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姜覺得，苻離近來有些奇怪。

譬如，太子偶爾會趁散學無人之際來詢問姜州縣農政之事，畢竟國子學中其他人皆是貴族僚子弟，四不勤五谷不分，沒有詢問的意義。未來的天子躬求問，姜自然沒有拒絕的權利，便一一為其解答，偶爾聊得投機，便會扯兩句別的。

這時，苻離十有八九也會加進來，也不說話，隻冷著臉幹坐著，如一尊俊的雕像般橫亙二人中間。

這種古怪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周禮》講解完畢，太子搬離回宮。

應天府冬日冷，不如兗州乾爽晴朗，姜很是不適了一陣。這日剛下過雨，姜從典籍樓抄錄回來，下了臺階便見苻離抱臂站在牆邊。枯枝滴水，他的髮梢和肩上都蒙著一層薄薄的氣，顯然在此地站了許久。

姜猜想他應是來查閱典籍，因顧及男不得同室獨的規矩，才等候在外。故而抱著一摞書，朝苻離笑笑：「裡頭沒人啦，你進去罷。」

誰知苻離並未挪腳步，隻稍稍站直子喚道：「姜！」

苻離極喚姜的大名，這不經意間的一聲呼喚，倒人十分意外。

姜歪著頭，以眼神詢問他何事。許是對的『搔首弄姿』嗤之以鼻，苻離扭過頭去，靠著圍牆抖了抖，裝作風輕雲淡的模樣道：「後天是家父壽誕……」

而後又閉了。

姜抱著一摞書站著，等了許久都沒能等到苻離的下文，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你要不要……」仿佛是什麼難以啟齒的話，苻離抬起手背抵住鼻尖清了清嗓子，目游離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問，「你要不要，同我回去拜見他？」

去見他爹？

那個位極人臣的苻首輔？

姜說不出哪裡怪。悶了半晌，眨眨眼，試探般問道：「非親非故的，貿然同你回去不太好罷？莫非首輔大人耽擱了十六年，現今終於想起要找我報恩啦？」

『報恩』這個詞同『婚約』二字相連，刺了苻離十幾年，他下意識想要反駁，可話到了邊又生生止住，最終隻咬了咬牙道：「是我的意思，和我爹無關。就一句話，你去不去？」

姜心想：你爹壽辰，我去作甚？何況自己現在無災無難，並沒有什麼需要懇求苻家幫忙的地方，若是吃一頓飯便抵消了昔日恩，豈不甚虧？

有苻離曾想方設法買玉、誆玉的前車之鑒，姜留了個心眼，搖搖頭道：「不去。替我祝首輔大人春秋不老，松鶴常青！」

苻離權衡了許久才問出這話，本有竹，卻沒想到姜拒絕得如此乾脆，好像有哪裡不對……

按道理，現今如願以償應該高興才對，怎可拒絕？

莫非，是在故作矜持？

苻離神幾番變化，見姜久久不曾改口，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擰眉道：「當真不去？」

「不去。」姜依舊果決，並很認真地給出了理由，「你家過生辰隻吃清湯白菜和豆腐的，我嗜。」

「……」苻離半晌無言，心中說不出是生氣還是無奈。

大概是上次他過生辰，父親命苻璟送來告誡他品端正的菜式讓姜產生了某種誤會。他張了張，本想解釋，但轉念一想，這樣倒像是在央求早些過門似的，未免之過急，且有失份。

他眸幾番變化，最終抿了抿，冷冷丟下一句：「隨你。」頓了頓，又嫌棄般地嗤道，「你還真是麻煩。我沒耐心陪你玩，若考慮清楚了，你便早些來找我。」

說完，他抬眸看了姜一眼，轉離去。

姜：「……」

陪你玩什麼？

考慮清楚什麼？

這人到底在說什麼？

姜著他拔離去的背影，一臉茫然。

苻首輔的壽誕，姜到底沒有隨同苻離前去拜謁，為此苻大公子十分不開心，本來就面冷的一個人更是冷人形冰雕，一見姜便直冒寒氣。

弘昌十四年冬十一月，大同府修建城牆時挖出一座古樓址，震驚一時。

這藏書樓約莫建造於東晉時期，收藏了春秋至隋唐年間經史典籍一萬二千八百卷，另有商周留的甲骨、金文若幹，五代紛爭時毀於戰火，如今重見天日，當地知府派人清點址廢墟，初步估計典籍完善者僅存三千卷。

