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尚昏迷不醒，外頭又起妖娥子，正為侄兒病憂懼的宣明珠當即腹火起。

碾著銀牙冷冷道:“江閣老，真是人老心不歇啊！

當初江琮是如何退任的，宣明珠再清楚不過。

只因去歲夏梅長生布局破了楚王的謀反意圖，王祖孫三代推出午問斬，而門下省的江閣老與楚王恰是兒親家。皇帝為了不守老臣的掣肘，順勢革了他職，放他掛印歸林。

聽說，當時江琮曾在前痛斥梅長生心機深沉，有朝一日必權傾朝野，不好掌控。

此言，亦不否認，然而說梅長生為霸一方魚百姓，這話問問江琮自己信嗎？！

宣明珠又深深地了-眼容慘淡的長賜，心-一酸，視線再次變得模糊。隨即強行退淚意，轉頭看一看滿室面容愁苦的太醫、侍以及眼圈紅腫的皇后。

此刻的心并不比他們強多，可越是此時越要有個主心骨。皇帝倒了，宮闈和前朝不能生。

“傳江氏宮。”宣明珠掐著手心鎮住神，“既然來了，別在宮外頭宣揚得人盡皆知，來當面鑼對面鼓地敲--敲！道

兩名神策軍沿路護送他大，莫他與任何人接對談。”

轉而目森然地看向五位太醫，“圣躬安則社稷安，本宮將陛下的龍托付給諸位了，卻莫怪我將丑話說在前頭，陛下的狀況，半個字都不可傳揚出去，但有違者，誅滅滿門。辛苦五位大人便留在宮吧，再為陛下確診開方。

“本宮還是那句話，當初既然為本宮誤過診，那麼陛下便不是沒有誤診的可能，-切未定，誰都不許說喪氣話。”

終究還是存著一希，萬一只是虛驚一場呢？

宣明珠問周太醫皇帝何時能醒，周鶚道，“陛下的病來得過于兇急，服過藥，大抵也要半日方能轉醒。”

宣明珠聽了點頭，“在兩儀殿目睹陛下昏倒的侍宮娥.”.

說到此，墨皇后拭淚從榻沿邊起，來在宣明珠前深深一福，定輕道:

“殿下放心，臣妾方才已傳命封鎖陛下昏倒的消息，殿前的侍從也都拘于一訓誡過。臣妾才德微疏，亦不敢不為陛下管好六宮，后宮的秩序殿下可以放心。”

“甚好。”宣明珠憐惜皇后，扶起道，“我知皇后此時的心，不過皇后自己亦當保重，莫要過毀。陛下還未醒來，若得知你如此難過，會傷心的。

短短幾語，又將墨皇后的淚催了下來，拭袖忍住，點頭稱是。

事到如今哭泣也無用，得為陛下守好中宮。

宣明珠再傳令給北衙軍守領林故歸，“命林將軍帶幾人追去汴州，速召梅閣老回京。”

再調神策五軍把守宮門各:“務要外松，嚴守宮闕。’

懿令一一下達后，江琮此時也被帶到了宣政殿外侯旨，宣明珠聞訊，目湛出鋒利的冷意:“好啊，本宮便去會會這位昔日的江閣老。”

扶婢走出殿，前秉筆劉巍正候在外，見了大長公主便躬見禮，將手中的一本折遞去。

“陛下昏倒之前，正要燒此折，奴才不敢擅專，特予殿下定奪。”

宣明珠腳步-頓，泓兒接過奏折奉給公主，展開一看，落款又是江琮，上面列著梅長生的種種罪狀。

這件東西若劉巍沒有給，而是被史臺搶先，會引起的軒然大波可想而知。

老匹夫。

這上面的話，宣明珠一個字也不信，梅長生為國忠勤，憑何此污蔑？

大長公主錯著銀牙氣勢洶洶來到宣政殿，江琮著一葛布長衫正在等候著陛下，見到大長公主，他著實愣了一下，“陛下呢？”

