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樓, 賀老三東翻西找，沒多會兒便在床底下發現了被打暈的婢子。

江晚果然扮婢子跑了。

“這小娘們，倒是小看了！”賀老三恨恨地踢了腳紅木箱子, 轉頭吩咐道, “還不快去找，門子說沒看見人出去, 必定還在樓里！”

剩下的人罵罵咧咧了一通, 立馬四散開。

此時, 江晚正站在一回廊的岔路口, 辨了辨方向，捂著額不知該往哪里去。

時候若是能倒回三個月前, 江晚一定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 會雙目幾乎失明, 被困在勾欄里東躲西藏, 疲于奔命。

時經歷著實不算好, 母親得了怪病, 也被認為不詳一起被趕到了莊子上。

幸而遇到了舅舅和裴時序，自五歲之后, 有他們撐著，的日子還算無憂無慮。

當時, 每日最大的煩惱便是裴時序出門行商太久，久到兩三個月才能見他一回。

然他每次回來，都會變著花樣的哄，那點等待便也算不得什麼了。

像這樣生死一線的驚險, 是萬萬沒有預料到的。

江晚又不去想國公府的現狀, 長姐回去了, 想必這個時候長公主他們已經知道綁錯人了。

為了公府的面子, 他們大約會選擇將錯就錯吧，對外聲稱被抓走的是，從而保住長姐。

伯府那里更是不必提。

至于陸縉……想到他時，江晚略猶豫了一下，很快也垂下眼。

他沉穩持重，對不乏好，但在和公府的面子之間，他應當也會選擇前者吧。

實在是個無關要的人，在上京，沒有人會真正在意。

江晚一向認得清自己，也不指會有人來救。

但裴時序的仇尚未報，不能就這麼糊里糊涂的當了旁人的替死鬼。

縱然已經極盡冷靜，可后頸被剛剛一劈，眼前仿佛罩了一層紗布，看什麼都朦朦朧朧的，完全辨不清路，只能略選了一個方向，扶著墻索著往外逃。

然這五樓豈是那般好下去的，一路上又需躲開那些人，垂著頭，漫出了一手的汗。

很快，那些人便發現了端倪，樓里的腳步聲嘈雜了起來。

大門前也多了看守的人。

江晚走錯了幾次，好不容易到了一樓，一探頭正看見門口堵了幾個大漢，又不得不折了回去。

看來正門是走不掉了。

仔細觀察著著勾欄的布局，發覺后面似乎還有一個門，便一點點往后面挪。

然能想到，那群人亦是能，江晚正快走到后門時，忽地聽見從木梯上噔噔的下來一陣踩的極重的腳步聲，神經一繃，登時便躲在戲臺邊的簾子后，將自己牢牢蓋住，連聲音也不敢。

“把后門也堵上！”賀老三吩咐道，“前門堵上了，后門也堵上了，剩下的給我一間一間搜，就說樓里逃了一個姑娘。教首剛剛出去了，在明早他回來之前若是還找不到這小娘們，咱們的腦袋都別想留！”

“是。”

底下人皆膽戰心驚，立馬分了頭。

江晚心里亦是陣陣發寒。

前門與后門之間是一大堂，中間擺了個戲臺子，臺上有幾個伶人在演著雜劇，下面是一群正在飲酒的賓客。

大堂里一覽無余，前后都有人把守，再這樣下去，被找到是遲早的事。

急之下，江晚看著眼前用木板搭起的戲臺子忽然起了一個大膽的主意，掀開絨布悄悄背著臺上的人鉆了進去。

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些人專往僻靜的地方尋，決然想不到會藏在最顯眼的地方。

果然，賀老三一行從屋檐找到底下的雜間，皆一無所獲，一個個皆起了疑竇。

“真是見了鬼了，好好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那位得跟話本子里狐仙似的，會不會變……”

“變什麼變？”賀老三瞪了他一眼，“莫說是狐貍，今日就是了翅膀也別想飛出去，必定藏在那個旮沓里了，接著給我找！”

“是。”

那人慌忙了頭，心里卻仍犯嘀咕。

外面的天不知不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一群人又趕找了起來，來來往往經過了數次戲臺子，卻未曾往那臺子上看一眼。

