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第 17 節 野草

我是村里最自由的孩子。

伙伴們都羨慕我無人約束。

可真相是我爸媽離婚了,他們都不想要我。

所以才把八歲的我,獨自留在山上的土坯房里。

白天還好。

夜里山風呼嘯,喝醉的老把手從窗戶隙里進來:「晶晶,你一個人害怕嗎?狗叔來陪你!」

1

爸媽離婚后,八歲的我被獨自留在山上的土坯房里。

沒人管我。

我可以好幾天不洗頭。

我可以在泥地里打滾。

我可以爬到高高的樹上摘野果。

我可以一路游到小河最深最危險

伙伴們都羨慕極了:「要是我爸媽也能不管我就好了。」

「我要弄一泥回去,我媽非得打斷我的。」

「我媽不讓我下河游泳。」

……

四合,炊煙裊裊。

呼喊聲此起彼伏:

「小強,死哪去了?」

「大鵬,滾回來吃飯!」

,飯好啰!」

……

他們都要回家了。

我歪著頭,羨慕地看著大鵬被孟伯娘拿著掃把滿村子追著打。

「剛穿的子你刮這麼大個,你想氣死我!」

他一邊逃一邊嗷嗷,還不忘狠狠瞪我:「不準在這里看我笑話。」

我一路踢著石子,回到自己山坡上的家。

開火做飯。

柴火放太多,火很旺。

飯又煮糊了。

我手忙腳把熊熊燃燒的柴火往外拉。

滾燙的炭火掉落在腳背,我尖一聲:「媽媽……」

吃痛的驚呼,被翻卷的山風吞沒。

只余下一片寂靜。

哦……

我忘了。

我已經沒有媽媽在邊。

其實就算媽媽在。

也只會罵我沒用,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腳背被燙了個大水皰。

我咬牙用針把皮挑破,出膿,把膿皮撕掉,再撒點草木灰在傷口上。

出了很多汗。

疼的。

但比爸爸那次酒后生氣,用扁擔捅青我的后腰要輕些。

飯還是糊了。

蛋羹醬油放太多,滿是氣孔,又黑又酸。

折騰了一圈,肚子早了。

我顧不上燙,大口大口往拉。

舌尖都燙麻了。

一口氣拉完一碗飯,我馬上跑去廚房裝第二碗。

米飯的,像是一碗板磚。

回到桌上,發現蛋羹一點都沒變

哎。

我又忘了。

已經沒人會限制我吃多

沒人會罵我是死鬼投胎。

沒人會在我盛飯時,把桌上的菜一掃而空。

我可以……

慢慢吃了。

那天晚上,我端著飯碗坐在門檻上。

一口一口,吃完了又糊又苦又酸的晚飯。

肚子明明撐得要炸了。

可我還是覺很

小時候不懂,以為多吃點就能抵

可其實那時讓我的不是胃,而是靈魂。

每個孩子的靈魂,都需要很多很多來飼養。

沒人我。

所以,小的我,靈魂像是一只的饕餮,無法被喂飽。

獨自生活有很多不便。

2

下暴雨若是沒帶傘。

其他孩子都有家長來接,我卻得淋著雨跑回家。

柴火了點不上,只能用冷水泡開掛面,再就點咸菜,就這麼吃了好幾天。

夜間雪白的閃電就在窗外撕開黑夜。

別的孩子都能躲在爸媽的懷里。

我卻只能將老舊的棉被裹了一層又一層。

最熬夜的是冬夜。

整晚腳都是涼的。

被子又又重。

像板磚一樣口,讓我噩夢連連。

我夢見爸媽離婚那天下著大雨。

舅舅開著拖拉機來接媽媽。

著車邊緣使勁地哭。

媽媽也在哭。

舅舅嘆著氣說:「晶晶,你懂事點。

「你媽媽要是帶著你這個拖油瓶,不好再嫁人的。」

我不過有兩秒的呆滯,媽媽就掰開我的手,將我推到地上。

流著淚說:「晶晶,你別怪媽媽,要怪就怪你爸不中用。」

我又夢到爸爸背著大包南下打工那天。

我一路跟在他背后跑,幾次跌倒幾次爬起。

手被磨破,砂

礫泥土混著漬,糊滿了整個手掌。

我問:「爸爸,你走了我怎麼辦?」

他很不耐煩:「家里米面油我都給你準備了,你還能死?