大長公主冷冷瞥視他一眼，率步走上龍座前的墀階，拂長裾轉，髻雍儀，居高臨下:“江老謫居江左一年余，連宮里的規矩都忘了，見到本宮，不知行禮嗎？”

江琮見公主面沉，目閃了一閃，袍下拜:“草民見過大長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草民有一急之事，請求見陛下。”

“本宮知道，不就是要彈劾梅閣老嗎？”宣明珠笑道，“你說人證證俱在，人在哪里，又在哪里？不必勞煩陛下，本宮先幫你斷一斷。”

江琮聞言吃驚，左右觀顧，才發現前并無他悉的面孔，皆為大長公主的侍從。

聯想到方才宮這一路，他看見神策軍似在調兵，江琮后背一寒，心道莫不是宮里出了什麼事？

他抬頭高聲道:“陛下何在？草民要求見陛下，大晉祖訓后宮不得干政，此非大長公主應當過問的。”

宣明珠心煩已極，心里記掛著里頭，沒功夫與他絆皮子，“本宮再問一遍，你為何造子虛烏有之事陷害梅閣老，何人指使的你，你所謂人證證，現在何？”

江琮閉口不答，老神在在地闔起了眼，仿佛陛下不至，他便要一直跪下去。

宣明珠見狀，忍氣道了聲好，“來人，把江琮帶下去關到西抱廈，不許任何人與他接。”

淡漠地瞥他一眼，“你不是要等陛下嗎，那就請江閣老好生等著吧。

江琮驟然睜目，他沒想到大長公主竟然真敢代替皇帝發號施令，不等張口，已被殿的神策軍捂帶了下去。

大殿頃刻靜了，宣明珠站在高高的墀階上，緘默--陣，轉眸向殿外的澄澹高空，心中默念:長生，你快回來吧。

每到這種時候，才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樣堅強，也需要一一個人支撐。十五年前母親患病時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可賜兒的病若果真是枯癥，當初父親沒能為母后治愈，九叔天資神穎也配不出藥方，天下名醫對此都束手無策，即便梅長生回來了，又豈能起死回生？

宣明珠不敢繼續深想下去，抬指抹干眼角，擺駕回到兩儀殿，皇帝依舊未轉醒。

便與皇后流守著。

一直到掌燈時分，榻上著黃綢中的年睫了一下，幽幽睜眼，未等開口，先輕弱地咳嗽了一聲。

“陛下你醒了？”墨皇后第一個發現，連忙俯握住他的手，一雙盈盈的水眸凝他。

宣明珠正在罩榻子外倚案假寐，聞聲立時清醒過來，走進去--見皇帝那雙清澈茫然的眼睛，的眼圈便紅了，放輕聲問:“陛下，你上覺如何？”

“有些，沒力氣。”宣長賜怔怔地看著室燭，他記得，他之前正在書案批折子的，中午還準備和皇姑姑一起飲酒賞來著.“朕，怎麼了？”

他的角發干，墨皇后踅倒來茶水，將他扶坐在引枕上為他潤，垂睫囁嚅了幾下角，沒能出聲。

宣長賜緩緩歪頭瞧著，瞧下了墨氏的一行淚。他目-靜，有了些預，卻是溫地抬手為淚，“皇姑姑還在呢，當心姑姑笑話了去。’

他轉向宣明珠，“我這副子到底怎麼了，皇姑姑，您說吧。”

年的目很鎮靜，帶有天潢胤與生俱來的威儀。宣明珠目與他相接，心想，他是嫡親的侄兒，卻也是年輕的天子，不當欺瞞。

隔著半晌，宣明珠終于緩著聲道:“賜兒，太醫之前為你號脈，推斷你也許患上了，枯癥一-不過還未最終確定，或許只是誤診，還需服藥看看。”

宣長賜聽罷收指尖，睫宇幽。

沉默良久，他慢慢哦了一聲，“知道了。”

他在握著他的那只手背上輕拍了拍，“軒軒，別怕。”

轉而問姑母他昏迷之后的宮安排，得知了姑母下達的種種應對策令，又急召梅閣老還朝，思慮周全，無一不妥，皇帝出一抹笑:“辛苦姑母了，本是想請姑母賞吃蟹的，倒教您如此為我勞，侄兒心難安。”

