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神抵達建康。

其時尚早，晨曦黯淡，伴著一道沉重的吱呀之聲,兩扇閉合的城門，在面前慢慢地開啟。

這輛不起眼的青氈小車,從城門通過,行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之上，朝著皇宮而去。

的到來,和當初的離去一樣，悄無聲息，沒有驚任何不相干的人，除了此刻已是站在通往皇宮正門的街上的那一群人。

那一群人，自然也不是不相干之人。

五更不到,天還黑,他們便陸續趕來這里，翹首等待那輛小車的到來。

這其中，便有劉惠的影。

今非昔比。江山易主已是板上釘釘的局面,連高胤也默認了應天軍的行這個本就風雨飄搖的皇朝，就此失去了它最后的倚仗。

馮衛昨夜歸來，雖一言不發,但那面如死灰的表,足以傳達一切。

末日已然降臨。

懷著忐忑和恐懼的心,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自己的立場,這就是個最好的機會。

天大亮,那輛預期中的車，卻始終不見到來。

這群人漸漸沉不住氣，派人不斷地打聽，這才得知，就在天亮之前，他們等待著的那輛車，已經改道，從西明門了建康宮。

神步行在宮道之上。早起的執役宮人認出在晨曦中漸行漸近的影，出驚訝而恭敬的目，隨即紛紛跪在道旁，向叩首行禮。

來到了太初宮。

兵平息，高雍容回宮之后，依然住在這里。

帝暴死之后，被匆匆下葬，前些時日，朝廷又補辦了一場符合禮制的喪葬，別已然看不到半點痕跡了，唯獨這座宮殿，似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而無法自拔，白幡未撤，在晨風之中，瑟瑟飄搖。

殿中線昏暗，影影綽綽的燭照之下，神看到高雍容被左右兩個宮人扶著，枯坐在靈位之側，背影佝僂，仿佛一尊泥胎塑像。

一個宮人上前，俯下去，低聲通報的到來。

高雍容慢慢地轉過臉來，雙目浮腫，面晦暗，人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定定地著神，慢慢地，眼淚涌了出來，溢出眼眶。

“阿彌——你終于來了……”

聲道，掙扎著，想從團上站起，子一晃，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神急忙上前，和宮人一道，將昏了過去的高雍容送到后殿，躺了下去，神正要人去傳太醫，高雍容眼皮微，蘇醒了過來，手抓住了神的胳膊。

的手心夾著汗，之，冰冷而膩。

“阿姊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一定會回來的，你不會拋下這里不管……”

喃喃地道，眼淚再次從眼眶里涌了出來。

神取帕替拭淚，低聲道：“阿姊，我聽人講，你大病未愈，夜夜不眠，這樣下去，恐怕是要吃不消的。”

“我在替登兒念消孽咒……我夜夜都會夢到登兒……我真恨啊，怎的當時死的不是我……”

“……我寧可死的是我……他還如此小，卻慘遭如此毒手……”

松開了神，改而雙手掩面，淚水從指間汩汩而出。

神沉默了下去。

關于登兒的死，也聽聞了經過。道是當時，太后不堪榮康迫，與幾個有心反抗的臣下設局，想要毒殺榮康，沒想到非但沒能如愿，反而被榮康反制。作為報復，榮康當場殺害帝，手段殘忍至極。

“阿彌，當時我也是不由己……”

流著淚，哽咽不斷。

“榮康惡行，令人發指，臣下皆懦弱，無人能用，我是一心想著除去佞，沒想到出了岔子……”

“當時那惡賊，以毒酒強灌登兒，我苦苦哀告，盼他放過登兒，我寧愿他取我命，奈何惡賊不聽，為報復于我，竟當著我的面，生生地害了我的登兒……”

再次失聲痛哭，悲痛過度，一口氣不上來，人倒在了枕上。

一縷涼風，從不知何的殿角深無聲無息地涌來，掠燭火，殿燈影幢幢。

神勸節哀。

慟哭了許久，哀哀之聲，才終于慢慢地止歇，復又慢慢手，再次握住了神的手。

紅腫著眼眸，抬起視線，落到神的臉上，啞聲道：“阿彌，如今我方知道，誰人是為忠，誰人是為。阿姊極是后悔。當初不該聽信劉惠那些人的讒言，竟會對妹夫起了疑心，以至于將妹夫走，更害得你也被迫離開建康，有家難歸。全都是阿姊的錯……”