大同府的摺子一遞到應天府，霎時引起了儒生們的巨大轟，尤其是國子監。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這一批古籍的出土對一國文脈來說意味著什麼，那些聖人訓、前人言論宛如無價之寶，皆是後世考據教化的命脈所在。

然而挖掘址的士兵皆為莽夫，不懂得如何保養那些久埋地底一即碎的文，臨洮府的陸雲笙陸老已經率弟子先行一步前去清理卷宗。這些珍貴的典籍誰人先行整理上報，誰人就是頭功，馮祭酒自然不甘落後，打算派遣幾名通曉經史的學生前去協助陸老，將有研讀價值的書卷清理出來，運回應天府研究。

十一月初七，馮祭酒初步定了前去收攏古籍的名單。苻離和魏驚鴻文武兼備，天資奇秀，自然在名單之；程溫家境貧寒，此番功運回典籍可賞銀十兩，故而他也在名單；鄔眠雪告假回滄州探病重的母親，因滄州與大同府接近，便也與之隨行；另外還有季平、季懸兩兄弟，及太子欽點的錦衛高手二人護送前行。

姜本不在隨行名單之，但聽說陸老已從臨洮趕往大同府，想著可以順便去拜謁陸老，以答謝他的舉薦之恩，於是遂自薦向馮祭酒報了名。

馮祭酒顧及是個姑娘家，原是不同意，但姜拿出了母親的家書，又言及一路上可以同鄔眠雪作伴，祭酒這才勉強應允，讓隨行北上。

一行人計畫沿著京杭大運河走水路北上，於是渡口辭行那日，苻離見到一年打扮的姜背著簡單行李前來報導，驚訝之餘又有些生氣。

「我不過出行一月你也要跟來，簡直胡鬧！」苻離握手中的長劍站在船頭，擰著眉道，「你可知路途遙遠，北方有多？」

姜上了船，拿出懷中由馮祭酒親自落章的文書和權杖給苻離看，好笑道：「誰跟你來了？我是順道去拜見陸老爺子……喏，祭酒大人親自應允的呢。」

不知哪句話刺到了他，苻離聽了非但不開心，反而臉更黑了。

「行了，既是祭酒大人派來的，想必也自有的用。」負責護送的是錦衛蔡千戶，因時常教國子學騎，故而與學生們都很了，爽朗道，「進去坐好，開船了！」

苻離淡漠的眼睛著姜，半晌才冷聲一聲：「若是出了事，我可不會管你。」說罷，便扭頭鑽樓船船艙中。

這艘樓船並非戰船，只有三樓，一樓是過道和貨倉，二樓是宴飲廳堂，三樓是六七間臥房。

倒是鄔眠雪見了姜十分開心，兩個孩兒挨在一起嘰嘰喳喳話著家常，魏驚鴻時不時科打諢，姜和鄔眠雪便捂笑得東倒西歪，船沉悶的氣氛一掃而。

可到了夜裡，姜卻遭了殃。

暈船了，吐得厲害。

夜深人靜，唯有水聲嘩嘩，波月影。江岸黑皴皴的一片，不見一點燈火，大家都睡著了，搖曳的紅燈籠下，姜獨自穿著單薄的裳趴在三樓過道的護欄邊，用牛皮囊中的清水漱口。

江上的風冰冷刺骨，樓船搖搖晃晃，忽的一歪，姜猛地抓住欄桿穩住子，顛簸之中又到胃中翻湧。忙捂著胃部蹲下，試圖捱過這一陣不適。

正蹙眉，忽的聽見後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用指按鳩尾，可緩解暈船。」

這聲音在萬籟俱靜的時候突然響起，還真有些嚇人。姜猛地起回頭，見到是苻離，舒了一口氣，靠在欄桿上有氣無力道：「苻大公子，你也睡不著麼？」

苻離白裳皂靴，裹著一件青的披風，面容在燈籠燭的浸潤下更顯緻俊。他掃過姜泛白的面容，緩步走來，道：「你吐得那麼大聲，我如何睡得著。」

姜一怔，隨即虛弱一笑：「那真是抱歉，我也不想的。」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的苻離（得意洋洋）：「我的阿，一刻也離不開我，太不矜持了！」

幾天後的苻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