宣明珠見他如此，嚨發哽，“與我客氣什麼，過兩日待你好了，咱們想吃幾回便吃幾回。”

宣長賜點頭稱好。

其實誤診之言，有幾是為了安他，宣長賜豈會不知。太醫院的那幫家伙都惜命得很，他們既然錯過一次，這次只會更加謹慎，十有**便是不會錯了。

很奇怪，他此時的心十分平靜，他好像忽然理解了當時皇姑母得知自己患病時，為何會那樣淡定地向他囑托后之事。

原來當一個人知道死期將近，恐懼過后，會變得心如止水。

枯癥，這個可怕的詛咒曾經奪走了皇祖母年輕的生命，而今，降臨到他上了。

他看向守在他邊的子，只是對不起啊。

宣明珠瞧出帝后有話要說，便退出了殿，今夜宿在-旁的麟趾宮，留話說有任何事都來告。

走了之后，宣長賜與墨芳軒并非如所想那般款款敘語，只是十指無聲扣著，誰也不說什麼，仿佛一旦開口，便會驚暗中窺伺著他們的厄運。

之后墨皇后命人送些清粥小菜過來，親自斂袖喂他。宣長賜靠在引枕上吃了兩口，忍不住笑著提醒，“軒軒，我的手并沒有病，可以自己用啊。”

那笑容，墨皇后知道他是為了哄，所以看起來才會格外刺眼。別低了頭，沒有松開手里的銀匙，輕聲問，“陛下為何不喚臣妾三郎了？”

宣長賜眉心漾，在榻簾下低頭輕輕牽住一片角，“娘娘每次都臉紅，我以為你不喜歡這個法。可是我喜歡看你臉紅的樣子。”

“臣妾喜歡。”墨皇后抬起熒熒閃的秋水眸。

臣妾想聽陛下如此我一輩子。

那雙藏著無數卻語還休的目，倏爾令宣長賜眼窩一熱。不愿瞧見傷心，他嘿笑一聲掩了過去，“那我便你三郎。三郎，再喂我一一口吧，沒吃飽呢。”

墨皇后點頭，服侍皇帝用過膳。而后又召太醫把了回脈，服過藥后，熄燈相擁歇下。

八月十七的月夜蛩聲陣陣，一盈滿將虧的玉盤掛在天邊，流淌下一片清冷的華。

因心里不愿相信真是那不治之癥，安便也無從談起。而最快確認皇帝的病，其實有一法子，便是服用治枯癥的藥方。

有宣明珠的前鑒在先，正常人喝了那副藥會嘔，只消令皇帝服用幾日，看他反應如何，也便知了。

次日皇帝為了不令臣工生疑，不曾稱病，照常臨朝，下朝后里被汗了。這病來得兇急霸道，好像一下子奪走了年的銳之元。

當宣長賜按太醫囑連服了幾日藥湯后，并未吐，反而覺得不再悶，臉也變好了一些。

出現這個況，所有太醫的臉都凝重起來。

此方顯見地奏效，說明，陛下是患枯癥無疑了。

“對不起啊。”這日中午又一次服過藥，皇帝倚在榻上拉住墨皇后的手，目溫含疚，“我真的吐不出來。”

墨皇后這段時日一直忍著沒在他面前落過淚，聽到這句話，再也忍不住，撲在他上啜泣，“陛下，你別出事，別留下我一個.好不好？”

“是我不好。三郎，我爭取，多陪你一年。”

他抹去臉上的淚，讓妻子枕在自己膝上，勾起骨節秀麗的手在掌間。

纖纖素手骨勻停，執毫蘸墨時最為人，宣長賜怎麼瞧也瞧不夠，輕輕地，喟嘆:“可惜，以后看不到你作畫了.”.

