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凌波，還有大山一直堅持要跟著，一起回到了家鄉。

到醫院的時候正是斜時分，余從樹梢里進去，像是一下子從深圳地面消失又從Z市醫院鉆出來似的。病區的玻璃門肅穆的寫了幾個紅字，心臟科。里面的燈亮著，雪白的像天國。在那幾個字面前呆立了一會，轉回來看看這個地方，主樓與醫院都有一大塊空地，里面種著紅的綠的花，兩邊還種著楊樹，一個白頭發老頭匆忙忙的把一輛破自行車停在樹下，春這藍的子，一雙包頭包尾的牛皮鞋，他向這邊走來，像走了半個世紀的滄桑。

當他越走越近的時候，蘇蒙認出了他的皮鞋和布包。那布包是母親親手做的，那雙鞋子父親穿了三十年，廠家早已經破產了，呆呆的盯著那樣東西，卻不認識眼前的人。

是父親先的。兒沒有闊氣到父親認不出來的地步，父親已經蒼老的讓兒心驚，父親那雙綿的手是蘇蒙所悉的，陌生的是他的白發和皺紋。他的頭發在一年間幾乎全部白了，全部豎立在頭頂，他的皺紋也把眼角往下掉，把臉蛋和角往下拉，他儼然已經是一個老人，會被誤認為是他最小的兒。

手效果是頗為顯著的，一個多月過去了，母親的病基本上控制了，父親之所以蘇蒙回因為他要回去照顧高考的小兒，如果不是為了這個，他會悄無聲息地，照樣給孩子們見到一個比較健康的母親。

父親帶著蘇蒙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轉菜市場，那父親帶著蘇蒙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轉菜市場。那里的菜是由 農民自銷的又新鮮又便宜。他說著話，從頭轉到尾。從尾轉到頭，醫院的伙食不盡適合給重病人，他要買來自己做，他同每一個人講價都是和氣地笑著，可蘇蒙知道他是以和氣掩飾 ，他把背影，那個斑白的腦袋留給兒。父親講價，大概是從母親病后開始的，會一直繼續到以后的日子里。他們已欠了近十萬債款。

父親買了東西到個莊戶人家里做。那個莊戶人是他買菜時認識的，他租了他一間房住，付給他許柴火錢做飯，然后 蹬車送到醫院里去，父親一面向叮囑一面洗自己的襯衫。

主人家有三層小樓，廁所卻在院子子里。是玉米桿堆的。排污直接流莊稼里，進去便覺不對頭。那玉米堆的，隨著夏天臨，各種微生已復蘇，綠頭蒼蠅示威不說，地上星星點點爬滿了白蠕的小東西。踮起腳到了兩塊磚頭上，這時，的腦袋“嗡一地一下炸開了。地面的里，千條萬條十萬條幾百萬條白活潑的小生命在躁。讓人不能不佩服生命的繁衍力，一頭冷汗地跳了出來，對面臨的環境到極其的難以適應。

父親走了，把一切都給了蘇蒙，蘇蒙住到醫院里來，面臨衰弱的母親。手很功，母親恢復的卻不是很好。影響母親的恢復時候，是緒本。虛弱的做經好轉。便不可置否地想到經濟問題，先是絮絮向兒說，說過兩句便十分虛弱，氣不已。沒有力氣說話的時候就一個人沉思。從的臉上可以看到越來越嚴肅的憂恩。住院費很貴，藥費也貴，兒困在這里，沒有收。

這個醫院，絕對安全又安靜的醫院，住院部是封閉的。病人不許出去，能走的就是兩幢樓房之間的花壇，蘇蒙每日扶著母親，圍著那花壇一圈又一圈散步，然后回到房間里來，看太一點點落下，靜滴一滴的滴下，天天如此。

母親原是要說話的人，現在的腦里全是憂患。每當護士來送藥量溫，總會問：

“還要吃多藥啊?”

當主治醫師來查房，母親又要問，住多久呢?吃飯，會抬起頭來，乞求一樣地說：

“別浪費錢了，我隨便吃點兒就行。”

主治醫生是個和氣的老太太，每天查房總要與蘇蒙母親拉一會兒家常。老醫生深知思想負擔對于病人是多麼嚴重的阻礙，同時也深解病人的苦惱。為此，與蘇蒙有了一次長談。

也不能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父親的白發，母親的病使更加心慌，更加沉重。像這種真切的與疚，這里不從心的無可奈何，大概已經超過了要嫁給人的痛苦，那痛苦是屬于自己的，很快就會為眾所周知的幸福，而眼下的危機是難以解決的。