再次哽咽了，凝視著神。

“阿彌，阿姊向你認錯。你可愿意原諒阿姊？”

神和對著，片刻后，微微一笑，慢慢地點了點頭。

高雍容面欣之，含淚而笑。

“我便知道，一家人終歸是一家人，你能諒解阿姊，阿姊實在高興。阿彌你放心，阿姊再不會聽信外人之言了。從今往后，妹夫還是我大虞首臣，國之重，朝廷之事，更是要多倚仗妹夫……”

神不語，靜靜地看著說個不停。

高雍容打住，看了眼神，仿佛想起了什麼，轉頭，視線投向那座看不到的靈堂的方向，眼眶再次泛紅了。

拭去眼角的淚，定了定神，仿佛終于下定了決心，轉頭又道：“阿彌，經此劫難，阿姊本已無心朝事，想著若能，下半輩子靜心老死，便已是最大造化。奈何如今人心不定，阿姊居此位，實在無法。前些時日，眾臣紛紛上言，國不可一日無君，勸阿姊于宗室中擇賢，認作繼子。阿姊思前想后，為社稷計，也只能如此了。廣安王有一子，年紀適合，聰慧過人，阿姊有意過繼。你以為如何？”

神的視線，從在袖口之外的那半只不經意間攏、指節蒼白的手上抬起，注視著，頷首。

“阿姊若有合適之人過繼為子，自然是件好事。”

高雍容眼底掠過一道如釋重負的芒，立刻抓住神的手，道：“有阿妹你這一句話，還有何事不？阿姊放心了。阿姊這就召集群臣，宣懿旨，盡快公布天下，我大虞，不日便新帝登基，以安天下萬民之心。”

說完，轉頭高聲呼人，了幾聲，卻不見人來，皺眉正要再提高聲音，卻聽神說道：“阿姊，你未聽明白我的意思。方才我是說，阿姊痛失子，傷心不已，倘若能得一繼子，往后代替登兒承歡膝下，以余年，自是好事。至于別的……”

從榻沿之上，慢慢站了起來。

“至于別的，阿姊自己方才既也說了，無心朝事，往后便不必為難，安心養病。朝廷之事，阿姊不必再費心了。”

高雍容微微一頓，慢慢地抬頭，視線落到神的臉上。

“阿彌，你這又是何意？”

喃喃地道，眼皮子微微跳，臉上掛著一勉強的笑意。

“我是說，朝廷之事，往后阿姊不必手。”

“并且，恐怕也容不得阿姊，你去再手了。”

神看著，一字字地說道。

高雍容臉上的笑意仿佛突然間被凍住了。

盯著神，漸漸地發抖，聲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你對我如此說話？我是當朝太后！”

“阿姊，姐妹二十余年，你要見我，我便從長安來此見你。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晚了。時至今日，家事勿論，國變至此地步，你捫心自問，你的所想，還有可能嗎？”

“我勸阿姊，與其還執著于昨日，不如放平心為好。李穆非趕盡殺絕之人，何況你我姐妹。只要你愿意，我能保證，往后，你的封號、地位、食祿，比起從前，概不會。”

高雍容直地昂著頭顱，死死地盯著神，臉變得越來越白。

突然，發出一聲充滿憤怒的尖，整個人宛如一只張開翅膀的大鳥，朝著神撲來，探而出時，一下失了重心，整個人從床沿上跌了下去，撲在地上。

抬起頭，面上再不見方才的脈脈溫了，雙目圓睜，手指著神，厲聲叱道：“你的良心呢？你小時候被毒蜂叮咬，若不是我舍救護了你，你早就已經死了！今日一切，便是你對我的回報？”Μ.166xs.cc

神看著坐在地上那無法自持的憤怒模樣，前所未見，全然陌生。

下心底涌出的一悲涼之，未置一詞，轉而去。

“你給我站住！你這小賤人！”

“阿姊！”

