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辭》第3章 棋局
自那一次會面之後我就再也不曾見過南懷君了,想來這一樁算不上什麼恩怨的恩怨也已經妥善了結。若有一日曹地府相見,也免去我解釋的口舌。
倒是姬玉開始時常喊我過去。
剛剛為阿止的這些日子,其實我很見到姬玉,多半是夏菀或者萊櫻來教我規矩,又有其他的姑娘們傳達姬玉的意思。他看起來是很忙的,也不急著要我做什麼。
第一次去他的房間時,他穿著一白單,面前放著一盤棋,撐著額頭,一雙眼含笑看著我。
“會下棋麼?”
他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不會。”
他以手托腮,也不介意的樣子,指了指對面的位置:“坐吧,我來教你。”
我應下坐在他的對面,他將棋局上的棋子盡數拿去放藤盒之中。燈火搖曳下他的手指白且修長,指腹和虎口有薄薄的繭子,是一雙好看的棋者的手。
“你可知我此去樊國,卻是為何?”他一邊收棋子一邊問道。
“不知。”
“不妨一猜。”
我抬眼正對上他的目,他漫不經心的笑容裡出一銳利。我於是想了想他近來做的一切,回答道:“公子從余國而來,我聽說吳國和趙國結盟出兵同余國開戰,余國積弱已久節節敗退,吳趙大軍已經直余國都城,放出話來說滅亡余國只是朝夕之事,若有別國來救,等余國滅後就來攻打那個國家。余國與樊國一向好,公子此番是余國國君所托向樊國求援麼?”
姬玉笑笑不置可否,只是問道:“是誰跟你說我從余國來的?”
我看著他,原來如此,他知道那八個姑娘什麼都不會跟我說。想來們對我的疏遠,即便是子蔻也很與我提起他們之前的旅程和姬玉的事,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授意吧。
他還是防備著我的,這也正常。
我搖搖頭:“沒有誰告訴我。先前替公子收服的時候看到一件絳紫袍子,是余國僅次於王族的尊貴製式,非常新而且放在最上面,應當是新得的。以余國目前的形勢,必定是有事相求才會給公子這樣尊貴的禮,那麼大約就是與這場戰事有關了。余國與宋國樊國相鄰,公子此番經宋國走水路到樊國,也是最快的路。”
姬玉挲著手裡的棋子,沉默了一會兒,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猜的不錯。我有時真的很好奇,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東西?”
天下形勢,各國風土,禮樂製式。
“齊國太史令大人還在世的時候我教於他,平日多看了一些書,多聽了一些故事。齊國滅亡之後也在外流離了一陣,見了些世面。”我說得很坦然。
姬玉輕笑一聲,眼裡有幾分探究幾分讚許。他手裡的白子落在棋盤中心,悠然道:“下棋吧。”
我按照姬玉的教學和他來來往往下了一局棋,他很耐心,步步指點也明顯收力讓著我。看來是今天很悠閑,想同我消遣時間。
我想起一件事來,便問他道:“聽夏菀說明日便到城,船會靠岸補給。我可以下船麼?”
“你要去城?”
“日落前便可歸來,不會誤了開船的時間。你若不放心,便人同我一起。”
姬玉笑了笑,倒也沒有很阻攔:“你去吧,我李丁陪你。”
姬玉的眾多仆從裡,連同我一起的九位隨婢地位最高,剩下的便是一眾男仆從,也有二十來人,個個都是強壯的漢子,李丁便是這群奴仆的頭兒。
是個力大無窮,素日裡沉默寡言的人。
第二日一早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片刻,李丁已經在等著了。他也不怎麼笑,打了一聲招呼之後也不再說話,只是提著一盞燈走在了我旁邊,我便跟著他下了船。
今日的城起了大霧,到白茫茫的一片分辨不清楚,我著小路沿路打聽走到城郊的村落,拉住一位瘦削的老叟問道:“請問這裡可是陸家村?”
老叟點頭稱是。
“可有陸石的孀,陸周氏居住在此?”
老叟有點驚訝地看著我,再看看我邊的李丁,說道:“去年災荒陸周氏死了,你找為何?”
我沉默了一下,並未回答他的問題:“那他的孩子現在還活著嗎?”
“他的小兒子早兩年就病死了,現在還剩一個大兒子,被陸石弟弟養著。”老叟搖搖頭,歎口氣:“他戰死沙場也沒有多恤,留下這孤兒寡母,又趕上災年,真是淒慘。”
霧氣稍稍散了一點,我看見我們在一片田莊之中,只是作稀稀拉拉。我請老叟帶我找陸石的兒子,老叟言說今日是陸周氏的忌日,陸石的大兒子現在應該在村落的墓地裡。
這日子很是湊巧。
我和李丁跟著老叟走到了村子的墓地,彼時霧氣仍然不小,墓地一帶顯得森森的。老叟快走到墓地時一片烏此起彼伏地起來,他看起來有點犯怵,回頭對我說:“姑娘要不在這裡等等,豆子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我搖搖頭,衝李丁出手:“把燈借我吧,我一個人去也可以。”
“公子要我保護好姑娘。”李丁並未同意我獨行,眼睛也不看我。
我看了李丁一會兒,說道:“今日是日,我聽說鄭國的風俗忌諱日墳地。我以為你是鄭國人。”
李丁一貫嚴峻沉默的表終於出現了一搖,他疑地看著我:“姑娘怎麼知道……”問話問了一半,他停下話頭答道:“小人原本是鄭國人,但跟隨公子在各國行走,也知道鄉隨俗的道理。”
我點點頭,也不再堅持。謝過老叟之後就同李丁一起走進了這片霧氣彌漫的墓地,李丁雖然說著不在乎,還是有幾分張。待那個孩子出現在霧氣中時,我瞧著他都有些僵了。
鄭國人最敬鬼神,確實難為李丁。
那孩子正跪在一塊墓碑前燒紙,見了我們他便索索從地上站起來,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瞧著我們。大概在這種霧天,這樣的墓地裡相見,他也嚇得不輕。
“你是陸石的兒子?”我俯下問他。
他瘦瘦弱弱的,就像那些稀稀拉拉的莊稼,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
他戰戰兢兢地點點頭,看看我又看看李丁,聲音都抖了:“你們……是什麼?”
