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子禽，舊魯名士。三十余年前，晉國還未分裂為如今的韓、趙、魏三家，實力強大，曾經因為與魯國有怨，而大舉侵，魯國傾亡在即，關鍵時刻，展子禽為保本國平民免遭戰火涂炭，毅然孤求見晉王。

油鑊利斧之前，展子禽毫無畏，直斥晉王不顧禮義，持強凌弱，不配稱為仁義君主。當時的晉王也是個出人，見魯國軍民一心，急切之間不能攻下，又佩服展子禽的名士風范，不但就此撤兵，還將先前占領的城池一并歸還。

展子禽立此大功，卻不愿意接魯王的冊封，只請求將家鄉柳莊百姓的賦稅盡數免除，魯王不假思索，一口答應。由此，展子禽名揚天下，但他仍舊親躬耕于田園，為人比之以前更加的謙恭有禮，志行高潔，被天下儒生尊稱為士子楷模。

如今，魯國雖因為君主無道，已經滅國，國土大半被楚國所占領，其余于韓國、齊國，但柳莊卻由于展子禽在的緣故，軍隊到此，從來都是繞路而行，因而從未被戰火侵襲，民眾雖然名義上屬于齊國所管，卻依舊不納賦稅，了一個真正的小小世外桃源，眾鄉民更是對展子禽激有加！

今日，正是展子禽五十大壽的日子，眾鄉民一早就已經各自備好果蔬酒，聚集而來，為他祝壽。酒席一路從里屋擺到院子，還是坐不下，后來的索就從鄰居家搬來臺凳，直接坐在了屋前的柳樹下，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展子禽今日特別高興，居然破例接眾人敬酒，但他酒量本就不大，幾巡下來，腳步不免有些虛晃，旁一名虬髯大漢將他牢牢扶住，為他擋酒。大漢意態豪雄，與人連里數十大碗黃酒，仍舊面不改，談笑自若。

一名發須俱白的柳莊族老走上前來，手里平端著兩碗黃酒，一定要與展子禽一碗，大漢不由分說接過，只一口，碗中酒水便已經全數肚，當時鄉村間用的酒碗開口平底，雖然碗沿較淺，一碗總也裝得二、三兩酒，族老見大漢喝得豪爽，翹起拇指，贊道：“好酒量！”又轉頭問展子禽道：“展先生，這位壯士倒是面生得很，不知是先生什麼人？”

展子禽平生不說假話，面難，正不知如何回答，旁邊大漢卻已笑道：“有勞老丈過問，我是展先生遠房親戚，一向甚到此，所以老丈不認識！”

“哦？”族老面帶微笑，突然一嘆，“若是展先生弟子趾在此，酒量跟你倒是有一拼，只是那孩子十七歲便已經離鄉，到現在也十年有余了……”

話還未說完，門外傳來一陣嘈雜，一名白男子昂首而，高聲問道：“展子禽先生可在？”這白男子臉傲慢，說話又無禮，眾人吃驚，一時都靜了下來。

先前正在與那大漢說話的族老心中有氣，問道：“你是什麼人，敢在展先生屋中大呼小？展先生名諱又怎麼到你胡得？”

那白男子見眾人眼中滿是慍怒神，倒是不敢再放肆，神頗為尷尬。展子禽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說道：“老夫便是展子禽，閣下來此，所為何事？”

白男子趕上前一步，拱手為禮，才從懷里掏出一張裝飾著金黃花邊的大紅拜來，遞到展子禽手中，虬髯大漢眼角一瞥，只見拜上面赫然寫著：孔子仲尼嫡系曾孫、孔德文求見！字雖然端秀，字里行間卻著一張狂之意，虬髯大漢低聲笑道：“有個這樣的爺爺很了不起麼？值得如此顯擺！”

展子禽卻是面帶微笑，收起拜，與那白男子出了門去，過得一陣，從門外黑漆馬車中將一位著古雅留著三縷長須的儒生迎進門來，直大廳，清出一張桌子，讓在上席，自己坐在主席相陪，又吩咐門下子侄，重擺了一席酒菜送上。想來那儒生，就是孔德文了。

柳莊眾人倒大多聽過昔日魯國第一名士孔仲尼的名號，其人好講仁義，門下弟子三千，名氣之大，比展子禽尤有過之，只是不知他這曾孫又是什麼來頭，但看見展先生對他這麼客氣，人又生得儒雅，一時倒不好再說什麼，又熱熱鬧鬧地喝起酒來。

那儒生孔德文只帶了一個門徒進來，余下一同來的十數人都坐在了門外，自有展家子侄招待。展子禽陪他坐下，又招手讓虬髯大漢過來坐陪，彼此見禮畢，大漢只說姓柳，仍舊自認是展子禽遠房親戚。

酒過三巡，寒暄一陣，孔德文說了些恭賀客套，話鋒一轉，對展子禽說道：“聽說展先生有一親弟，名展子趾，近數年來名聲倒是不小，不知現可在家中？”

展子禽一楞，道：“不錯，不知孔先生為何突然問起他？”

