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中，燭燈被風吹得一晃，人影忽暗忽明。

先生披薄衫，手指收，手腕輕。

他眼底難掩驚。

紙卷上的文字如有生命一般，隨著搖曳的燭，在他眼前不停地晃來晃去—— 這樣的言論，可謂離經叛道、驚世駭俗。

如果這不是一次簡簡單單的作業，而是在公開的考試中，真被這學生當作答案上去，那恐怕這就不是考試績如何的問題了，若是運氣不好，甚至可能會被以涉嫌謀逆之罪抓起來。

可是……　這、這真是十歲小孩會寫出來的東西？　先生徹底凝住，反復將這篇文章讀了幾遍，竟仍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懷疑會不會是代筆，可又轉念一想，誰給小孩代筆會寫出這麼危險的東西來？　他不由去看文章的署名。

他將目長久凝在“溫閑”這兩個字上，還是難掩心之驚駭。

說實話，先不論其容，這篇文章風格之老辣練，其實遠超溫閑平常之水平，也遠超過班里其他學。

只是，溫閑平時就不太作業，見到先生就跑，先生只當他是調皮搗蛋、不知讀書重要的小皮孩，直到此刻，先生才意識到，他可能其實不太了解這個男孩。

……原來溫閑心深，有這麼叛逆的思想嗎？　難不他平時心不在焉、玩世不恭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其實一直是在用這樣的表象，來逃避心太過早慧的痛苦？　如此一想，先生愈發為難起來。

他覺得自己作為先生，該對這孩子說些什麼，或許可以以評語的形式來說，這非但是教育，搞不好將來還可以救他一命。

可是躊躇許久，他竟不知該從何勸起。

坦白來說，溫閑這文章中所寫的，難道不是實嗎？　這世上的讀書人整天搖頭晃腦地背誦孔孟之言，有多是真心對這些晦枯燥的思想興趣，有多不過是為了尋條路做？　這世上的員，一個個都是讀著圣賢長大、寫著圣賢之言考上進士的，可到任上以后，有多人真心為百姓為江山考慮，有多人不過是算計著那庸俗不堪的黃白之？　每年的考生，鉆研的究竟是圣賢之道的真諦，還是科舉會出什麼考題？　包括他自己……　先生在室中徘徊數圈。

他走回桌前，想姑且先評個績。

可是他筆劃一橫，想打個乙等或者丙等，然而筆落下，又想改甲等，然而剛改了兩筆，他又想涂掉，改丁等。

他從來沒有批到過這種作業。

學多是十歲上下的年，想法都是很簡單的，往往寫一篇小論，就跟要他們命一樣，一個個不是掉書袋子、寫些迎合先生的淺之言，就是大道理一套一套反復寫十遍，能把結構寫完整就算好的了。

這還是第一次，他看到一篇真正有自己思考的東西。

況且，溫閑平時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全然想不到他會有這等深沉的想法，尤其他對世事有如此察，著實令人驚異，可謂以微見大、一葉知秋。

溫閑這回愿一改平時的腔調，將自己的想法真實地寫出來給他這個先生看，未嘗不是對他這個先生的極大信任。

如此一來，他為人老師，又怎能輕易踐踏學生的信任呢？　百般糾結。

幾乎到了后半夜，先生才終于下定決心，在這份作業上，用朱筆批下績……　*　“姐姐，你今日怎麼魂不守舍的？”　這日，妹妹自己一個人無聊，便跑來找謝知秋。

恰逢謝知秋課間小歇，就高高興興地留下來，在姐姐邊折紙玩。

不過，很快注意到，謝知秋今天有些不同尋常。

以往，姐姐休息的時候多半在看書或者練字，可是今天，眼見著謝知秋手持一本書，卻半天沒有翻上一頁，即使聽到了的聲音，也像是沒回過神來。

知滿出小手，拽了拽姐姐的袖管。

“姐姐？”　謝知秋一頓，思緒重回人間。

看向妹妹，說:“抱歉。”

知滿疑地眨雙眼:“姐姐今天在想什麼？”　“我……”　這時，遠有約的喧嚷聲，謝知秋后背一直，移目往窗外看去，似乎希看到什麼。

知滿一愣，也跟著往窗外看。

說起來，姐姐今天不止心不在焉，好像也時常看向窗外似的。

這個時辰，正是溫閑平常放學歸來的時間。

不久，就有在外面玩的小丫鬟開門進來說:“溫爺今日，好像格外高興呢！”　謝知秋立即開口問:“出什麼事了？”　大小姐素日里不說話，今日居然會主問起溫爺的況，實在有些令人意外。

