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第 66 章 第 66 章
沉默。
回答的,始終是沉默。
那可怕的沉默。
神終于去了眼淚。
“李穆。”
說。
“我記得那夜春江觀,你同我講,日后哪怕天下人與你為敵,你也不會傷害我和阿耶阿娘。你還對我講,只要日后我要你,你絕不負我。”
凄然一笑,搖了搖頭。
“你若不臣,我阿舅阿耶,都不容你,你我又如何要你?”
“我知你英雄。但阿耶說的對,道不同,不相為謀,何況夫婦?”
“你走之后,我曾極是難過。分明知你是拋下我了,但不尋你親自問個清楚,又不甘心。”
“如今我終于清楚了。你有你要做的大事,比起來,我算何。”
著對面那始終一言不發的男子,再次一笑。
“我知往后該如何了。我亦心安了。”
“我累了,要睡,你自便。”
神說完,再不看他一眼,轉爬上床,和臥了下去。
這一夜,蜷在床上,閉目,若睡若醒,若在塵世,又若在夢中。
醒來,晨熹微,門半開著。
看到李穆坐在門外檐階之上。
裳被水打,地在了他的肩膀后背之上。
他的背影,一不。
仿佛便如此坐了一夜。
神默默了他背影片刻,起,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彎腰,將裳收進昨夜方打開的那只箱中時,子被人從后抱住了。
他的,不復悉的火熱,帶著浸了一夜水的冷。
環抱著腰的那雙手臂,亦不復從前的堅定和有力。
一張同樣冷的,帶著凌胡茬的臉,在了溫暖的后頸上。
冰冷的,輕輕蹭著敏的耳垂。
“阿彌……不要這般丟下我……”
一聲嘶啞的,帶了懇求的呢喃,傳了的耳中。
神定了一定。
“李穆,我何德何能,蒙你口口聲聲喜于我?既一心大業,留我又有何益?”
“你若真還有幾分惜我,莫強留。我更不需你送。”
低低地道。
沒有回頭,只解開了在自己腹前的雙手,推開環住子的雙臂,走到門邊,對已起過來正在門外不安張的阿說:“嬤嬤,我事畢,今日回吧。”
……
這個消息對于高桓來說,猶如晴天霹靂。
昨夜,他剛縱馬踏遍了這座荒西之城,走過城墻四隅,登上新建起來的雄偉墩臺,迎風北,一腔熱,多金戈鐵馬,一夜踏夢而來。
睡了一覺,睜開眼睛,阿姊居然說要走了?
神這邊的東西,昨晚因時間促,也未全部拿出,今早收拾起來,也是便當。
朝進這個破敗庭院的時候,已整裝待發,正在等著高桓,他的一個隨從匆匆趕來,說六郎昨夜外頭回來,上吐下瀉,早上十分難,起不來了。
神一驚。
高桓小時偏弱,高嶠有意武訓,長大后,質才慢慢向好。
也是因此,加上他父母早亡,高嶠一直不愿讓他投軍。
這一路行來,他跟著吃了不的苦頭,風吹日曬,到了這里,不但比先前黑了許多,人也瘦了不。此刻又聽得他生病,神如何不急?急忙趕了過去。
高桓昨夜就睡在不遠外的一間空屋里,窗子缺了半拉,阿給他收拾過屋子,便拿布蒙住,他嫌悶,自己把窗布給扯了。這會兒躺在床上,裹著被子,閉著眼睛,聽到神進來的腳步聲,便哎呦哎呦地了起來。
神坐到床邊,問他昨夜吃了何,又手探他額頭,高桓只嚷難,頭疼惡心人犯暈,起來也站不穩腳。
神方才很是擔心,但真見了他人,他額頭溫涼,人也無殊狀,一眼便瞧了出來,分明是在裝病。便道:“你若真如此難,我蔣二兄喚個軍醫來。”
轉臉要人。
“阿姊,別!我知我從小最恨吃藥了。咦!好似你一來,我便比方才好了些,只是還是起不來,頭有些暈。你讓我躺躺,再躺躺,我自己慢慢會好起來的——”
神看了他片刻。
“六郎,你若不想隨我回,留下便是。你自己要多加小心。阿姊留幾個人給你,先去了。”
了高桓的胳膊,站了起來。
高桓著的背影,呆住了。
日頭漸漸升高。
神和隨從各自坐上馬車,樊集合護衛,一行人從刺史府的門口出發,沿著昨日來的那條泥路,默默地向著城門方向而去。
那幾個孩,依舊在路邊玩耍,看見一行人出,卻不似昨日初見之時那麼害怕了。站在路邊,歪著腦袋,看著神的馬車,從面前緩緩經過。
“阿姊,等下我!”