江晚掀開一絨布簾子靜靜的等著，只等著門口沒人的時候尋時機沖出去。

***

這一夜格外漫長。

夏末初秋的天，已經有些寒涼。

夜風簌簌的吹著，吹的人渾沾滿了水。

陸縉正策馬在前，領著巡檢司的人去找江晚。

他的馬是跟他從戰場上回來的，矯健有力，鞭子一甩，像是肋生雙翅一般，跑的極快。

后頭的巡檢司的人常年在京理理酒醉鬧事，鄰里糾紛，哪里比的上他這樣正經帶過兵的，無論反應還是作都慢了一截，幾乎是咬著牙狂甩著馬鞭才勉強能跟上去。

陸縉有一同旁人不一樣，旁人慌張的時候總是手忙腳，但他真正心慌的時候，卻越發冷靜。

仿佛只要把所有的緒埋在心底，旁人便看不出他的失控，自然也能信服于他。

此刻流言已經散了開了，大概等到天明，江晚便會同周主簿一樣在一個鬧市里人多的地方被丟出來。

到那時，一切徹底沒有挽救的機會。

現在已經是子夜，距離天明不過三個時辰，在這之他必須找到江晚。

可這上京是城，大大小小的坊市便有三十多片，人口更是達百萬之眾，找起一個人來好比海底撈針，難上加難。

然再難，他也必須找。

暫且不論兒長，江晚剛救了陸宛，此事又是替江氏做了替死鬼，便是出于道義，他也必須將救出來。

何況，握韁繩深深地勒了手心里，勒出了一道深紅的痕，他心知肚明，這絕不止是出于道義。

那孩子骨子里其實極讓人心疼，溫言細語，一貫知進退。

在知道母仇的時候，又絕不弱，明明極為生卻還是想方設法地賣乖，討巧，使一些小心機，小手段湊到他面前。

陸縉當時覺得頗有意思，便縱著胡鬧。

有時鬧得過了，又會冷一冷。

有些事當時只覺得是尋常，但當將要失去的時候，才會發現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在意。

鞭子一甩，他又加快了些。

巡檢司的人很快便陪著陸縉趕到了出事的巷子里，國公府的馬車已經毀損大半，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個護衛和幾個紅蓮教徒的尸，一灘一灘的漬浸了青磚，撲面一濃重的腥氣。

“你說，他們是乘馬車逃走的？”

下馬后，陸縉快速仔細巡視了一眼現場的車轍后問道。

“正是，我們在后頭策馬追著，拐過了金水河，前面便是三元巷，那兒是城東最繁華的地界，酒旗招展，菱歌泛夜，大大小小的巷子多的數不清，馬車一散，便追不到人影了。我們領著人挨家挨戶地查問，可都沒聽說過見著一群拿著斧鉞禪杖的人，也是怪了！”巡檢司的巡檢使回道。

“那尸呢，可有找到什麼線索？”

“三尸都小心的查過了，這群人行事頗為小心，上除了兵什麼也沒帶，查了一圈一無所獲。”

“有沒有活口？”

“原有一個尚未死，可我們尚未來得及審問，他便自己咬了舌頭，臨死前胡罵了一通，看著像是恨極了當之人。”

“那就是說，線索全斷了？”陸縉皺眉。

鄭巡檢默不作聲，這便是他們覺得棘手的原因:“上回周主簿的案子也是，他被人當街拋尸，拋完之后那人便跟神了似的，遍尋不到。現在外面的人都在傳紅蓮教是彌勒下生，教中人會法，能……”

“什麼，不過是故弄玄虛。”陸縉凜著眉斥道。

鄭巡檢立馬便閉了:“那依您看……”

“他們必定是使了偽裝，尋常人家雇不起馬車，三五輛馬車進同一家即便是高門大戶也是罕見，能讓人不懷疑又正大明出的唯有客棧，酒肆，勾欄這些人流集，車輛來來往往的地方。”陸縉沉思了一番，“依我看，他們想必是藏在這些地方了。”

鄭巡檢也不是沒想到過這些地方，他又問:“可大人，即便人能出，那些沾了的兵又是如何置的？再說，京無宵，街道上無論何時都有人，上一回是周主簿夫婦，這一回您夫人聽說也被打暈了，如此活生生的人他們又是怎麼悄無聲息的在鬧市里把人給運進去的？”

陸縉亦是在想這一點。

兵和人必定是被藏起來了，但何種藏法能堂而皇之在人前毫不惹人懷疑，的確是一個問題。

憑空猜是猜不出的，陸縉俯著，又去查驗那些尸，他們只要做了，即便再小心也會留下痕跡。

他一貫是個極潔的人，此刻卻不嫌污，細細地翻看著。

從發到指，他目銳利，一一地查驗，果然在一個尸的指甲里發現了一點似乎沒洗掉的彩末。

他指尖拈了拈:“這是什麼？”

