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開春，母親的娘家來了人，跟隨長輩同來的，還有一個比謝知秋年長兩歲的男孩——　“秋兒，這是你二舅舅的兒子，名喚溫閑。

你與滿兒，該他表哥。”

母親久違地見到娘家人，看上去心頗好，笑如春風，特意將兩個兒喚來，向們介紹。

謝知秋閉口不言，向前微傾，算打了個招呼。

知滿則好奇地著對方，眨圓圓的眼眸。

二人面前的所謂表哥，條瘦長，束發細眼，已初年之貌。

這溫表哥穿著一霜薄衫，初春時分居然不嫌冷，被父親帶來見人的時候，他坐不住似的，一直左右擺，像只被強行制住的不安猴兒。

直到被父親在背上狠狠打了一掌，表哥被打得猛一聲咳嗽，才漫不經心地拉長聲打招呼:“兩位表妹好——”　話音未落，他已經又被自家父親猛打了一掌。

溫閑“噗——”得一聲往前一倒，差點被拍在地上。

他回頭控訴道:“爹！你干嘛！”　溫家舅舅恨鐵不鋼:“來別人家做客，還是有求于人，你這麼吊兒郎當，像什麼樣子！”　溫閑大為委屈:“這算什麼理由？你就因為這個打我？等回家了，我告訴娘去！看娘不讓你跪板子！”　“小兔崽子你——”　父子倆眼看要吵起來，溫解語笑著打圓場:“沒關系，閑兒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束。”

溫閑見有人向著他說話了，當場蹬鼻子上臉，高高翹起鼻子，給他爹一個“你看，姑姑都這麼說”的眼神。

溫家舅舅愈發懊惱，又上去道:“你怎麼不看看你兩個妹妹！秋兒一向穩重懂理，滿兒不到三歲都坐得這麼端正，個個都比你懂事乖巧！”　言罷，他又對溫解語說:“姐，你千萬別慣著這個皮小子，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過兩天你就曉得了，該揍就揍，一點兒都別手！姐夫是謝家人，說來也是高門大戶的，可別讓他給你丟臉。”

溫解語一向溫和，聽弟弟讓該打就打，反而出為難之。

*　這回這表哥溫閑被送到謝家來，不是做客，而且要長住的。

方國賢者有言，男子十歲，可出就外傅，居宿于外。

說白了，就是按照習俗，男孩子年滿十歲就可以外出讀書，學點難度大的東西，正式為將來考取功名做準備了。

這年頭，謝小姐這樣的深閨小姐，若想學到知識，只能在家學習，大多不是父母親自教，就是請家教。

放眼大環境的話，閨中兒若是能夠識文斷字，就算難得了。

但若換作是男孩子，選擇就多了。

除了和孩一樣請家教之外，大家族通常會有專門供自家孩子讀書的族學，國家則一級一級往下設置了各種形式的地方學，就算進不了學，還有形形的私塾。

不僅如此，為了讓付不起束脩的貧家子弟也有學上，民間還有不富人贊助的義學、義莊，專門供寒門子弟讀書。

各類學也設有學稟補助，幫助經濟有困難的學生。

總之，只要男孩真心向學，總有辦法讀書，要是湊巧有錢一點，甚至可以選到眼花繚。

溫解語的娘家，其實與謝家的況有不相似之。

祖父混了點芝麻做，家中男子也代代讀書，只是小輩們目前看來都沒什麼大出息。

若論門第，溫家比不上謝家，微微高攀了點，但若要說天壤之別，也不至于。

溫家舅舅對兒子的最大要求，當然也是讀書。

這溫家二舅舅，在家中算念書好的，雖說也沒太顯眼的功名，但他另有一個很大的優點，那就是格不錯，與誰都得來，朋友不。

如今他在外地尋了個差事，不住在梁城中，最近他抱著試試的心態，廣求人脈，想讓兒子留在梁城讀書。

梁城作為方朝之國都，名士齊聚，書院遍地。

若能在梁城拜到名師門下學習，自是比在外地要好的，更不要說還能結人脈，萬一將來進場，也會有助益。

別說，溫家舅舅運氣很好，還真讓他得了貴人相助，給孩子拿到一個名書院的學學名額。

溫家舅舅對自家的孩子能撿到這種便宜，顯然是喜出外的。

倒是溫閑本人好像對這份好運沒有深的理解，他一直茫然地抓臉抓手，打打哈欠，一副地主家的傻兒子樣，讓人看了來氣。

但畢竟是親兒子，溫舅舅再氣也只能養著。

對溫家舅舅來說，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他與家眷目前并不住在梁城。

溫閑畢竟年紀還小，子又不安分，溫家舅舅其實不太放心這個兒子在書院中當住宿生。

思來想去，他決定求助于嫁在梁城的姐姐，若是溫解語愿意留溫閑寄宿幾年的話，那當是最好不過。

溫解語寬和，是不介意的，見謝老爺也不反對，便答應下來。

不過，兩人聊起這事時，謝老爺主問起:“閑兒他去的哪家書院？”　溫解語有些驚訝他關心這個，但還是如實回答道:“說是鷺林書院。”

