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辭第8章 收網

子蔻沒有聽到想聽的纏綿悱惻的故事,有些不滿足地哼哼唧唧。我躺在床上仰頭看著天花板,很多久遠的記憶在腦海裡來來往往。

其實我常常想起他,即便那是十四年前的舊事。

那三天裡白日他都會來陪我,晚上他要去宴會上幫忙奏樂,我就坐在庭院裡,一邊看煙花一邊等他。

不彈琴的時候他就給我講故事,許許多多的故事,宮城之外那個巨大的世界,上百的諸侯國,神話裡的南冥北冥,世界盡頭。

我遇見他,才知這世界偌大。

至於那首《桃夭》,我會唱之後阿夭笑著誇我唱得好,看著他的明笑眼我卻突然哭了。

母親走的時候我不知道還能為做什麼,我甚至沒有多難過,最多是茫然無措。

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如果我能早點學會這首曲子就好了,能在死前好好地唱一遍給聽。特別喜歡這曲子,肯定很開心。

或許還會笑著彎了眼睛,誇我一句唱得好。就像他這般溫地笑著,誇我做得好。

我突然覺得非常難,我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明明這世上已經沒有人我了。

阿夭安我道:“你好好自己,這世上不就有人你了嗎?對你來說,你就是世上最可貴的人。”

我抬頭看著他,他笑意明亮溫

那好像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有人對我說我是可貴的。

後來我就按照他說的那樣,在這世上最自己,隻自己地活著。在我年時無數次孤寂恐懼,或者走投無路的時刻,我總是想起他的話,想著若我死了這世上便沒人記得我了,居然就這麼堅持下來。

這個人我只見了他三天,卻記了他十四年。

他在哪裡呢,他還活著嗎,他過得好不好呢?如果他見到現在的我,一定會很失吧。他曾經出於善意溫相待的姑娘,並沒有為像他一樣善良的人。

不過,他大概早就不記得我了。

“但是啊,阿止姐姐。”子蔻哼哼唧唧完,轉過臉來趴在我枕邊,看著我說:“姐姐你說起那個人的時候眼神是不一樣的。你一定很喜歡他,有個心上人真好。”

我笑著的頭,輕聲道:“睡吧。”

樊國國君年事已高,沉迷於求仙問道對國事並不上心,丞相引薦了一位“仙人”給國君,國君每每有恙便聽從仙人之語治療。在姬玉來前國君不適,仙人言說國君命格屬火病中不可與命格相衝之人相見。

姬玉生辰屬水,自然就被排除在了國君的賓客之外。蘇琤倒是常常去見樊君的,沒過多久那“仙人”就因為冒犯蘇琤惹樊君發怒,此時又浮出他平日裡貪汙獻銀及言語不敬國君的證據,樊君怒不可遏斬了那仙人的頭連帶著還遷怒了丞相。

我並不清楚姬玉是如何做的,威脅了梓宸之後我便把他給了姬玉。想來他給姬玉提供了許多不利於那仙人的證據,姬玉心挑選了幾個,以蘇琤為發裂隙的點,一個個排布好,讓他們被發後達到最好的效果。

由此姬玉終於可以面見樊君。

夏菀同聆裳和我一起為姬玉整理要面見國君的冠,夏菀從箱子裡抱出一件件的裳,在桌上鋪平,聆裳便拿著裝了開水的銅壺熨平服上的褶皺。

我對於此類事一向是手忙腳笨拙至極,不毀壞冠已是大幸。還好夏菀囑咐我燒水,並不讓我再做更細致的活。

聆裳子有些風風火火,是乾活的一把好手,手腳很快,做事卻是極妥帖,照料姬玉的生活起居可謂是無微不至。

“公子面見君上,你可同去?”夏菀一邊收拾一邊問我。

我給小火爐扇著風,聞言答道:“公子吩咐我陪同。”

“公子遊說最為彩,之前有人當堂與公子辯駁,愣是八個人沒說過公子一個人,還有被噎得背過氣去的。真是笑死我了……總之阿止明日便可知。”聆裳去櫃裡拿服,話音剛落又接了一句小小的驚呼:“哎呀,這裡還有幾件小服。”

“你開錯箱子了,是另一邊的。”夏菀走過去,指著旁邊的一個箱子。聆裳看了那些小服半天,笑得樂不可支:“這是公子小時候的服吧,菀姐你的收藏?”

