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月佼來說, 進京、考, 是為了好好的活下去；走正道, 有所作為, 彌補前一世白活十八年的憾。

而這其中最最要的, 便是“活下去”。

簡而言之, 就是得惜命。

上一世的月佼宛如家養的小一般, 沒見過外間的天地人，活得安逸閑適，沒心沒肺沒煩惱, 自然也不知危險為何。

可這一世的月佼卻像是山間野放的小，平日里在信得過的同伴面前玩鬧時，并不怕亮出肋, 一副懶懶綿綿的可模樣；可若是到危險的氣息, 便會自然而然地亮出鋒利的小爪牙。

活了兩世至今，加起來也不過就是在邊陲之地混跡江湖一年, 見識得, 對外間的許多事都還半懂不懂, 在瑣碎小事上時常顯得有些傻氣。

可這并不表示不懂得自保或攻擊, 否則當初的天門就不會被攪和得犬不寧了。

自元宵那夜回家后, 月佼認真地回想了嚴懷朗的話，反復推敲其中關節。

雖嚴懷朗并未說明是什麼事, 但既說了事是因他而起，那約莫就該是朝堂之爭了。

月佼心知這是在京城, 朝堂爭斗必然不會如江湖恩怨那般, 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想來無非就是腦子相互給對方下套，抓住對方的把柄打仗。

那，嚴懷朗當下最大的把柄，是什麼？

仔仔細細想了兩三日，又將年前嚴懷朗托衛翀將軍送來的《大縉律》細細翻了一遍，最終判斷，對嚴懷朗的敵人來說，嚴懷朗目前最大的把柄，應當就是在鄴城生造了的份戶籍。

進京已有兩三個月，對方卻并沒有急著，也未立刻將此事挑上臺面、順勢對此嚴懷朗發起攻擊，大約是因為一直足不出戶，毫無違法紀之舉，若此時捅破這件事，并不足以將場面鬧大，也就不足以對嚴懷朗造致命一擊。

他們在等二月初八，一旦應考之事坐實，那“嚴懷朗徇私為生造份戶籍、助混進考名單”這事就板上釘釘。

“生造戶籍”確是洗不的事實，那麼由此牽連出的“考舞弊”，便百口莫辯、無法自證了。

想這一層后的某個瞬間，月佼腦中生出“算了，不去考就不會有事”的頹喪想法。

不愿連累嚴懷朗，可，又不甘心。

當初在飛沙鎮郊外的山中破廟里，并未當場挑明自己已經發現了谷中人對自己的惡意，只是順水推舟地遣散了邊的人，接著便改頭換面跟著嚴懷朗來到京城。

也就是說，名義上仍是“紅云神”，若回去，不聲地避過眾人的聯手毒殺，繼續找理由混跡江湖，至表面上看起來絕非全無生機。

可不甘心，好不容易到了京城，考就在眼前，不甘心再走回頭路。

重活一世，難道還像上一世那樣，渾噩度日直到橫死嗎？

或許，運氣夠好的話，這一世是可以小心翼翼躲到平安終老的。

可，那不是想要的將來。

月佼委屈到想哭。

紅云谷的人自來就不知“份戶籍”為何，這并不是的錯；嚴懷朗私自替生造了戶籍是不對，可若當初他沒有這樣做，或許此生就注定，只能是江湖上那個不知所謂的鬼魅妖了。

“不對……”月佼了發燙的眼眶，又從頭開始翻看那《大縉律》，“他既托衛將軍送這書來給我，一定是這里頭有什麼法子。”

****

同熙四十年二月初八，碧玉妝樹，春風裁柳。

寅時，鳴平旦，日昳月。

紀向真到底是個義氣年，想著月佼住得遠，出又無車馬，便早早乘了自家馬車到弦歌巷接同去應考。

兩人在門口一照面，紀向真就樂不可支道:“我還當你今日要穿‘妖裝’壯膽呢！”

月佼今日一襲水素羅武袍，以銀線繡橫竹圖樣的蟹殼青平紋紈長帶束腰，簡潔樸雅中又不失莊嚴鄭重，哪里有半點妖的影子。

“壯膽自是要的，”月佼笑著上了馬車與他相對而坐，得意地亮出左手手背給他看，“在這兒呢！”

還是那悉的金朱砂，還是那悉的烈焰木蓮。

紀向真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嘲道:“每次都是同樣的圖案，我早就懷疑，你本就是只會畫這一種吧？”

被破短的月佼拿手指頻頻點著手背那朵花，地爭辯道:“你看清楚些，哪里每次都一樣了？！這回可是用銀描過邊的！”

“對對對，”紀向真邊笑邊敷衍，“十五看燈那晚上，你畫在眉間的還是半朵呢，今日是全乎的整朵，還銀描了邊！確實不一樣，千變萬化！了不起了不起。”

月佼皺起鼻子哼了一聲，自己也跟著笑了。

心中暗暗想著，待自己將來一切安頓好了以后，也該想法子去學學丹青。

上輩子沒來得及學的事，如今都想試試；旁人會的東西，也要會才行。

被紀向真這頓笑鬧過后，月佼原本還有些繃的心弦漸趨舒緩，又在腦中將這些日子苦心記下的許多事細細過了一遍。

馬車緩緩停下，車夫道:“小公子，到牌樓了。”