門外，前來探視的宣明珠目睹這一幕，眼圈泛紅，擺手示意侍不要通傳，轉悄然退了出去。

回到翠微宮，默坐了-會兒，問了句梅閣老有信兒沒有，下頭道無。

便又喚來泓兒，吩咐:“你去找務府總管，命他著手為皇帝備壽材吧，此為最高機，要悄悄地辦，不可驚任何人，尤其是前朝。”

泓兒怔愣許久，著公主疲憊的神，不忍地道:“殿下您勿憂，陛下有真龍之氣護，也許，也許這麼著沖一沖喜，這病便好了呢。”

這樣的寬與期待，宣明珠當年聽過無數次了。點頭不多說什麼，捻著眉心啞聲道，“去辦吧。”

無人知道，此刻心里，有如刀絞。

曾為自己備過棺，那時因為看得開了，全不覺得痛苦。可今日親口下令為侄兒預備此事，卻覺有-把刀子在心里來回地割。

造化弄人，何至于此？

“阿娘。”門口突然響起一道怯怯地喚聲。

宣明珠抬眼見是寶，忙收斂了面上傷，招手讓進來。

“阿娘在傷心嗎？”寶卻是瞧了出來，仰起小臉，輕輕了阿娘的側頰，“是不是陛下表哥的病還沒好呀？”

皇帝病重的事還沒有告訴寶，就怕嚇著小姑娘，只是對說表哥染了風寒。

面對那雙清澈的眼睛，宣明珠沒法子說謊，模棱兩可地點了個頭，寶便乖巧地說道:“那我明日去探表哥吧，我送些好吃的香糖果子給他！這樣喝藥就不苦了，病也會很快好。阿娘別擔心呀。”

宣明珠將摟在懷，在看不見的地方墜下一滴淚，“好。”

次日下朝后，皇帝請宣明珠到燕殿說話。

宣明珠過去時，殿里靜悄悄的，墨皇后也不在跟前。宣長賜在里間，他今日神似乎不錯，崴在太師椅里批了幾道折見姑母來，他起見禮:“姑姑來了，這些日子，有勞姑姑在宮里為我周全，又照顧著皇后，侄兒心中念。”

宣明珠聽得難，勉強笑道，“你這孩子，就會與我假客氣。”

說著取出帕子給他了額角的虛汗，姑侄倆相對坐下。為了不讓對方傷心，二人都有意想避開生病的話頭，然兩廂這一沉默，卻是越發愈蓋彌彰。

還是宣長賜徑先輕笑了一下，“姑姑，不必這麼苦大愁深。

他臉孱白，目卻溫暖:“太醫說侄兒至還能到明年，朝中許多事都可安排妥當。”他抿頓了一下，“今日請姑姑來，便是想請求姑姑，待梅閣老回京時，代我轉告于他:莫忘中秋之夜他對朕的承諾，朕將這江山社稷托付在他手上了。”

按他的子狀況，理應是能等到梅長生回的，只不過天有不測風云，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先委托了皇姑姑得好。

“那江琮之事，我也聽說了，姑姑放心，我信梅閣老如信您。姑姑將他拘起來是對的，在閣老回京之前，人便先在那兒關著吧，免得傳揚出謠言，橫生枝節。我也懶怠見他聽他聒噪。”

“還有……”

宣長賜垂下的睫，“我愧對先宗，膝下無嗣，請皇姑姑代賜兒留心考察有無品德出眾的宗室子，以備他日克承大統。”

宣明珠聞言吃驚又哀慟，-番話絞得肝腸都痛，聲音微微發哽:“陛下這是哪里的話，你與皇后還可以.

宣長賜搖搖頭，他雖還有些時日，但將來他去了，怎麼能夠拿子將皇后永遠困在這深宮里呢？

留下們孤兒寡母，他于心何忍。

且襁褓子極大統，社稷豈不，梅長生如今已置于鼎沸之上，到那時又該有多難。

他執意如此，宣明珠勸了許久也沒能說他，反而是宣長賜岔開了話，“姑姑，還有一樁，朕這里有道旨，請您在梅閣老回京后他。

說著命劉巍取來一只玉檀匣，親自遞在宣明珠手里。

宣明珠見匣上嵌了扣子，便當作是事關于國政的諭，妥當地收了起來。“好，我會給他的。陛下請勿多思，靜心保養為宜，這一年之中，未必尋不到治病的良方。”

