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第 5 章 南方之南(2)

朱聿恒看著那兩塊痕跡,終于開口問:“跪在坑道中?”

“是,當時宮監都已知薊公公進殿后便未曾出來,因此在清理瓦礫時也是多加注意,結果搜尋到了二十二,都不是他。直到外殿清理完,到殿收拾時,才在墻角發現了這個坑拉出了尸骨,確認薊公公當時確實是這樣的死狀。”

朱聿恒上戰場之時,見過的尸不計其數,但看著那兩塊焦黑痕跡,也轉開了眼去,不忍多看。

畢竟,他現在,有點難以直面死亡。更不敢想象,自己將會殞于何時何地,又會留下怎樣的,生命最后的痕跡。

他站起,定了定神,才問:“如此死狀,似與常理不合?”

“是,在火場之中,煙熏火燎炙熱人,薊公公既已砸開地道,自然會下意識地順著它往最里面爬,離口的火越遠越好。”諸葛嘉肯定道,“可為何薊公公跳了這地龍之中,卻跪在這塊地方一,以至于錯過了逃生的唯一機會,活生生被烈火燒了焦炭?”

片刻,朱聿恒又問:“薊承明的尸骨,現在何?”

“已被宮監撿拾到骨灰壇子里了。說是尸骨,其實燒得只剩了幾片渣子,再加上整個大殿的梁柱都燒朽了坍塌下來,將骨架也平了,太監們也只能連骨頭帶焦屑都捧進壇子去了。反倒是外殿的尸骨,還比較完整,好分辨些。”

他們在這邊討論著,而下面膽戰心驚的卓晏,哭喪著臉蹲在地龍中,無聊地用火折子晃來晃去照著下面。

線之中,有一個怪異的東西,讓卓晏下意識拿起來看了看。

是一塊掌心大的彎月型木頭,被火燒過之后已是徹底焦黑。奉天殿所用木材自然最為上等,木質堅韌,兩個尖角雖然被燒得略有殘缺,但大還殘存著原來的形狀。

“月亮?這是干什麼用的?”卓晏著它端詳著,卻發現上面刻著一個極淺的痕跡。

他便將這燒焦的新月拿到眼前,瞇起眼仔細審視著。

“那是什麼?”朱聿恒在上面注意到他的靜,問他。

“好像是一只蜻蜓。”卓晏答道。

蜻蜓。

朱聿恒心口陡然一震,目移向那塊木頭。

卓晏見他關注,忙將焦木舉高,呈到朱聿恒手中。

果然,在這塊焦黑的千年榫上,淺淺刻著一個痕跡,并不明顯,但仔細看,確實可以看得出來。

上面一個斜斜的x,下面一豎,宛然是一只蜻蜓。

諸葛嘉在朱聿恒后看著,出言道:“這應是一個榫卯,為連接木材之。這種兩頭彎彎上翹者,名為千年榫,因為形如彎月,又名新月榫。這種大小的榫卯,應當是橫椽或者托梁上用的。”

朱聿恒問:“它有何獨特之,能號稱千年?”

諸葛嘉指著上翹的兩頭,說道:“這種榫兩頭向上彎翹,一旦將榫頭拍雙方榫槽之中,便會牢牢咬合。因為萬都有重量,被連接的木頭亦會下墜住這個榫,除非千百年后朽爛了,否則被連接的木頭絕不可能松。”

朱聿恒反問:“照這麼說,在屋頂坍塌之時,除非有一種力量,能將被千年榫結合的梁柱向上用力提起,才能自下而上地將它從千年榫的彎角中拔起?”

“是,否則這千年榫,必定會被坍塌的力量折斷。”諸葛嘉用修長的五指做了個向上抓取的作,疑道,“可這個千年榫,盡管邊角稍有殘缺,但,確確實實是完整的,沒有折斷的痕跡……奇怪,這世上又有誰能有這種巨力,將奉天殿的屋頂提起掀翻,讓這千年榫完整出呢?”

朱聿恒沒有回答,只因在這一瞬間,他眼前忽然閃過了那一晚的形。

在他走出殿門口,向梁上那條白影出一箭后,他看到,自己的發服,全都被一種怪異的力量輕輕扯起,向著空中漂浮。

還有,大火剛剛燃起的剎那,他在第二層殿基上回頭去,十二盤龍柱上烈火飛卷升騰,彷如十二條巨龍同時在噴出熊熊烈火。

似一種恐怖的力量,自下而上涌出地面;又似天降龍掛,倒吸地上萬,傾下了這樣一場將三大殿毀于一旦的災禍。

風卷起灰燼在他們周彌漫,面前這塊燒焦的千年榫似乎還散發著那夜的灼熱氣息。

朱聿恒只覺口憋悶,他強抑心神,從諸葛嘉手中取過那個千年榫,一邊看著,一邊繞過了后方的斷垣,沿臺階向下方走去。

卓晏趕從地龍里爬出來,也不管上錦蒙塵,隨便拍了兩下就快步追上了他們。

諸葛嘉見朱聿恒一直看著那個千年榫沉不語,便又道:“微臣想,或許是外面的木頭沒有中間榫卯木質堅,因此被燒得朽爛了,摔下來時碎散落,便只剩下了中間這個完整的千年榫。”

“嗯,也有這種可能。”朱聿恒端詳著上面那個淺刻的標記,聲音略帶喑啞,“那麼,這是什麼標記,諸葛提督可知道?”