后傳來一道呼聲。
神探頭出窗,見高桓從刺史府的那扇破門里跑了出來,氣吁吁地追上,哭喪著臉道:“罷了!我送阿姊你來,必也要親自送你回的。我不留下了!”
他接過隨從遞來的馬韁,翻而上,了一鞭,朝著前頭疾馳而去。
神目送他在馬背上的人影漸漸遠去,下意識地,轉過臉,了一眼后的方向。
門前空空。門口只立了兩個執戟的士兵,如在那里,杵了兩柱子。
神垂下了眼眸,放下窗,轉臉,恰遇到同車阿投向自己的兩道目,便朝微微一笑。
“嬤嬤,我無事,你放心吧。我們上路吧。”
阿不語,只默默地往腰又塞了個靠枕。
車隊離開了刺史府,行在空空的荒城之中。
快到城門口時,蔣弢帶了一隊人馬,氣吁吁地趕了上來,言又止,最后只道要親自送一程。
神婉拒,見他堅持,笑了笑,也就隨他了。
車隊在城門附近一隊巡邏士兵的注目之下,穿門而出。
忽然,車廂里閉目假寐的阿睜開眼睛,對神說:“小娘子,我突然想了起來,今早走得急了些,竟有樣東西忘了收拾。你先上路,我去拿,拿了就回!”
神道:“嬤嬤不必自己回,個人去拿便是了。”
“不。是我私,我怕人尋不到。還是我自己去取,放心些。”
說完,也不由神,探出了頭,命停車,爬了下去,繼續前行,又自己改上了另一輛小車,叮囑了車夫一聲,便朝刺史府又去了。
神見很是匆忙,又說是私,便也隨了,只樊帶隊走得慢些,等回來匯合了,再一道上路。
……
小車停在刺史府的門前,阿下了車,問門口的士兵:“你家刺史,方才可出門了?”
士兵搖頭。
阿邁步,一口氣趕到那個議事的前堂,一把推開門,看見一個男子跽坐案后,影直,一不,正是自己回來要尋的人。
阿噔噔噔地走了過去。
“李刺史,當初你強行要娶小娘子,毫不顧忌下嫁的委屈,我就知你不是個好東西!也就只有小娘子這樣的,才不去計較你的門第尊卑,孝你老母,善待小姑,安心和你做對夫妻。你卻是如何待的?”ωWW.166xs.cc
掃了眼四周。
“就這等破地方,連我一個伺候人的,多一腳都待不下去!小娘子卻毫沒有怨言!你知為了這趟行,在長公主高相公那里,費了多的心思,說了多的話?”
“你知這一路上,吃了多的苦?為早些趕到,寧可坐那顛得人要吐肝肺的車,也不走水路,坐到后來,兩腳都腫得發了氣,晚上睡也睡不著!”
“好不容易,千辛萬苦到了,就算生你的氣,你哄幾句又能如何?竟屁話也無!不過一個晚上,便這般看著走?”
“你對得起對你的一片心意?”
阿越想越憤,“呸”的一聲,張一口唾沫,朝著李穆面門便飛了過去。
“我就是替小娘子委屈,氣不過!罷了,似你這種無無義的男人,不要也罷!”
“你睜大眼睛瞧著吧。沒了你這孤煞星,我家小娘子回去了,日后定會過得極好!”
那口唾沫,吐在了李穆的額前。
他仿佛毫無察覺,也沒,任由順著額頭,慢慢地淌下。
阿抹了抹自己角噴上的幾點唾沫星子,撇下了人,轉去神昨夜睡過一夜的那屋,卷了今早特意留下的那床鋪蓋,自語冷笑:“這等沒良心的,還是睡回他自己的稻草窩吧!”