這話，原是當初生病時皇帝來寬的，年笑笑，探手去搖了搖姑姑的手一一他自登基之后，便再未做過這般撒的舉。

他道:“姑姑當真不必為我過憂，長賜是天家子弟，宣氏沒有貪生怕死之輩，長賜也想學一學姑姑的酒啊。”

他才說罷，劉公公近前稟道:“陛下，殿下。梅小小姐過來探陛下了。”

宣長賜一樂，“我家小寶來了，快領進來。”

寶不是自己來的，還帶來了幾食盒的甜點糖糕，哄小孩子似的對表哥說，“有了這些，陛下表哥就不怕吃苦藥啦。”

宣長賜彎腰刮的小鼻頭，笑著附和稱是，問的皴墨法練得怎麼樣了。寶立刻洋洋自得地搖晃小腦瓜，“我馬上就能畫得和娘娘表嫂一樣好咧！”

宣明珠見這兄妹倆相談甚歡，心也不是，悲也不是，不忍多聽言笑語，留他們在里殿說話，自己到了外槁間。

怔怔地看著窗外鉛的層云，計算著路程時日。

過了一刻，宣長賜要午歇，寶便退了出來。宣明珠為兒理了理發揪上的帶，“寶先隨嬤嬤回青鳶殿可好，娘再在這里陪你表哥一晌。

“好，阿娘辛苦啦。”寶點點頭，跟著嬤嬤出殿。

走下臺階時，一滴冰諒的水珠滴在后脖頸，小姑娘啊呀一聲起脖子，出掌心:“下雨了。”

下一瞬，那道小影一晃，崴倒了下去。

“小小姐！”

宣明珠在殿中聽見聲，立刻轉頭，正看見最后一抹影消失在階墀，立刻奔出去。

當看到兒倒在臺階上，腦子嗡地一聲，里繃的最后-弦霍然崩斷。

一一太醫的話在耳邊回響:許多病癥都有隔輩傳之說。

母后是賜兒的祖母。

也是寶的外祖母。

不，不會的.宣明珠飛速地跑下階，長長的裾在階磯上漾出倉惶的穀紋，抱住梅寶，“寶，你怎麼了？”

“阿娘.”崴腳摔倒的小姑娘呆呆地被進懷里，抬眼見阿娘竟是淚流滿面，一瞬呆住了。

慌忙摟住道，“阿娘，我方方就是崴了一下，不要的，你不要哭呀。”

而宣明珠，并不知覺自己哭了，再三確認寶只是因為崴到腳才會跌倒，心有余悸地抱住，淚不絕縷。

那淚開始是無聲的，繼而開始忍不住啜泣，再然后，低嘶一聲，放聲悲哭。

周遭的侍婢皆驚惶地看著大長公主。

泓兒卻紅著眼圈攔住了想上前勸解的人，唯有知道公主這些日子一個人承擔了多大的力，亟需發泄--場，任由著公主哭泣。

娘倆就這樣坐在石階上，宣明珠哭得鳴咽難止。想起先帝臨終前將賜兒的手放在手里，殷殷請求照顧好他的獨子。當時皇兄躺在病榻上，對說，他很抱歉，將這樣的重擔放在的肩上一一宣明珠并不怕艱辛啊，可是，為何沒有照顧好賜兒呢？

為何要讓再經歷一次死別？

兩眼赤紅地向蒼天，似控訴，似不解，又似憤怒。風云如有應，忽起的秋風將的袂吹得翻飛，厚重的烏云間突然轟隆一聲炸響雷鳴。

大雨傾盆而下。

那雨澆在的面上，與的淚混為滂沱。宣明珠被冷雨一澆，卻是清醒過來:不能讓寶淋雨。

正抱回殿，忽而，一扇素的油紙傘面擋住了頭頂的暴雨。

有人為撐傘。

淚眼模糊中，宣明珠分辨著他風塵仆仆的眉眼，“長……”.