諸葛嘉面遲疑之,道:“這個……請殿下容微臣再調查幾日。這東西或許是……木作匠人覺得參與修建三大殿是他畢生榮耀,因此想暗地留個標記,也未可知。”

朱聿恒搖了搖頭,只沉默地將千年榫橫了過來,放在眼前看了看那個模糊刻痕。

這只蜻蜓,與火中飛出的那一只,是否有何關系?

“我倒認為……”朱聿恒緩緩說道,“如果是匠人有意為之,不至于刻得如此凌倉促。你有沒有想過,除了匠人之外,這掉在地龍中的東西,還有一個人也能接到?”

諸葛嘉大驚失口而出:“殿下的意思,這是薊承明臨死前,刻下的印記?”

朱聿恒沒有回答,只將千年榫遞還給了他,說:“讓宮監的人好好查一查,薊承明生前接過的,有沒有與這標記相符的。”

候在階下的小太監,趕舀起大銅缸中的水,讓朱聿恒洗去手上的灰燼。

諸葛嘉低下頭,目正落在朱聿恒的那雙手上。

澄澈的水流過他的手背與十指,那修長的手指如同白玉凍在琉璃中,在淡淡日下瑩然生輝,不可直視。

這位殿下的手,當真舉世罕見。

諸葛嘉正在恍神間,朱聿恒已經接過巾子干了手,問:“既然是五部合查此案,那麼其他部門的人呢?”

諸葛嘉四下看了看,一指謹殿廢墟中一條傴僂的軀,說:“那位就是王恭廠的卞存安卞公公,只是這人脾氣古怪,微臣與他亦不太。”

卓晏一聽,撒跑到臺階邊攏手對著那邊大喊:“卞公公,皇太孫殿下駕臨!”

那條人影沒理會這邊的喊話,依舊伏在焦黑廢墟中撮土。燒黑坍塌的廢墟如阿鼻地獄,這位卞存安居然能趴在火場廢墟中如此細致撮土,著實令人佩服。

卓晏又喊了兩聲,那卞存安終于聽到了,直起看了看這邊,拱手朝著朱聿恒行了一禮,也不過來拜見,很快就我兩忘地繼續刮焦土去了。

朱聿恒打量這個卞存安,見他四十不到年紀,穿著件褪暗又沾滿灰跡的姜黃曳撒,皮黧黑又灰頭土臉的,但那專心致志盯著手中活計的樣子,令那矮小枯瘦的軀頗有種倔傲的氣質。

“那便不要打擾卞公公了。”朱聿恒示意龍驤衛們整頓起,“你們若有什麼發現,隨時知照本王。”

“是。”諸葛嘉應了,又命人奉上一個托盤,向朱聿恒稟告道,“此次我營新研發了一種小火銃,由中軍坐營武臣與拙巧閣聯手研制。這種小火銃致小巧,更可拆解折疊。殿下若有興趣,用以日常傍再好不過。”

他這倒是投其所好,朱聿恒對新奇強力的武確有興趣,便欣然接過。

小火銃手沉重,是鐵所鑄,前方是中空的管,后方是略微隆起的藥室。火銃通鍍銀,更以錯金法在銃上鑲嵌出龍虎紋飾,異常。

朱聿恒打開火門和藥室看了看,諸葛嘉正想要教他如何拆解,但他已經將小火銃收好了,說:“等我有空了,自行折疊拆解試試吧。”

諸葛嘉知道這種小事斷然難不倒這位殿下,便只送上了一小袋適配這支小火銃的彈丸和火、藥。

“這般方便攜帶的東西,不知道是否可以批量制造?”

“此機括微小,準頭難以調控,是以制造極難,目前一共只有三支面世。”諸葛嘉解釋道,“如今拙巧閣那邊的人也說難再多造了,殿下若需要,怕是還要再等等。”

“無妨,等你有了大量制造的眉目,再告知我便是。”朱聿恒翻上馬,走了兩步后,又回頭指了指那個千年榫,說:“諸葛提督,或許你可以查一查,這世上有沒有什麼力量,能托舉重拔地而起,離這千年之榫?”

諸葛嘉面猶疑之,仰頭看向馬上的朱聿恒,卻見他神慎重,絕非輕言,便恭謹垂手,應道:“是,微臣定會用心細查。”

龍驤衛隨扈,朱聿恒剛出午門,韋杭之已經在城門口等待他。

朱聿恒也不問話,與他到了戶部衙門后,便看起了急調來的卷宗。

本朝戶籍管理極嚴,尋常生面孔在城出現,必然遭多次盤查。一個微黑、不似出生在京城的子,要在順天居住,一定會有路引。就算自己不來衙門報備,各街坊里長也會記錄在案,按月匯報到戶部衙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出現在本朝的土地上,就必然會在他的視野之中。

不到半個時辰,送來的午膳尚且溫熱,他想要尋找的人,已經出現了。

短松胡同水井頭,六間房東起第三間,三月十八日賃于一子。寓居客自稱阿南,年可十八許,長五尺二寸,微黑。自言從南方而來,尋親未遇臨時落腳。孤一人,并無親眷。日常或在街衢閑逛,偶有荒誕形態,大約南方蠻荒不識禮數,但并無逾越律法之舉。

自南方而來,名阿南。

短短數言的報告,寫在各坊市的例行奏報上,夾在黃冊之中,平平常常。可朱聿恒盯著這張簡簡單單的紙,看了許久。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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