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妍明的初夏花影，在窗外的風中靜靜搖曳。深殿之，靜得落針可聞。

發病時可怕的一幕，留下的痕跡，尚在朱聿恒上。

而他按著那條痕，兀自覺到那脈搐的痛，不曾離去。

“殿下……”面前的太醫院使魏延齡額頭紅腫，神悲郁，老淚縱橫。他巍巍跪在朱聿恒面前，連連叩首：“微臣相信……太醫院中人才濟濟，天下名醫不計其數，只要殿下悉心尋訪，蒼天不負有心人，九州天下能人輩出，定有人能挽救殿下……”

“不，本王要你守口如瓶，不得對任何人提及此事。”朱聿恒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盯著魏延齡的眼睛，一字一頓說道，“若走了一風聲，你自當知道后果。”

魏延齡呆了呆，仰頭看朱聿恒。

朱聿恒的面容略顯蒼白，因此而顯出一種云石雕塑般的朗質地：“本王發病昏迷時，順天府的太醫們，已經診斷出正確結論了。本王，不需要其他解釋。”

那一夜，三大殿被雷電焚毀，朱聿恒暈厥昏迷。

等他醒來，才知道自己倒地后，一直不省人事。太醫們施了一晝夜金針，才終于將他救回來。

太醫院使魏延齡當時奉命在外，替已經致仕的老臣診治。皇帝命院中所有太醫齊聚東宮會診，副院使匯聚眾人出的醫案，認為是皇太孫殿下連月來忙碌疲憊，加上雷火驚悸，導致維脈損，神智一時出岔。

“維脈主抑郁、心脈，民間有癲癇病人便以此手醫治。殿下是突遇劇變，導致維脈損，因此才人事不知，神智陷昏迷，只要多加休養，便應無礙了。”

按照他維脈的損況，這一番解釋似確有道理。皇帝擔憂他的，讓他免了日常的事務，在萬歲山下宮苑中靜養，又急詔魏延齡趕回京替皇太孫診治。

卻不料，最終得到的，是這樣的結果。

“本王是因為驚懼所以發了病，圣上也認為是這個原因。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解釋。”朱聿恒說著，目盯著面前魏延齡，一字一頓問，“魏院使，你說，是不是？”

魏延齡與他對視片刻后，終于在他面前跪伏下去，低低地應道：“是，請殿下放心，老臣一定，不會泄半個字。”

