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笛韻》第十五章 靈犀
明月暗想:“賢王真沉得住氣。”
葉言道:“今日是我不走運,獨闖七月神宮,這才落在你手上。你若就此將我擒了,我未免心中不服。我們賭一局,要是我輸了,我任憑你置,要是贏了,你放我走。”
葉言上雖然這樣說,心里卻認為賢王必定不會答應,沒想到賢王竟爽爽快快地道:“好。那你說賭什麼?”
葉言一愣,一時卻想不出來該賭什麼好了,支吾了半天,目瞥見立在一側的明月,急中生智:“明月,你出題吧,這樣也顯得公平些。不然賢王還以為我會特意挑自己擅長的東西和他比呢。”
賢王道:“不錯,這樣最好。”
葉言暗喜,見明月點頭,心想明月有心要救自己,又知自己強于算法,必定會提議比算。未料明月略一沉,竟說:“要知道葉姑娘武功是不如王爺的,那麼,今日就不比武,你二位一較樂藝吧。”
“樂藝?”葉言大吃一驚,但見明月眉目間頗有憂,便知明月提出要比樂藝,定是經了一番深思慮的,不詫異:“難道賢王的算還在我之上?”眼看賢王,他神自若,此時道:“葉姑娘,你可有異議?”
葉言定了定神:“我沒有異議。只是誰來評判輸贏呢?你若你的一干教眾來評好壞,他們定然是向著你的,對我大不公平。”
賢王抬頭看了眼頭頂的滿月,天漸晚,月反而越發亮澄了。賢王估著此時已有二更,冷笑道:“莫不是要我等到明天?”
神道:“要找人評判,倒也不難。我便知道一個好去。”
“這深更半夜的,還能找到人不?”
神微笑道:“巧了。王爺難道忘了,京城樂坊里的琴師樂手,為了使自己樂坊生意更好,常常白日里招攬客人,夜晚閉門苦練樂藝,這會兒,定然還未歇息。最有名的樂坊‘靈犀’,里頭的樂師,據說個個都有行云流水之才。王爺要找人評判,到那兒去是再好不過了。”
賢王點頭:“如此甚好。”一把抓住葉言手腕,轉又道:“神,你帶路。明月,你也隨來。”
明月神皆道:“是。”神率先掠了出去,明月則跟著賢王葉言后頭。
神輕功極佳,葉言從后頭去,只見雪白的影閃過數個巷子,人形卻看不清楚。經晚上這麼一折騰,葉言的傷口又開始作痛,本想撐著一口氣勉強運功,沒想到賢王一手抓著,兩人并排疾馳,葉言只是輕飄飄地隨著賢王,背后卻仿佛有一陣風托著,子沒半分力氣。忍不住側頭了賢王一眼,見他神從容,不不慢,并沒有追上神的意思,卻始終與神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曾失了路,不由心道:“神的輕功已經高出我,而賢王的輕功,看似又在神之上。這個賢王,真是奇人啊。”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四人已到“靈犀”門前。靈犀里頭果然燈火通明,不時有琴聲傳出,聲音裊裊,十分聽。四人進門時,便看見樂坊大廳擺了數十架七弦琴,有幾人正在彈一樣的曲子,曲調異常整齊,仿佛只有一人在彈。其余樂師端坐琴前,正在悉心調琴。左右壁上,掛滿了蕭笛。四面墻角,又擺放著琵琶、柳琴、二胡等樂。每樣樂之上,都刻著持有者的名字。
廳中諸位樂師見這麼晚還有人來,都詫異,不由停了彈奏。掌坊的姑娘忙迎上去,欠道:“客,靈犀已經打烊了,煩請幾位明日再來聽曲吧。”
明月笑道:“可是所有賓客都不接了?”
掌坊人恭道:“是。”
明月道:“那若是賢王來訪,你接還是不接呢?”