夏菀也不否認,偏過頭笑笑:“他一年年地長得太快了,我怕我忘了他小時候的樣子。”

聆裳嘖嘖歎了兩聲,笑道:“可惜我來得晚,公子已然是翩翩公子了。”

“來的晚也是好的,早年公子遭那些事,你這脾氣哪裡忍得住。”

夏菀說著便看向我,我看了看們便專心給小火爐扇風。夏菀把那些小服放好合上箱蓋,歎息一聲:“他這些年真是變了很多。”

聆裳和夏菀又說了幾句,便拿了服走過來,經過我的時候有些吃驚地停下腳步:“阿止,你不舒服麼?怎麼在發抖?”

我直起來,活筋骨:“蹲久了,子麻了。”

這天明明沒有幹什麼活,我卻覺得很疲憊。便是如此疲憊晚上也沒有能早早睡著,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聽著子蔻安穩的呼吸聲直到東方漸白。天快亮的時候我終於迷迷糊糊夢,夢裡我看到了阿夭。

我已經多年沒有夢到他了。

他還像十四年前那樣,穿著件鵝黃服,抱著比他還高的琴站在我的面前,他長得好看笑起來更好看,有一雙琥珀的澄澈眼睛。

他離我有兩步之遙,我上前一步他卻後退一步。

他對我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他只是看著我,溫暖又淒傷地看著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夢在此戛然而止,醒來的時候子蔻在旁邊喊我的名字,說我在發抖,有點擔心我。

“你做噩夢了嗎?”問我。

我點點頭,想了想卻突然笑了出來。我拍拍子蔻的肩,說道:“這麼多年了,這世上居然還有能讓我害怕的東西。”

“夢只是夢,你別怕。”子蔻很篤定地說著。

我看著的眼睛,笑笑:“嗯。”

這日我和嫦樂墨瀟南素陪同姬玉面見樊君,他穿得優雅笑得妥帖,既謙和又不失貴族的威嚴。

樊君有些懶洋洋的,傳聞中他對政事頗不上心,看來確實如此。雙方寒暄落座之後,樊君倚在那金椅背上,慢悠悠地說:“久聞公子有奇策,說來孤聽聽。”

姬玉行禮,笑道:“奇策不敢,但有一條長生之方,獻於君上。”

一聽到“長生”樊君的眼神就亮了起來,正襟危坐不複慵懶姿態,急切地說:“公子請講。”

我看見姬玉眼裡的笑意,樊君上鉤了。能被譽為天下第一說客,姬玉自有他的本事。他言說余國立國之時曾捕獲一隻千年神,供奉至今,是以余國國主歷來長壽。強奪神怕是對神不敬,但若是樊國能救余國於水火,便可順理章要他們獻上此神

丞相主張今年樊國有水災收不佳。此時開戰勞民傷財,應該養蓄銳。姬玉道吳國正是氣勢囂張,哪裡會給樊國養蓄銳的時間,彼時他攻下余國得了余國糧倉,難免不會攻擊鄰近的樊國,那時再戰為時已晚。如同渡河,敵方在河中之時正是最薄弱,出擊輕易便可取勝,敵方已經渡河而來陳兵列陣,最是氣勢高昂,再出兵已經晚了。

丞相又說那吳趙大軍人多勢眾,即便樊國幫余國也不能獲勝。

姬玉反駁道吳趙大軍雖然是來勢洶洶,可也是同床異夢,若可使兩國聯盟破裂,取勝易如反掌。

我見他三言兩語陳利弊,輕描淡寫地蠱人心,那些計策和形勢從他的裡說出來的時候,就像是果子裹了一層,釀人的餞。樊君的緒變化完全被他掌控在手裡,每次皺眉每次大笑他都各有應對。他便如此攻城掠地,看著樊君被他一步步說