「我不去賺錢,你吃什麼喝什麼?

「要怪就怪你媽,比蛇還毒,自己兒都不要。」

我跟著他一直哭。

他一耳甩在我臉上。

「莫哭了,老子要出遠門你哭哭啼啼,你想我死在外頭是嗎?」

醒來時,枕頭是的。

不該哭的。

最近天氣一直沉沉的,枕頭沒法曬。

的,睡得更難

小孩子適應能力強。

慢慢地,我也就習慣了。

做飯不會燒糊,洗冷水澡不會冒,吃痛不會喊,冷被窩也能睡著。

我每天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

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山頂,看著家家戶戶熱熱鬧鬧。

我想,我已經學會了忍苦難和孤獨。

誠如爸爸所說,我不會死。

日子很快到了臘月。

媽媽打電話到大鵬家找我。

的聲音很愉悅:「晶晶,媽媽二十二結婚,到時候讓你舅舅帶你一起過來。」

叮囑著:「假如賓客問起,你就說你是你舅舅的兒。」

我急急問:「那以后我能跟你一起住嗎?」

3

沉默了幾秒,回:「等我跟你魏叔安頓好再說吧。」

縱使是作為外甥去見媽媽,我依舊滿心歡喜。

我把里里外外的服都刷得干干凈凈,就連子的破都一針針上了。

是我唯一的媽媽。

一年不見,我有好多話想跟說。

等到臘月二十一,媽媽的電話又來了。

說:「晶晶,媽媽這邊不太方便,過段時間再去看你。

「媽媽也得顧及魏叔叔家的面子,晶晶,你諒一下媽媽,好嗎?」

掛斷電話。

大鵬他爸孟伯恰好回村。

年初,爸爸是跟他一起外出打工的。

我的頭:「你爸說來回車票太貴,今年就不回了。

「你年三十要不去你媽媽那吧。」

媽媽有了新家。

也不歡迎我呢。

大年三十,一大早開始家家戶戶就在放鞭炮。

我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發呆。

香柳姐路過盯我看了一會,走出很遠后,又折回來,在我旁邊坐下。

從兜里抓出一把炒花生塞給我:「吃吧!」

大概是炒過火了。

吃起來好苦!

香柳姐比我大四歲,是村里出了名的兇姑娘。

喝酒,喝多了就打老婆。

媽實在不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跑了。

爸于是轉而打香柳。

直到兩年前,香柳姐提起菜刀,剁了爸一手指,境遇才有所改善。

但自那以后,村里的大人都讓自家孩子離遠點。

發瘋。

說話,總是拉著臉獨來獨往。

可我此刻覺得很好。

吃完花生,我跑回屋里,抱出一個全新的大糖罐。

拆開,從里面挑了兩顆草莓味的棒棒糖給香柳姐。

「你哪來這麼多糖?」

「我媽走的那天給我買的。」我朝笑笑,「說等我吃完這些糖,就會回來看我。」

4

香柳姐把糖塞回給我:「那你自己留著吃!」

「沒關系,你吃吧。」我放低了聲音,「是騙我的。」

那些糖是哄小孩的把戲。

可惜我突然就長大了,怎麼都騙不了自己。

香柳姐撕開糖,狠狠咬下去。

大聲道:「們回不回有什麼要的,我們靠自己也能活下去。」

從那以后,會把最大的烤紅薯、最的薔薇尖、最大的拐棗、最甜的野葡萄,都與我一起分

冬去春來,我陪香柳姐上山打豬草。

看到貧瘠的石壁上,有一叢蔥翠的不知名野草。

它們周邊沒有花也沒有樹。

就這麼孤零零地在風里搖擺。

我指著它們,道:「那野草,好像我們哦!」

爹不疼娘不,要什麼沒什麼。

香柳姐看了幾秒,笑了笑:「可它們那麼綠,活得那麼好呢。

「那些樹蔭下的草,還沒長得那麼好。」

嗯!

