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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輕松愉快，赤腳跋涉過清涼的溪水。那雙腌臜又不合腳的靴子，干脆就不要了，漉漉地著腳上了岸。

剛剛上岸，又立即回了水中，折下一支蘆葦含在口中，著鼻子潛進了水里。

岸上，搜尋的人已經發現了那匹被放走后朝著山路往前奔跑的馬。此時一部分人去追馬，另一部分人在查看溪中靜。不過很快的，他們就隨著那雙漂走的靴子，追往下游去了。

阿南在海島長大，會走路時就學會了游泳，此時潛在水中悄無聲息，直到四周除了山風沒有任何聲息了，才浮出水面，順水向前游去。

只穿一件窄袖的白中，在水中就像一條銀魚，斬開水面飛速向前，只見一條水線在湖面上細細綻開，漸漸為無形。

游累了，阿南就仰躺在水面上，看著頭頂的藍天白云，聽著耳邊水聲鳥鳴，順水漂流。

前方水面逐漸開闊，時近中午，五月中旬日溫熱，曬得水面微燙，所有的魚都伏在岸邊石安安靜靜。阿南也略微了手腳，靠近了水邊，在樹蔭間漂流。

不防有個聲音在水面上傳了過來：“娘，娘，有人落水了！”

阿南眼一瞥，看見遠遠的一艘小船從柳蔭下劃出，船頭上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急得指著這邊喊，船尾有一個船娘搖著櫓，飛快地朝過來。

這麼熱心善良的小孩，不能讓人家失啊。

于是阿南干脆了手腳，假裝自己有氣無力在水中掙扎。

船娘靠近，手讓抓住自己的手，和小孩一起竭力將拉了上去。

阿南趴在船舷邊，裝模作樣吐了兩口水，然后氣若游地向這對船娘母傾訴：“我爹娘沒了，狠心的叔嬸要把我賣掉。我被人追到這邊，走投無路只能跳了河……幸好遇到了姐姐救命，大恩大德，我一定會報答的！”

船娘聽這麼說，眼圈就紅了，從艙里拿出一件洗得干凈的布服給，說：“你先披上吧，我正運貨到應天府，妹子你準備去哪兒？我送你去。”

阿南披上服，隨口說：“我有個遠房親戚在開封府，請阿姐幫忙捎我到徐州，到時候我自去投靠他們。”

船娘滿口答應，那個小孩看著阿南落湯似的可憐樣，便從口袋中出兩顆糖，遞了一顆給，說：“姨姨吃糖，吃了糖就不傷心了。”

阿南的頭，接過糖看了看：“是高粱飴啊，這糖好甜的。”

“是啊，甜甜的，的，阿爹買給我的。”小孩開心地說。

阿南覺得這糖太膩，但見見牙不見眼的可模樣，便笑著放口中慢慢抿著，問：“你爹怎麼沒有和你娘一起撐船啊？”

“阿爹欠了很多錢，別人來抓他，他就跑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阿南“咦”了一聲，又問了問，才知道那個爹嗜賭，欠下賭債后逃之夭夭，剩下母倆生計無著。幸好母親娘家是跑船的，幫襯著們賃了條船，順天到應天來回撐船運貨，風里來雨里去，也只夠母倆勉強生活。

阿南靠在船壁上，幫小姑娘扯些麥稈編繩子，一邊問：“小妹妹，你什麼名字呀？”

“阿爹阿娘我囡囡。”

阿南不由得笑了：“那咱們真有緣，以前我阿囡。”

其實南方的孩子，都阿囡或者囡囡，們只是其中最普通的兩個。

囡囡睜著明亮大眼睛看著，問：“那你現在什麼？”

“我現在啊，不阿囡了。”著粼粼照進船艙的波，微微而笑，輕輕地說，“我有個很喜歡的人，他給了我一個名字，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神機營一番混，直折騰到中午，卻終究一無所獲。

士卒們陸續回營，唯一帶回的消息是，犯人可能墜河了。

一個海外歸來的人，怎麼可能不會游泳。朱聿恒寫了張手書給工部，讓將京郊大運河的各段主事都召集過來，有要事代。

見皇太孫殿下勞累了一夜，還要去工部，諸葛嘉拖著傷一再請罪，朱聿恒只能好生安他，說道：“無須擔心，本王并無大礙，只是你們那困樓，可能還得多加改進。”

