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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后，徐州的消息終于傳來，阿南離開了那艘船，有個年已經雇好車在等，兩人一起往開封去了。

開封。

朱聿恒手邊正有一封加急送來的奏報。開封地勢低洼，今年夏后，黃河上游降雨頻仍，河堤難守。

一旦河堤失守，周邊災百姓將何止萬戶。朝廷自然得派人前去督察，如今工部正上報了人選，請圣上選定。

朱聿恒略加思索，在上面加上了自己的名字。畢竟，歷年河堤數據，他都有所涉獵，就連工部主事也沒有他通。

臨出發當日，他去宮中辭別圣上。

祖父然大怒，惱恨道：“工部這麼多吏，難道真的無人可用了？天下這麼多事，一樁樁一件件，你哪兒忙得過來？再者你剛休養月余，就要跋涉險地，此事，朕不贊！”

朱聿恒忙笑著安祖父，說：“天下之大，萬事紛紜，陛下忙碌大事，孫兒就略微幫您干些小事，本是分事。何況孫兒將養月半有余，早已大好，陛下不必掛懷。”

皇帝端詳著他，又問：“你真大好了？唉，那個魏延齡，朕本來對他抱以厚，誰知也是個庸醫，竟一劑藥把自己給弄倒了！”

朱聿恒隨意道：“孫兒也聽說了，大約是摔到頭了，這種事畢竟無可奈何。”

皇帝眉頭鎖，面煩躁之，似還要反對他去開封之時，外面有太監匆匆進來，站在殿門口低頭向他們行禮。

皇帝心不好，喝問：“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啟稟陛下，王恭廠……出事了。”

“出事，又炸了？”皇帝拍案怒斥，“這群人怎麼管火、藥的，三天兩頭出事！前幾月出事不是剛換了個臣太監嗎？這回是誰？”

“是……王恭廠臣太監卞存安，正在殿外請罪。”太監戰戰兢兢說出了那個倒霉蛋的名字。

“讓他滾！滾去死！”

太監嚇得屁滾尿流，退下時哀求地看向朱聿恒。畢竟滿朝都知道，當今圣上發怒之時，除了這個孫兒，誰也無法平息他的雷霆震怒。

朱聿恒想起自己與卞存安的一面之緣，便說道：“陛下息怒，這卞存安辦事穩重，之前還叮囑過諸葛嘉，連面飛揚都要注意的，應當是個謹慎之人。此次事故或另有，就讓孫兒替陛下去瞧一瞧吧。”

“你又攬事上。”皇帝煩躁地揮揮袖子，說，“還要去開封呢，你就費心管這些了，好好收拾行裝去吧。”

“是，多謝陛下！”

朱聿恒出了宮門一看，門前跪著一個材枯瘦的太監，正是卞存安。

上次只遙遙了他一眼，如今朱聿恒仔細打量這個人的模樣，不由得微皺眉頭。

宮里稍有地位的太監都十分注重修飾，熏香描眉的都大有人在。可這人不但不修邊幅，連臉都沒洗干凈，上面還有灰黑的火、藥煙熏痕跡，又被汗水沖出黑一道白一道的壑，幾乎是張大花臉了。

他還穿著上次那件褪舊的姜黃曳撒，手肘袖口都磨出邊了，上還被燒出幾點黑，顯然王恭廠這次炸，他就在現場。

朱聿恒示意他跟自己走，一邊問：“卞公公，你擔任王恭廠的臣太監有多久了？”

卞存安口舌似不太靈便，說話僵，聲音也有點嘶啞：“今年二月底接手的，之前的臣太監曲瑯因掌管火、藥出疏貶職，奴婢就頂上來了。”

“哦？那你之前在何？”

“奴婢之前在宮監，前年被派去采石場看他們開采石材時，王恭廠的匠人把火、藥放多了，奴婢就多說了幾句。曲大人見奴婢略懂此事，便與宮監商議，將奴婢調過去了。”

“短短兩年就能接手王恭廠，想必卞公公你在這方面確有才干。”朱聿恒說著，又問，“你在宮監時，如何知曉火、藥之事？”

“奴婢不幸，十三歲便被軍脅迫裹挾，后來朝廷剿滅了軍，奴婢因是迫參軍的，便與其他一些年的年一起被凈了，送了宮中充任奴役。在軍中時，奴婢曾一位管火、藥的士卒關照，常與他相，故此知曉一些火、藥之事。”

這個卞存安，不僅外表腌臜，語言也甚是無趣，似乎與人多說一句都不愿似的，一板一眼，語言都有起伏。

朱聿恒也不再與他多說。二人到了王恭廠一看現場，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故。

說大吧，就是一個火、藥庫炸，震塌了三間庫房。但要說小吧，又確實不小，出了兩條人命，其中一個是宮監的太監。

“此事說來，就是我們王恭廠倒霉！”

朱聿恒還未進院子，就看見已經被貶為二把手的曲瑯，皺著苦瓜臉一臉晦氣，指著停在院中的一尸破口大罵：“混賬東西，仗著自己當初與卞公公認識，居然上門來討要火、藥。這東西進出都是有賬目的，誰敢私自給他？結果他被卞公公拒絕后，還拿鐵鍬自己去挖，這不火星子蹦出，直接把自己給炸死了！依本說，他死得可真不冤！”

朱聿恒轉頭看向卞存安，問：“是這麼回事？”