縱使貧瘠,它們依舊生機呀。

幾個月后,我媽生了個弟弟。

抱著弟弟回村,驕傲得不住。

你爸以前總說我生不出兒子,現在我就要讓所有人都看看,有問題的是他崔大頭,不是我!」

哦。

原來是回來揚眉吐氣的,不是特意來看我的。

爸爸也不甘落后。

中秋節回家,帶回了一個的消息:他要再婚了,而且娶的是城里的姑娘。

那姑娘是頭婚,結婚后爸爸可以跟一起住在城里。

村里的男人羨慕不已。

「崔大頭是祖墳冒青煙了。」

「不知道走的什麼狗屎運。」

「那人的眼睛是被眼屎糊住了?怎麼就看上他了!」

人們則一邊嗑瓜子一邊逗我:「晶晶,以后你也是城里姑娘了,開心嗎?」

我其實還是有點期待。

回家后小聲問爸爸:「你會帶我一起進城嗎?」

5

爸爸立馬拉下臉:「怎麼可能,家親戚都不知道我還有個兒。

「我看你一個人住也好的,你就繼續在鄉下待著吧,米面油我不會你的。」

有一首歌是怎麼唱來著……

「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說的就是我吧。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被放棄了。

越來越多的惡意撲面而來。

比如張嬸每次見了我就笑:「晶晶,你爸媽都不要你了。

「不如你給我當兒,以后長大就嫁給狀元。」

狀元是兒子,比我大八歲,腦子不太靈

長得牛高馬大,卻還會當眾子撒尿。

張叔喝得醉醺醺,嚷嚷著:「你爸運氣真好!

「你都快十歲了,供你到初中畢業你就能賺錢,到了二十嫁人再收一筆彩禮,這錢他一個人都占了!」

兩口子一樣招人嫌。

真是一家子拉不出兩樣屎。

村里男孩們也會追在我后,往我上砸石頭扔木

拉扯我的服,揪我的頭發。

還會大聲喊:「掃把星,沒人要,爹嫌棄,娘扔掉。」

漸漸地,同齡的小孩也不太跟我一起玩。

還好有香柳姐陪我。

那年我已經十歲。

有日我們在一起吃野葡萄,村里的老狗叔路過,笑瞇瞇地手來我:「晶晶,好些天沒見又變漂亮了。」

香柳姐舉起鐮刀,冷冰冰地盯著他。

他訕訕地又把手收了回去。

也就是那天,香柳姐拿著剪刀,把我頭發剪得很短很短。

坑坑洼洼的,實在難看。

我很委屈,眼淚噠噠地掉。

兇我:「你一個人住山上,這樣比較安全。」

「為什麼?」

「因為山上有豺狼。」叮囑,「睡覺一定要鎖好門窗,不要輕易給人開門,知道嗎?」

山里是否真有豺狼我不知道,但山間夜里的風很大。

竹葉,嘩嘩作響。

間或有鳥鳴。

這麼晚,它怎麼還不睡呢?

是不是跟我一樣,沒有爸爸媽媽?

夜里村落寂靜,各種自然的聲響反而會被放大。

明明我的耳朵里這麼吵鬧啊。

我卻會覺,格外地孤獨。

仿佛天地間,只剩下我一人。

就在這時,院門「吱嘎」響了一聲。

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很快停在了窗口。

薄薄的月下,一只渾濁的眼睛抵在窗戶玻璃的破里,朝屋看來。

我嚇得一聲尖裹住被子。

狗叔醉醺醺的聲音傳來:「晶晶,我是你狗叔,你一個人睡是不是害怕?

「開門,狗叔陪你!

「狗叔抱著你一起睡,你就不怕了!」

我頭皮發麻,被子,渾都在抖。

原來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山間的豺狼,而是人間的禽

窗戶被他拍得邦邦響,生銹的鋼筋如同腐朽的樹枝,似乎再用力些就能被扳斷。

薄薄的玻璃在冷月下晃不止,「咔嚓」碎了。

狗叔長遍布的手,了進來。

6

我后背都是冷汗,繃到了極點。

就在此時,一道手電的強照在玻璃上,清冷堅定的聲音響起:「你大半夜不睡覺,在晶晶家干嗎呢!」

是香柳姐。

我一個咕嚕從床上爬了起來。

就聽到香柳姐喊:「你是豬嗎,他把手進去,你不會打?」

的聲音給了我勇氣。

我抄起門后的扁擔,狠狠敲在狗叔的手臂上。

而香柳姐則用手電不斷晃他眼睛。

狗叔惱怒:「你個死丫頭片子,我要陪

晶晶睡覺,關你屁事!

