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凝滯的呼吸讓口憋悶，他才將這頁出放在一邊，抬頭問侍立在旁的韋杭之：“既是租賃的房屋，房東何在？”

韋杭之回答道：“屬下已經傳喚他了，現在外面候著。”

朱聿恒點頭示意，于是片刻后，房東便穿著一漿洗得板正的細布長衫，站在了他面前。

雖不知道朱聿恒的份，但畢竟第一次來衙門，又見他氣度絕非凡人，老頭誠惶誠恐，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

“老人家坐吧。”朱聿恒將那頁出來的紙按在手邊，等韋杭之出去了，才問，“租賃了你房屋的那個阿南姑娘，你可知道來歷？”

老頭忙點頭：“是三月十八來的，老朽上報過里長，一切況確實相符。”

“為何孤一人來順天，日常行為如何？”

“阿南姑娘是拿著廣州府出的海客路引來的。老朽聽說，原是海邊人，因意外墜海折了手腳，所以來應天投靠親戚，順便治病。但年深日久，親戚尋不到了，便先租了老朽的房子住著。這些天確有去巷口魏院使那邊醫治過幾次手腳，不過當初來租賃房子的時候，我看手腳靈便，也沒什麼太大問題的模樣。”

“是海外歸客麼？”自三寶太監下西洋之后，海外時有客商往來，但這樣孤一人的海客，倒是聞所未聞。“除此之外，可有什麼奇異舉止嗎？”

“這……”房東努力想著，惶道，“這位姑娘日常三教九流什麼人都結，我們這短松胡同近胭脂胡同，竟與那邊的姑娘混得十分悉，這……算嗎？”

朱聿恒搖搖頭，問：“其他呢？”

“其他……雖然一個姑娘家獨居一個小院，膽子太大了些，但子倒大方爽朗的，日常確實看不出來有什麼怪異……”

朱聿恒等了片刻，見他再說不出什麼來，便淡淡說道：“老人家，你既然進了衙門，想必知道輕重。”

老人悚然而驚，趕躬道：“是，老朽一定守口如瓶，出了這個門，就不會記得貴人所問的任何事。”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室只剩下他一個人，坐在案前，凝視著那張寫了寥寥數行的冊頁。

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日頭已經西斜，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斜斜穿進窗欞的日，漸漸照到了他的手指。

仿佛被沸水燙到，他的手猛然收，然后，像是下定了決心，他驟然起，將那張紙折好塞袖袋中，向外走去。

韋杭之如影隨形，跟在他的后。朱聿恒大步出門，翻上馬。

見殿下上馬，就地休整的龍驤衛忙急著站起，想要跟隨。然而朱聿恒卻只勒住馬回看他們，馬鞭自空中虛斜著重重劈下，示意他們不許上前。

所有人都立即住了作，不敢再跟隨這位殿下。

朱聿恒居高臨下喝令道：“所有人在此待命，沒有本王允許，不得擅自窺測行蹤！”

眼看他只帶著韋杭之，一騎快馬絕塵而去，消失在街道盡頭，護衛們只能徒勞地著馬蹄揚起的塵土，心中苦悶無比——當年殿下隨圣上北伐，連圣上都沒法阻止他孤軍深敵軍后方。如今像他們這些小蝦米，又有誰敢螳臂當車，阻攔這位殿下？

他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暗自祈求，希殿下快去快回，不要引起宮中的注意。

立朝六十年，如今天下正值盛世。剛剛整修落的順天府，嶄新整齊，人家林立。

夏日午后，行人寥落，唯有朱聿恒與韋杭之兩騎快馬馳過。

胭脂胡同外倚在墻角邊等待生意的幾個姑娘，抬頭看見馬上人的模樣后，都是神一振，個個擺出姿態，朝他們輕笑招手。

朱聿恒勒住馬韁，低聲對韋杭之道：“你去前邊虎坊橋等我，我稍后就來。”

韋杭之震驚了，他看看那幾個姑娘又看看皇太孫殿下，難以啟齒道：“殿下，這……圣上一再叮囑屬下，要時刻保護殿下安危……”

“這邊能有什麼安危，去！”朱聿恒說著，抬手了韋杭之的馬一鞭子，催促他的馬飛奔而去。

幾個姑娘歡喜不已，搶著要幫他系馬，他卻并未瞥們一眼，催促馬步，徑自穿過胡同而去，直奔旁邊的短松胡同，只留給們馬蹄揚起的些微塵土。

幾個姑娘頹然放松了軀，靠在墻上嗑著瓜子抱怨，直到后面又從巷子中轉出條高挑的影，們才再度興起來，揮著帕子大喊：“阿南，阿南，快來這邊！”

阿南。

這一聲呼喚讓已經拐往短松胡同的朱聿恒頓住了馬。他回過頭，在柳蔭的遮掩下，看向那幾個子。

前方快步走來的，正是他早上在鬧市中驚鴻一瞥的子。

量頎長，穿著淡黃的窄袖衫子，頭發隨意挽了個小髻，上面依然著那只墨藍絹緞蜻蜓——原本深暗的墨藍緞，在日下中泛著燦爛的紫華，是以讓朱聿恒遠遠便看到了。

那瀲滟的彩，讓他的眼睛變得暗沉。他將馬系在路邊樹上，悄無聲息地用道旁匝匝的垂柳掩飾形，向著那邊走去。

只聽得姑娘們笑道：“阿南，來吃瓜子，剛炒好的。”