月佼跟在紀向真后頭下了馬車，落腳站定后，抬眼就瞧見了那威勢莊嚴的牌樓。

這座牌樓距監察司正門約兩三百米，有同熙帝親筆手書的牌匾高懸其上，書曰:文落轎，武下馬。

金漆筆，墨跡蒼蘋。

今日是監察司點招右司員吏，此刻雖天尚未大亮，牌樓前已停了好些車馬，前來應考的人陸陸續續往里行去。

月佼與紀向真拿好各自的戶籍文牒，跟著應考的人群一步步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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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察司歸屬尚書省名下，往年點招的主考通常由尚書大人或其指定一名侍郎擔任，再由監察司左右兩名司丞協助，以示公允。

“奇怪，只是點招右司員吏，怎麼主考竟是帝師？！”

月佼聽到后有人訝異低語，便悄悄轉頭看去。

見是一位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的姑娘，便低聲搭話道:“你是說……坐最中間椅子上的那位，是皇帝陛下的……”

那姑娘輕輕點了點頭，也低嗓音對道:“九卿之首，太常卿羅堇南大人，陛下與定王殿下小時都在庭下教的。”

月佼聞言，朝主座上那位一袍威儀凜凜的長者投去敬佩的目。

“別看都七十好幾的高齡了，照樣耳聰目明；為剛直廉正，眼里不得半點沙子。據說即便是陛下本人，若有什麼事做得不對，也半點不留面的，可是個厲害人。”那姑娘補充道。

“七十高齡了呀……”月佼的目愈發敬佩了。

就是這樣一位長者，教出了重啟大縉風氣、讓子能堂堂正正出將相的同熙帝；教出了領虎狼之師鎮守西、南邊境，以鐵捍衛山河的定王殿下。

此刻年逾七旬的羅堇南正大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腰拔，目如炬，全無半點龍鐘之態。

看著那位一生風云煊赫，此刻卻威嚴沉穩的帝師，月佼想起自己在書上讀到過的一句話——

七十而從心所，不逾矩。

霎時，月佼心中有一個聲音輕道，愿我到那年紀時，也能像此刻這般模樣。

貴重自持，眉目間卻不以驕橫待人；端肅剛直，心中卻自有是非對錯。

俯仰無愧，坦昭昭。

“嚯，定王世子。”后那姑娘又驚聲低語。

月佼略踮起腳，目越過前排候考人的頭頂，看到帝師左右分別立著嚴懷朗及另一名不認識的員，還有一個錦袍青年正在帝師面前恭敬行禮，似乎是在賠罪。

“哪一個是定王世子呀？”月佼小聲問道。

定王世子李君年，算是個悲催到讓人哭笑不得的世子。

他上頭還有個雙生的姐姐，正是幾年前與嚴懷朗里應外合滅了奴羯的南軍統帥李維泱。

據說當初在“定王儲位由誰承擔”的問題上，姐弟二人本著公平的準則，在定王與定王妃的見證下——

抓鬮定乾坤。

不幸抓到儲位的李君年只能咬牙含恨，被迫接下了這可能要當到六十歲的世子之位。

因為定王李崇琰至今仍是一派生龍活虎的氣象，邊關諸事親力親為，這導致年近四旬的李君年仍無事可做，只能頂著世子頭銜領個閑職，在京中富貴悠然，宛如提前安度晚年。

月佼后那個姑娘小聲道:“就是正在行禮的那位。看樣子是今次的協考員？大場面啊。”

不過是監察司點招員吏，竟離奇地驚了德高重的帝師，協考之一還是份貴重的定王世子，今年這究竟是個什麼形勢？

月佼佩服道，“你真是靈通呢，什麼大人都認識。”

那姑娘有些赧然地回以一笑，倒也不吹噓什麼，坦誠地解釋，“他們又不認識我……只是往年隨父親進京時，在街上遠遠瞧見過他們罷了。”

“你也不是京城人呀？”月佼忽然覺得這姑娘更加親切了，“我是……鄴城來的，你呢？”

“香河城，蘇憶彤。”蘇憶彤大大方方地報了姓名來歷。

這名字真悉……哦，年前接了帖子答應與紀向真切磋，卻將他打傷的那個。

月佼面上的笑意不變，心中卻再無先前的熱絡了，“幸會。”

這姑娘欺負過的朋友，找機會得打回來，之后再決定要不要這個新朋友，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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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主考與協考員一一到位，羅堇南領著眾人向文昌星及戰神金行過拜禮之后，便正式開考了。

因監察司多行武職，上午的文考答策只有兩題，一題默寫《武經》，另一題是論參《大縉律》中“止蓄奴”的規制及懲等相關事宜。

幾乎像是撞到月佼筆尖上來的題目。

順利完文考之后，一切風平浪靜，月佼預想中的場面并未出現。

午時與紀向真一同出去找地方吃飯，半道偶遇陪同在羅堇南側的嚴懷朗。

不愿在帝師面前給嚴懷朗惹麻煩，便繃著臉，神嚴肅地拖著紀向真走開了。

不知，在拖著紀向真走遠后，羅堇南對眾人笑道:“方才那小姑娘怎麼滿臉都寫著不高興呢？是不是本題目沒出好，讓答著犯難了？”