「你不要陪我睡,那你陪我睡。」

香柳姐冷笑:「那你試試,我上帶了鐮刀,發起瘋來我連你胳膊一起砍了!」

我怕香柳姐被欺負,開著門舉著菜刀出去。

聲道:「我……我也剁你!」

狗叔怕了。

罵罵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面對村里人的指責,他嘻嘻哈哈:「喝多了,走岔路了嘛。」

七伯則惡狠狠盯著香柳姐,斥道:「大半夜不在家睡覺,在外面做野貓呢!

「你就是被人睡了也是活該。」

香柳姐惻惻冷笑:「誰敢對我腳,我就把他剁碎喂狗。」

七伯臉明顯白了下。

不再說話。

也是從那天開始,香柳姐每天晚上都會來陪我睡覺。

村里有些大娘還勸我:「你離那個神經病遠一點,當心發瘋起來傷了你。」

才不會傷我。

是這世上唯一會護我之人。

我們太弱小了。

如果不拼盡全力張牙舞爪,又如何能唬得住那些虎視眈眈的狼?

那時我念五年級,香柳姐因為學晚,念初一。

從前沒人管束,我經常連作業都不做。

現在不行了。

香柳姐會著我一起寫。

還會檢查我功課,給我糾正錯題。

人的天大約就是懶惰的,縱使耳提面命,我對學習依然提不起熱

我不知道學習的意義在哪里。

直到有天,帶回了一本相冊。

從老師那借的。

一張張翻著,眼底全是:「這是上海東方明珠,這是故宮,這是長城……

「晶晶,你想不想長大后去這些地方看看?」

「很遠吧,我們能去嗎?」

在我的認知里,我能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廣東,那里有很多工廠。

「當然能!」拔高音調,「只要我們好好讀書,考上高中,考個好大學,就能走出這里。

「我英語老師老家比這還窮,可考上了大學,分配了工作,在這里只待兩年,很快就會調走。」

凝著我的眼:「你比我聰明,這是老天爺給你的補償。

「你難道想長大后,嫁一個像你爸那樣的男人?為你媽媽那樣的人嗎?」

7

我生生打了個寒戰。

也是從那天起,我知道了讀書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學習的主和信念格外重要。

小學的課本并不難。

香柳姐給我傳授了很多索到的學習方法,我每天跟著學到十一點才睡。

全心全意之下,五年級的期末考,我拿到了年級第一。

媽媽得知后夸了幾句,然后匆匆道:「你弟哭了,我不跟你說了,掛了。」

爸爸更加不以為意:「娃要那麼會讀書做什麼?」

只有香柳姐真心為我高興。

上山采了一大包覆盆子。

這種果子長在滿是刺的藤蔓上,摘起來格外費勁。

稍不留神就會刮一胳膊道子。

但它們之后,比草莓還甜。

是孩子們都喜歡的零食。

香柳姐讓我把服兜起,分了一半覆盆子給我。

「我今天在山上看到我們的野草了,它們開花了呢。」

「真的?」

野草都能開花,我們的未來肯定會越來越好吧?

那天的晚霞如懷里的覆盆子一般鮮艷,不知名的鳥在樹上嘰嘰喳喳唱著歌。

我們晃著腳丫,坐在院門口的大石上,吧唧吧唧吃得很香。

同學們大多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只有我格外努力,進了六年級后,我績一直穩步上升。