說罷,挾了鋪蓋,揚長而去。
……
阿很快便追上,趕了回來。
神見回去,竟是特意拿回那床留下的鋪蓋,看了一眼。
阿若無其事:“他們男人家,皮糙,睡什麼都一樣。咱們路上不輕松,多備一床,總是好的。”
將鋪蓋都卷回了,神也不好再送回去。心里只覺空落落的,無打采,似連多說一句話的氣力也無,便閉上了眼睛,不再作聲。
車隊出了城池,蔣弢一直送。
神請他留步。
他道百里之外的仇池,是護弗侯氏的地盤。
護弗侯氏乃羯人里的一個大姓,族人眾多,從前被羯夏征服,被迫臣服。去年北夏,護弗侯氏在侯定的帶領下回到此,自立為王。目前雖還未與李穆發生正面沖突,但多些防備,總是沒錯,堅持定要相送。
過了仇池,神又再三請他留步,蔣弢方停下,帶人掉頭返回,對停在道旁的李穆說道:“他們已過仇池,料應無事了。”
李穆不語,雙目著前方,半晌,道:“有勞蔣二兄了。你帶兄弟們先回城吧,我晚些便歸。”
蔣弢實是猜不,他夫婦二人到底出了何事,高氏跋山涉水,昨日才到,不過一夜工夫,今早竟就離去了?
因李穆如此開口了,也不好多問,只頷首答應,叮囑他自己小心,早些回,便帶了人離去。
……
當日,神一行人又行出去了幾十里地,至傍晚,樊見天不早了,經過水邊一平坦,尋了適合扎營的所在,數百人便安頓下來,埋鍋造飯。
神的帳篷,被簇在侍衛宿營地的中間。
天黑了下來,樊命手下分班流守衛。至夜半,自己亦起了,出帳親自巡營,見各皆好,守衛各歸其位,正想回帳,忽然聽到遠傳來一陣馬蹄之聲。
出門在外,宿這種荒野之地,又不是大虞所控的地界。何況他要保護的人,是當今長公主和高嶠的,怎敢有半分松懈?
立刻奔出營區,登上附近一道崗坡,居高而。
月之下,那條夾道之上,一騎正朝這個方向而來,漸漸近了,見不過只是一人而已,樊稍松了口氣,卻仍不敢大意,手下守住營口,自己帶了幾人出營,朝對方鳴鏑為警,高聲道:“你何人?前方乃我營地。你若路過,繞道便是!”
那人并未繞道,繼續策馬,淌水而來。
樊立刻拔劍,嚴陣以待。
那人上岸,停馬,翻而下,朝著樊走來。
漸漸走得近了,樊才認了出來,此人竟是李穆。
不驚訝,急忙收劍,快步迎了上去見禮。
“原是李刺史到了。方才未曾認出,多有得罪!”
李穆一尋常裳,唯一與平民不同之,便是配一劍。
他停步,角被水邊而來的夜風吹著,出微笑,向樊頷首道:“我見夫人一面。勞煩代我通報一聲。”
半夜三更,他突然現于此,想的自然不會是和自己在此吹風聊天。
在他開口之前,樊便猜到他的目的。
但真聽到如此之言從他口中講出,依然還是有些意外。
這口吻,怎似夫婦,倒像是拘謹外人。
心里想著,面上卻未表,只是客氣地請他稍候,自己急忙轉營,來到那頂帳篷之前,小聲通報。
今夜阿陪著神同睡。
阿已經睡,發出時輕時重的陣陣鼾聲。
從小到大,阿也不是第一次陪睡覺。
神原本早習慣了的鼾聲。
今夜卻被吵得無法眠,人一直醒著。
忽然聽到帳外傳來樊的通報之聲,心一跳,一時沒有出聲。
“稟小娘子,李刺史來了,此刻人就在營頭河邊,道要見小娘子一面。”
樊以為沒醒,又重復了一遍。
阿翻了個。
神閉了閉目,道:“他回吧,不必見了。”
樊一愣,遲疑了下,又等了片刻,再沒聽到里頭傳出任何聲音,只好回來,將神的話轉述了一遍。
李穆沉默了片刻,又道:“可否勞煩你,再代我去通報一聲,說我有話要和講。極是重要。”
樊忙又回去,小聲地將李穆的話又傳了一遍。片刻后出來,見李穆了過來,心里不暗自嘆。
高嫁低娶,果然是有道理的。
似眼前,李穆這般有著戰神之名的當世英雄,只因娶了高門之,這半夜的閉門羹,吃得也是人為之深深同。
他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小聲地道:“李刺史,夫人白日趕路想必辛苦,此刻困乏得很。要麼,你還是回了吧……”
李穆再次沉默了,向他道謝,請他自便。
樊暗嘆了口氣,向他拱了拱手,領人先回了營房。
……
神聽著樊腳步聲第二次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許久過去了,耳畔阿的鼾聲,仿佛越來越響。帳篷里也變得悶熱無比。
神到連氣都要不出來了。
掀被坐了起來,在黑漆漆的帳篷里發呆了片刻,著黑穿回裳,小心地從睡在自己外頭的阿腳下了過去,出了帳篷。
一個值崗親衛見出來,急忙跟上。
神漫無目的地在月下的營房里走了片刻,漸漸到了邊緣,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走到了營口的水邊。
猝然停住腳步。
前方數丈之外,那道月影粼粼的水邊,看到了一個男子的影。
他背對著,盤膝坐于水畔的一從蘆葦之旁,手邊卵石地上,解著一柄漆黑長劍。一匹馬陪在側,安靜地嚼食著剛出頭的鮮蘆心。
夜風吹過水面,掠出縷縷水波,蘆叢草葉悉窣。
那昏黑背影,一不,人宛如定。
神定定地了片刻,心底突然間,涌出了一陣薄怒,朝那背影走了過去。
“你還不走?”