“好似是些朱砂、雌黃、蜃灰之類的料。”鄭巡檢忽然想到，“會不會，是這人作畫時不小心到的？”

“我知道。”陸縉自然看出來這是料，卻不贊同，“不是作畫，你看他的手，手上有一道厚繭，雙頰被曬的黑紅，一看便是苦出，以他的份應當不懂這些文人墨客的東西。”

鄭巡檢頓時汗。

他們這些人能進巡檢司的人不是靠蔭庇，便是靠科舉，家境皆不算差，在查案時自然而然便從他們自的見識出發，鮮能如陸縉一般心細，明明出一等一的高，卻還能注意到底層人。

“你們再想想，普通百姓尋常做什麼行當能接這些東西？”陸縉問道。

一群人便犯了難。

有人說糊燈籠的，有人說扎紙鳶的，還有人說是陶匠，涂彩繪不小心沾上的。

但這些皆是小本生意，十幾人一同出現必然會惹人注意。

“不對。”陸縉一個個打斷。

局勢正膠著的時候，有個經常逛勾欄的湊過來看了看，很沒底氣的道:“我看著……倒有些像那些戲班子臉上抹的花臉。”

陸縉捕捉到了“戲班子”三個字，眼簾一掀，一通百通，腦中的猜測頓時串了起來。

對，戲班子。

戲班子出門常常用紅木箱子裝戲服，正好可以拿來裝兵和藏人。

人數也多，剛好方便偽裝。

又是去勾欄那種熱鬧的地方，便是三五輛馬車同時停下來也不會引人注意。

原來如此。

怪不得他們能做的一痕跡也不留下。

陸縉撣掉指尖的末，站起沉聲吩咐道:“五人一組，分頭去查，將城東的勾欄里的戲班子全都查一遍，天亮之前必須查完，有任何異常立即通過火樓傳信。”

“是。”

巡檢司的人立即領了命，作利落的散了開，陸縉亦是親自帶了一隊人去查。

然而上京自古繁華，是城東金水河兩岸的勾欄酒肆便有二三十，相距又遠，一一的查訪著實費工夫。

天上的星愈發淡了，連月亮的彎勾都漸漸沒在天際。

后半夜，霧濛濛的又下起了雨。

搜查了十幾家之后，五更的鼓角一敲，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流言已經漸漸散了開，連街邊賣菜的小攤販都在竊竊私語昨晚紅蓮教的事，然長街上的火樓卻無一有靜。

陸縉臉越發的沉，走到了一名迎春樓的勾欄里。

時候已經不早了，若是這一家再沒有蹤跡，希便愈發渺茫。

***

這一晚，除了陸縉，國公府亦是無人能安眠。

從壽安堂回來后，江華容被長公主暫時關在了披香院里，無走，又氣又急，質問道:“我都已經回來了，他竟然為了江晚棄我的名聲于不顧，郎君當真在在意我這個妻麼？”

“郎君大約是為了賣的事生您的氣，等氣消了便好了。”孫媽媽勸道。

“生氣？他便是氣我，難不連公府的名聲也不要了嗎？我看他就是舍不得江晚，他們一定背著我早就勾搭上了 ！”江華容甩開孫媽媽，恨恨的想著。

“那倒未必，長公主不是也說了是出于道義，郎君那樣清正的人，定然也是這麼想。”

一提到長公主，江華容愈發憤懣:“我就知道，一貫不喜歡我，安平一來，笑的臉上都掬了花，就是想趁機休了我，好娶安平。不行，今日平南王府設宴，我們同王府的關系如此好，我若是不去，所有人都會知道我被綁走了，到那時便是府里還要我，我又怎麼在們面前做人……”

“不行，我必須得去！”江華容說著，便往門口去。

但門口早已杵了兩個魁梧的護衛，攔的嚴嚴實實的。

江華容好說歹說也出不去，氣得回去一連摔了好幾個花瓶。

實則，長公主倒并不像江華容想的那般厭惡。

固然不喜江氏，但念在江氏守了二郎兩年的份上，平日里還是忍了。

但這回，老太太昨晚生生被氣病了，陸驥在壽安堂守了一夜，回來時重重的咳了好一會兒，長公主同他這麼多年的夫妻，何嘗不知道他最看重面子。

在床上輾轉反側，在與義之間糾結了一番，終于想出一個既能維護江晚，又能替江華容遮掩遮掩，也替公府保住聲名的辦法——讓安平將今日的宴會取消。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不面，也就無法坐實江氏被擄走的消息。