嚴懷朗以拳抵，忍笑輕咳一聲，沒有說話。

旁邊的李君年笑著接口道:“太常大人今次所出的題目，正正切中當下要害，也正是右司接下來的首要之事，可以說是再好不過了。”

“馬屁。”羅堇南毫不客氣地笑瞪他一眼。

嚴懷朗正道:“太常大人說得是。”

惱得李君年險些朝他飛起就是一腳，礙于帝師在場，只好笑罵一句:“落井下石的小兔崽子。”

****

未時二刻，武考開始。

此次武考以擂臺捉對的形式展開，依舊是羅堇南為主考，但協考員除了上午的嚴懷朗、李君年及尚書侍郎薛煥之外，還多了皇城司指揮使衛翀。

紀向真無過無功地險勝對手、蘇憶瑾碾式地大獲全勝，這都在意料之中。

一個半時辰之后，到月佼，的對手是一位名古西塵的京中子弟。

月佼之前在江湖上混跡一年，初出茅廬對上的便是“天門”那種下手毫無底線的邪魔歪道，可卻從未吃過大虧，因此對自己的手是非常有底氣的。

在場應考者中，只有月佼與紀向真是江湖人，除他們二人之外，旁人全是中規中矩的底子功夫，無非刀槍劍戟斧鉞鉤叉。

月佼形堪堪一，滿場大多數人便如同石化——

這是考，不是考武林盟主啊！那飄忽如鬼魅般的打法，欺負誰呢？！

連紀向真都有些驚到了。

這時他才確定，往常他與月佼玩鬧時，是當真在玩鬧，若之前也像今日這般，他真能被玩死。

的法本就詭譎快疾，看上去簡直是飄來飄去似的；手上又花樣百出，時不時將古西塵嚇得拳風走偏。好在懂分寸，每回逮到對方空門時都只是點到即止，并未當真對古西塵痛下死手。

沒花太多時間，古西塵便在驚惶與疲憊中落敗。

當衛翀高高舉起代表月佼勝出的黑令旗時，跌坐在地的古西塵忽然氣惱地朝主考位上的羅堇南喊道:“太常大人，此次考場有人舞弊，我要揭發！”

月佼角輕揚，心中輕道: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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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佼與古西塵雙雙立在主考座前。

得了羅堇南允許，古西塵痛陳了月佼來歷不明、戶籍造假之罪，倒是聰明地沒提嚴懷朗半個字。

“……所以，請太常大人明鑒，在江湖上諢號‘天下第五妖’，分明是個人盡皆知的魔教妖！這樣的人，怎可朝為？！”

羅堇南聽得眉頭鎖，額上每一道細紋中全是威嚴:“第五姑娘，古西塵所言，你可認？”

衛翀若有所思地遠遠瞥了瞥嚴懷朗，見他鎮定自若，一派置事外的模樣，忍不住皺了皺眉。

月佼莊重地朝羅堇南行了禮，角帶笑，不疾不徐地脆聲道:“認一半。”

旁聽的李君年忍不住笑出了聲。

羅堇南轉頭瞪了他一眼，才又看向月佼，沉聲問:“認哪一半？”

“認江湖份那一半，”月佼笑容坦，毫不畏懼地迎著羅堇南審視的目，神澄定，“‘這樣的人，怎可朝為’這一半，我可不認。”

古西塵冷冷一笑，對羅堇南道:“太常大人，自己也認了份作假之事……”

羅堇南淡淡掃了他一眼，“還沒說到那里。”

又向月佼問道:“為何只不認這一半？”

“書上說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月佼負手而立，抬頭，神端肅如正在掉書袋的老學究，“我便是出江湖，那也是大縉的江湖；同是大縉國土上的子民，江湖人與旁人有多大不同？”

嚴懷朗抬眸天，強忍笑意。這家伙，當真是從未他失過，關鍵時刻總是機靈得不行。哎呀，他的小姑娘，怎麼就能那麼機靈呢？

見羅堇南若有所思，月佼又道:“自同熙元年陛下重開文武科考起，便明旨詔令天下，所有考惟才是取，不問男，不問門第。如今監察司需要能行武職的良才，若論打打殺殺，試問天下間除了躍馬沙場的戰將之外，還有誰能比江湖人更能打？”

“既眼下需要的就是我這種人，那我憑什麼來不得了？”

羅堇南神稍緩，有了些慈祥笑意。

古西塵見勢不妙，立刻又道:“可份造假……”

“份戶籍之事，”月佼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看著羅堇南的雙眼，毫無半點畏怯，“那并非我的錯，而是朝廷的錯。”

嚴懷朗說過，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必怕，心中怎麼想，便怎麼做。

此刻心中想的便是，要留下來。

所以，得亮出自己的小小爪牙，拼盡全力，進攻。

昭昭春日下，月佼背脊直，目炯炯如蓄勢待發的小豹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