語文老師推薦我去參加作文比賽。

我寫了一篇《野草》。

拿了縣里的一等獎,后來作文被選送到市里,得了第三名。

香柳姐也獲了縣里的二等獎。

站在凳子上,把我們的獎狀得高高的。

「以后咱們的獎狀,要把這整面墻都滿。

「一起加油!」

晚霞層層疊疊,深芒里,笑得比路邊的紅薔薇還要

小學畢業是全縣聯考,我考了一百五十多名。

加上之前作文一等獎的加持,縣里最好的私立初中城北中學向我拋出了橄欖枝。

香柳姐抱著我,眼睛都紅了。

「晶晶,我就知道你可以,你比我厲害多了!」

班主任也為我高興。

「崔晶晶,進了城北等于一只腳踏了一中的大門。這是天大的好機會,你千萬要把握。」

我開心地跟爸媽報告這個消息。

媽媽笑了幾聲后道:「的確是好事,去城里念書你就可以住你爸爸那,正好他可以照應你。」

爸爸斷然拒絕:「你阿姨快生了,我照顧都照顧不過來,哪有時間管你!

「再說,私立初中的費用那麼高,我拿不出來,如果你媽愿意出學費住宿費,那你就去讀!」

媽媽也不樂意:「我還得攢錢給弟弟建房子娶媳婦呢。

「晶晶,你那麼聰明,就在鎮上的初中讀也是一樣的。」

8

窗外,幾個孩子正在踢一個發黃氣的皮球。

它在不同的孩子腳下輾轉,哪個孩子若是將它踢得高踢得遠,就會發出勝利的歡呼。

掛斷電話,我上山去找香柳姐。

發現那一叢野草開的花已經謝了。

山風吹過,花瓣凋零一地。

香柳姐問清了來龍去脈,拽著我就往山下跑。

「要去哪里?」

「當然是再去爭取一下,難道就這樣放棄嗎?」

騎著叮咚作響的自行車,載著我去找媽媽。

進了魏家村,有大娘跟我打招呼:「喲,晶晶來找你姑姑?」

我牽角點點頭。

到媽媽那時,弟弟把桌上的新茶壺扯下來打碎了。

媽媽抱著他左看右看,急得不行:「洋洋,嚇到了沒?

「有沒有傷到哪里?」

我恍然記起,六七歲時,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開水壺。

熱水從口一直淋下來,我整個人都被燙紅了。

媽媽當時很生氣,一直罵我:「剛換的新膽,你就給造了。你怎麼那麼能敗家呢?

「糟心玩意,怎麼沒把你燙死?」

原來,不是生兇惡。

只是,單純地不喜歡我而已。

但我還是說明了來意,我跪下來哀求:「媽媽,求求你給我出學費好不好?

「等我以后賺錢了,一定十倍,不,百倍地還給你!」

「閉!」媽媽張看了看外面,「我不是跟你說過,要我姑姑?」

把我扶起來,著我的頭:「晶晶,我在家帶孩子,錢都是你魏叔叔賺的,我哪拿得出這筆錢?」

跟著我一起流淚:「我也不容易,你諒一下我好嗎?」

「你姓崔,這事你得找你爸,他如今是城里人,他肯定有錢。」

無論我怎麼哀求,媽媽都沒答應。

沒一會,魏叔叔回來了,他象征地留我吃晚飯。

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我卻沒法厚著臉皮繼續留下。

晚霞得炫目,我的心卻一片廢墟。

走了一小會,媽媽追了上來。

9

塞了一百塊給我:「媽媽也只有這麼多,你別怪媽媽!」

山路寂靜,只有自行車的鏈條嘎嘎作響。

一分分沉下來,前路陷一片黑暗。

恰如我的未來一樣。

就這麼慢慢騎了不知多久,香柳姐突然喊道:「你看,月亮出來了。」

今夜是滿月。

清冷月灑落天地,照亮前路,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別沮喪,咱們明天再去找你爸。」