看樣子我們被他當了索命厲鬼之輩。
我從懷中掏出一封沾了跡的信,到他手中:“這是你父親臨死前未寄出的信,他托我帶給你母親。既然你母親已經死去,那麼便給你吧。”
他怔怔地接過信來,打開信封看了片刻,有些無助地抬頭看著我:“我……我不識字。”
我接過他手裡的信,看著他母親的墓碑:“那我讀吧。”
“吾妻紅芳,見字如面。戰事急傷亡眾多,明日一役恐不複歸。若吾未歸切勿癡候,汝正當年華,仍可另覓良緣。吾想汝之甚,常憶及年相依而期白首,願汝余生得良人相護。大郎二郎尤為可,經年未見樣貌竟已模糊。念此涕淚不止,惟願汝等安康。”
墓碑安靜地立在一片沉鬱冰冷的霧氣中,烏都不再聒噪。仿佛真有一個人在此聽著這封信。陸石找的這位寫信先生寫了許多錯字,但文筆尚可。想來他已經和妻子在黃泉相見,這封信裡的意思他應當是一不錯地對他妻子說出來了。
常憶及年相依而期白首,願汝余生得良人相護。
最終他的妻子也沒有機會嫁給別人,而是作為他的妻子死去。
我收了信折好給他的兒子,他應該不太明白這信的意思,但依然紅了眼睛,寶貝地接過信放在懷裡,一雙眼睛著我:“貴人,我的父親是不是英雄?”
英雄?這世上,哪裡有多英雄。
我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你父親只是個普通人。”
在宋國擴張的戰爭中死去的千千萬萬個普通士兵中的一個。
“不過你的父親很你們。如今他最的人,活在這世上的只有你了。”我俯下,對他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最後我對墓碑拜了一拜,便和李丁離開了。此時正值晌午,日逐漸強烈起來霧氣散去,空中只有薄薄的一層水氣並不怎麼遮擋視線。遠遠的傳來孩子的哭泣聲,李丁似乎有些不忍,腳步頓了頓但還是沒有回頭。
我隻用半天的時間便回到了船上。
那天晚上跟姬玉學下棋的時候,他問我道:“你去城,就是為了幫這個陸石的人送信?”
我點點頭。
“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你可不像是會管這種閑事的人。”他在棋盤上放下一子,便吃下大量的棋子。
我停棋思考,對上他笑意深深的眼睛。
“我和期期被送到宋都的路途上途經戰場,他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把他的信和名字家鄉一並給了我就咽了氣。我原本不想管,只是沒來得及拒絕。”
姬玉似信非信,輕笑著搖搖頭,他往棋盤一一指:“你落這邊。”
我跟著他的指導落棋,他支著下慢悠悠地說:“如今你可還有什麼仇怨未報?”
“我從未有仇怨。”
“韓國鄭國蔡國覆滅,宋國國君遇刺,你不是報了齊國被滅的仇?”
“那是期期的仇,不是我的仇。”
姬玉的目從棋盤上抬起來,一雙漂亮的目眼角上挑看著我,便有些挑釁的意味。
“故國被滅,父王母后自盡,你從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夜之間落為奴婢,你不怨恨?”
我輕笑一聲,這問題我似乎答了不人了。當初剛剛開始幫期期復仇時,也怨我太過無,對齊國的覆滅無於衷。
可自周天子統一四海分封諸侯之後已然過了數百年,現如今已是周王室衰微,諸侯林立互相討伐,亡國並不稀奇。
“百十年來亡了大小多國家,齊國就不能亡麼?那亡國的君主多半隨國而去,我的父親就會有例外?齊國已經是這般田地,沒有這四國聯合也早晚會有別國來犯,滅亡是遲早的事。若真要怨起來不過是怨我的父王不擅治國,而他已經以殉國,實在是沒有什麼別的好怨了。”
姬玉看了我半晌,慣有笑意的眼睛裡有些驚訝之。
“那可是你的父母親人。”
“所以呢?”我看著他,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說:“如此說來,你也不怨我?我威脅你做我的奴仆,奪取了你的自由。”
“自由固然是好的,那是很好很好的東西。可是那畢竟是一種奢侈,若連命都不保溫飽都堪憂,又有什麼余地談自由。”我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抬眼接下他銳利的目。
“當日我買通了士兵,也在宮外埋了一筆財寶,逃出來之後暫時吃喝不愁。但我畢竟手無縛之力,在這世獨自攜帶著財寶逃亡,怕也是危機四伏生命堪憂。您奪去我的自由,也保我命供我食華裳。這本是很公平的生意,我為何怨恨您?”
他看了我半晌,再看向棋盤,笑著搖搖頭:“長生劫,和棋。”
我低眸:“公子指導有方。”
他把手裡的棋子放回藤盒中,慢慢地說:“你可真是……有趣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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