等到魏延齡退下，殿便只剩得朱聿恒一個人。

在人前強行提起的那口氣，忽然之間就泄了。

他神恍惚，手拉開桌臺的屜，將里面那只蜻蜓取了出來。

被火舌舐過的絹緞蜻蜓，翅膀卷曲殘破，但下面極細的銅依舊堅固地撐開破敗的翅翼。

它停在他的掌心之中，若不是翅膀殘損，與真正的墨藍蜻蜓毫無區別。當他呼吸稍重時，那四片殘破的薄紗翅翼便在氣流中不停微，仿佛要振翅飛去。

他曾查過宮中的記錄，從沒有出現過這樣的飾。而那一群匯聚于宮中的能工巧匠，也從沒人制造出這般纖小又這般栩栩如生的蜻蜓。

它從何而來，為何會出現在起火燃燒的奉天殿之？

它的主人是誰，誰能造出這種巧近于妖的東西？為什麼在大殿坍塌的那一刻，它會從火中飛出來？

在抓住它的那一刻，他上詭異的病陡然發作，是巧合，還是必然？

朱聿恒握著這只蜻蜓，在暗深殿徘徊，雙腳在機械踱步中變得僵直，卻如麻痹，毫不知疲累。

一年。

如果魏延齡所言不虛，或許這就是他如今擁有的，僅剩的人生。

等到這個時辰過去，就了一個時辰。等到這一次太落山，就了整整一天。

等到這一年過去，他便要永遠沉黑暗之中，被泥土消融了骨。

可他要做的事，還有那麼多。他所要面對的一切，鋪天蓋地而來，仿佛要將他淹沒。

他不知道自己游魂一樣走了多久，直到手上刺痛，他才低頭看去。

是手中的蜻蜓，已經被他破。那薄紗翅膀中的銅殘破，破了他的皮，小小一點珠從他的指間沁了出來。

這讓他一時控制不住意識，像是火星灼燒了他的心智，他發了狠似的抓住這只刺破自己手指的蜻蜓，一下撕扯了開來。

誰知那兩對薄紗翅膀不只是簡單在墨藍緞的蜻蜓上，蜻蜓部有著巧而細微的機竅，數十個細小無比的構件結合在一起，聯接外面的翅膀。如今被他扯開，蜻蜓咬合的細小金屬部件全都散落于地，輕微的叮叮聲在死寂的殿清晰可聞。

而蜻蜓那綴著兩顆小小青金石的頭更已離了，耷拉垂下，殘破不堪。

朱聿恒將蜻蜓舉到面前，看見已經空了一塊的蜻蜓，黑緞中塞著一個小小的紙卷。

這蜻蜓的不到小指一半細，誰知里面竟然還有這麼多機竅。

朱聿恒怔了片刻，抬手將里面那個捻得小小的紙卷一點一點出來。

紙卷極薄，又在撕扯中被機括刮破，已經有些殘損。

朱聿恒極慢極慢地揭開紙頭，緩緩展開。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寥寥八字，寫在小紙卷上，卻是逸態橫生。

寫字之人學的是王右軍書，而且頗得髓。字跡雖小，卻是間架停勻，清氣橫絕，讓人仿佛能從這幾個字中窺見璀璨的星空萬里。

可惜紙卷殘破，這幾個極的字也損了。

朱聿恒不知道自己盯著這幾個字看了多久，直到耳邊傳來腳步聲，他抬頭看見宦瀚泓快步進來，大腦才漸漸如冰雪消融，有了一模糊的意識。

瀚泓見他臉這麼難看，吃了一驚，忙問：“殿下，您可是不適？”

朱聿恒沒立即回答，低頭將蜻蜓和紙卷放屜中，才問：“何事？”

“神機營提督諸葛嘉，奉圣上之命而來，正在外候見。”

朱聿恒“嗯”了一聲，定了定神，抬手取過桌上的茶水，一口喝干。

他放緩呼吸，松弛下自己的嗓音，命瀚泓將地上散落的零件一一撿拾起來，一個也不要掉。

神機營提督諸葛嘉站在廳前等候皇太孫駕臨，清瘦的軀即使穿著嚴整服，依然出一種綽約。他年未而立，相貌中帶著些脂氣，所以他這個提督當得十分郁悶。

按例，神機營中有兩位提督，一位是皇帝派遣的臣，一位是朝廷委派的武。很多人第一眼看見面目姣好的諸葛嘉，都以為他是宮中派來的提督臣，可其實他是靠著戰功彪炳——或者說殺人如麻，當上提督武的。

長期被當太監的諸葛嘉，心理可能也因此扭曲了，練起營中士兵來狠厲非常，神機營上下苦連天，卻誰都不敢忤逆他。

朱聿恒曾與他共同隨圣上北伐，兩人自然相，隨意見了禮后各自落座。

諸葛嘉抬頭看見朱聿恒的臉，在面前晨中蒙著一層瀲滟的華，依舊是俗的風采，卻似顯蒼白暗淡。

他想起這位殿下前幾日因病昏厥，如今看來神也不算太好，便長話短說：“臣等奉圣上之命，調查三大殿起火一事，如今稍有眉目。微臣已將其中案上稟圣上，圣上說，此事由殿下全權負責，因此特來向殿下稟報。”

這次三大殿焚燒坍塌一事，朱聿恒在現場，對當時形巨細靡盡在眼中，因此皇帝也早已跟他說過，待他在好轉后，再仔細查查此事。

朱聿恒問：“此事由你營主持調查？工部、刑部和宮監呢？”