但我連爸爸的家門都沒能進去。

「你阿姨快生了,你別去氣

「村里的娃都是在鎮上讀初中的,就你名堂多?你要是再哭哭啼啼,鎮上初中的學費我都不給你出!」

香柳姐不肯放棄。

「咱們去找城北的校長,求求他,說不定他能給你免學費呢。」

「能有這樣的好事?」

「不試試怎麼知道?」

學校放暑假了,保安攔住我們不讓進。

他聽了我們的況后,大聲道:「校長是在里面,但我不能放你們進去!」

我們便一直等在校門口。

城里樣樣東西都要花錢。

我們花一塊錢買了三個饅頭,找老板要了一塑料袋自來水就著吃了。

從上午十點多等到晚上六點。

一個中年男人出來了。

保安立馬站起,聲如洪鐘:「校長,你下班了!」

我和香柳姐趕沖了上去。

磕磕說完況。

校長堅持請我們在門口小店吃飯。

辣椒炒、紅燒鯽魚,再加一份西紅柿蛋湯。

我心里騰起希

可是飯后,他說:「我很同你,可你的績并不拔尖,你這樣的孩子太多,我沒這麼大的權力為你申請免學費。

「我很抱歉!」

這才是生活殘酷的真相。

天生天養的野草,是得不到命運太多眷顧的。

我們生而貧瘠。

或許

終其一生,都是如此。

縱使能開花,也不過是短短瞬息。

校長開著小汽車將我們送回村口。

下車時,他遞給我一本《老人與海》:「送給你的,別放棄,孩子!」

10

回家后我翻開書。

才發現里面夾著兩百塊。

那個夜里。

我跟香柳姐手牽手,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

烏云閉月,星子稀落。

香柳姐握著我的手:「沒關系,讀鎮上的初中也可以,咱們正好做伴。

「晶晶,是金子在哪里都發

「不能放棄!」

村里的婆娘們也議論這件事。

「晶晶,大家都是在鎮上念初中的,就你例外些哦?」

娃讀那麼多書做什麼,還不是要嫁人的。」

「那些私立學校學費貴得要死,都是騙傻子錢,幸虧你爸媽沒上當!」

……

我最后還是去念了鎮上的初中。

香柳姐初三,我初一。

我們每天同進同出。

我來月事,是教我怎麼應對。

在衛生巾的表面再墊幾張草紙,這樣就能延長使用時間,可以省點錢。

我發育了,是帶我去買的小汗衫。

七伯有時會來找香柳姐,罵賤貨,有家不回。

有一次他喝多了發瘋,抱著我:「你把我兒拐跑了,那你回家當我兒!」

香柳姐當時就瘋了,從廚房拿著菜刀紅著眼跑出來:「你那樣對我就算了。你要是不放開晶晶,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把七伯的胳膊砍出了

七伯被嚇跑了。

倒在地,電石火之間,我明白了一些事。

為什麼那麼厭惡七伯。

為什麼知道山上有豺狼。

為什麼寧愿與我住在一起也不回家。

我們兩個抱頭痛哭。

哭聲在山間反復回

第二天村里又有流言:說香柳姐沒救了,又發瘋了。

大爺大娘們紛紛指責:

「他好歹是你爹,你怎麼一再對你爹刀子?」

「這是大不孝!」

「天下無不是之父母。」

「晶晶,你要是再跟攪和到一塊,你遲早要被帶壞咯!」

……

11

那時我們還太小。

臉皮薄,無法去辯解其中的真相。

只覺氣憤與窒息。

從那時起,我更加堅定了信念:我要逃出去。

我要逃出這個吃人的村莊,我要逃離這些站在道德高地,對他人苦難指指點點的人。

我跟香柳姐沒日沒夜地學。

城北的校長居然定期托人給我們他們部的學習資料。

這些資料我從沒藏私,都給了老師。

如果同學需要,老師可以幫他們印刷出來。

可惜,需要的人寥寥無幾。

長大后我才懂,這世上渾渾噩噩活著的,本來就占多數。

能清晰知曉自己的人生目標,并為之努力,已經極為難得。

我的績一直很穩定。

香柳姐的狀態有高有低,如果按照的高位水準,應該是能考上一中的。

可麻繩專挑細斷。

中考績出來,只比一中分數線低兩分。

兩分。

一個選擇題。

一個公式默記。

一句詩文填空。

就可以彌補的差距!

香柳姐眼里的都滅了,七伯卻喜氣洋洋:「我早說了考不上,還不信!