“賢王?”掌坊人聞言,登時變,瞧見來者中立在中間的那位男子,劍眉星目,雖說面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鶩之氣,卻仍不掩其非凡氣宇,已是驚為天人,再見他腰間懸一塊虎頭玉佩,袍底亦繡了白虎,頃刻嚇出了一冷汗,忙跪下磕頭道:“小有眼不識泰山,不知王爺大駕臨,罪該萬死!”
眾樂師亦是大驚失,紛紛跪下行禮,神萬分惶恐。
賢王擺手道:“不必行禮了。”
眾人才敢起,仍是戰戰兢兢,不知道賢王想干什麼。
賢王將葉言拉到面前,道:“本王今日與這位姑娘要一較樂藝,此番來靈犀,是想讓靈犀里的諸位樂師做個評判。暫且叨擾各位聽本王和這位姑娘合奏一曲了。”
眾樂師聽罷,更是震驚,卻不敢多問,只是一想到自己竟有幸聽到當今賢王彈奏曲子,真是天大的驚喜,心底不由得意雀躍,不可名狀。
“不過,本王此生最恨他人待事不正,此次比曲,是要請各位樂師公平評判、各抒高見的,若有人存心偏袒,本王不會輕饒。”
眾人神態甚是恭謹,忙應道:“是。”將廳中的琴飛快撤了,垂手分立在兩旁。
賢王轉向葉言道:“葉姑娘,曲子是自選呢,還是讓他人來定?是你先奏呢,還是我先?”
葉言輕哼了一聲,對掌坊人說道:“你這兒有簽嗎?若是沒有,立做幾支來,隨意寫上幾首曲名,讓我與王爺取。”
掌坊人見葉言是賢王帶來的人,又秀麗俊、風姿不俗,猜想必定也是王侯之、名門閨秀,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吩咐小廝做簽。只一會,便有人呈上簽筒來。
葉言著在簽筒里的二十來支簽,心想:“生死有命,事在天。我就是先吹一曲,又有何妨?”于是道:“我先奏一曲。”便從簽筒中了一支,是《凰臺上憶吹簫》。掌坊人問道:“姑娘可要譜?”
“不必了。”葉言從腰間出碧蕭,細細用袖口拭了,閉目凝神了片刻,這才將蕭舉起,輕輕移到邊。簫聲緩起。
葉言才剛剛吹了幾句,兩側的樂師已愣了神。
賢王早先已聽過葉言簫聲,雖不至于太過吃驚,但暗想葉言蕭藝竟又是進,忍不住也屏息靜聽。
《凰臺上憶吹簫》講的本是蕭史與弄玉吹簫引的佳事,曲子本意是為了歌頌這對神仙眷,當時世人多以歡樂的曲調來奏。只是葉言心中掛念葉白,又想比曲是贏是輸尚未定數,若是輸了,被賢王捉到七月神宮中,不免又要拖累莫滄雪他們,不由惆悵。腦子里源源不斷浮現的竟非姻緣佳話,而是李清照所作的那首《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反而越吹越是悲戚,心中念道:“生怕離懷別苦,多事,說還休。”一句時,曲調急轉直下,竟如天降冷雨,霜凍草木,滿室寂靜。
廳中聽曲的子,竟皆潸然淚下。明月也未曾料到葉言蕭藝如此高絕,先是震驚萬分,后來漸漸聽下來,亦被往事,忍不住側過頭看了神一眼。神凝目著葉言,不知在想些什麼,眼中微亮,似有淚。賢王斜倚墻邊,自“生怕離懷別苦,多事,說還休”一句起,便已微微出神,聽到“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之時,臉竟出大痛之。
葉言看到賢王神,心道:“看來,縱是桀驁如賢王者,也有傷懷之事。”心底不慨嘆息。簫聲漸漸低了,細若杏花雨,靜謐之中,又有另一番蕭索之意。
葉言以“凝眸,從今又添,一段新愁”一句收束全曲時,仍余音裊裊,眾人久未回神。
葉言輕聲道:“王爺,該你了。”
“葉姑娘真是吹得一口好蕭。”賢王道,轉向掌坊人,“靈犀之中,可有好琴借本王一用?”
