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閉上眼，左耳仍一陣陣地在痛。

每痛一下，都帶出塵封心底的舊事，人似又回到了六年前——

沉沉的午後，站在父親的書房裏，看見家人們沉重的臉，聽著父親說出了那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史大夫殿前彈劾：當朝國公、兵部尚書封道珩，十數年前在靈州與西突厥作戰，為取勝，竟不惜驅使靈州百姓作餌，得勝後為遮掩事實又將百姓殘忍殺，足有數千之眾，腥堪比屠城。

西突厥剛向朝中稱臣納貢，雙方言好，派來長安的木昆部使者卻抖出了此事，更聲稱當時對戰，正是由木昆部為先鋒，親眼目睹了全部經過，願以全部族之名作證此事非虛。

一時引起軒然大波，滿朝嘩然。

“父親怎可能在戰時殺平民，這簡直是無稽之談！”忍不住道。

國公坐在案後，上早已除去袍，皺眉低歎：“近來時局，隻怕此事並不簡單。”

舜音走至他旁：“那也不能就此免奪爵，聖人難道這般輕易就相信了？”

國公搖頭：“是因為又有一名靈州老婦以命來告，濺當場，死在了史臺外。”

“……”舜音驚愕。

整間書房都靜了下來，大概誰也沒料到會搭上人命，這如何還能用說清？

“事已鬧得沸沸揚揚，朝中不止一名員彈劾，聖人唯有讓我革職待查。”國公安，“雖免奪爵，卻是為平息事態，並非定罪，我自收攏證據，定能冤平反。”

舜音麵上雖定，卻不自覺絞著手指，仍然難安。

一旁封無起，他已十八，正值年輕，一英武之氣，卻沉穩不見慌：“父親放心，我已請命鎮守夏州，聖人並未免我職務，或也有心讓封家收攏證據上訴，夏州與靈州不過一關之隔，我打算暗中前往一探，再往木昆部一探。”

國公憂慮：“你鎮守夏州是要務，不可冒險。”

“可父親足府中，又能如何收攏證據？朝中雖在查，卻進展緩慢，我為長子，自當出麵。”

舜音立即說：“我可以去相助大哥。”

封無笑了：“對，讓音娘跟我去，記這麽好，能助我的地方多的是。”

他一笑，似這屋中的霾都散了許多，連舜音都跟著笑了笑。

出發當日天依舊著，舜音坐在馬上，回隻看到母親皺眉頭站在府門邊的影。

自得知要隨同出行，鄭夫人已阻止多次：“刀槍劍戟之地，你去了萬一幫不了忙，反累贅。”

封無卻堅持：“讓音娘去，雖年紀小，可以往又不是沒一起出去過。”

“這跟以往怎能一樣？”鄭夫人眉頭鎖得更。

舜音到底還是去了。

抵達靈州已是一月之後的事。

天黑了，舜音年的軀罩在寬大的披風裏，在荒野中坐著，看著火堆，想起以往一同外出時，還有其他族人同行，如今卻隻有和大哥了。

那樣的日子還沒過去多久，就出了這種事。很多族人走了，甚至在他父親剛被免時，就已迫不及待撇清關係。

手指在地上點畫，細數這一路而來所得的形：“按沿途暗查來看，西突厥其下各部心思不一，木昆部尤其狡詐，靈州之事倒像是為父親設的局。”

封無坐在一旁：“還好你將郡公府的婚事拒了，否則此時就沒人幫我探這些了。”

舜音蹙眉抬頭：“大哥怎還有心思打趣這些？”

封無是有心的，笑道：“切莫愁眉苦臉，沒什麽關是過不去的。別忘了我教你的防之，匕首收好了？”

舜音點點頭：“收好了。”

封無抬眼往前看：“前方過了關口便是西突厥之地，早些睡吧，明早再探。”

火堆撲滅，舜音轉頭鑽小帳，躺在鋪著皮厚毯上，想著這一關最好早些過去，封家便能恢複原樣了。

天更黑沉，不知何時昏昏睡去，卻陡然傳來一聲尖利笛嘯。

舜音驚醒，鑽出小帳，隻見到一片火，遠遠而來似燒了一片，是兵馬手中的火把。

連忙轉頭找大哥，卻掃見遙遙一桿大旗晃過，旗桿上被火映照出一個醒目的金狼頭。

是西突厥的狼頭纛，之下係了多條長帶，豔麗又如蛇吐信，飛揚跋扈，異常可怖。

不，應是西突厥下屬部落所用，是木昆部。

四都是人影，影影幢幢在麵前跑，廝殺聲一片。

到匕首，往暗避讓，迅速掃視周圍，卻已無可逃，來的人太多了，他們已被重重包圍。

木昆的兵馬如何的關，怎會知道他們的行蹤？

舜音想不通，忽見對麵人群裏，出領頭之人鷹鼻深目的模樣，正拿著彎刀，裏朝左右吩咐著什麽，遙遙指向一。

扭頭看去，指的是大哥。

跟著對方就看到了，仔細打量著，忽又指使人朝追來。

四下都是腥味，橫七豎八倒著他們的人。

封無罩甲，已然沾了跡，手中握著橫刀衝殺而出，忽然轉頭衝這裏喊：“快走！”

