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市區的城郊，所謂環境優、空氣清新、鳥語花香等諸多優點，在齊齊眼里其實就一點：人。“人的一切煩惱是由別人造的。”這是屁稿兒某短篇的頭一句話。而如果城郊有陵園，就畢竟有人，也會帶來煩惱。中學時學校組織郊游時，齊齊記得來過附近一帶，但早忘了方向。見費誠不急不緩地踏著臺階上山，便一邊跟著一邊單向閑聊。費誠把當空氣，可空氣也會發出聲響，例如空氣張開雙臂地大一聲：這里的空氣真好！

費誠終于忍不住讓安靜。齊齊輕蔑地一笑，小聲道：安靜有什麼用？人早已過世了，難過也不用一聲不吭吧。人們祭拜死者只不過是尋求一種心理藉，應該自然點才是。

費誠的步子逐漸快起來，齊齊自顧自道：何必呢？把自己弄得這麼累，你看天還不涼，你連風都穿上了，這一套裝束——嘖嘖，再給你一副墨鏡，你可以去香港開宗立派了。我說費誠，你為什麼總讓我覺得有點神？是哪里出了問題？我不會憑白無故有這種覺吧，你說啊。好了，步子別那麼穩重，你又不是來移山的。

從路邊扯了捆柳條，竟然真當是出游了。

費誠突然停下來不走，齊齊冷不嚇一跳，問怎麼了。

“你說人們祭奠亡者只是尋求一種心理藉？”

齊齊回過神來：啊？是啊——難道不是？

“哪種心理藉？”

“這——你想，原本是親朋好友的在一起，突然一個人走了，兩隔。在世的人以為死者不幸，而自己活著是幸運——是幸運還是不幸咱先不討論它——這樣對于原本一樣的人當然很尷尬了，因為沒能有福同嘛。所以為了避免尷尬，為死者上祭祈福了他們安自己的一種手段，你沒聽悼詞上總這麼寫：‘誰誰或者誰誰誰啊，我們如今生死相隔，不能在一起了，我在這邊好的，你在那邊要照顧好自己啊，這樣我才能安心啊——就這樣吧，明年來看你。’你說，一年來看一次，是不是好像得了什麼病，一年來取一次藥啊，好報一年平安，心里踏實。”齊齊這番話真和山里的微風一樣不知從哪里來的，說話后來不及自己品味，才想起費誠今天可不是來旅游的。

齊齊覺得自己可能說錯話了，有些惶恐。

費誠許久不聲地皺著眉，最后道：“胡扯！”便轉進了陵園。

齊齊扮個鬼臉，跟著七拐八繞。

陵園依山而建，風景尚好，整齊的墓碑呈階梯狀向上延，走在過道里，見偶爾有人侍奉死者。這里的氣氛活像不見的機要文件室，有的恐怕一年未必揚塵一次，齊齊想，這樣也對，不然了閱覽室了。

又走了好一段路，在一個臺階口費誠突然停下，轉對齊齊道：你就在這里等，不許過來。

“那我要是不愿意呢？”

“我保安。”

“你——”

費誠不給強辯的機會，自顧自走了。

齊齊暗罵自己一廂愿，可又不敢太過分了。見費誠走至最里邊的一個墓碑前，居然徑直跪下去，之后從袋子里取出東西，練地擺放。齊齊想這死者應該是費誠的長輩了，不甘心地猜，又悄悄走近幾步滿心希聽到費誠的禱告語。可費誠忙完一切后就只跪著發呆，都不一下。齊齊氣得想大“你對著死人許什麼愿！”自認為今天白忙活了一場，什麼都沒打聽到，便懷憤向下走，心里把費誠罵了個痛快。

已經是正午十二點多，齊齊頂著日頭滿腹牢，以為費誠不近人，還有些自閉。走至陵園門口時卻意外發現有個辦事。辦事有個值班人員正吃飯，仿佛沒料到有人會來這里咨詢。齊齊問他認識剛剛進去那小伙子嗎。

“每天來我這里人多，不大記得住人。”好像他的單位是菜市場。

“那他祭拜的是什麼人知道嗎？”

“嗯——幾號墓位？”

齊齊用手遙指著說：那個，第三排，左數第一個。

小職員忽然想起這屬于客戶私，但不住齊齊磨泡，只得拿出個冊子，翻了一會兒說：七十七號墓，死者費士原。

“什麼？誰！”齊齊嚇一大跳。

職員繼續道：訂期二十年，是他兒子三年前來訂的。

費誠在碑前注意著齊齊，直到見走了才松口氣。他往杯里倒些酒，然后灑在碑前，水果都要掰開出果，這是家鄉的規矩。碑上的照片有些灰蒙蒙的，照片中的人眼神低垂似乎終于被這周邊的寂靜打磨掉生氣。費誠靜靜地跪著，他還在想剛才齊齊無心說出的話，他問自己每年來一次是不是為了尋求藉，如果不是，又為了什麼。他清楚自己一定不會被什麼人世俗禮所羈絆，因為清明節他并不會來。費誠自以為個人獨立，他曾想社會中每個人獲得最大幸福的途徑就是不要有太太親近的人，這樣很多束縛——如親，友。他舉過的典型例證是大自然中群居如獅子、狼的壽命較老虎為低，即便是在樹林里，能長到參天的一定沒有藤藤蔓蔓，反例是社會主義人口大國的居民們普遍抑。他想人類的親友所帶來的溫暖從一個人出生時就摻雜著社會的教化，到底這種驗是否真實實在難以定論，有定論的是它同時帶來太多條條框框，人一生的煩惱大如此。這也許是自然發展最初選擇的一條路，個人獨立不可能，無親無故又被涂抹得太凄慘，所以只好認命。