終于向母親提起了一個們一直在關切又不敢開口的話題。說有一個不錯的男朋友。可是，母親在高興之余淡淡的叮囑道：“家里的況，要如實的告訴人家，讓他放心，我們不會拖累他的。”

蘇蒙的謊言，就很難進行下去了，母親握住的手。

“家里的事，你不必心，你妹妹上學，你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這天早晨，該蘇蒙起來煮早飯煮飯的事，和凌波流值日，除非家里有新來的客人或逢年過節，當爹的一般不手，因為還有煮豬食的事由當爹的專管 ，而居然沒有起床。

這其實也算不了什麼，誰沒有個傷風冒的?然而，在這個小城鎮可不同了。除了患風的老頭子和年紀尚的娃子，人人都是天不見亮就起床干活的。當家的本人在坊里推，是半夜工，推、濾、踩桶，一把抓，須得在太出山時“放水”，將雪白的淀取出攤曬在簸箕里面。這個小城鎮的主人更辛苦，必須早把當天大小三十頭豬的食準備停當，豬草當然是頭晚上鍘好的，天不亮就得在那豬場專用的大鍋里煮好，象燒窯似的，燒完一大堆柴禾。兩個姑爹，不該著煮早飯的一個，必定是一早從井臺一擔一擔地往坊里挑水，把那兩口大石缸挑滿，然后又從坊里一擔一擔地把水往豬場里挑。通常是各人把活路做到一多半的時候，天大亮了，就回屋吃早飯，早飯完畢以后，白天的活路又開始了，象架機，頗有規律地張地轉起來，不允許出故障的。

所以，這天到了該吃早飯的時候，大家發現屋里冷冷清清的，就不兔大吃一驚，當爹的直奔蘇蒙的睡房，當家的氣沖沖地尋問這是什麼原因，而大山剛從工地里回來，不無詫異地看著這了節奏的景，忍看腸轆轆，唯有凌波沉得住氣，聲不，忙到灶屋里去生火做飯，仿佛早就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似的。

蘇蒙直躺在床上，兩眼怔怔地著帳頂出神。母親走進房來，站在床前。

“這是為啥子?大白天還賴在床上......發燒麼?”

蘇蒙不回答。

當爹的手兒的額頭。

“不發燒嘛!……肚子痛麼?”

蘇蒙還是不吭聲。

“害啞口癀了麼!”母親有點生氣了，“起來!哪有這麼懶的!力說著，一下拉開了被蓋，并順手抓起一團來，使勁往蘇蒙子上一摜，命令道，“快點!”

蘇蒙立即作出反應，把落在肚子上的服往地下拂去，順手拉起被子，把自己整個兒地裹起來了。

今天這個鬼子是怎麼了?為爹的不由得詫異起來，又語氣平緩地問道：

“蘇蒙，有啥事?給爹說嘛!……”

但是，蘇蒙就是一個不開口 。無論怎樣勸，怎樣哄，也問不出個什麼來。做母親的心里恍然了，輕輕嘆了一口氣，疲倦地走出房去。

這一天，這個小城鎮的氣氛很有點不對頭。日常忙忙碌碌的生活里，了一個影子，缺了一種聲音，大家都不習慣。缺了一個勞力，每個人都更忙更累，而更主要的是平日里干活像牛似的蘇蒙，一旦不面，才使人覺到對于這個家庭的重要。試想想，有一天蘇蒙有了人戶，嫁出去了，怎麼辦?當家的猛然間想到了這一點。

平日，當家的在坊里干活，總哼著一支古老的歌，使這孤獨而繁重的力勞不顯得那般寂寞單調。他的聲音厚重、沉穩，常把人帶進一種遐想之中，使人想到久遠而古樸年代里的人的生活。全家人都已經習慣聽這種哼唱，仿佛是因為有了這特殊的聲音，這個家庭的勞才顯得更加和諧。

然而，今天聽不見當家的那引人懷古的低沉散淡的歌聲了，這位一向被人們認為豁達寬厚的莊稼人，如今眉宇間聚集著愁云。作為“一家之主”的當家的的緒變化，自然影響到全家每一個員，包括大山在，人人心中都象籠罩著一團影。

好不容易才熬過這一天。心不佳，勞就顯得特別的累。到晚來，當家的悶悶不樂地端了一把竹椅安放在院壩中央，獨自坐著乘涼。月亮還沒有起來，滿天繁星。連日來，氣溫一天比一天高，而夜后，熱度又退得很快，天高氣清，涼風習習。這種氣候，每一個有經驗的莊稼人都知道。“旱老虎”爬出來了。夏旱將持續多久，什麼時候才來一場雨?不知道。作為這片工地的主人，他為此而煩惱不安。為安裝水機的問題!他和大山意見不一致，爭論雖然沒有明朗化，但他知道，自己沒有采納技員的意見，使他二人之間本來很融洽的關系到損害了。怎樣來調和這個矛盾呢?當家的想不出別的辦法。花那麼大一筆錢建個水站(還要貸款!)，他是決不愿干那種風險事的；他寄希于老天下雨。“總有一天會下雨，哪有個不下雨的呢?”他這樣