一說到改進，諸葛嘉當即道：“這機關研制之初，便說可大可小。大者，可用于行軍打仗、兩軍對戰，小者，可用于儲藏機文件，又可用以刑訊威懾。只是之前都是用牛馬做實驗，就算它們力大無窮，各個被困住后都是無從逃，不知此次……如此厚實的牢籠，怎麼會讓那犯人逃的……”

朱聿恒神淡淡的，說道：“人與牲畜自然不同，何況天下有些人智計無窮，足以上天遁地，困不住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殿下所言甚是，困樓發需要時間，里面的人確有機會手腳逃。”諸葛嘉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恭謹道，“其實，微臣之前與刑部商議過，是否能用死刑犯來代替牲畜，用以試驗機關。但圣上將奏折留中至今不發，不知圣意如何，殿下若有機會，是否可幫我營詢問一二？”

侍立于旁的韋杭之聽著，頓時眼皮都跳了跳，著意多看了諸葛嘉一眼。

但見諸葛嘉長長的睫覆蓋著一雙眼，白皙面若桃花。之前聽說他算順天府第一狠人，未曾與他有過多接的韋杭之還有些不信。但這一刻，聽到諸葛嘉提議用活人來試驗機關的這一刻，他信了。

朱聿恒不置可否，白皙如玉的五指持著白瓷手杯，手指似比白瓷的質地還要瑩潤。他沒有喝茶，只垂眼看著手中的茶水，低垂的睫著幽深的雙眸，沉靜似水。

諸葛嘉尚不死心，又繼續道：“殿下……”

朱聿恒終于開口，制止了他：“不必詢問了，留中是本王的意思，這樣的折子，下次別再呈上來。”

諸葛嘉應了聲“是”，雖沒再說什麼，但朱聿恒一看就知道他不服，覺得要是圣上的話，或許不會反對。

“將活人投這困樓，萬一機關出了差錯，一時控不住，怕是會將人活生生餅吧？”那黑暗的困樓，危機寸寸近的焦灼還在上，朱聿恒一時覺不適，“諸葛提督若有自己的見解，不妨說說看。”

“臣以為，就算會出差錯，可死刑犯反正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一死。還不如拿來試機關、武，替我朝做點微末貢獻，何至于白白浪費了那一軀，茍活那些日子又頂什麼用？”

早死晚死，都是一死。

死。

這一個字，讓朱聿恒的心頭狠了一下，如同淋漓的傷口被人撕開，連耳朵都嗡地一聲作響，瞬間失了世間所有聲息。

他一言不發，慢慢將茶盞放回桌上，手指輕輕敲了桌面兩下。

雖然什麼也沒說，但看著他沉的神和鋒利的眼神，諸葛嘉和神機營一眾兵立即跪倒在他面前，齊齊噤聲。

朱聿恒強行抑制自己艱難的息，過了許久，他才緩緩說道：“都起來吧。”

卓晏正想起，一眼瞥到諸葛嘉還跪在旁一不，眾將士更是個個低頭大氣都不敢出，只能也低著頭維持著一臉沉痛的模樣。

停了片刻，朱聿恒才又開口道：“縱然是死刑犯，該怎麼死，也有怎麼死的規矩。人乃是世間至矜至貴之，士大夫薨逝、百姓辭世、烈士死節、囚犯戮，各得其所，都得讓天下百姓心悅誠服。斬首示眾與試驗機關，雖然都是死，但若擅自逾矩，便難服天下萬民之心。是以規矩得立在那里，任誰也不得擅改。”

諸葛嘉趕應了一聲“是”，俯首垂眼，神恭謹。

“當權者制定刑罰，并非嗜殺，用以震懾后來者，樁樁條條律法有定，就算是死，也得死得名實相符，死得明明白白。”

說到這里，朱聿恒的聲音漸漸緩了下來，頓了頓，他起示意龍驤衛起駕，并對諸葛嘉說道：“我看你這困樓，該多琢磨琢磨的不是拿什麼人試驗，而是如何改進才是正經。比如說，把鐵皮加厚鑄造在里面，或許被困者逃的機會，就沒這麼大了。”