哪怕臉上仍是淡淡的，也算破天荒頭一遭了。

小丫鬟們吃驚地互相看看，便是一直閉目凝神的林先生，也微微抬目瞧了一眼。

一個丫鬟回答道:“小姐，是這樣的！溫爺前些日子上去的功課，今天好像拿到了比平時好很多的評價，所以溫爺高興得，正在院里打賞小廝丫鬟！”　說著，小丫鬟們滿臉躍躍試，顯然是想得到小姐的批準去湊熱鬧。

而謝小姐在聽到“拿到比平時好很多的評價”這一句時，沉夜般的黑眸微微一亮。

問:“什麼評價？”　“什麼？”　“他的功課……拿到什麼評價？”　矮桌底下，謝小姐有些張地攥住自己的角。

小丫鬟們則是驚訝冷淡的小姐竟會關心這種無關要的細節，但為首的小丫鬟還是老實地回答道:“乙等！溫爺上回的功課，拿到了乙等呢！”　謝小姐眸中的亮，驀地黯淡下來。

低聲自言自語:“只有乙等啊……”　丫鬟莫名:“乙等還不好嗎？聽說溫爺的那個先生，給甲等給得可嚴了，一般總共也不超過三個人，乙等最多也就十人。

“溫爺以前可從沒拿過丁等以上的績，這回一下子升到乙等，他都高興壞了呢！”　“……”　謝小姐未言。

恢復了平日的沉寂安靜，雙目中的星亦隨之消散。

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事。”

……是期待過高了嗎。

謝知秋不由想。

眉頭蹙起，雙手放在膝上，將擺拽得起皺。

……原來父親說的是真的。

或許在同齡子中是佼佼者，但若是真與一眾男子相爭，便只能說是上佳之資。

那片難以參與的天空如此高遠，其中可稱龍之人如此之多，絕非一介小小子輕易可以逾越。

自以為聰慧，自以為過教育，自以為那篇文章寫得不錯，自以為可以駁斥父親。

可實際上，真的借著表哥的份將自己寫的東西上去，妄圖以公平的資質與男子相較，也不過是獲得乙等罷了。

是太自負了。

謝知秋低下頭，抿起，不自覺地將瓣抿得發白。

覺得……　好不甘心。

這時，當謝知秋一聲不吭地將自己的視線藏在影之中時，一旁的林先生卻將目靜靜地放在上。

林先生一雙眸子細長肅然，注視著謝知秋深深低著頭的模樣，若有所思。

*　傍晚時分。

謝知秋手捧一盤荷花，敲開表哥溫閑的門。

溫閑今日興得很，本沒心思讀書，正活蹦跳地在屋里拿著把扇子像劍一般比劃。

他一會兒自詡文武雙全，一會兒假裝話本中的正義俠客，高聲念著“我當年作業可是能拿乙等”之類的戲詞，跳得滿頭大汗。

他一開門，見是這個平常向來有集的文靜表妹，不由意外:“知秋表妹，你怎麼來了？”　“娘說廚房做的荷花好吃，我拿一盤來給你。”

謝知秋一本正經地將荷花放到書桌上，目順勢一掃，便看到那篇被評了乙等的文章。

謝知秋抬手一指，問:“閑哥哥，這個有評語嗎？”　溫閑不著頭腦:“有啊。”

謝知秋問:“能給我看看嗎？”　“好啊！”　溫閑一聽這個就來勁了，他一回來就拿著這個乙等卷子滿屋子顯擺了一遍，正愁沒有別人讓他炫耀，哪怕是這個沒表的大表妹也好。

溫閑將卷子一扯，大方地遞到謝知秋手上。

溫閑話中不乏顯擺地道:“這篇文章是你表哥我夢中偶得的，怎麼寫出來的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這恐怕就是天才吧……不過，因為這個，先生的評語我也沒看太懂……”　謝知秋沒搭理溫閑，徑自翻到后面的評語上，快速閱讀起來。

溫閑地說:“表妹，你要是有字不認識讀起來吃力，拿回去慢慢看好了，反正這篇文章也不用拿回學校了。

先生讓我自己好好將文章收起來，然后再隨便寫一篇同題目的拿回去回去。”