就不是那塊讀書的料。

「就算考上一中,我也不會供讀!」

……

抱著,泣不聲:「沒關系的,沒關系,我們可以再讀一年初三,學校會愿意收留你的。」

那時管得不嚴,初三是可以想法子復讀的。

香柳姐績不錯,再讀一年肯定能上一中,這對于學校也是好事。

可是七伯沒給機會。

他趁著香柳姐回家拿東西,把鎖在家里。

他收了隔壁村一個聾子六萬塊的彩禮,要把香柳姐嫁過去。

我請求他放過香柳姐,被他用扁擔趕了出來。

「我錢都收了,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拉扯大,這都是該給我的回報。」

我求村里人幫香柳姐說話。

大家紛紛搖頭:「清難斷家務事哦!」

只有孟伯娘和村支書出面去勸。

都被七伯罵回來了:「我嫁我兒,關你們屁事!

「除非你們拿六萬塊給我,那我就

把這兒送給你們!」

隔著窗戶,香柳姐淚水漣漣沖我搖頭:「晶晶,算了,算了。

「可能,這就是我的命吧!」

12

不!

我沒法算了!

我不信這狗屁的命!

你曾為我披荊斬棘。

我也定為你負芒披葦。

為免夜長夢多,七伯將婚期定在五日后。

我不眠不休地蹲守。

婚事前兩天,老支書并三爺爺九爺爺來找七伯喝酒。

他們一直喝到下半夜。

七伯醉了,鼾聲震天。

溜到他家,拿出帶來的錘子,使出吃的勁,使勁砸香柳姐窗戶上的鋼筋。

香柳姐把錘子接過去:「給我!」

剛砸彎一點,鼾聲停了。

七伯嚷嚷道:「你個小賤人,去哪兒!」

我頭皮都炸了,死死握住香柳姐的手。

好在幾秒后,鼾聲再度響起。

香柳姐趕繼續,鋼筋總算被砸彎,了出來。

星月無,我們沿著石子路一路往外跑。

家家戶戶的狗被驚

吠聲連天。

經過孟伯娘家時,打開門看到我們。

屋里的老太太在問:「是不是村里進賊了?」

孟伯娘打了個哈欠:「沒有,沒人!」

一路跑到村口,香柳姐把鋤頭丟到河渠里。

抱著我,哽咽說:「別告訴任何人是你放了我,知道嗎?

「晶晶,我得走了。」

我把早就準備好的錢都給,哭得不能自已。

香柳姐去我臉上的淚,笑了笑:「晶晶,我讀不書了,但是你別放棄!

「帶著我的那一份,好好讀!

「考上一中,考上大學!

「走出這個村子,去看東方明珠,去故宮去長城。

「晶晶,你可以做到的,是嗎?

「答應我,答應我……」

我淚如雨下,不住點頭:「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我絕不會放棄。」

香柳姐最后抱了抱我:「別哭,我以后不能給你眼淚了。

「我會聯系你的。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親妹妹!

「不管我在哪里,都會想你!

「晶晶,你永遠都不會孤獨。」

那麼黯淡啊。

一點點,一點點。

就將的背影全部吞沒了。

香柳姐跑了,七伯大怒。

第一時間跑來質問我。

13

可是大家勘探現場,發現鋼筋是從里面被敲彎的。

而我畢竟是個小姑娘,哪里有這樣的膽子。

七伯已經把彩禮花了一部分。

聾子家找上門,要走了剩下的錢,把七伯狠狠打了一頓。

等他好后,一條出了問題。

走快了就一瘸一拐。

活該!

怎麼沒把他打死!

爸媽的錢只夠活著。

想買課外書、練習冊,我就得自己想辦法賺錢。

去山上砍竹,手臂大的竹,用鋸子鋸一米長短,再剖開小拇指大小。

可以賣一分錢一片。

起早貪黑,一天能賺五塊。

就是手上會被刺拉出許多細的傷口,又又疼。

還可以采野生的金銀花。

曬干后能賣一塊五一斤。

它們有時纏著樹,有時繞著溪流。

有次為了采它們我被蛇咬了。

好在是菜花蛇。

無毒,就是腳腕腫得像饅頭,走路鉆心地疼。

還能撿茶籽賣。

不過茶樹上經常會有綠的洋辣子。

一旦被到,半個胳膊都會發紅,又痛又

以前都是跟香柳姐一起做這些。

如今,卻只能我自己干。

開學后,繼母生了個兒。

媽媽得知這個消息哈哈大笑:「你爸命里就沒兒子,他肯定氣死了,你那后媽肯定也沒好日子過。」

不!