伴著神來的高桓方才一直守于殿外，聞聲奔，立刻將神護在了后，用戒備的目，盯著高雍容。

高雍容一臉怒容，瞪著突然闖的高桓。

“六郎，是你的阿姊，我難道便不是了？我是當朝的太后！能給你什麼，我加倍給你！你過來！”

高桓不做聲，亦不。

高雍容呵呵冷笑：“又一個吃里外的東西！全是跟跟學的吧？”

的視線轉向神，盯著。

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啊，充斥著怨恨和不甘。

“阿彌，我的好阿妹，我救過你的命，護著你，即便當日你背叛我，我亦只扣下你，不忍傷你。如今你卻忘恩負義，如此對我！你為了一個男人，背叛了你的姓氏和門第，背叛了大虞，還害死了登兒——”

“……登兒！我可憐的登兒……”

突然激了起來，朝著神撲了過來，出雙臂，作勢就要掐住的脖頸。

“是了，我的登兒!他也是被你們合起來害死的！倘若不是李穆引禍，我大虞怎會遭此劫難！他有怎會如此慘死！”

“太后，自重！”

高桓將神護到了自己的后。

高雍容撲了個空，收不住勢，一下跌倒在地，額頭撞在了柱角之上。

一道殷紅的，沿著額角，慢慢流下。

鬢發散，面上污橫流，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息，模樣狼狽不堪，卻依然用惡狠狠的目，死死地盯著神。

神慢慢地拿開了阿弟攔在自己前的胳膊，注視著地上的高雍容。

“阿姊，我知道你恨我。不管你承不承，無論是當年我的父親，還是李穆，都曾給過你機會。是你德不比位，負了江山。”

“你口口聲聲，要保大虞。大虞卻不過是遮布。你放不開的，是你自己的權勢和地位罷了！”

“榮康之禍，固然有前朝累代積弱之患，但你為攝政太后，沒有半分容人之量，利熏心，這才被人蒙蔽，引狼室。也正因你位高權重，禍害之烈，才不止一家一姓，而是天下的百姓萬戶！”

“阿姊，你道當日榮康毒殺登兒之時，你曾爭著替死。怎的我卻聽聞，你是為保自己命，才登兒被灌毒而死！”

搖了搖頭。

“惜命本也無罪。可笑之，是你為博我同，拿可憐枉死的登兒在我面前惺惺作態。為人母，為國母，你皆不配！時至今日，我實在不知，你何來的膽氣，竟還敢打著過繼宗室子弟上位，企圖依舊聽政的主意？”

“莫說我做不了這江山的主，我便是能做主，你便是再多救過我十回，我也不會將國運再次寄到如你這般之人的上！”

高雍容聽提及兒子，仿佛被針刺了一下，臉驀然慘白。

“你胡說……你給我閉……你滾……”

分明瞧著已是有氣無力，發出的聲音，卻又尖銳無比，在神的耳畔響起，刺得人耳鼓微微生疼。

著面前這個自己了二十多年阿姊的人，不再說話，轉便去。

“阿彌——阿彌——阿姊錯了！你不要怪阿姊。求你看在阿姊救過你的份上，李穆日后不要殺我——”

走到殿口之時，聽到后傳來又傳來高雍容的哀求之聲。

到口一陣悶脹，腳步頓了一頓，未再回頭，徑直出去，出殿門，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這才覺得稍稍舒服了些。

“夫人，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適——”

侍瓊樹一直在外等著，見終于出來，迎來，覺面有些蒼白，不放心，低聲問道。

“我無事，這就出宮吧——”

神朝笑了一下，邁步沒走兩步，又到一陣頭暈，子微微晃了一下，被瓊樹一把扶住，慌忙人。

定了定神，等那陣暈眩之過去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只是期盼太久了，一時反而不敢相信，心劇烈地砰砰而跳，眼睛里放出了異樣的芒。

“阿姊，你莫生氣，小心氣壞自己。本就不該來此的。我瞧是瘋了——”

高桓一臉擔憂，不停地安著。

“送我去白鷺洲吧，我想住在那里，等你姐夫來。順便，再去請個太醫過來，替我把個脈。”

神回過神來，強下飛快的心跳，含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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