孔德文微微一笑，道：“德文有一言相詢，展先生莫怪！”

“請說！”

“聽說先生親弟還有一個別號，乃是做盜拓，不知可有此事？”

展子禽略一沉，還是應道：“是！”

“德文曾經聽先祖說過，為人父者，當要能明詔其子，為人兄長者，當要能教化其弟，此謂之親養親教之理。如今先生清名聞于天下，而親弟居然淪為盜賊，還被人稱為盜拓，以武力禍害天下，甚至聽說其為人也是不堪，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德文竊為先生之，子趾如在此，愿意為先生代為勸說，若其肯改邪歸正，倒是天下之幸！”孔德文拈須微笑，一臉躊躇滿志。

虬髯大漢一聽，怒火中燒，這孔德文枉稱名門之后，居然如此傲慢無禮，在這喜慶日子里當面奚落展子禽教弟無方，雙眼一睜，忍不住就要站起。展子禽暗暗拉住他手，答道：“有勞先生費心，子趾如今卻是不在家中，而且子趾為人，心如涌泉，意如飄風，強橫足可以距敵，辯才足可以飾非，即便在此，先生也未必就能說得他。”他也是微有慍怒，說話便不客氣起來。

孔德文尤自不肯住口，得意說道：“先祖孔夫子創立仁義之道以來，教化民眾無數，德文習之良久，倒還有些心得，以此道勸說他，相信還是可以奏效的！”

虬髯大漢先前就恨他傲慢無禮，但總還敬他也是有名高士，倒沒有惡語相向，此刻見他囂張至此，再也忍耐不住，出言譏諷道：“閣下先祖一生只懂得皮子，不耕而食，不織而，四不勤，五谷不分，終毫無建樹，有何面目稱做‘夫子’？還要以什麼狗屁仁義教人，也不怕惹人笑話！”

孔德文仗著先祖名聲，游歷四方已久，與之接者無不禮數十足，即便是有一兩人對他態度較為冷淡，提起他先祖卻還是敬慕非常，哪里到過虬髯大漢這樣對他先祖不屑一顧還出言譏諷的人，頓時氣得渾抖，原本儒雅的面孔全是憤怒神，道：“你竟敢說先祖毫無建樹，還敢污蔑他創立的仁義之道？你、你……”

大漢見他生氣的樣子有趣，倒笑了起來，說道：“孔仲尼一生不曾種過半分田地，自然是四不勤，五谷不分！為不能造福萬民，游說不能得君主一顧，自稱弟子三千，才的百不得一，能建立功業的更是千中無一，還不是毫無建樹？由此可見，他的所謂仁義之道自然是狗屁不通之道，柳某難道說錯了麼？”

孔德文氣得臉紅氣，但細細想來，他祖宗一生所為，跟這漢子所說倒真有幾分相似，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反駁，竟然說不出話來。旁邊的白弟子思索一陣，接道：“閣下此言差矣，須知勞力是勤，勞心也是勤，先祖師勞心建立學說，教人仁義，使人明白道德廉恥，暫不論果如何，也不能說是毫無建樹！仁義之道規范嚴，更不能說是狗屁之道！”

“好！”大漢面帶笑意，“你倒說得出些道理。我且問你，應當如何作才符合這孔仲尼的仁義之道？”

“智勇雙全，厚義薄利，仁厚待人，能做到這樣，離先祖師所說的仁義之道便近了！可以稱為有道之人。”白弟子娓娓而談。

虬髯大漢哈哈大笑，道：“此道理何人不識，倒用得著他來教？”

“胡說八道，世間有此高風亮節者能有幾人？豈能人人都識得！依你所說，便是這四掠奪他人財的盜拓，也是有道之人了？荒謬之極！”孔德文氣得不輕，也不顧展子禽在旁，公然當面便罵。

虬髯大漢笑道：“盜拓既然稱為當世大盜，自然是有道之人！”此言一出，滿座驚訝。

“你想，大凡為盜之前，總要先知財所在，又要知何時何地才適合下手，這不正是有‘智’麼？凡事必定先士卒，才能讓手下真心服從，這不是“勇”麼？敢為兄弟兩肋刀，縱然死也在所不惜，這不是“厚義”麼？每有所得，必定均分給眾兄弟，這不是“薄利”麼？不是“仁厚”麼？眾者備，他怎麼不是得道之人？”

“你、你，一派胡言！”孔德文氣得長須，“自古以來，只有幾個圣人還堪稱得道，這盜拓怎麼會是得道之人？”

“哦，那先生認為又有那幾位圣人是真正得道的人呢？”

“古之圣人，比比皆是，黃帝、堯、舜、湯、武，哪個不是賢良仁義人，又豈是盜拓可比？”孔德文氣息稍定，說得鎮鎮有詞。

“哦，如果這幾位就是仁義人，那孔仲尼就是自己打自己了！想那黃帝仁厚不足，不能以德服人，才會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流百里，導致死傷無數！這是仁義？

”堯舜先后而為帝，才設立了百群臣，由此天下紛紛多事，他們為何不用仁義教人，卻讓百以威服眾？這是仁義？”