寶喚了聲:“爹爹。”

“寶乖。醋醋別怕，我回來了。”披月華長斗篷的梅長生蹲為母兩個撐傘，袍腳墜進雨地里，浣出不可污濘的白。

他見哭，面上帶了急，怨自己趕回得慢，聲音極盡低緩:“醋醋別哭，枯癥，我能治。”

“你別哄我.”宣明珠乍然見他，仿佛是在做夢，抓他的袖子哭著搖頭，“這個病，誰都治不了，賜兒他。”

“我能。”一道紫電劃開云層，那雙眼卻比閃電更璀亮。

梅長生用力地攬住腰背，讓到自己的力量，“我能做到，醋醋信我。”

雨勢越發大，他來不及細說，先將娘倆都送進殿里。

而跟隨梅長生同宮的，除了護送他的林故歸，還有兩人，各撐著一柄素紙傘綴在梅閣老后。

其中一人著白地藍緞鑲邊醫士袍，另一人著尋常褐秋衫，如果姜瑾在場，便會認出，那穿白衫的年輕人，正是去年他奉公子之命，從太醫院落選的醫學士之中選中造冊的一員；而另--位布郎中，赫然便是曾揭榜宮為宣明珠隔帷診脈，后來又被梅長生捉到汝州審問的范名醫，余清明。

“醋醋，去將換下來，仔細著涼。”

寶被白嬤嬤帶回了翠微宮照料，趁著劉巍去寢通報的功夫，梅長生將油紙傘倒在殿門。他自己上是的，眼里卻只看見涼。

轉頭吩咐泓兒:“有勞姑娘熬幾碗姜湯過來。”

泓兒見到梅閣老便如同有了主心骨，領命而去。

宣明珠仿佛仍不能相信他回來了，以目怔怔描摹男子的眉眼，見他神態從容澹然，方尋回悉之，心中的悲痛漸次消彌:“長生，你說的是真的嗎？賜兒的病真的可治？”

梅長生肯定地點頭，外人在場，他不好去牽的手，視線黏連著，“說來話長，你去換，稍后在陛下面前，我會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而寢中，皇帝被驚起來，聞聽閣老回了，還帶回了治病的藥方，滿臉茫然。

待他易服由侍扶到外殿，宣明珠與梅長生皆已換了干凈裳，立在地心。那方子由余清明遞到幾位太醫手中，后者經過反復驗看，嘖嘖稱奇道:“從未見過如此新奇的配量，看似治癥，只是效果如何，還要實際服用過才可知。”

說罷見皇帝出來，眾人連忙見禮。靠近殿|門的白醫學士拱手道:“草民方鴻羽見過陛下，此方已經過了驗證，治愈過--名枯病患。”

太醫們大驚:“當真？！”

皇帝更是驚喜加，灼灼的目看向梅長生，“閣老，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張方子，是從何來的？”

梅長生蘊默了一下，抬眼，凝宣明珠須臾，袍向皇帝跪倒，“臣聽聞日前江公琮，伏闕告狀，狀告下臣以權謀私草菅人命。”

皇帝忙道:“朕信卿家，快快平。

“不。”梅長生眉眼寡漠，“此言并非空來風。臣領罪，有言向陛下陳，請召江公殿兩相對質。”

宣明珠猛然向他，心不控制地向下沉去。

秋日的疾雨還在下著。

江琮被領到兩儀殿時，幾位太醫自覺退避，到偏閣去研究方子去了。皇帝上座椅，宣明珠被皇帝賜座在畔，下頭筆地跪著一人，正是梅長生。余者，便是余清明和方鴻羽。

江琮被多日，一見皇帝如見親人，撲通跪倒道:“陛下，江某終于見到您了！您可知大長公主把持宮闈，將我囚一一”

“放肆。”皇帝咳了一聲，“大長公主是奉朕之命，豈容你侮蔑？你只道你此番進宮，所為何事？”

江琮一噎，扭臉瞧見邊的梅長生，咬牙關指他道:“陛下，便是此子在揚州為禍百姓！草民已掌握人證，此番己帶進京來，便是害人的六旬孀婦，清風鎮崔氏，請陛下圣心裁斷，萬不可此子蒙蔽。”

“崔氏？”方鴻羽站在后方想起來，急忙替梅大人辯解道:“那本是個貪財不足的老嫗，不足為信！陛下，此事不能怪梅大人.