卞存安垂頭道：“是，此人名常喜，奴婢當年在宮監時與他相識，但也并無多大，忽然來討要火、藥，奴婢自然是不允，結果……唉！”

仵作驗尸的結果也已經出來了，確是被當場炸死的。

死者的況也很快報了過來：“死者是宮監太監常喜，認了宮監掌印太監薊承明為干爹，因此手上也有點小權，是宮監木班的工頭。”

宮監負責宮一應營造修繕事務，能做到木班工頭的，也算是個差了。

朱聿恒問：“他一個木班的，來索要火、藥干什麼？”

“正是因為不知，所以卑職等不肯給。”曲瑯梗著脖子道。

朱聿恒見旁邊仵作似有話說，便示意道：“尸有何異常麼？”

仵作忙稟報道：“尸確屬被炸死無疑。只是……在死者懷中，小人找到了這個……”

他將用白布包好的一本東西，呈到了朱聿恒面前。

是一本被炸得破爛的冊子，想必常喜生前將它放在了懷中，因此在火、藥炸之時，他的襟和懷中冊子首先被炸到。

此時冊子已經殘破稀爛，又被火燒得只剩線裝的那一條邊，上面殘存最大的紙片也只有鵝蛋那麼大一片了，其余的或如指甲或如魚鱗，簡直慘不忍睹。

朱聿恒看了一眼，只看得出是本蝴蝶裝的冊子，殘留的紙上也沒有字，只有幾條橫平豎直的線，似乎是本畫冊。

他本不以為意，但目落在那最大的一片殘頁上，看見了工筆細線繪制的，半條龍層層盤旋繞在柱上的畫面。

因為殘缺，這條龍和它所盤的柱子，已經沒有了上面的梁托和下面的柱礎，但普天之下，能用這種十八盤金龍的，唯有紫城奉天殿。

這是，奉天殿的工圖摹本。

朱聿恒盯著這殘頁焦黑的焚燒痕跡，眼前恍然又出現了那一夜，在雷電艷烈的夜空之下，十二條盤在金楠木柱上的金龍，一起噴出熊熊烈火的可怖形。

“把現場，好好查一查。”朱聿恒站起，走到坍塌的庫房面前，看著那一地的狼藉，緩緩道，“尤其是，這本冊子，上面如果還有殘余的碎片，全都要集起來，一片都不能。”

雖然大事小事不斷，但該去的地方，終究還是應該要去。

瀚泓打點行裝，朱聿恒將一應朝廷事務托完畢，即將出發之時，新任宮監秉筆太監萬振翱也將薊承明生前接過的人事案卷送了過來。

“奴婢奉命查探薊公公與那千年榫上的刻痕關系，如今已有眉目，恭呈殿下覽閱。”

翻開卷宗，朱聿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只蜻蜓模樣的圖樣。

猝不及防，他的睫微了一下，頓了頓才查看旁邊標注的字樣。

蜉蝣。

原來那刻痕，不是他要尋找的蜻蜓，而是一只蜉蝣。

朱聿恒再細看那圖樣，確實與蜻蜓有所不同，蜉蝣的第一對翅膀較大較長，后面那對翅膀卻偏短偏小。

他回憶薊承明死之出現的那個千年榫，上面如同翅膀的叉的痕跡，確實也是兩條較長，兩條較短。

這朝生暮死的蜉蝣，與阿南鬢邊撲扇的蜻蜓，不是同類。

片刻的驚詫，驟然的落空，他心緒于大中起伏，只覺口憋悶難。

勉強鎮定心神，他繼續看下去。

正月初九，玉皇誕日，薊承明于祭殿后墻見羅浮葛仙翁登仙圖，大笑拍墻，道：“蜉蝣，蜉蝣，原來如此！”眾皆不解其意。

十三，薊承明探訪京郊葛仙觀，回來后面有得。臣等于今亦尋訪葛仙觀主，詢問得知：葛仙翁即晉葛洪，薊承明當日去往觀中，詢問葛洪后人何在，家學如何。觀主告知：二十年前，葛家后人獲罪，全族流放云南充軍，只余一個外嫁留存。

朱聿恒看到這里，抬頭問萬振翱：“此事可信度如何？”

“奴婢聽說，觀主當年曾親訪杭州葛嶺，此事應該不假。”

朱聿恒見后面已沒有什麼要記載，等萬振翱留下東西退出后，命人立即去刑部，將杭州葛家當年的案宗調取來。

東晉兩位葛仙翁，一位是葛玄，另一位便是葛洪。后人為杭州葛嶺和廣東羅浮兩。

其中，葛嶺一脈因二十年前靖難之役時，為逆軍統管火、藥械，因此滿門獲罪，除已出嫁的眷外，全部流放云南充軍。

而葛家人研制的械之上，常留有蜉蝣印記。因葛家先祖葛玄于夏日池塘畔見蜉蝣朝生暮死，散落風中，念人生零落，因此才修習老莊之道，故借此以懷先祖。

朱聿恒的指尖，在卷宗后的一行人姓名上一一劃過，停在一個名字上。

葛稚雅。

在全家流放前兩年，嫁給當時順天軍的一個把總，如今，這個把總和他的父親，已經因為在靖難之役中戰功顯赫，擢升為應天都指揮使，他的父親更是封為定遠侯。

嫁的丈夫姓卓，膝下唯一的獨生子，名卓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