掌坊人這才回過神來,忙道:“有的,王爺稍候。”折進里廳橫抱了一架七弦琴出來,此琴乃是上好的沉香所制,中還帶幽香,便連琴弦,亦是由汗寶馬的馬尾細致編。因琴名貴,在靈犀之中,縱然是琴藝超群之人,也極用它。賢王對這七弦琴甚是滿意,盤膝坐在琴前,調好弦后,也從簽筒中了一支簽。
他的曲子竟是《秦風•無》。賢王一看見這四個字,登時變。
掌坊人不知緣故,見賢王臉難看之極,只道是簽出了什麼差錯,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葉言自然知道《秦風.•無》是什麼曲子,于是道:“王爺,你還是另一曲吧,這首可不做數。”
賢王抬頭看了葉言一眼,心想:“看來什麼都知道了。”冷笑道:“本王豈是出爾反爾之人?什麼曲子,我都彈得。”便將雙手放在琴弦之上,待心漸漸平復,撥弦啟聲。
賢王彈了數句,始終面無表。在場的樂師心中俱想:“賢王琴技雖是稔高絕,但上卻是差的遠了,這樣的戰曲,怎麼彈得毫無起伏?”
神靜靜看著,心中淡淡失,想道:“看來云崖真的將那些在大漠中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凈了。”
葉言靜聽了一陣,心里暗暗想道:“賢王一首曲子已彈了半首,這樣下去,他絕計會輸給我。奇了,他曾是名天下的云崖將軍,馳騁沙場、屢建戰功,為何他彈戰曲,會如此平淡無味呢?我這樣不明不白贏了,又有什麼意思?”當下凝視了賢王半晌,突然取蕭又吹起來。
眾人陡然聽見簫聲,都嚇了一跳。賢王撥弦的手微微一頓,不由抬頭去看葉言。葉言不理眾人,十指翻飛,雖未吹什麼曲子,但簫聲越激昂,節奏飛快,好似在吹破陣曲一般。賢王一陣心煩意,腦中頻頻閃過當年大漠飛馬之景,簫聲轉急時,耳邊竟還有了金戈鐵馬之聲。
賢王被簫聲一帶,數次想要穩住心神,雙手卻不自覺越彈越是急促,想起數年前寒沙之戰,岐國與曾屢敗于祁國的嶼國聯手向祁國發兵,軍士數目為祁軍兩倍之多,援軍遲遲不到,大軍城之時,自己與眾軍士歃為盟,決意背水一戰,誓同死同歸。當日黃沙漫天、流河,祁軍抱了必死之心上陣,因此英勇非常、所向披靡。這一戰持續了兩日兩夜,不知道死了多人,祁軍死傷慘重,卻是勝了。
第二日黃昏,戰場上消匿了金戈之聲,放眼去,沙場上尸橫遍地,一片黃沙漫漫。云崖左手提了兩國將領的頭顱,策馬回軍營。剩余的軍士尾隨云崖,雖負傷不輕,卻個個興高采烈、英姿發。這樣以勝多的戰役,在當年幾乎傳為神話。三十幾人在大漠余暉中疾馳而過,錚錚鐵騎之聲今日仍如在耳傍。
葉言著賢王,見他眉間鶩竟化了一英氣,心想:“想必他當年為云崖將軍之時,一定十分矯勇善戰吧?”殊不知,賢王此時心中所想的當年之景,后來被畫師畫了下來,正是明月屋中掛著的那幅。葉言早已見過。
這是賢王琴聲曲調已轉,變得異常抑揚頓挫。葉言不自收了蕭,只聽賢王一人琴聲在廳中激。琴聲驟起時,像是千萬俠客橫劍怒吼。眾人聽著,只覺得一熱于前直往上涌,幾乎要站不穩腳跟。
葉言轉頭去看明月神時,見他二人都熱淚盈眶,不由暗暗心驚。