謝老爺回憶了一下，說:“還不錯。”

但他又道:“但遠不如白原書院。”

言罷，他便埋頭算賬，不再過問此事了。

*　沒多久，溫閑就帶著書和大包小包，住進謝家的廂房，開始早出晚歸的學生涯。

往后，謝知秋帶妹妹在院子里玩時，偶爾會見溫閑與書一道出門或者歸來。

書背著裝書的褡褳，溫閑則老大不愿，每到去上學的時辰，他便雙手背在腦后，滿臉不高興。

妹妹新奇地問:“姐，表哥每天都要去做什麼啊？”　謝知秋沒說話。

妹妹已經習慣了姐姐言的格，并不在意，反而繼續拉袖子:“姐姐，為什麼表哥出門和回來的時候，你都要盯著他看好久，你也想跟他一起出門嗎？　“表哥為什麼不能和我們一樣每天待在家里呀？我看他可想和我們一起玩了，見我們不用出門都很羨慕的樣子。”

“……”　謝知秋仍是不言，只是眼神深邃了幾分。

*　是夜，溫閑在廂房中讀書。

忽然，他背后一抖，猛打了個寒，問:“小五，你有沒有一種一直被人盯著看的覺？”　“沒有。”

書不以為意，一邊倒茶，一邊回答他。

他練地晃晃茶壺，將茶壺蓋蓋上。

“爺，自打我們住到謝家，你怎麼一天到晚這麼說？”　“呃，因為我一直覺得背后的？”　說著，溫閑很不自在地了肩膀，好像真有什麼東西在他背上似的。

一轉眼，他學鷺林書院，已有月余。

溫閑不大讀書，更不太樂意乖乖坐著，他之所以去書院里老老實實學習，一大半原因是被父親的。

如此一來，每天聽課寫功課，對他來說，簡直是世上最痛苦的事。

他寧愿空口吞五條蚯蚓，都不愿意上學。

奈何這事由不得他做主。

他幾乎天天在課上開小差，回家以后天天唉聲嘆氣，兩個時辰寫不了幾個字的作業。

溫閑強忍著翻了幾頁書，又怒而拍桌站起，道:“不行！這個屋子絕對有鬼！我真的覺得有怪東西一直盯著我！我本靜不下心讀書！”　小五同地看著他，只道:“爺，別找借口了，您每天都這麼說。

您別忘了，您今個不止要背書，還有一篇論述要寫呢。

“您這個月已經被先生發生上課打瞌睡二十一次，忘帶課本十二次，違反院規八次。

“因為這些，爺現在已經是先生的重點關照對象了，先生每回人背書，都第一個爺。

爺若是明日再不上作業，只怕先生又要拿戒尺打爺的手心了，爺忘了嗎？”　小五之言正中他的死，溫閑頓時萎靡不振。

書院里的先生打他比他老爹打得還狠，他這段時間手掌心被得都快沒紋路了。

書小五好心好意地提醒道:“爺，這會兒已經快子時了，您若再不筆，今晚恐怕就沒得睡了。”