倘若二郎能盡快將江晚救回來，一切便會風平浪靜。

長公主想，安平雖執著于二郎了些，但心地不算壞，想來應當會答應。

于是天剛蒙蒙亮，親自去了平南王府。

可沒想到的是，甫一將事說出來，安平登時便變了臉。

“姨母，您說，昨晚被擄走的是江晚？”

“連你也覺得荒唐，唉……”長公主沒臉說江華容可能殘害庶妹的事，只簡略的道，“正是，那孩子命苦，昨晚上天黑，紅蓮教的人認錯了，將綁走了。剛救了宛宛，此番確然是我們公府對不住。江氏若是面，那群人知道抓錯了人，恐怕兇多吉了。可江氏若是不面，你姨丈他們又不高興。思來想去，我只有來找你了，今日下了雨，你辦的又是賞花宴，你只要推說不方便，再尋個天晴的時候開宴，便算幫我們一回了。”

安平的確覺得荒唐，此刻，五雷轟頂都不足以形容的震驚。

如此天無的計劃，竟然會抓錯人！

安平面不顯，但手心快被掐爛了。

然此刻，江華容已經回了公府，就算他們以原計劃，將江晚剝了服丟到大街上，到時事已定局，公府定然不會承認那是江華容。

這宴會原就是為了鬧大事態，坐實江華容被擄失了清白的。

此時，人都抓錯了，還如何坐實？

坐實他們擄錯了人，坐實江華容本沒事嗎？

安平一口氣提不上來，惱的心里直冒火，可如今這宴會已經沒用了，倒不如趁機賣給長公主一個人，往后再徐徐圖之。

下了怒意，努力出一副擔憂的樣子，握著長公主的指尖道:“姨母您別憂慮，我答應您便是，定不會讓表嫂名聲損。還有那江小娘子，上回落水便大難不死，這回定然也能化險為夷，您且安心。”

“安平，多虧了有你。”長公主握著的手拍了拍，“若是當初二郎沒出那件事，不知該有多好……”

嘆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

安平眼神亦是低了聲音:“姨母，事到如今便不必說這些了。”

送走長公主后，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對屏風后的人道:“你都聽見了，你的人抓錯人了，那不是江華容，是江晚，現在可如何是好？”

而屏風后的人，正是戴著銀狐面的裴時序。

安平原是聽聞昨晚裴時序放過了江晚的事，心生不忿，這才了裴時序來問一問，順便商議一下日后的安排。

然裴時序甫一聽聞，轉便走。

安平扯住他的袖子:“裴教首，這樣大的事你不解釋一句就走？我還沒問你呢，昨日你為何要放過江晚？”

“你不必知道。”

裴時序冷聲道。

安平還從未被人這樣冷待過，可這人是父親的座上賓，此番父親沒有回京，在上京全需仰仗他行事。

因此雖不服，還是只能忍著:“好，我不問，但如今這江晚已經知道了我們的據點，必須死。我知你不婦孺，你若是不下命令，便由我來下，如何？”

“你敢？”

裴時序驀地回頭，目似寒劍。

安平被他冷冷的一釘，忽然意識到不對來:“……都如此地步了，你為何還不？”

裴時序不說話，只吩咐手下去備快馬。

一個男人對一個人，還能有什麼用意？

看他的反應，不但在意，在意的還極深。

安平忽然想起了陸縉。

昨晚，聽說他親自帶了人去找江華容，還以為他是對江華容有幾分意，現在再想來，他一定早就知道抓錯了人，而不發，全是為了保全江晚。

一個，兩個，都是為了江晚。

甚至冷無如裴時序。

這江晚究竟有什麼魔力？

安平忽然抬了頭:“倘若我非要殺呢？”

“你不會有這個機會。”

安平話剛口，直接被裴時序單手掐住了脖子，生生地拎起。

“你今日最好不要派人跟在后面做小作，若是讓我發現，不管你父親是誰，我都不會放過你。”

裴時序警告道。

“我……我知道了。”

安平面紫脹，快要閉過氣的時候，裴時序眉間的戾氣一，方放了手。

安平捂著脖子重重咳了幾聲，著他的背影，卻忽然笑了起來:“你放心，我不，可沒死在我手里，恐怕……要先死在你自己的手里了。親手害了自己心之人，這滋味如何？”

裴時序閉了閉眼，間涌上一腥甜。

不等馬車停穩，他奪過馬鞭，徑直上了一匹馬飛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