梅長生微微側目，“子翠，不可失禮。”

皇帝面微凝，轉頭看了姑母一眼，見擱在膝蔽的手掌微蜷，轉而對梅長生道:“閣老，朕聽你說。”

梅長生道聲是，他知道在直直看著自己，卻未抬頭，聲音清沉道:“一年之前，臣得知公主患枯癥，急求良方卻不得，便決定自己研究。臣召集考太醫院不中的醫學士--百二十人，尋民間各州名醫八十人，另派人搜集中原疑似枯癥的患者，安置在揚州梅氏名下的一白園，試驗藥方。”

這番話說罷罷，大殿里寂無人聲。

連江琮都愣住了。

良久，皇帝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拿這些病人，試藥？”

梅長生面無神地點頭，“是。”

“你不.宣明珠開口，方才哭過，此時嗓音猶有些發啞，視線落在他口，睫宇戰栗，“在庸子鄢那里找到偏方了嗎？”

梅長生抬頭，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要做兩手準備。那是急方，如果無用，希便寄托在這些人上。”

他不能出事。不管用什麼辦法。

“臣找到那些病人后，與他們簽訂契約，一旦同意，試藥過程中不準離去放棄，若因試藥造.斃亡，恤其家人，蔭其三代子孫。”

試藥是個痛苦的過程，或因藥不對癥，而對造種種損傷。然而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給子生的希說服他們加，再以利益相，這是個卑鄙的手段，梅長生知道。但是他只能如此。

等到后來得知是誤診，一白園里第--階段的試驗已經完，如此半途而廢有些可惜，梅長生便決定繼續下去。

“呵，契約？”江琮此時反應過來，冷笑道:“請問閣老大人，你這所謂契約，在大晉律中可能找到相關的例條？”

梅長生:“無。”

江琮睨目繼續追問:“那麼在此過程中，試藥者可有傷亡？”

宣明珠在座上聞言，手指，心疼地看向跪在眼前的人。一旁的余清明張似有話說，梅長生徑先道:“有。”

“試藥過程中，共計一死者十七人，昏迷不醒者三十人，高燒致殘傷者三人。臣均以造名籍冊，記載分明。”

他的眼眸烏黑無，語氣始終很平靜，向座上拱手:“臣自知失德失行，不配為閣輔，愿革職待罪，聽候陛下發落。”

“長.”.宣明珠再也坐不住地起，方收的淚又流下來。

他是帝師的學生，他品高潔，他從前最不悅以私法傷人的勾當，可為了，他竟然做到這種程度。

他不但了兩遭剜心取的痛苦，還一直默默忍著心里的煎熬。而對此一無所知。

梅長生微啟淺淡的薄，出一點溫弱的笑，無聲地對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這是他瞞的最后一件。

不告訴，是不想心上也同自己一般，套上沉重的枷鎖。

天下人做不到的事，為了，他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試試看。

事做下就是做下了，他不悔。

若無江琮死纏咬，挖出了一線頭，這件事，梅長生可以瞞一一世。不過事既發了，這罪名他也不推，他認。

皇帝聽后震驚于梅長生的膽大妄為，然而轉念再一想，若無他在一年前未雨綢繆，他今日又豈能得方救命？

見皇帝久久不語，余清明忍不住躬道:“陛下，試藥雖有死傷，然而草民以為，不能全算在梅大人頭上。陛下也知，枯癥這病本便是致亡極高的，也許那些死者是為因病死，而非因藥死。”

“正是，”年輕人急切，方鴻羽接口道，“再說梅大人對試者皆發下了巨額恤，那些病患知自己時日無多，吃藥還有錢拿，他們都是自愿的啊！”