費誠每年來這里跪一個小時，期間他強迫自己想些適應氣氛的東西，可腦子一轉就往牛角里鉆，往往最后想的是時間過得真快。他像剛睡醒一樣瞇瞇眼，又無聊得重擺放一些品，可是恍惚間覺得不對，仔細查看了一下碑前，自思道：昨天沒人來的嗎？

這時聽到相鄰墓位有個婦詢問：今年你媽媽沒來嗎？

費誠見祭拜的是個孩，大概是子。他聽的茫然，問道：阿姨您認識我？

“對啊，你不記得我了？前兩年我們都見過，每次你和你媽媽一起來，我們說過話的——因為你爸爸和我兒子是同一天過世的。”

那婦說得凄慘，快要落下淚來。費誠心里一沉，到全通電似地麻木。

“阿姨——今天幾號？”

“你傷心過度了吧，不知道今天什麼日子還來？諾，看你爸爸碑上的祭日。”

費誠雙眼閉，掙扎著扭曲了臉，突然拔向山下跑，后傳來那婦的呼喚。

齊齊也跑來，與費誠撞個正著，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又跑得滿頭大汗，驚疑道：發生什麼事？

又抱歉道：對不起啊，我不知道那是你爸爸，剛才說了許多風涼話，你別見怪。你祭拜完了？我們下山嗎？

費誠彎下腰，低聲著氣，反問道：今天幾號？

“你不是問過嗎？今天九月二十六，咦？等等，我看一下，喲，是二十五！”齊齊尷尬地張大，心想這下闖大禍了，讓他搞錯日子，白費多。“真對不起，讓你白跑了，要不明天我再陪你來，還好——起碼沒誤。”

費誠面無表，又向下跑。

齊齊以為他生氣，邊跟著邊道歉，不想費誠發了瘋似地，一路往山下沖。齊齊跑到辦事那里已經累倒，又氣又急，累得說不出話。那職員跑出來殷勤道：怎麼回事兒？

齊齊愧道：真完蛋，我讓他把日子搞錯了，二十六號，應該是明天。

“不會吧，登記冊上死者的祭日是二十五，就今天啊。”

齊齊一愣：你沒搞錯？那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團糟？意思是我誤打誤撞反而說對了？那他為什麼生氣？

齊齊賭氣地也玩命跑，想找費誠問個明白。在半山腰終于趕上，見費誠失神地一步步走著。齊齊走近了正要問，突然看見山腰轉彎原來有兩個人正迎面而上，一男一，的約五十余歲，男的是個青年，二十出頭的樣子，看樣子是母。費誠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走幾步想要上前攙扶，卻被魯地避開。齊齊看到費誠眼里淚盈盈，臉上似倔強似氣沮，他默默走至路邊讓開道路，那兩人從始至終未瞧過他一眼。

費誠忽然低低一聲：媽——哥······

齊齊豁然驚醒，果然見這兩人正是早上全家福里費誠地母親和哥哥，那男青年的相貌與費誠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間多了獷和穩重。

兩人走過時，費誠又手，卻聽男青年低沉地罵一句：滾！而那中年人似乎從未在意邊的人，只是眼著山頂，一步步走去。

費誠呆立在原地，太曬得他眼前昏暗，心里冷熱不知，像渾燒得通紅后又突然墜進水里，離出虛乏的冷汗。一瞬間他只覺得心灰意冷，難以改變的終究未改變，只是風化出多傷痛。冷汗后是悶熱，費誠把風解下搭在臂彎，又朝山下走去。

齊齊難以相信地張大，腦子里一連問為什麼，這到底是不是一家人？見費誠落魄的背影，深怕他就這樣掉進山澗，那今天這一趟豈不是來歸位？快步跟上去，顧不得忌諱，忙問：剛才那是你媽和你哥？

費誠不答。

“他們怎麼不理你？你們為什麼不一起來？”

“還有，你爸爸怎麼會——你不是和王福居說他病了？”

“你爸的祭日到底是不是今天？”

費誠頭昏腦脹，就勢發起火來：是又怎麼樣！

“那就怪了，既然是二十五，為什麼你偏偏問我二十六，還好今天我記錯日子，誤打誤撞——祭日是今天，你為什麼要明天來？”

費誠不可理喻，尖刻地大吼：我愿意！我愿意遲一天來祭拜我爸關你什麼事！今天的事全怪你，誰要你多管閑事！

齊齊到冤枉死了，到現在也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費誠轉走了，朝費誠大聲抱怨：就算怪我也跟我說清楚啊，就因為我記錯時間嗎？喂，你站住，為什麼要遲一天來祭拜，總有個理由吧！

到山腳下時，齊齊見來時的出租車還在，顯然費誠沒搭。問的哥有沒有見費誠。的哥答道：剛才走了，我問他，他說讓我載你。

齊齊滿心氣惱，讓的哥沿途開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