“真的，還冒熱氣呢。”阿南的聲音略低啞，和一群滴滴的姑娘們迥異，一下子便可辨認出來。手中正握著一把蓮蓬，笑給們拋了幾個，又抓了把瓜子嗑著，滿意地點點頭，“哇，劉大娘炒的吧，火候剛好，我能嗑兩斤！”

朱聿恒在垂柳之后，冷冷打量著遠遠那個阿南。

其實五頗為明艷，只是時下士人追捧的是雪花貌弱人，那雙滴溜溜的杏眼就顯得凌厲了些；高的鼻梁也不帶半分溫婉氣；濃如燕翅的眉并未如其他人般絞得纖細；糖的也不夠白皙。尤其與胭脂胡同的這些的鶯鶯燕燕站在一起，大相徑庭。

“兩斤？噯，阿南你矜持點嘛。”穿紅的姑娘剝著蓮蓬，笑道，“你看你，量這麼高，又不肯好好梳妝打扮，這走路虎虎生風的樣子，哪天讓我們姐妹以為是男人來了，白白害我們做許多俏眼！”

“哪有虎虎生風，你們這樣形容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良心過得去嗎？”阿南直接往街邊條石一坐，著一雙天足，姿態毫不端莊。

紅姑娘教導說：“喏，先把你的腳裹一裹嘛，好歹走路的姿勢得搖曳多姿吧，不然你這樣子怎麼嫁得出去哦？”

“我從南方蠻夷之地來，不裹腳的。”阿南滿不在乎地晃著自己的腳，笑道，“再說了，我有喜歡的人啦，他敢不娶我試試？”

“騙人吧，整天就見你一個人獨來獨往的。”一群姑娘嘻嘻笑著，無地揭發，“而且你這雙眼睛，遇見清俊的男人就放，總要多看兩眼，比我們還不怕。”

阿南笑道：“真奇怪，平時路上看見好看的花花草草也總要多看一眼，怎麼街上有好看的人，我就不能多看了？我剛才買蓮蓬，都要挑幾個齊整漂亮的呢。”

“嘖嘖，這理直氣壯。”姑娘們笑一團。其中一人想起什麼，對阿南說道：“講到好看呢，剛剛過去那個男人長得是真好，一路騎馬過來，所有的姐妹都招呼他，可惜他理都不理，真是氣人。”

“氣人是氣人，可好看也是真好看呀。年矜貴，鮮怒馬，咱們在順天府混了這麼久，何曾見過這樣的年郎？”另一個黃衫姑娘揮扇笑道，“噯，阿南，你可以跟去看看，保不準以后就沒興趣看其他人了。”

“有這麼好看的人？”阿南剝著蓮蓬好奇地問，“他去哪兒了？”

幾個姑娘的手一齊往短松胡同一指：“喏，那邊。”

一直靜立在垂柳之后的朱聿恒，沉心靜氣聽們東拉西扯了這麼久，才驚覺們說的有可能就是自己。

眼看阿南拍拍子，站起真的向他這邊走來，他下意識地背轉，見后就是一家酒肆，便閃進。

街邊酒肆，里面一片吵吵嚷嚷，有人喝酒劃拳，有人鬧酒起哄，一市井氣息。

當壚的老板娘一看見朱聿恒的模樣，立即就快走幾步，趕在他前面拉開了一扇祥云蝙蝠的屏風，殷勤笑道：“公子請雅間坐。喝什麼酒？是一個人還是約了人會面？”

“最烈的酒。”他只給了四個字。

老板娘快手快腳把酒送進去，剛掩上門，阿南就從門口進來了。

打眼一瞧，店依然是坊間那群大叔阿伯們，阿南挑挑眉，這哪有什麼格外出的人？

老板娘支頤靠在柜臺上對著笑：“阿南，你一大姑娘，怎麼老往我們酒肆鉆？”

“無聊嘛，除了你這邊，我能上哪兒消磨去？”阿南指指柜臺上的牌子，讓老板娘給來一盞木樨金橙子泡茶。一雙眼睛在店掃了一圈，朝老板娘笑道：“其實是外間幾位姐妹指引我來看景致的。”

“你們這群犯嫌的姑娘家。”老板娘給一個白眼，利落地調好茶水，朝著屏風隔開的雅間努努，臉上掛起了意味深長的笑。

阿南就這麼端著茶杯，施施然向那雅間走了過去。

雅間外陳設著雕鏤流云五蝠的木屏風，從空隙中可以看出里面坐了個穿玄越羅直的男人，但那臉卻剛好被大片流云擋住了，一點模樣都未曾泄。

阿南有點憾地放低目，就看見了他那雙手。

木樨金橙的香氣暗暗襲來，在這樣嘈雜喧鬧的酒肆中，阿南一瞬間有些許恍惚，移不開目。

那雙手被窗外進來的照得瑩白生暈，十指修長得有些過分，修得極為干凈的指甲泛著白的澤，指骨瘦而不顯，微凸的骨節顯得這雙手充滿力度。

當他的手指展開，就擁有最為優的弧線，從指尖到手背，顯出來的線條如塞北起伏連綿草原平闊，舒緩自如。當他的手指彎曲握，便如江南遠山近水峰巒群聚，線條清峭。

而這雙手屈張握時，又絕不拖泥帶水，每一下作都毫不遲疑，穩準快中帶著一種充滿自信的強力度。甚至因為太過決絕快速，使得他的作顯出一種迷幻的節奏，讓看見他的人便有一種想法，覺得這雙手的主人，足以掌控世間所有一切大小事務、難易局面，永不落空。

就像在沼澤里看見一朵純白蓮花綻放，阿南就這麼端著茶杯拿著蓮蓬，在喧囂的酒肆之中，過屏風的空隙，駐足凝視著他的手，久久無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