《秦風》一曲已到末尾,但賢王卻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他思憶往昔,竟是忘了膝間有琴。一曲終了,賢王仍是彈琴,但琴調漸緩,已無鏗鏘之意,反而出悲涼的景來。葉言見賢王神,不知他想到了些什麼,臉上竟有大悲之。再聽琴聲,哀哀絕,如同素送葬,更是震驚。
席間有人想起已故的親人,忍不住痛哭出聲。神臉頰早已緩緩流下淚來,明月只是嘆息,賢王續彈,曲調竟又變了。他雙手在七弦上疾速撥,快得只能看見手影,霎時琴聲大作,音調十分凌厲。
葉言駭然,見賢王滿臉殺氣,琴聲如鋒刃般激而出,不由從心底生出一寒意來。
短短幾個曲段,賢王已換了數個琴調,琴聲初時激昂,繼而凄涼,一瞬又變得狠絕異常,琴中夾帶的,由喜轉悲,再由悲轉恨,葉言聽了,大為容:“賢王到底經歷了什麼?能彈出這樣的曲子!”
賢王曲中殺意太烈,廳中許多人竟都被琴聲所懾,心里畏懼,到雙發,幾癱倒。
神秀眉蹙,見狀不由了聲:“王爺!”
賢王一凜,突然回過神來,只聽錚然一聲脆響,指間第五琴弦應聲而斷。琴聲驟停。
方才琴聲太過急促,得葉言悶氣短,口發痛,到全似乎都凝結了,琴聲一歇,竟有恍如隔世之。再看眾人,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表。
賢王將琴擱下,恍若不覺,恢復了往日神,起道:“本王府上有上好的琴弦,改日本王差人給你送一來,你再把它接上。”
掌坊人扶著墻站起來,顯然剛才大震,連說“謝王爺恩典”時,聲音都是抖的。
賢王道:“怎麼樣?有了勝負嗎?”
掌坊人跪下,平靜了一會才道:“王爺,‘靈犀’自以為京城第一樂坊,坊樂師無不自詡琴藝冠絕,沒想到今日有幸聽王爺與這位姑娘奏曲,才知道何為真正的蕭、真正的琴。請王爺恕罪,樂師們難斷王爺與姑娘勝負。”眾樂師紛紛下跪,齊聲道:“小人自慚形穢,不敢論斷!”
賢王轉向葉言:“即是這樣,葉姑娘覺得如何是好?”
葉言隔了良久,才緩緩道:“是我輸了。”
賢王微微一驚:“哦?何出此言?”
葉言嘆了口氣道:“單論技巧,我并不遜于你。但論起曲中變化、用至深,我卻不如你。王爺,想必你是經歷了許多痛苦之事,才會彈出這樣的曲子。葉言閱歷不足,無法真正寄于蕭中,甘拜下風。”
明月急道:“葉言,你……”但賢王一道冷冰冰的目過來,便不好再說下去,神焦灼不已。
神側目著幾人,心道:“我與明月相識多年,還未見他如此焦急過。也不知他與葉言是如何結識的,葉言對他這般重要?”
賢王瞇了瞇眼,冷笑道:“你若服輸最好了。”說著,上前幾步,一把將葉言拉住時,卻葉言忽然猛地一,仿佛極是痛苦,不由吃驚。
葉言認輸的時候,已經到肩上傷口作痛,此番被賢王用力扣住手腕,更是牽了傷口,肩上竟然大痛起來,一張臉頓時發白,冷汗涔涔而下。
神留意到葉言神變化,正自驚詫,忽見一道從葉言肩上流了下來,暗不好,幾步掠上點了葉言肩上的道,將流之勢穩住。
“怎麼回事?”賢王皺眉道。
“事先定是了傷,想是傷口裂開了。”
葉言強自忍住疼痛,咬牙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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