿為患了？」

「不會的。試俸期間會有許多考核篩選，若出了差錯就要從候任名單裡除名，自回原籍，找機會重新再考或謀別的出路。」徐靜書笑答。

「天，這真是翻過一座山又有一道坎，」雙鸝嘖舌搖頭，「這麼多人來考，就取前百名，而且進了百名也不能保證最終真能上任，嘖嘖。看來讀書做也不是輕鬆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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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來看稀奇的百姓太多，負責外城防務的皇城司怕出現踩踏或旁的意外，便派了幾隊皇城司武卒前來協助維持考場周邊秩序。

皇城司衛戍在離祿府牌坊還有兩個街口的位置就設了關卡，應考者在此排長龍，憑辦或私家書院、講堂、庠學所發放的結業名牒，以及州府以上學政落印的「允準投考」公函依次。

雙鸝不是應考者，將徐靜書護送到此後就只能止步。

放開雙鸝的手後，徐靜書心頭不安又起。

有的人就是這樣，上過重創的傷痕容易癒合，心中無形的傷口卻未必。雖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看似淡忘，表面看來與常人無異，但只要那些可怖的舊事忽然又起風聲，就肯能不自主地有些過激的反應。

在府中關了三個多月未見生人，今日滿目全是陌生面孔，也不知這些人裡會不會混著尋找當年「藥」的歹人，難免有些懼怕。

巍巍排在隊伍後頭，徐靜書強令自己直腰背不要團畏，可手腳卻止不住發抖。

關卡有皇城司武卒們在驗看結業名牒與投考公函，一名著皇城司低階武服的青年男子站在旁邊，以銳利的目不著痕跡地打量每個人。

等到在關卡遞結業名牒與投考公函時，那名武舉步行過來，抬手攔下武卒，親手接過徐靜書的結業名牒與投考公函。

前面的人都是由武卒驗看這兩樣東西的，徐靜書不明白為什麼到自己就有了「特殊關照」，簡直張到頭皮發麻，抖得愈發厲害了。

「你抖什麼？心虛？」男子似笑非笑地抬起眼。

徐靜書心知這時不能回避他的眼神，否則很容易被誤會夾帶了什麼打算作弊。

強撐著猛跳的眼皮，訥訥道：「第一次考，……嗝，張。」

那人與四目相對半晌，又以目上下打量了周。嚇得趕忙原地蹦了兩下：「沒…帶不該帶的東西，真的，嗝。」

說完，大氣不敢地覷著對方，臉都憋紅了。

「嗯，看出來了，」那人認真頷首，「問一句就嚇得打嗝兒，想來也沒有作弊夾帶的膽子。」

說著，將兩件東西還給。

徐靜書鬆了一口氣，又開始打嗝兒了。

有些尷尬地紅了臉，雙手接過自己的名牒函件，正要落荒而逃，那人忽地小聲問：「喂，徐靜書，你考文還是武？」

徐靜書被嚇得不輕，嗓子堵了好半晌才白著臉出一句：「你、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男子似乎在忍笑，以略抬了抬下頜，以目示意手中的東西。

徐靜書神稍緩。原來是從結業名牒與投考公函上看到的。嚇死了。

「文。」

「難怪。文就是膽子小，就應個考而已，又沒要你上陣殺敵，有什麼好抖的。」他嗤笑一聲，揮揮手放行。

徐靜書敢怒不敢言，垂下眼眸快步走，在心中默默將他踹翻在地並在他臉上畫了隻大烏。

我抖的是我的，又不是你的！關你什麼事！想嘲笑我就好好嘲笑我一個人，憑什麼說「文就是膽子小」？！

真是個讓人生氣的討厭鬼。

氣呼呼的著拳悶頭往前走著，非但沒再打嗝兒，都忘了要害怕了，步子邁得重重的。

那男子目送的背影漸行漸遠，忍不住笑喃：「指定在心裡罵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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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考分為文試、武試、堂辯。