“——！”　謝知秋立即抬頭。

問:“為什麼？這篇文章哪里不好嗎？”　“當然不是了！我的文章怎麼會不好！”　說到這里，溫閑臉上又得意起來:“其實，先生今日特意將我去，私下跟我說，如果純粹按照他自己的意思，這篇文章理應評為甲等第一的。”

“——！”　謝知秋不一驚，眼里散去的又一點一點亮起來。

問:“那為什麼……？”　溫閑撓了撓頭:“我也不太清楚，先生只說這篇文章最好不要在書院里留下出現過的痕跡，不然，雖說我是小孩兒，多半沒人會當真，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真是上糟糕的況，可能會給我乃至是家人惹上麻煩。”

謝知秋微愣。

“……為何？”　“我也不太清楚。”

溫閑看上去沒怎麼意識到這件事的嚴肅。

他道:“其實你來之前，負責教導你的那個林先生也專門來了一趟，還問我要了卷子看。

看完以后，表有點奇怪，像是想了一會兒以后，還直接讓我找個月黑風高的時候趁沒人將卷子燒了。”

溫閑的頭腦比較簡單，可謝知秋卻不傻。

兩個大人都這麼說，那估計是這文章真有大問題。

溫閑書院里的先生不認識，不太了解，可是林先生看上去不像是個會開玩笑的人。

聽到這里，當機立斷，毫不遲疑地低頭一目十行地將評語看完記住，然后一步上前，將卷子放到燭火上，用火苗點燃。

橙的火焰一到脆弱的紙面，迅速燃燒起來，試卷幾乎立刻被火舌吞沒。

“你——你干什麼！哇——這火，知秋妹妹小心！”　溫閑被謝知秋的舉嚇了一跳，但見一個小姑娘居然敢點火，慌了神，立即沖過去幫忙。

只見他練地搶過謝知秋手里被燒了大半的卷子，扔在地上，用腳踩滅。

卷子上的字已經要麼被燒得七七八八，要麼被熏得看不清楚，完全沒用了。

溫閑見謝知秋沒事，松了口氣，但回過神，忍不住大聲教訓:“你干嘛啊！小小年紀，還是個孩子，居然敢玩火！燒傷了怎麼辦？”　謝知秋一看溫閑剛才滅火作反應之快，就知道他私下里絕對著玩過什麼需要點火的東西。

謝知秋抬目向他，問:“林先生讓你燒掉這文章，你怎麼不立刻燒掉？”　溫閑被謝知秋這目盯得一驚，只覺得這妹妹一雙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見底。

但他仍道:“誰啊？憑什麼讓我燒我就燒？我難得拿一個乙等，還打算在墻上多看兩天呢。”

謝知秋的視線則移向地上那篇已經燒焦的文章。

過了一會兒，輕輕道:“閑哥哥，對不起。”

“啊？”　溫閑聽到謝知秋道歉，反而有點不好意思。

他大度道:“算了算了，一篇文章而已，燒就燒了吧，誰讓我是你哥！我哪天做夢再寫一篇好了，你人沒事就行！”　然而，謝知秋之所以道歉，卻不是因為燒這篇文章。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太多事不明白。

只不過是想找個機會證明自己罷了，可沒想到，一個弄不好，差點就給表哥惹上麻煩。

下一回，不能再讓這種事發生。

謝知秋沉思良久。

然后，問道:“閑哥哥，那你下回去書院時，能拿幾篇先生說可以公開的甲等范文給我看看嗎？我想研究一下有什麼區別。”