順天府周邊河段不，京杭大運河中大小船只往來何止千百。到了九河下捎天津衛，河道更是加倍繁多。

就在同一天，各河段的主事們接到了工部的命令，讓他們仔細關注、篩查河面各來往船只的況，尤其是神機營附近河段，務必要將每一艘船都查得巨細靡。

最終，是通惠河關口的幾個河夫，報告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

他們相的一個船娘，駛一艘平平無奇運貨南下的小貨船，吃水多了三寸半。

“那些河夫常年清理河道，多是鰥夫，因這船娘長相不錯，因此日常就頗為關注。據他們說，這艘搖櫓貨船只有一個船娘，帶一個小兒，總是謹慎裝貨，絕不會超過吃水線的舊痕。”河道主事在河上數十年，對于船只再悉不過，“何況，三寸半，剛好是多帶一個人在這種小船上的重量。因此在船娘等候過橋口時，有個河夫就著意往艙看了看，果然發現貨當中，出了一片角。”

“那就先盯著，看看那艘船究竟要去往何方。”朱聿恒吩咐道。

旁邊領著主事過來的工部侍郎忙應了：“是，已經命人盯，另外其他船只的排查也依舊在進行。請殿下示下，等那艘船到北運河段時，是否派人上船搜檢？”

朱聿恒搖頭道：“沒必要，此人溜異常，在水上絕難捉捕，何況若打草驚蛇，恐怕下次尋找不易。你們只需把的行程時刻匯報過來就行。”

待二人應了退下，瀚泓從殿外進來，神似有不安：“殿下，魏院使那邊的診籍（注1）已拿到了，確有一位病人阿南，來治手腳舊傷的。”

朱聿恒抬手接過，掃了一遍。

病患阿南，海客歸來，重金求診。

疾見：手足筋絡為利刃挑斷，又經接駁后重新續上。故雙手雙足常于雨日痛抖，不可遏制。患者又訴十指不復靈活，愿以任何代價換得雙手如初，但確已回天無力，憾矣。

配丹皮赤芍煉丸服，紅花竭活絡油外敷，長年調理，三五年或有微效。

朱聿恒將這薄薄兩頁診籍按在桌上，想起在困樓之，讓自己幫忙起出楔釘榫的時候，說過的手過傷。看來，確實是在魏延齡那邊治療雙手。

“只有這些？”

“是，奴婢只在那邊找到這些，畢竟……也沒法詢問魏院使了。”

“哦？他怎麼了？”朱聿恒眉頭微皺，抬眼看他。

瀚泓嘆氣道：“真是醫者無法自醫啊！魏院使昨日給殿下看病完畢，回家時忽然跌了一跤摔到了頭，他給自己配了副藥，結果當晚就中風倒下了！如今躺在病床上，口舌歪斜，手腳僵死，除了眼珠會轉外，整個人只會嗬嗬發聲，連便溺都拉撒在床上了，真人痛惜。”

朱聿恒垂眼看著案上的鈞窯筆洗，沉不語。

瀚泓見他沒表態，似對魏院使的病毫無興趣，便搬了折子離開，口中自言自語：“也不知道魏院使，什麼時候能恢復呢……”

一年。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朱聿恒知道這個答案。

魏延齡大概是想要，用這樣的決心，來向他表態。他這下，確實能做到對朱聿恒的病守口如瓶，就連皇帝，也無法從他的口中撬出這個了。

但他這舉卻并未讓朱聿恒覺得安心，相反的，只讓他覺得心口那焦灼的火，燃燒得更為熾烈了。

哪怕是絕中的一點點希冀，他對魏延齡診斷結果，其實是抱著一僥幸的，或許……或許呢？

可就在這一刻，因為魏延齡對自己決絕的手段，他看清了擺在自己面前的，最終的裁決。

可他無法告知任何人，無法求助于任何人。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苦守這個，孤立無援地自救。

三萬里弱水浩奔涌而來，他即將沒頂，除了阿南、除了那一再出現的蜻蜓或蜉蝣，他已經沒有其他能抓住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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