李穆慢慢地轉過了臉。
月慘白,他的面亦顯蒼白。
他從葦畔起了,向著神,微微一笑:“今夜你不見我,等你明早起,也是不遲。”
神眉目冷然:“我和你還有何話可說?你玩弄于我,我未拔劍向你,已是仁至義盡。該說的,都說了,還如此厚無恥,到底還要怎樣?”
說完,轉便朝里去。
后步履聲至,李穆一步追上,從后握住了的臂膀。
神轉頭,盯著他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掌。
他一頓,松開了,卻邁了一步,改而擋在前,低聲央求:“阿彌,我是真的有話要和你講。”
“昨夜你說,你何德何能,得我口口聲聲喜。你亦曾數次問我,為何娶你。從前我皆避而不答。并非我不愿告你。乃我不知從何說起。”
“求你,先聽我給你說一個故事,可好?”
一把男人的聲音,本擎天撼地,號令三軍,今夜卻又,又嘶啞,在面前,伏低做小,求著,亦艱如沙。
神真恨自己,為何如此無用,被他開口如此一句話,竟似縛住了腳,邁不開了,停在了那里,聽他說話。
他說:“許多年前,有一個來自北方的年,隨阿母剛逃到京口,去一戶豪強莊園里干活。每日吃的是剩飯,睡的是牛欄。一年之后,原本滿期,那家的惡奴卻不肯放他,誣他錢,若不簽賣,便威脅告。”
“那年從小就脾氣躁烈,憤怒之下,打了那個惡奴。他們便將他綁在莊園門口,以大釘釘手掌,殺儆猴。他的阿母聞訊趕來,向他們下跪懇求,求他們饒他一命,非但無用,反遭辱。”
“那時他已被釘三天,原本早已失了氣力,不忿阿母遭遇,拔出兩只被釘的手掌,困沖了上去,想要解救于困境。但一個已然被釘三日,未曾吃過一口飯的年,又如何打得過那一群大人?”
他的語氣很是平靜,仿佛真的只是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
神里的卻慢慢加快了流速,心跳亦隨之而。
慢慢地抬起頭,看著他。
他低頭,朝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就在那年被人制住,陷絕之時,來了一個孩兒。”
“孩兒解了他的困,救下他,便走了。”
“那孩兒,那時應當才七八歲,還很小,卻是他這一輩子見過的生得最為好看,聲音最是好聽,心地也最善良的子……”
“那日之后,年便沒有忘記……”
“是你,怎麼可能!”
那段原本早已經塵封的模糊記憶片段,如雪泥鴻爪,隨著他的講述,突然之間,在神的腦海里一一重現。
吃驚地睜大眼睛,盯著他,本無法將記憶里那年的面孔和面前月下的這孔武男子重疊起來。
“那年便是我,孩兒便是你。我至今記得你那日的模樣。你穿著黃衫,極是好看……”
李穆凝視著震驚的面容,抬起一臂,到的面前,慢慢地攤開手掌。
他的手心之,有一個銅錢孔大小的疤痕,那是當年鐵釘穿掌三日,又被他強行掙所留下的印記。
只不過平日,和他上其余大大小小的傷痕相比,極不顯眼,所以神之前從未留意過罷了。
“阿彌,這就是釘子穿掌留下的印記,當時很疼很疼。”
“你若不信,你看,可好?”
男子的聲音,比頭頂的月還要溫,仿似帶了乞憐的味道,在的耳畔響起,充滿了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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