溫閑不太明白謝知秋問要這種東西是做什麼。

不過，他倒也清楚，這個妹妹和他不一樣，是喜歡念書的。

既然是他表妹，又是難得提一次要求，溫閑不疑有他，便拍拍脯答應下來。

謝知秋向溫閑道了謝。

只是，心里又有些不安，像是這樁事還有哪里沒理完似的。

……說起來，林先生為何會專程來溫表哥這里向他要卷子看？　林先生平日里除了教以及偶爾接待客人，幾乎足不出戶，不像是對這種事有興趣的樣子。

*　是夜，謝知秋返回自己的住。

然而，剛走到院落外，便看到門前有個人。

由于種種曲，謝知秋回來時，天已全然沉了。

幽靜夜之下，那人手中提著盞燈，靠在墻上，借著微單手持書卷看著，似是特意守在這里等。

聽到謝知秋歸來的腳步聲，那人抬起頭來。

月與燈籠共映著那中年子的面龐，的眼神如平時一般冷肅。

直起子，淡然地平袖。

謝知秋心頭一。

隨著那子站直的作，線從面容上掠過，清晰地映照的相貌——　是林素先生。

考慮到溫閑那邊發生的事，居然覺得在此見到林先生，并不是特別意外。

恐怕是專門在這里守。

謝知秋心一沉，外表卻按兵不。

故作尋常地緩步上前，對對方恭敬地行禮道:“夜安，林先生。”

林素淡淡一頷首。

的視線落在謝知秋上，似帶著某種審視。

謝知秋微凜，卻不敢。

不知為何，林先生今晚給人的覺與尋常不同。

這兩年來，林先生的眸子總是半開半闔，一副對俗世渾不在意的模樣。

可今夜，靜默地凝著，那眼神竟無比清亮，帶著螢火般的幽。

原來，林先生認真起來的時候，的氣場竟如此銳利而年輕，渾然不似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婦。

林素未有與周旋之意，開門見山道:“溫閑那篇文章，其實是你的手筆吧？”　“……”　謝知秋一悶，但還是應道:“是。”

問:“先生怎麼看出來的？”　林素神并無意外，只說:“我看你上課時的反應，就覺得有異樣，所以去找溫閑問了一下，看了他所謂的卷子——那不是溫閑能寫出來的東西。”

說到此，稍作停頓，話語多了些意味深長——　“不過，在實際看到以前，我也沒想到你會寫出這樣的東西。”

“……”　謝知秋沒吭聲。

但到林先生看的眼神里多了些別的意味，那視線漆如深淵，難以琢磨。

林先生又問:“你是怎麼做到的？溫閑看上去完全不知道那篇文章的來路，還以為是自己做夢寫的。”

“……”　謝知秋靜默一瞬，含蓄道:“表兄為人單純，破綻不。

他夜間寫功課常會打瞌睡，我趁他不注意，盡快為之。”

林素道:“也就是說，你深更半夜還不打招呼孤藏在一個同齡男子屋中，一個人將他的習慣舉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替他寫文章……你們現在是還算小，但但凡再過兩三年，你們二人長個半大，你可知你這樣的舉，會造何等后果！”　林素話說到后面，語氣漸漸嚴厲起來。

謝知秋默默挪開目，并不看。

林素訓斥道:“男七歲不同席，我教你的東西，我看你是忘了！”　謝知秋仍不吭聲。

半晌，默默抬起手，將掌心放到林素面前。

問:“按照閨訓，犯這樣的錯，應該領多家法？請先生教訓。”

林素定定直視。

謝知秋知道，林先生是專講婦德的先生，自己犯了這樣的錯，在林先生看來，想必是滔天大罪、罪無可赦。

然而，正當謝知秋以為林先生會繼續興師問罪的時候，林先生一聲不吭，提著燈籠邁步，與錯而過。

走到謝知秋背后，又定住腳步。

謝知秋不解其意。

這時，一陣清風吹過，夾著早春料峭清寒。

伴隨著微風，謝知秋聽到后傳來林先生的聲音——　“罷了。

誰小的時候，沒想過要破釜沉舟一回？錯的不是你，是這世道。”

還沒等謝知秋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林素又緩緩地道:“……你其實，只是想和同齡的男孩子一樣去書院念書，是不是？”　“……”　謝知秋垂下眼睫。

冷月之下，兩個子的影一高一低，一年邁，一年，彼此背對，兩人都沒有回頭。

謝知秋輕輕地說:“……是。”

這一刻，某種始終被制的緒沖破一貫用以示人的冷面，過這一個簡簡單單的字，向另一個人打開一線有限的心扉，泄了一真實的心世界。

另一側，林素閉目凝思。

在腦海中，盡是今日所見之文章。

那樣的文思，說是十歲小所寫已經令人不可置信，然而它真正的作者，卻是后這個八歲。

如此之才，若是就此埋沒，如何不可惜？　謝知秋一不地等著，任憑風聲穿過的袖擺，正當長久的寂靜令懷疑林先生是不是早已消失之時，才聽到后離去的腳步聲。

林先生離開時，留下一句話:“可以，我幫你。”