“圣上欽定，此案由工部牽頭，我營與王恭廠參與辦案。只因在清理火場廢墟時，有疑似硫磺火、藥燃燒后的殘渣。而京中稔火、藥之事的，不外乎我們二部了，故此被調來幫手此案。”諸葛嘉解釋道，“不過我營與王恭廠將火后廢墟中搜尋了個遍，發現以殘渣推斷，火、藥分量不過三二兩，是宮監的人大驚小怪，將雷火劈擊的焦痕也認火、藥痕跡了。”

朱聿恒也深以為然，當日起火原因雖然不明，卻絕非火、藥炸的形。

“這幾日本王在此休養，也將起火時的形一再回想，認為此次起火十分蹊蹺。”在心頭翻來覆去過了千百次的東西，雖掀起過驚濤駭浪，但此時朱聿恒說得緩慢而平淡，似不帶任何緒，“按理說，雷擊屋頂，應是劈中高一點燃燒，但本王卻分明看到，那火似是從十二梁柱上同時開始燃燒的。”

說到這，他頓了片刻。奉天殿十二條金龍盤在柱上一起噴火的場景歷歷在目，太過詭異駭人，令現在的他回憶起來，還沉在那種驚心魄之中。

諸葛嘉愕然：“這，殿下的意思是，三大殿并非毀于雷火，而是本存在問題，以至于起火焚毀？”

“至，奉天殿被雷擊之后，片刻間便燃起如此大的火勢，本王覺得，與常理不合。”朱聿恒說著，擱下茶碗抬眼看諸葛嘉，“薊承明呢？他是宮監掌印太監，監造三大殿也是他的分事，讓他帶著宮建圖冊來見本王吧。”

“殿下有所不知，薊承明來不了了。”諸葛嘉嘆道，“此次火中遇難共二十三人，有一位便是薊公公。”

朱聿恒倒是沒預料到，嘆息道：“薊承明主持宮監多年，遷都時本王亦與他頗有接，是個能吏，此次殞火海，是廷的一大損失。”

“而且，薊公公的死……頗有疑點。”諸葛嘉比劃著手勢，但終究還是放棄了，搖頭道，“他死狀頗為詭異，微臣一時不知如何對殿下描述，不若殿下實地看看，或許能有所得。”

朱聿恒略一思索，站起道：“既然如此，待本王換件服，去三大殿走一趟罷。”

諸葛嘉忙道：“那微臣先去將現場清理一番，以便殿下查看。”

瀚泓自小跟著朱聿恒，知道他如今不喜別人自己軀，便讓宮們把服放下后就退出，隨即自己也轉帶上了殿門。

在空無一人的殿，朱聿恒解開赤紅的團龍羅，輕薄的夏日白中下，出蜿蜒細長的一條痕，從他的頸部一直延向下，深襟之。

朱聿恒扯開中的襟，盯著等銅鏡中的自己，看著軀上那條紅脈絡，雙手不由自主地握拳。

在火海中出現的這條痕，自筑賓而起，經府舍、期門、天突、廉泉，一路凝紅線，縱劈過他的右半，猙獰駭人。

太醫們說，這是脈損后留下的痕跡，只要服用活化瘀的藥，過幾日自然便會消退。可他卻只看到，這赤紅的詭異痕跡一日日加深，比毒蛇的信子更為鮮艷可怖。

一年。

他所有不詳的預，隨著魏延齡的診斷，都已轉最壞的結果，落定在面前塵埃之中。

天下最好的名醫，在宮中奉詔多年，早已懂得生存之道。但魏延齡明知此事非同小可，依舊選擇了將真相和盤托出，這只能說明一件事——

他的病只是暫時潛伏了，再過不久，必定還會繼續發作。

魏延齡是明明白白看到了他日后這一年的艱辛遭際，又擔心皇帝會一再施迫，強命他醫治，才會趕在他第一次發作之時，將自己的無能為力和盤托出。

朱聿恒盯著這條纏的痕，眼神冰冷如刀。

但最終，他只是抓過架上飾，將這錦緞華服披在上，掩蓋自己上的致命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