妻子吃完飯，把收拾灶屋的事留給凌波去做，也到院唄里乘涼來了。坐在小板凳上，把自己手里的草扇遞給丈夫，從旁觀察著他的臉，心里有話要向丈夫說。

大山提著馬燈從他們旁走過，向工地去了，三娃子在他后跳跳蹦蹦地跟著。吃晚飯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大山興致地邀請三娃子跟他到工地里去耍，說是那兒不僅可以捉到很多的咕咕，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抓到一兩只迷了路的晚歸的野雀兒。三娃子自然是高興得了不得。媽媽也沒有阻攔，只說不要耍得太晚了，早點回屋睡覺。

這時，著兒子和大山雙雙遠去的背影，突然象了什麼心事似的，滿布憂嘁的面容慢慢地舒展開，眼里也閃出采來。

你看，我們三娃子好適他喲……”這樣說，同時瞟了丈夫一眼。

啥?你說啥? 當家的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你沒有看見麼? 妻子回答，“三娃子跟工地里去了。兩個象親弟兄一樣........嗨，大山要是我們家的人就好了!

“嘿!空話。”

“怎麼會是空話呢！你想想……你這兩個子今年都多大啦？ 老江低頭了妻子一眼，神專注起來。你想想，我們蘇蒙……前年表嬸艱來提親事，你好兇喲!把人家頂回去了。這兩年，再沒有人來提……”

“那又怎麼?”

“嗨!你這個人才不懂事呢!……我嫁到你這個小城鎮那年才十八歲!你莫忘了……”

“我曉得，你莫說了！”他打斷的話。妻子不是一個羅嗦的人，不該說的話從不在丈夫面前沒完沒了地嘮叨。然而當說的，卻非說不可，哪怕他多麼不愿意聽。

“你曉得?你曉得蘇蒙今年多大啦?”這樣詰問他，接著又說，。都二十四啦！我看你就不曉得嘛!李家的大子和我們蘇蒙同年的，大前年結婚，如今娃娃都會走路了……

“我曉得！”

“嗨!你又曉得。”妻子有點生他的氣了，“你只曉得把們當牛使!一天到晚，犁上換到耙上，做不完的活路，一年到頭，累得來沒工夫收拾打扮一下，沒時間上街……姑爹家也有姑爹家的特殊嘛……今天蘇蒙睡起不干了，你沒問問原因，關心一下，反倒秋風黑臉生悶氣！哪有你這樣當爹的喲!…… 數落一通之后，很快又平靜下來，象所有的賢惠人一樣，在各種況之下，都不使丈夫難堪。接著說：

這些那些都不說了。為了這個家，你是最辛苦的，兒家的事，原是我該照應的，怪我沒得能耐……如今，事擺在面前來了，不解決也不行了。”

依你說，咋個辦?人手這麼……”

我曉得人手。如今這麼大個攤子擺起了，坊、養豬、工地，一環扣一環，哪樣也不得，哪樣都要人去做。我看，莫如這樣，把我們蘇蒙許給大山，讓他們親，大山就是我們家的人了。”

雖然，這個主意象隨口說出來一樣，可是在老江聽來卻到萬分震。他怔怔地著他的妻子：“這……能行 麼?”

“怎麼不行啊?”滿有把握地回答。象一切聰明的人一樣，有著最明、最現實的計算，說，大山是個孤兒，窮得來出門幫工，哪有安家立業的本錢，能有這麼個機會，不費事就安了家，了這麼個家業的主人，他還有什‘麼

理由推辭的麼……

然而，也象一切愚蠢的人一樣，盲目地自信。老江考慮片刻，說：“主意倒是好。就是……我們蘇蒙，沒文化，年齡比大山大，你知道他們愿意不愿意?如今的年輕人講究的，不是從前那些了，他們時興自由、婚姻自主……

“自主?有錢能自主，沒錢打1這可不是時興不時興的問題!

“好嘛，試試看……這事，我和你咋好去說呢?得找個合適的介紹人。”

這還能難住人!明天尤隊長來吃晚飯，請他出面介紹。這 也 算是給大山面子了吧。

晤，只好這樣了。”

老江拍拍手中的扇。這樁家務事，在他看來，就算解決了，他著晴朗的夜空，心思又回復到關于老天下不下雨的疑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