遊說者,攻心為上。

他那些巧的語句從我的腦海中飄過,並未留下半分重量。我只是細細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鼻梁,,下頜線,聽著他說話時時而上揚時而低沉的尾音。所有一切無比陌生又似曾相識的細節。

或許是睡得太了,我的思考變得艱遲緩。這些碎片式的影像在我的腦海中糾纏,我如同在一條黑暗的路上奔跑,直至窮途末路。

接近兩個時辰的對辯之後姬玉大獲全勝,樊君答應出兵又給了大筆賞賜,他微笑著應下。丞相面不佳,行禮告退。

樊君求仙問道這麼些年裡,一直是丞相主持朝政。前些年樊君在仙藥仙上花了不知多銀子,直到丞相舉薦“仙人”給樊君,樊君才有所收斂。

丞相雖然說是獨斷了些,卻也是盡心盡力。他與候府雖有不睦,但在出兵這件事上卻不是針對項涯。今年樊國水患嚴重,丞相是最知道利害的,出兵余國就像是押上國運的豪賭。他不願賭罷了。

我們隨姬玉一起出門時蘇琤已經等在門口,同姬玉說了幾句話,眼裡已是止不住的笑意。

真是可憐的姑娘,我這麼想著。

回到侯府的時候我遇上了梓宸。他本是忙人,自從那次揭穿他份的談話後我們有謀面,此番我們在花園的回廊上打了個照面。他愣了愣之後便笑起來,神如常:“阿止姑娘。”

仍是乾淨年模樣。

我於是也點頭應下。

我們同路,一同走了片刻之後,他突然看向我:“我能問你個問題麼?”

他的語調很輕松。我也轉眼看向他,示意他說下去。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他確實從一開始就表現得人畜無害,項侯爺懷疑鬼是常駐府上的人,也為他去了大半嫌疑,按道理怎麼懷疑也不到他頭上。

我想了想,答道:“從一開始,你第一次跟我說話的時候。”

他挑挑眉:“姬玉公子的洗塵宴席?”

“是的。”

“為何?”

我轉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主與我攀談且對我很好奇,我便覺得你不普通。”

在尋常人眼裡,我是再平凡庸常不過的子,見了我許多面都不記得我長相的不,和我說了很多次話也不記得我是誰的更多,沒有誰會主放心思在我上。

在我這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裡,能一眼注意到我的人,都是我的同類。

他有些疑,然而很快舒展了眉頭,笑道:“居然是如此。”

我沉默片刻,繼而問:“我也能問你一個問題麼?”

他點點頭:“你說。”

我在花園之中站定面對著他,看著他的眼睛。

“你為什麼喜歡項侯爺?”

他有些吃驚,臉先是白了,又漸漸有些泛紅。在一片火燒紅的楓葉背景裡十分青好看。

我欣賞著他的臉變化,原先覺得他善於偽裝心思深沉,但卻忘記了他也是僅僅十七歲的年。原來意是這樣藏不住的東西,即便是對於一個細作。

想來項涯也是因為知道梓宸是慕他的,所以未曾有過懷疑。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我見他面有猶豫,於是說道。

他低了眼睛,不知想起什麼,輕輕一笑:“阿止姑娘,我六歲府,十歲才知道父母未死且在丞相手中。開始的時候,我是真的。”

他抬眼看著我,眼裡有些悲戚又有些無奈。

“我在他邊整整十一年,姑娘也看得出他為人如何,這麼優秀的人屬意於我,對我好,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他。”

我沉默了。

涯為人疏朗豪邁,又相貌堂堂,其剛正不阿在我見過的貴族裡面確實有。這樣的人願意為梓宸破例,為梓宸辜負自己的小夫人,梓宸自然心

我問道:“即便你與他同是男子,即便你是細作?”

“是的。”他的回答很篤定。

“無論我是什麼,我應該都會很喜歡他。”

我看著他,看著秋日裡明朗又悲傷的一雙眼睛,我覺得我在那條漆黑的路上的狂奔終於撞上了牆壁頭破流,痛但是清醒。

我得去求一個千真萬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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