投考文、武職都需經過兩日共四場的文試，但卷面題目有所不同；到第三日就是考文堂辯、考武武試。

接連兩日的四場文試對徐靜書來說不算太難，三月初八的堂辯才是個大難關。

畢竟堂辯時一看辯才二看機變三看氣勢。

前兩條徐靜書都還算大致無礙，可生就個慫子，長到十五六歲，與人大聲說話的次數兩隻手就能數完，堂辯時針鋒相對所需的那份強氣勢，對來說似乎有點天方夜譚。

雖之前趙澈與段玉山已聯手對展開過多次「模擬堂辯」，但為保萬無一失，初七下午徐靜書一回府又被請到了含院。

一進書房，就有些傻眼。書房不單有趙澈與段玉山，還有去年在王府櫻桃宴與有過一面之緣的段微生。

以及嗑著瓜子看熱鬧的趙蕎。

「段典正安好。」徐靜書執禮向段微生問好。

趙蕎笑嘻嘻出言提醒：「如今不是段典正啦！年初段大人被調離雁鳴山武科講堂，眼下在鴻臚寺任九議令，連升兩等呢。」

徐靜書慌忙致歉：「啊？我、我不知道這事，失禮……」

「無妨的，」段微生不以為意地笑笑，「私下裡本也不必拘這麼多禮數。」

此刻有段微生與趙蕎在，趙澈自然還是要裝作看不見的。他淡淡垂眸，淺聲道：「阿蕎你別打岔。段大人公務繁忙，今日很難才請到他來指點的。」

「哦。」趙蕎趕忙拿瓜子堵住自己的。

「此次考，京中不知多人托門路想請我堂兄指點，他卻隻應過恭遠侯沐家與世子這兩回請托，小徒弟你可別顧著害怕，機會難得啊。」

「多謝段大人，多謝玉山夫子。」徐靜書站在桌案前三步遠的位置，兩手著擺，如臨大敵地咽了咽口水。

見張，段微生輕聲笑歎：「考堂辯的題目通常不近期時事，聽說你甚出門，只怕在題面上就要吃虧些。但世子同玉山都提了，說你對文本法條極其，所以你堂辯時務必揚長避短。」

徐靜書點點頭，虛心求教：「如何揚長避短？」

「別被主考的題面牽著走，拋開事件，去打事件本質裡那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東西。拿文本法條去套，但凡發現套不進去的地方，那就正是可以駁倒對方的點。能理解嗎？」

徐靜書是個慣能類旁通的腦子，立刻就明白了他說的方法：「明白了。」

「好，那現在我來充作你的堂辯主考。」段微生道。

「段大人請。」徐靜書快將擺鹹菜了。

段微生略有些擔憂地瞥了瞥手上的作，徐徐開口：「利州邊境的金雪山背後有『紅髮鬼國』，與我大周言語不通、我朝對其也一無所知。從前朝起，『紅髮鬼大軍』便時常越山犯我邊境，意圖不明，此事你可知曉？」

「略知一二，」徐靜書慢慢直了腰，將雙手到後，脆聲答，「原是恭遠侯沐家自發組暗部府兵抵『紅髮鬼大軍』越境滋擾，大周立朝後，嘉郡主接任利州都督，便改由利州軍府麾下軍鎮守金雪山。」

段微生頷首，又道：「去年秋，循化沐家代家主沐霽昀與其堂叔沐青澤二人聯手，主越過金雪山進『紅髮鬼國』地盤，活捉三名紅髮鬼兵卒押送進京，由鴻臚寺九議令設法與其互通言語。皇帝陛下原本有意對這二人及沐家大行封賞，朝中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對此，你如何看待？」

「請問，支持者為何支持？反對者又為何反對？」徐靜書負手立在正中，雖還有些發，眼神卻漸漸清明澄定。

見應對思路清晰，氣勢也較先前大有不同，段微生眼中那點擔憂總算慢慢散去。

「支持者認為，待九議令通釋『紅髮鬼國』言語後，有助於我朝瞭解對方頻繁犯我邊境的原因與意圖，甚至可能從這三名紅髮鬼的口中知曉對方疆域、建制、兵力、民等重要資訊。掌握這些後再籌謀是戰是和，便是有的放矢，因此沐家二人於國有功。」

段微生接過段玉山遞來的茶盞，慢條斯理淺啜一口，才重新看向徐靜書。

等待的間裡隙一直在思考，並未走神或焦慮不安。這讓段微生愈發對刮目相看了。

「至於反對的聲音，主要是因為這二人並無任何職或軍職，只是平民之，未得利州都督及利州軍府允準擅行險招，實乃藐視朝廷與法。況且二人此舉並未驅敵，談不上功勞，非但不該獎賞，還應有所懲，」段微生看著，角輕揚，「你說，這二人究竟是當獎還是當懲？」