舜音一驚，明白自己不能在這裏拖累他，忙要走，又見兩側火耀眼，兩邊側翼竟也殺來了伏兵，連最後一隙也被堵住了……

火混著，廝殺聲已漸弱。

舜音鑽昏暗，跌在一暗旁。

紮營時對大哥說，這裏地勢不平，若遇險還能躲避，沒想到一語讖，對方的人卻多到讓他們連躲避的機會都沒有。

廝殺聲更弱，火在朝這裏推進。

上的披風忽被人抓住，用力包裹在上，跟著人被重重住。

是封無，忽而撲來將遮得嚴嚴實實，直在暗中。

舜音左耳被他死死按住，模模糊糊聽見他說：“沒事，沒事，音娘，別怕……”

火來了，漫出來，到最後火又沒了，隻有腥味越來越濃，幾乎將整個人覆蓋。

人躺在中，隔著披風按著左耳的那隻手不再，他整個人都不再，卻還著，擋得不風，隻有一層一層浸上披風和裳。

刺耳的笛嘯聲不知何時

又響起，一陣一陣，帶著急促和恐慌。

援軍是何時來的，並不清楚，是如何被拉出去的，也不清楚，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大哥的模樣，連遮蓋他周的布匹都被染紅了……

回到長安，人已如同枯木。

國公坐在榻邊，一素縞，似一夜之間老了幾十歲，紅著眼對說：“不怪你，是為父害了無……”

話音未落，他口中已溢出鮮，驟然仰倒，不省人事。

舜音渾汙地站著，想走近，卻挪不腳，左耳似還留著大哥死死按著的力道，還有那一陣一陣尖利的笛嘯在回，每一下都帶出刺痛。

鄭夫人撲在榻前，看見丈夫毫無生氣的臉，轉頭看，滿眼灰敗：“我早說了讓你不要去，為何不聽？你覺得自己很有用？便是這樣有用的！”

舜音左耳刺痛，退了兩步，似有什麽在往外流淌，滴在地上。

是，不該去，若不去，大哥或許還能殺出重圍，都是為了救，現在連父親也……

封無疾忽從門外跑，量尚不夠高，卻努力手來扶，驚慌失措：“阿姊，你左耳流了！”

長安南郊的道觀中，舜音獨坐窄小客房，對著牆上掛的三清像出神，左耳已聽不見一靜。

封無疾自門外溜，上服素，小心坐在右側：“阿姊，父親沒了，族人都散了，你便在此好生休養吧，耳朵會好的。”

父親沒了，是因大哥的事沒的，都怪。

舜音目一下，啞聲問：“封家定罪了？我們要流放？”

回了長安才知道，大哥的死了靈州人的報複，又有靈州人來長安上告，自稱見到封家人便想起當初案，請求聖人降罪。

而那晚的木昆伏兵，竟再沒有人提到過，沒有留下痕跡，的話也無人相信。@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封無疾搖搖頭：“沒有，聖人未作定論，允許我們留在長安。”

舜音緩緩抬頭：“沒有定罪？”

忽然間又看到了一希，不能消沉，不能讓父親和大哥失，要等著時機，換一個前程……

足足六年，封家早已無緣仕途，留在長安如同被困，仿佛已死局。

卻有幾個涼州來客長安，帶來了提親消息。

“可以。”立於觀中，遙遙往山外去，似等了太久。

都可以，對嫁誰本不抱期待，隻要能走出長安，能讓將當初未做完的事做完。

這是對封家的責任……

直到今日。

舜音倏然睜眼，自床上坐起，左耳還痛，右耳卻在衝撞著賀舍啜的惡言——

“難道你忘了你大哥是怎麽死的了？當初他一刀一刀，中了那麽多刀，你又藏在何？”

“不敢殺我，你大哥死得那麽慘也是白死……”

起下床，走去門口，一把拉開門。

幾個兵卒守在一間客房外，目掃去，緩步走了過去。

兵卒看到，讓至一邊，沒敢阻攔。

舜音推門而，一眼看到被扔在地上的賀舍啜，他肩頭箭已取了，包了傷口，人還昏迷。

冷冷看著，眼前又彌漫出霧，自腰間出匕首，喃喃自語般重複著大哥的話，一如平常般安自己：“沒事，沒事……”

明知該忍耐，封家事還沒了，卻又想不管不顧，就此殺了他，匕首握，剛一舉，又停頓。

手被一把抓住了。

舜音徹底清醒，轉頭看見抓著自己的手而有力，背上凸起青筋，抬眼看到他臉。

穆長洲眼神黑沉沉地落在臉上，抓著手按下，一把拽著出去。

舜音踉踉蹌蹌地跟上。

直到隔壁房中，門被一關，手還被他抓著，心已跳快。

穆長洲將手中匕首拿下：“你們關不住他，給我，我可以讓他死不了，也活不好。正好，我還有事要問他。”手中匕首緩緩納回腰間鞘中，他又說，“待他日長安願意為你們重審舊案，再讓無疾來涼州提人。”

舜音著氣：“你都知道了。”

穆長洲看著，聲低沉：“知道了，早知音娘心中隻有責任，今日才知分量，你若真不願回來，我大概也能明白了。”

舜音了，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

外麵忽而傳來胡孛兒低的聲音：“軍……咳，不可耽擱了，萬一誤了回去時間，被總管府察覺私自外出可就糟了！”

舜音抬頭看他，知道他該走了。

穆長洲與對視，手一鬆，轉頭往外走。

舜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