“至于商湯放逐其主夏桀，周武王殺其君主紂王，這是最大逆不道的弒君之舉，也是圣人所為？也是仁義？”

大漢面帶不屑，冷冷說完，孔德文額頭見汗，無言以對，旁邊白弟子接道：“圣人也是人，豈有事事做得完滿之理。那盜拓恐怕也未必就有閣下說的那麼智勇仁義吧？”

“為將為盜，都同樣講究駕屬下之道，不能做到上面智勇仁義幾點，就不能讓下屬歸心，自然做不良將，更做不大盜，這乃是盜亦有道之理，莫非兩位認為不是？”

大漢說完，孔德文呆口結舌，旁邊的白弟子皺眉思索。

大漢角笑意又現，接道：“自古以來，宮廷朝堂中，那個人不是日夜將仁義道德掛在邊，但一到爭權奪利時候，就視人命為草芥，肆意殺戮，更有甚者，為繼承權力不惜弒父殺兄，這時候，仁義又在哪里？如今諸侯高為了自己利益，弄得天下戰火不斷，殺傷人命，何止千萬，卻還在以仁義自居！而尋常百姓稍有逾規犯上，便是不忠，便是不仁不義，便要治罪，真真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這等仁義，不是狗屁，又是什麼？”

大漢說到此，呼地而起，神豪猛，威勢萬分，孔德文被他一嚇，驚之下凳子一側，差點跌倒在地，旁邊白弟子連忙將他扶住。

大漢哈哈大笑，笑罷，灑然朗聲道：“你先祖孔仲尼，武不及孫子，文不及莊周，學道玄奧不及老聃，化人心不及墨翟，謹守行不貪權貴更是比不上我家展先生，好在有自知之明，后倒還留了個好名聲。偏偏得你這不肖子孫，還敢仗著他名號冒充名士，四搖鼓舌，擅生是非，來這柳莊胡言語，他若是泉下有知，第一個就要老大耳扇你！”

幾人對答聲音不小，屋里眾人都聽得明白，加上先前就恨這孔文德做作，這時候聽虬髯大漢說得彩，齊聲起好來。

孔文德見他雙目閃閃，為他威勢所懾，全疲，勉強站起，強撐著說道：“狂妄之徒、狂妄之徒，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口中喃喃不斷，由那白弟子扶著匆匆走出門去，腳步輕浮，抬了好幾次都登不上馬車，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展子禽倒是謹守禮數，一直把他送出門外，才走了回來，一把將那虬髯大漢拖里屋，又鎖起房門，才嘆氣道：“子趾啊，你年紀不小，這好勝脾氣卻還是改不了！”

原來，這大漢正是他親弟展子趾，也就是天下聞名的大盜盜拓，他離鄉十多年，思念兄長心切，想起今日便是兄長生辰，于半月前不顧軍務繁忙，遠涉千里，回家祝賀，因此才會錯過了那饒之戰。

回到家鄉，自知府對他追捕甚，不敢在外人面前暴份，便一直自稱為展子禽遠親，好在他離鄉已久，足有十年有余，音容樣貌早已盡改，又留得一臉胡子，因此竟沒有人能認出他來。

展子趾被長兄責備，知道他是護自己，總怕自己樹敵太多，難免吃虧，心里激，應道：“大哥責備得是，小拓自當謹記，改掉這壞脾氣！”

“小拓”乃是展子趾年時的小名，展子禽看著這足足小了自己二十多歲的弟弟，目中滿是憐之意，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啊？”

展子趾心中有愧，不敢抬頭，低聲應道：“那邊還有許多事要小拓理，怕是今晚就要走！以后家里種種事務，小拓是幫不上忙了，總還要請大哥多多心！”

從展子趾得仙人傳經，立志要結天下豪杰，幫助貧苦萬民建立理想家園開始，到如今為天下聞名的大盜，為避免連累家族眾人，他從未敢回鄉一次，更莫說拜祭先父先母了，正因為這樣，孔德文才會說他“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但他知道，自己離家鄉遠一點，擔著這個不肖子孫的惡名多一天，家里眾人便能安全一點，安樂一天，此刻說出這句話來，想起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重見兄長，心里一酸，不雙眼微紅。

展子禽知他心思，一拍他肩膀，勉勵道：“須知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天下萬民，你既有勇氣擔上大盜惡名，又何須為這等事不能釋懷。為兄每當想起有你這等英雄的兄弟，心里總自豪。家里子侄都已人，又都知書識禮，你不必牽掛，來來來，此刻離天黑尚早，我們兄弟喝酒去，今日要一醉方休！”

月上柳梢，展子趾上黑馬，緩緩而去，回頭看見柳樹下長兄孤寂影，虎目淚涌，自己不但不能為長兄分憂，還背著這盜賊惡名，連累長兄清譽污，實在是慚愧之極！

馬上高崗，屋前的大柳樹也漸漸看不見了，展子趾一聲輕咤，黑馬飛馳而去。

大哥，小拓必定會加倍努力，早日建立起自由自在的黃金國度，到得那時，我們兩兄弟就可以天天在一起，永不分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