「當獎。」徐靜書並未揚聲，語氣卻極其堅決。

「為何？」段微生步步，半口氣也不讓。

徐靜書卻並不需要息思索的機會，介面又道：「他們抓回三名紅髮鬼，待九議令譯通了言語，我們就能明白對方頻頻犯境滋擾利州的意圖。朝廷在知己知彼後再做是打是和的判斷，如此就能避免盲目決策之下造無謂損失。我朝歷經數十年戰火才得新生，如今正是休養生息之際，經不起盲目出兵的風險。」

「可他們未上報州府，未得任何許可也是事實。這你怎麼說？」段微生眼中氣勢淩厲起來。

「戰時各州軍府發過榜文號令：『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凡我國人，皆有守土驅敵之責』。如今二人雖未驅敵，所行卻是為了守土。大周律十三大卷中，無一條法令明令止黎民自發為國守土，法不止，則無咎！」

面對他刻意咄咄人的強目，徐靜書卻沒影響，直視著他，接著道：「沐霽昀與沐青澤以平民之，不食國之俸祿，不民之稅供，卻能思國之憂，慮民之患，雖是擅自行，卻於國有功！不但該賞，還該樹舉國典範，讓天下都知，即便只是布黎民，也該時時心懷家國天下，做力所能及之舉。」

如此重之下還能想起戰時各州軍府發過的榜文號令，在座的人都出驚訝之。

趙蕎側目盯著，似是重新認識了自己這個小表姐。

而趙澈則是抿住即將口的笑音，滿臉都是與有榮焉的驕傲。

段微生以讚賞的目對站得筆直慷慨陳詞的小姑娘笑笑，又疑轉頭去看看自家堂弟段玉山，又看看抿笑垂眼的趙澈。

「世子對這小姑娘是否有什麼誤會？條理分明、扣，律法人樣樣都極其出地圓了。如此出，還怕堂辯落選？！」

段玉山笑著撓了撓頭，似乎也有點意外小徒弟竟還有遇強則強的一面。

趙澈笑道：「只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才勞煩段大人親自再幫著過一遍。我不是信不過，只是為了安心罷了。」

趙蕎：「安誰的心？」

徐靜書面上一紅，立刻慫噠噠又埋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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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趙澈親自將段微生與段玉山送走後，折回含院的途中，就遇到明顯在等他的徐靜書。

平勝很有眼地自行退遠。

徐靜書背著雙手，紅著臉蹭到他旁：「方才阿蕎的問題，你沒回答。」

「嗯？」趙澈想了想，「哦，請段大人在臨考前替你最後過一遍，自是為了安你的心，免你忐忑。」

「多謝……」

話還沒說完，手就被人握了去。

趙澈歪頭噙笑，眼神炙燙地睨著：「免了你的不安，自也就是安了我的心。否則你日躲在我心上瑟瑟發抖，我也難過。」

「我才沒有躲在你心上，」徐靜書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臉紅到脖子，低頭踢著小徑上的碎石，嘰嘰咕咕，「也沒有瑟瑟發抖。」

這麼說著，的小手卻輕輕使力握住了他纖長手指。

兩副春衫寬袖疊下，藏著勾勾纏纏握的雙手。小兒之間打著機鋒來回湧的暗流愫在周圍無聲蔓延，氤氳出一子濃到化不開的味。

趙澈角眉梢都快飛上天，頰邊微紅，目視前方：「就會上兇。我問過雙鸝了，說你前日考場去時一直抖。」

「雙鸝這個叛徒，」笑著嘟囔一句，忽地抬起紅臉扭頭看向趙澈，「前日在考場，遇到個好討厭的人。明明看出我害怕還故意嚇我。還說『文都膽小』！」

說這話時語氣神態都絨絨，似是告狀又似撒，仿佛有隻小兔子在趙澈心尖上調皮打滾。暖呼呼，，真是說不出的滋味。

他忍下心中乍起的激，撇開目不敢再看，嗓音輕啞：「「什麼人？」

「不知道，我就見他穿著皇城司武服，長得還一副英朗正氣的模樣，卻沒料到是這樣無聊的人。哼。」

在背後說人小壞話這種事，徐靜書也就在趙澈面前才幹得出來。

趙澈原本還在滋滋，聽到這裡卻倏地停步，古怪地回：「為什麼你看一個討厭的人，還能看出英朗正氣來？」

這事走向不對！可從沒這麼誇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