爸爸很寵妹妹。

一口一個寶貝。

換尿片沖,樣樣都來。

原來他不是討厭兒,只是單純地……

不喜歡我而已。

不過沒關系。

我有香柳姐就夠了。

我帶著的期盼,沒日沒夜地學。

我發瘋一樣,把自己不會的題做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它化灰我也認識為止。

香柳姐之前的英語老師如今繼續教我們英語。

很負責,也很喜歡我。

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張老師,你不是該調走的嗎?」

沉默良久,淡淡道:「被有關系的頂替了。」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反而笑了:「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越是不公平,我們越是要努力,不然,就會被永遠在大山之下。」

有天夜里,我學到十二點。

出門上廁所,發現月黯淡。

恰如香柳姐出逃那日。

大半年過去。

你如今在何

是否,也能看到這一明月?

初三開學,我被分到了重點班。

附近五所初中舉行聯考,我拿了第三。

真好!

可惜香柳姐不在,不然一定很開心。

也就是這天,我收到了一個來自上海的包裹。

14

里面有干、、兩服,四件和一打

還有一封信。

【晶晶:

我一切都好!

你要好好吃飯。

不必回信,我很快就要搬家。

別害怕,你永遠都不再是一個人!

……】

別擔心。

香柳姐。

我雖然現在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學習。

可我……

再也不害怕孤單了。

努力的日子過得飛快。

中考很快到了。

我們是在縣里考試的。

考完那天,爸爸居然等在考場外,破天荒地我去縣城他家里吃飯。

繼母沒給我甩臉子,也不再嫌我上有跳蚤。

爸爸還給我夾了兩塊紅燒

我久違地,到了一點父

可爸爸很快就把這種幻覺打破。

他說:「我跟你阿姨準備開個店,妹妹正好沒人照顧,你反正也考完了,就留下來幫我們看下妹妹。」

媽媽得知后急了。

「憑什麼去給兒!」

拉著我的手:「你還是幫我來帶帶弟弟,你魏叔叔承包了一個工地,正是缺人。

「晶晶,要幫你也得幫媽媽,以后你弟弟還能給你撐腰。」

崔晶晶。

別難過。

他們不你,你早就知道不是嗎?

我明確拒絕。

「我要讀高中,我要考大學!」

爸媽都跳腳了:

「供你讀完初中,我們已經完任務了,讀什麼高中?」

「鄉下那破初中,就算拿了第一名也沒什麼了不起。」

「你一個娃娃,讀那麼多書做什麼!」

村里也有人勸:

「你爸媽沒收彩禮把你嫁出去,已經對你不錯咯!」

「你也大了。他們現在需要你搭把手,你還是得回報,做人要講良心,不能當白眼狼。」

「一中沒那麼好考的,當時香柳的績也好,后來還不是沒考上!」

「就是,娃娃一到大陣仗,心理素質就是不行,扛不住事。」

「平時考得好,不代表大考也能扛住。」

……

我收拾行李連夜跑路,進了一家電子廠做臨時工。

干著兩班倒的活兒。

二十幾個人在一個宿舍,每每下班后,頭一沾枕頭就能秒睡。

一開始作不練。

有次不小心傷了手,汩汩往外噴,骨頭都出來了。

可臨時工沒有醫保,我不舍得去醫院。

就找宿舍的大姐理了下,用白布條包好,下午繼續上工。

我很清楚:就算我考上,爸媽也不會出錢供我,所以我得靠自己。

我不能放棄。

宿舍同齡的佳佳每天一下工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玩。

還笑話我:

「都進廠了,還不認命呢?

「不是誰都有那個腦子有那個錢。

「還不如趁著年輕,找個條件不錯的男人嫁了。

「嫁人才是人的第二次投胎,讀書可不是!」

……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

到了出績這天,我一直心神不寧。

頻頻出錯,被組長罵得狗淋頭。

好不容易等到換班,我在小賣部給班主任電話。

他嘆口氣:「晶晶,你這次的績有點憾啊……」

工廠門口的水泥地表面,空氣被加熱扭曲的煙霧。

午后熱辣的日將我盡數包裹。

我的手腳卻一片冰涼。

難道……

老天爺終究要拔掉我這株野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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