江琮聞言冷笑，“一句自愿，便能抹殺梅閣老殺人的事實了嗎？那是不是以后富人以利相，買良民做些不法勾當，人死再用錢抹平，過后再拿出簽契證明他們自愿，就能太平無事了呢？梅閣老此前于大理寺掌晉律，更該明白國法與私行的分別，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法，梅大人，您才博學廣，江某此言可是？”

梅長生不語，那頭卻也沒有低下去。

素有辨才的人，從頭到尾只是呈報事實，沒有替自己辯解過一一個字。

“陛下開恩吶。”余清明與方鴻羽跪下，“梅大人此舉雖大悖世，卻有可原，并且此方-出，也可惠及后世“陛下。”宣明珠忽然下墀走到梅長生面前，與他并肩而跪。梅長生的臉變了變，“殿下，你不必如此。”

“姑母這是做甚？”皇帝這下子驚得站起，連忙走下來扶，“您這不是折侄兒的壽嗎，快快請起！”

宣明珠未，清炯的眼眸著梅長生，看著這個清名命為皆可全拋的男人，含淚微笑上言:“本宮請旨，求陛下賜婚，我擇梅長生為駙馬，為我夫婿，有何罪黜，我與他--并承擔。

梅長生，“醋醋，你.”.

宣明珠握住他微諒的指尖，這個強大又易脆的男人，能為遮風擋雨，卻也是要用一生去暖的。

當著眾人面直言不諱道:“我宣明珠要你梅長生，要定了你。

“哎呀。”皇帝拉不起姑姑來，急得跺了下腳，又因子不支，晃了一晃，“方才朕是在考量，應當令梅閣老功過相抵，還是獎賞他救駕之功，姑姑，難道在您眼中，侄兒便是忘恩負義之人？”

他直看向怔忡不解的江琮，冷談道:“你方才有一言不對，人命在于天，朕命卻不能聽天由運。梅長生潛心一年治出的藥方，未救得姑母，卻救了朕！于公，閣老對社稷有穩靖之功，于君有救危之勛，于私.”.

宣長賜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死灰般的心境，想起三郎為他流的數不盡的淚，一手拉梅長天，一手拉著姑母，將二人扶起。

“我對閣老，激涕零。”

“陛下？”江琮心駭恐難當，什麼做此藥救了陛下，難道陛下也患了、患了。

皇帝掃睫命人將江琮帶下去，正這時，劉巍趨步殿:“陛下，藥煎好了。”

他打傘穿過殿下的雨簾，將藥司房按方剛熬出的藥端來。

那白瓷碗中冒著熱騰騰的苦氣，卻帶著生的希。

宣長賜接過這一碗絕逢生的藥，百集，“朕自小立志效法圣人治世，終究不是圣人，朕不懼死，卻貪生。若有罪，朕來承，梅閣老對宣氏有大功，于后世患此病之子民，更有救命濟危之德。”

他喝下那藥，而后竟以子侄禮，向梅長生躬長揖。

梅長生神哀矜，側搖頭:“臣不敢當。”

他心里自有一桿秤，方才認罪，并非因為江琮咄咄想，而是那些雖非他殺，卻死在一白園的命，他始終記在自己上。

“你當得起。”宣明珠將他的手握，“我知道，你執著于研制出方，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我一直傷于母后病逝的事，所以你想找到治枯癥的方子，解我心結，是不是？”

梅長生目水澤地微笑起來，醋醋知我。

宣明珠亦伴他微笑，這個人，還是不喜歡說表功的話，可是已能明白他的心。

轉向皇帝道:“恭賀陛下轉危為安。那，我方才請的旨意.

皇帝聽了大為無奈，“姑姑啊，我知您高興，可這種事怎麼能您來主呢？”

他偏頭看了梅長生一眼，“姑姑為何不打開我方才給你的檀匣看一看，里面是什麼呢？”

宣明珠聞言奇異，命人捧來匣子。

打開來，見玉軸黃絹上謄著陛下筆，賜婚二人，永結姻好。

詫然向梅長生，后者見此旨，輕鎖的眉宇終于松散開，目脈脈生暉:“醋醋，遲來的禮，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