溫閑徹底絕。

他認命地拿起筆，沾了點墨水。

“好吧，不就是寫功課嘛！看小爺我這就給你一手！千萬不要被小爺的才華嚇到！”　他一頭發，趴在書桌前，開始一個筆畫一個筆畫地往外文章。

……　一刻鐘后。

“呼……呵——呼……呵——”　趁著書去解手的功夫，溫閑用筆撐著下，睡著了。

夜深人靜，四下無人。

忽然，他床下有影一。

溫閑之前一直堅持這屋里有鬼，而小五不以為意，可眼下，這話卻不像危言聳聽了。

幽暗之中，竟真有一個小影從床底下爬了出來。

那影小單薄，頂多七八歲，是個小姑娘。

這孩致的小臉面無表，不是謝家大小姐謝知秋，還會是誰？　謝小姐步子很輕，走路幾乎沒有聲音。

靜悄悄地走到溫閑邊，將之前揣在肚子里的一本書放到他桌上，又在他桌面上翻了翻，挑了一本興趣的課本，藏回肚子底下。

顯然是有預謀的，而且從這一套作的練程度看，也絕不是第一次這麼做。

謝知秋對所謂的“書院”，有許多迷與好奇。

溫閑不屑一顧、習以為常之，卻是此生都無法及的遠方。

所以，最近，每回都等嬤嬤丫鬟以為睡以后，再溜出來，躲到溫閑屋里。

謝知秋從小就很擅長藏匿躲避。

人小，靜輕，一旦藏進影里，簡直和形一樣，難覓蹤跡。

溫閑幾乎回回看書都睡著，他邊的小五也不太坐得住，輒便以解手的借口出去魚，這便給了謝知秋機會。

趁著他們兩人都不留神的功夫，出來拿溫閑的“男子所學之”，然后躲回床底下，借著屋里的燈讀，等到溫閑打算休息了，再出來歸還回屋。

謝知秋是進來的，之后還要回去，中間又是黑，行事難免有疏，溫閑這人又心大意，所以謝知秋每回還書，溫閑總有十之三四的可能會找不到。

故而，溫閑這些日子頻繁忘帶課本的罪魁禍首，還有溫閑總在屋里覺到的“鬼”，實則通通都是。

謝知秋通過這種方法，這段時間看了不書。

男子學的東西的確與不同，書籍給人的覺也不同。

昔日家里讓學的《論語》什麼的，無一不是教要恭順賢淑，不要給人添麻煩。

可是表哥的書，卻教他大丈夫志在四方，莫要局限于一隅之地。

謝知秋有些新奇。

并未覺得這些功課像父親先前告訴的那樣難，反而到有趣。

不過，鑒于這事是自己的，不能告訴任何人，縱使有時到艱的文字，也不敢去問先生，更無人可以討論，所以，謝小姐其實不太確定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想那般讀懂了，倒更像是自娛自樂，樂趣而已。

小五看上去還會有好一會兒才回來。

謝知秋抱著書，本想回到床底下去，可正待轉時，眼角的余瞥到溫表哥桌上的東西。

那是他今日必須完的功課。

溫閑只寫了個題目，就寫不下去了。

憑謝知秋這段時間對這位表哥觀察的了解，他今晚多半是寫不出這篇文章的。

忽地，謝知秋心深冒出一個怪異的想法。

這種沖，就像有一個被長久抑的小火苗，在邪風的煽下，忽然燃燒起來。

父親說，就算再怎麼天資聰穎，也難以比得過男兒。

一直想知道，自己和男孩究竟有何不同，也想知道，若是沒有被限制于這小小的一方院落，在這世上究竟有幾斤幾兩。

這文章，表哥多半是寫不出的……　而，看到題目以后，已有了頭緒……　表哥想法簡單，他多半不會多想……　鬼使神差地，謝知秋走過去，隨便推了幾本書過去撐住溫閑的頭，然后從他手中出筆。

謝知秋花了一點時間端詳溫閑的字跡。

因為平時常看溫閑的書，對他的筆記也悉，稍作考慮，便判斷這字跡應該可以模仿。

謝知秋果斷落筆。

燭火搖曳。

夜深。

屋室之中，只見一個八歲小孩站在桌前，筆疾書，冷靜地在寫一個十歲男孩的功課作業。

一整篇數百字的文章，揮筆而就，中間全未停頓，前后不過半刻鐘。

等全部完，謝小姐來不及仔細看自己的作品，忙將筆塞回溫閑手里，擺了一下他的頭。

然后，將得極小，跑到門邊，輕手輕腳地推開門，不敢驚擾任何人，回自己屋子去了。

一盞茶功夫后。

小五角帶著點在廚房吃東西的碎屑，手里提著燈籠，角哼著歌輕快地回了屋。

他一開門，看到爺果不其然在睡覺，并不意外，便想去把爺起來去床上睡。

誰知，小五剛走到桌邊，眼一瞥，居然看到了溫閑手底滿滿一張寫完的文章，墨跡還是的。

小五從未見過爺寫完作業這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場面，一時震驚，熄滅的燈籠手掉在地上，他口而出道:“爺你、你、你寫出來了？！”　“誰？！天亮了？！”　小五發出的聲音驚醒了溫閑，他一看室中燈，嚇了一跳。

“對了我的文章還沒……”　他猛地直起背，下意識地去看自己空白一片的文章——　下一刻，他看到了寫得滿滿當當的紙卷。

溫閑反應比小五還大，直接驚恐將筆甩了出去:“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